断楼刚看见这人无声无息地站在身后,还以为自己眼花了,可这声音却又确确实实是从这人嘴里发出来的,不禁大吃一惊。华山派的踏云雁乃是天下首屈一指的轻功,云华作为嫡传弟子已是尽得真传,断楼虽然年纪尚幼,但从小耳濡目染,眼界却是不差,可也从没见过能有人以全身之重站在一根如此细小的芦苇之上,恐怕轻功更在母亲之上。
另一边,杨矛子却不懂这些轻功高低什么的,只是觉得这人踩在芦苇上甚是有趣,拿起手里的竹竿,指着那人问道:“哎,飘着的那个,这两只白鸟是我兄弟要拿走的,你是想来抢吗?”
那人并不生气,说道:“这本就是我家的一对仙鹤,春天换羽才来到这丹心湖休养的,我只是要带它们回去而已,怎么能说是抢呢?”说话语气甚是柔和。
杨矛子哼一声,一手叉腰,一手把竹竿扛在肩膀上,说:“我不信,你叫一声,它们答应你吗?”一边说话,一边用脚悄悄地踩住一只白鹤的尾羽,那白鹤只顾低头找食,丝毫没有察觉。
杨矛子这番小把戏,早就被那人看得清清楚楚,再一看这小孩子一脸的泼皮无赖相,忍不住笑了一下,心想逗逗他,便一本正经地说道:“好,那我叫一声,要是这两只白鹤不到我这里来,那就你们拿走,要是过来了,你们可得乖乖地还给我。”杨矛子点点头,说道:“一言为定。”
那人看看四周,揪下一片苇叶,叠了两叠含进嘴里,轻轻地吹了起来。声音清越而起,杨矛子只觉这曲子甚是美妙,好似带着湖水湿气的微风拂面而来,不由得心情舒畅,只看见湖面波光粼粼,四周的芦苇丛都匍匐而下,让出一条水路。
忽而,曲调一转,苇丛中飞出无数白色雏鸟,围着那人翩翩而舞,这白衣公子本就眉清目秀,这一来更显得唇红齿白,面如傅粉,远处仿佛传来悠扬的歌声:“菡萏香销翠叶残,西风愁起绿波间。还与韶光共憔悴,不堪看……”
啪!杨矛子突然觉得自己脸上被狠狠地打了一巴掌,听见断楼焦急的喊声:“大哥,你醒一醒啊!”那群白鸟忽然如同迷雾般变得虚无缥缈,杨矛子使劲摇摇头,又揉了揉眼睛,眼前的景象渐渐清晰,只见那人手里夹着一片苇叶,正笑眯眯地看着他,那两只白鹤不知何时已经到了那人脚下,脖颈轻轻在他的白衣上蹭了蹭,显然是极为亲密。
杨矛子一愣,看看自己脚下,只有几片破树皮,什么都没有踩住。
那人看杨矛子清醒了过来,笑道:“你这小无赖,长得个子不小,我还以为你有多大本事,原来一点内功也没有,刚才那首曲子我才下了一成气息在里面,你怎么连一半都没有撑过去?”
说罢,摸摸白鹤的头,看看断楼说:“小孩,你叫什么名字?小小年纪,竟然有如此定力,归哪一门派?”
