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林二婶没来得及吃早饭,提了药就往刘三儿家里去。刘三儿见林二婶真给她拿了几服药,心里欢喜,忙接过手,让林二婶坐下,去倒茶。林二婶吃了几口茶,刘三儿说:“大姐这么早就过来,我这病可真让你操心。”林二婶说:“应该的,应该的。昨天三妹说身体不好,我心里急得很,下午一回去,打了个转,就去药铺里抓几服药回来。夜里也没睡好,只是替三妹担心,所以今儿一大早就帮你把药拿过来。”刘三儿见林二婶这般顾着自己,心里更加欢喜,又有些过意不去,只说道:“大姐还没吃早饭吧?”林二婶说:“早上走得急,还没来得及吃呢。”刘三儿说:“不妨,我去给你准备。”
刘三儿走开一会儿后,端上两碗面条过来,面里加了荷包蛋,两人坐下来吃了。林二婶没见秋生,问道:“外甥这会儿还没起床?”刘三儿说:“别提那小子,一提起来,我心里就有气。”林二婶忙问为什么?刘三儿说:“那小子昨天回来吃了晌午饭,然后睡一觉,也就是黄昏时候,在房里窸窸窣窣翻一阵,就出去了,想是没钱了,回来拿些。他哪里在家待得住半刻,整天就晓得在外打摆子[40]。”林二婶听了,也不多说,怕惹刘三儿生闷气,心里更加不痛快。三两口把碗里的面吃完,告诉刘三儿这药怎么煎熬,如何服用,落后又特地叮嘱刘三儿千万按自己说的去做。刘三儿点点头,说:“大姐,你放心,我记住了。”林二婶说:“三妹,我还有些事,过几天再来看你。”刘三儿本想留林二婶多坐会儿,听她说还有别的事,也不好强留,在身上拿些钱塞给林二婶。林二婶推辞不要,说:“三妹,你太见外了。些许举手之劳,哪里用得这般客气?”刘三儿说:“话不是这般讲,大姐若是不收,下回我也不敢再叫大姐帮我做什么事情。”林二婶推辞不过,只得收下,又讲些客套话,出门去了。
林二婶出刘三儿家后,径往李家去。李家住着一户叫李抽雪的人家,开了间杂货铺,杂货铺里面又开了一间牌馆,专供村里那些闲人玩耍,李抽雪便在那些人身上多少抽些税费。牌馆里有一个常客,叫侯大头,四十多岁,丧妻多年,一直鳏居,膝下只有一子,名叫侯亭花,也有十八九岁,跟着别人在福建做工,只到过年时才回来一次。侯大头一个人在家,守着一座房子过日子,倒也潇洒快活。
侯大头生得伟岸俊朗,高大威猛,膂力过人。一张嘴滑得跟抹过油似的,哄得那帮出来闲耍的妇女快活得像捡了宝、吃了蜜。打呱呱[41]时,也爱讨些口头便宜。起先那些妇女见他口舌不干净,一开口便骂,不想一骂,侯大头倒来了劲,也嬉笑着对骂,还越骂越起劲,越骂越有兴头。妇女们见他生来这副嘴脸,索性不理他,侯大头没了兴,就又消停下来。日子久了,人民也习以为常,横竖也只是说说,又不当真。再后来,因他说话有趣,又会讲笑话,手脚又勤,哪家有事帮哪家,那些妇女们反而喜欢起他来。
侯大头也是在家闲不住的人,每天都要出门,只要一出门,总是先在头上揩一层茶油,看上去油光滑亮。然后在李抽雪的铺子里坐着,或吃茶谈白,或下棋打牌,或跟一帮妇女说笑打趣谈风月。因为保养得体,又没经多少风霜,再加上自己着意修饰,脸上那一层皮,倒是白晳晳、亮光光,一点皱纹也没有,侯大头像三十几岁的老后生。
林二婶到了李抽雪家,见李抽雪正埋头看账本,手指不停地在算盘上“叭、叭、叭”拨打。叫了一声“李老板”。李抽雪听见有人叫,抬起头来,见是林二婶打扮得妖妖艳艳地走进铺子里来,微微笑了笑,点头说:“二嫂子,几天没见你来了。”林二婶说:“这些天被一些芝麻小事绊住,脱不开身。”嘴上说着,身子早已进了牌馆。李抽雪见林二婶进去了,又埋头忙自己的事情。
林二婶进牌馆后,见侯大头正在和几个女人吃茶说笑,忙走过去坐下。侯大头见了,说道:“大嘴,这几天怎么没见你一个影儿?看你穿得这么妖艳,有什么好事给大家分享分享。”林二婶骂道:“我穿得怎么妖艳了,会不会说话。”侯大头笑着说:“这明眼人都能看出来,你还咋不承认呢?”林二婶骂道:“砍头死的,没一句正经话。”