断楼只是听母亲说过,这世上有人能将真气吐纳和融入音乐之中,让人在不知不觉中迷失心智、任人摆布,他还只当是母亲吓唬自己,为了让自己不出去乱跑才编出来的话,刚才见识到才知此话不假。好在自己学过几句静心的口诀,才勉强撑了过去。
此时,他已知此人绝不简单,又是畏惧又是好奇,但看这人面容和善,说话又很是柔和,应当不是个坏人,便壮着胆子说:“我叫唐括巴图鲁,汉名叫断楼,折断的断,高楼的楼。这是我大哥杨矛子,他练的是外家武功,不懂内功,可是枪法很厉害,你吹口哨是欺负他。我也不是哪一派的,我的武功都是我娘教给我的。”
这人见断楼把自己的碧溪浣沙曲叫做“吹口哨”,不禁感到好气又好笑,又思量这天下姓氏虽多,这姓“断”的倒是闻所未闻,便对断楼又添了几分兴趣。说道:“你这小孩,说话倒是有趣,也罢,看在你我都是江湖人的份上,既然你救了我家的鹤儿,我也不能一点都不表示。”
说着,从怀里拿出一个小小的锦囊,抽出一根雕琢得极为精美的银针,交给断楼说:“不管什么时候,不管是谁,拿着这根银针来找我,不管什么事,我冷画山有求必应。”
断楼接过银针,眼珠滴溜溜一转,对冷画山说:“我又不知道你在哪里,万一找不到你了怎么办。再说,我娘的手很巧,把你这银针做他个十根八根,你不就吃亏了?”
冷画山微微一笑,知道这小鬼在盘算着什么主意,问道:“那依你的意思呢?”断楼捏着银针,说道:“我现在就有一件事要你帮忙,我要你收我们做徒弟,教我们两个武功。”
这话一出,冷画山和杨矛子都愣了一下,随即冷画山哈哈大笑,杨矛子则气急败坏,叫道:“谁要他教武功?我跟我爹学枪法,是要以后参军打仗的,才不学这种歪门邪道。”断楼说:“管他是不是歪门邪道,冷师父轻功好,内功深,你学两招有什么不好的?”
断楼讨个嘴上便宜,说话间就把冷画山叫成了师父,冷画山岂能听不出来?他摆摆手说:“谁是你师父,你先不要乱说,他想拜,我还不能收呢。自古江湖规矩,一人不能进两派,你既然跟你娘学武功,他也跟他爹学枪法,怎么能又拜我为师呢?”
断楼撇撇嘴,说道:“你刚才还说,不管是谁,只要拿这根银针找你,有求必应,现在我本人请你帮忙,你怎么就翻脸不认人了?还说什么江湖义气?”
冷画山不想竟着了这小孩子的道,暗暗后悔刚才不该把话说得那么绝对,他本想两个小孩子,无非就要一些精巧玩具,或者去哪里玩一玩,却没想到这小家伙人小鬼大,提出这么个要求,倒把自己给套进去了。
正为难之时,断楼笑嘻嘻地说:“这样,那我也不为难你,你再给我一根银针,我就换个别的忙请你帮。”冷画山笑道:“你又有什么鬼主意?”嘴上这么说着,却还是拿出一根针交给了断楼。
断楼笑着说:“我的第一件事情,以后每天,你都要来这里练武。”冷画山一愣,正要张口,断楼却又紧接着说:“第二件事情,你练武的时候,我们问你问题,你得实话实说。”
冷画山哭笑不得,说道:“你这小鬼,年纪不大,如此滑头,我要是照你说的做了,那不就是教你们武功了吗?”
断楼摇摇头,说道:“那可不一样,你反正是要练武的,不过是换个地方而已,有什么大不了的。我们相识一场,又救了你家的白鹤,算你半个恩人,要你以后不跟我们说假话,又不是什么过分的事情。”
杨矛子在一旁听了许久,终于不耐烦断楼这里的弯弯绕,扛起竹竿,拉着断楼要走,说道:“断楼,算了吧,这个人小气得很,咱不跟他纠缠,再说我看他也没什么本事,说不定连枪都不会使呢……”
话音未落,杨矛子忽然感觉自己手中一滑,竹竿哧溜一下子脱了出去,回头一看,见那人已经将竹竿拿在手里,笑着把玩了两下,说道:“算我今天运气不好,竟然被小孩子看不起了,就给你演示一下。”
说着,脚下轻轻一点,湖里激起一圈涟漪,飘然而起,站在了湖岸上,一手托住竹竿底部,另一端点在地上,弯腰颔首,沉肩坠肘,双膝微曲,杨矛子大惊,喊道:“这是我杨家枪里的‘卧龙式’起手,你怎么会?”