旁边几个女人早已捂着嘴笑得连腰也直不起来,林二婶见状,一时也羞得满脸通红,不敢作声。
不一会儿,又陆陆续续来了些人。那些人一进来,随便说了几句话,便坐下,拿出麻将来搓。林二婶、侯大头及其他人也把茶瓯子收好,拿出麻将搓起来。
林二婶几个打牌到傍晚时候,方才散场,各自回家去。
过了个把月,林二婶一大早起来,突然想起个把月前自己给刘三儿抓的几服药,也不晓得刘三儿吃了,身上的病痛好些没有。梳洗一番,收拾整齐,出门往刘三儿家去。
刘三儿自吃了林二婶抓的几服药,身上的病痛竟一天比一天减轻,不到一个月,全好了,心里也快活,清晨早早地就起床,在院子里漫步。林二婶过来按门铃时,刘三儿正在给花浇水,听见门铃响,放下手中的水壶,去开门。见是林二婶,忙让进屋,关上门,嘻嘻笑道:“大姐早,个把月没见你来,自吃了你拿来的那几服药,身上不晓得有多爽利,手脚上的劲儿也上来了,平时走不了几步路一身就酸痛,现在就是走上半天,也没点事儿,你看我这一早就在这给花儿浇水呢。”刘三儿用手指指那水壶,林二婶说道:“三妹没事就好,我这做姐姐的也少挂心。”俩人说着进屋去。林二婶在椅子上坐下,刘三儿倒茶过来,说:“大姐的手段可真神,以前也不晓得看过多少医生,吃了多少药,受了多少苦,就是不见好,我都以为这病是好不了了,也没去管它,任由着它。不想却遇着大姐这位神医,几服药下去,说好就好了。”林二婶吃着茶说:“三妹,你不晓得,我那方子可是家里祖传的,只传内不传外,只传男不传女。”刘三儿说:“只传男不传女,大姐又是怎么得了这个方子?”林二婶说:“按理,我家里也有兄弟,怎么也轮不到我身上。只因我在家做女时,嘴儿甜,很讨我爹爹欢喜,也嚷着要学。一开始我爹爹不肯传我,说不能坏了祖上传下来的规矩。我就天天缠着他,我爹爹不耐烦,就呵斥我说,一个女孩子家,不学针线刺绣,却学这些玩艺做什么。我说,哥哥、弟弟他们是人,我也是人,为什么他们学得,我就学不得?落后我爹爹被我缠逼不过,就偷偷传我。只叮嘱我说,不可对别人讲。我也守了这个诺言,从不对别人说起,就是我那些兄弟,也不晓得。”刘三儿说:“这么看来,伯伯他老人家也是个开明人,现在有多大年纪?”林二婶说:“前些年过世了,若是还在,也有八十来岁。”刘三儿点点头。问起林二婶吃了早饭没有?林二婶说没有。刘三儿叫林二婶稍坐,自己去做早饭。
过了一会儿,刘三儿端上饭菜来,和林二婶一起吃了。刘三儿倒两瓯茶,吃了几口,说:“如今这身子好了,坐在家里也嫌闷,想出去走走,大姐有没有什么好地方去耍耍?”林二婶吃了几口茶,说道:“好耍的地方是有,只怕不是三妹这样的人去的。”刘三儿笑道:“我刘三儿也同大家一样是人,大家去得,我有什么去不得,就是去耍耍,又有什么了不得。”林二婶说:“既然三妹这般说,李抽雪家里倒是一个好去处。”刘三儿思索一会儿,说:“李抽雪?可是村头开杂货铺的那户人家?”林二婶说:“就是他家。”刘三儿说:“一个杂货铺有什么好耍的?”林二婶说:“三妹,这你就不懂了。以前他家只开杂货铺,只因生意好,去的人多,闲耍的人也多起来。这几年又开了间牌馆。那牌馆比那杂货铺还大,里面放了十多张桌子,还宽松得很。每天都有好几十个人在里面坐着,不是打牌下棋,就是吃茶谈白。也不管男女老少,人来人往,进进出出,好不热闹。有时去晚了,连个站脚的地方也没有。”刘三儿听了,惊慕不已,笑说道:“大姐想是经常去那里耍?”林二婶说:“要是没事,不去那里还能去哪儿。村里人一有空儿,哪个不去他那里耍。”刘三儿说:“若有这些好处,我倒想去看看,见识见识。”说完,刘三儿去房里收拾了一番,便拉着林二婶直往李抽雪的铺子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