冷画山并不答话,微微一笑,叫一声:“看好了。”
手腕一翻,挺身而起,手里竹竿划在岸边的卵石上发出铮铮之声。旋即一式大鹏展翅,竹竿尖啸着在空中划过,将一根春枝上的新叶划断,那树枝竟纹丝不动。树叶悠然而下,正飘在半空中,冷画山另一只手抓住竹竿中部,起一式天罗地网,转圜成圆,那竹竿挥舞的速度陡然加快,肉眼几乎看不见他手里拿着什么东西,只听得呼呼风响,似乎在他周身形成了一片圆形的气墙,那片树叶在他的竹竿气阵中飘然飞舞,过了半晌仍未落地,可又似乎没被碰到半点。
断楼只知道冷画山内功和轻功深厚,却没想到枪法也如此精纯,不禁目瞪口呆。杨矛子看着,只觉这些招式都十分眼熟,应当是父亲在教自己的时候都已经演示过了,可与冷画山一比,似乎每一招都有失之毫厘,差之千里的感觉。
不过半柱香的功夫,冷画山将枪法演完,那树叶才慢慢地落在了地上。他看杨矛子惊讶的样子,忍住笑问道:“怎么样,我是不是算会使枪呢?”
杨矛子此时已经知道此人枪法远在自己父亲之上,只是还是嘴硬,说道:“不过是花架子好看罢了,耍了半天,连片叶子都没戳到。”冷画山大笑,向杨矛子招招手说:“来,你过来把这片树叶捡起来。”
杨矛子不解其意,但还是走上前去,弯下腰捡起树叶,左看右看,没什么稀奇,冷画山笑着说道:“你吹这树叶一口看看。”杨矛子满腹疑惑,对着树叶轻轻吹了一口气,霎时间,树叶立刻化为一团碎渣,随风而去,只留下叶柄还捏在手里。
杨矛子出了一身冷汗,断楼也是惊得说不出话来。
冷画山看着两人的样子,顿时乐不可支,拿竹竿敲了敲俩人的脑袋,说道:“说句话啊,都傻了?”杨矛子抬头问道:“你怎么会杨家枪法?还使的这么好?”
冷画山说道:“杨家枪法创立百年,闻名天下,流传甚广,就是你先祖杨业带兵的时候,也不知道传过多少人,我会又有什么稀奇?只可惜你作为杨家后人,学得却还不如我这个外人。”
杨矛子抱拳跪地,说道:“我杨矛子有眼不识泰山,冷师父,您就收下我吧,只要您能帮我再次振兴杨家枪法,我一定从此追随师父,万死不辞。”断楼也跪下说:“冷师父,我也想跟您学武功,等以后在江湖上混出名堂,一定到处传颂您的威名。”
冷画山把两人拉起来,对断楼说道:“你先别急,我这枪法本就来自杨家,教他算是还回去,你呢?你又会些什么呢?”断楼急忙说:“我会轻功,还会用剑,您等着,我使给您看。”
说罢,去折了一根树枝,搜刮肚肠地想着云华教给自己的招式,什么“拨云见月”“毛女梳风”“五龙摆尾”,一股脑地都使了出来,他此时心急,反而有些杂乱无章。冷画山看着,微蹙眉头,思忖一会儿之后,叫道:“可以了,停下来吧。”
断楼以为冷画山嫌自己剑法不好,急忙要解释,冷画山却摆摆手,说道:“我收你们两个了,以后每天日出之前,你们来这里,我教你们武功。”
断楼大喜,丢掉手里的树枝,拉着杨矛子纳头便拜,要叫师父,冷画山却用竹竿顶住他们的腿,说道:“只是一码归一码,江湖规矩不能破,我虽然传你们武功,但不是你们师父,你们也不能叫我师父。”两人面面相觑,问道:“那叫你什么?”
冷画山想了想,说道:“随你们,只要不叫师父就行。明日卯时,带上你们的真家伙,到这里来。”说罢,吹一声口哨,招来两只白鹤,放到自己肩膀上,踏着芦苇,飘然而去。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