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抽雪正在铺子柜台前闲坐着,见林二婶和刘三儿一起往铺子里来,忙出柜台,迎上去,德贵婆娘、德贵婆娘地叫个不停。
刘三儿虽与张德贵结婚一二十年,因不是本村女儿,又一向和村里人接触得少,这些年来因身子不好,更少出门。大家只晓得她是张德贵婆娘,却不晓得她叫什么名字。刘三儿见李抽雪对自己这般客气,受宠若惊,笑说道:“李老板,你太客气了,我没别的事儿,只想来你这牌馆坐坐,看看热闹,不劳你多费心,你还是去忙别的吧。”李抽雪说:“不妨、不妨,我这么大一个铺子,还怕别个抬了去不成?你是稀客、贵客,又是头一遭来,我多少尽些地主之谊才是。”说着引林二婶和刘三儿去牌馆里坐。
牌馆早已坐满人,见刘三儿进来,都觉稀奇不已,站起来说道:“德贵婆娘来了,今天是什么好日子,日头从西边出来?”林二婶见状,说道:“别乱喊乱叫,人家有名有姓,叫刘三儿,是我妹子呢。”刘三儿笑说道:“不妨,叫什么都成。”众人说道:“哎哟,刘三儿什么时候又成了大嘴的妹子?”林二婶说:“结拜没多久呢。”众人又说:“大嘴倒会挑人,村里这么多草妹子、穷妹子不挑,单挑刘三儿这么个金妹子、银妹子结拜。”林二婶说:“什么金妹子、银妹子、草妹子、穷妹子,我和我三妹投缘,才结成君子之交。”众人说:“大嘴,我们天天在一起,投缘得很呢,怎么不见和我结拜啊?”林二婶说:“你们这帮水佬倌[42],没半点儿正经,见花儿就采,见桃儿、李儿就偷。跟你们这帮猫儿、狗儿做兄弟,我怕降我身份。”说得众人笑个不停。刘三儿也跟着大家呵呵大笑。
笑了一会儿,众人让出一张桌子来,李抽雪请刘三儿和林二婶坐,叫人斟茶来吃。众人围观了一会儿,也没觉得有什么稀奇,又打牌去了。只剩下林二婶、刘三儿、李抽雪三个做一起吃茶谈白。李抽雪说:“刘三儿在金屋子里住腻了,要出来透透气,到我这草屋子来坐坐?”刘三儿说:“这些年来身体一直都不好,少出门,前些日子吃了我大姐抓的几服药,身上的病痛才没了。精神好起来,这副腿脚也不安分,想出来走走。大姐说李老板这倒是热闹,我就跟过来看看,果然是生意好。”李抽雪笑笑,说:“我们做小生意的,只是糊个口,比不得德贵兄弟做大生意。听说德贵兄弟光是请的工人就有好几百?”刘三儿吃着茶,点头笑笑。李抽雪又说:“德贵兄弟很忙吧?这些年都见不着他影儿。”刘三儿说:“他日里忙得很,一向很少回来,只在夜里才回来。”李抽雪“哦”一声,说:“你家孩儿该是不小了吧?”刘三儿说:“今年也有十八九岁。”李抽雪说:“讨亲没有?”刘三儿说:“还没有呢。那小子拗皮得很,我正托大姐帮他介绍个合适的女孩子家,让他讨了亲,一来收敛些性儿,二来也了却做父母的一桩心愿。”李抽雪点点头说:“也是、也是,天底下哪个爹娘不是这般想。”
正说着,林二婶突然说道:“李老板不说这事我倒给忘了,这一提就想起来了。”刘三儿说:“大姐想起什么事来?”林二婶说:“李老板不是正好有个千金吗?只是好些年没见,一时不曾想起,怕是还没出嫁吧?”李抽雪笑道:“我家那丫头又丑又黑,没人要,怎配得上刘三儿家儿子。”林二婶说:“李老板又在讲瞎话,你女儿小时候我见过,虽说不上沉鱼落雁、闭月羞花,模样也还秀气,皮肤也红润,嘴儿又甜,见了谁都跟亲戚似的,喊个不停,哪个见了不喜欢?我那两个儿子还在学堂里读书,没长大,若不然,我还舍不得说给别人家做媳妇呢。”李抽雪笑着说道:“人说媒婆三只口,见狗说狗,见牛说牛,见了驴儿跟着走,看来一点儿不假。”林二婶红了脸,嗔怒道:“看你这老不正经的,人家跟你说正事,你却在这说浑话。”刘三儿笑了一会儿,说:“李老板女儿今年多少岁?”李抽雪说:“今年十八岁。”刘三儿说:“年纪倒是差不多,不知现在可在家里?”李抽雪说:“这会儿不在家,城里做事去了,有时几个月才回来一次。”刘三儿说:“要是方便,我们约个日子,改天领我家儿子过来,大家见个面,至于成与不成,也要看缘分。”李抽雪连忙点点头,说:“好的,好的。”说了会儿话,李抽雪便辞了刘三儿、林二婶,往杂货铺去了。
林二婶站起身来,要寻一个打牌的位置,让刘三儿跟大家一起耍耍。一人见了,忙让出一个座位来,说:“大嘴,坐我这儿。”林二婶便拉着刘三儿过去坐下。
林二婶先跟刘三儿说了些打牌的规矩,刘三儿点点头,一一记在心里,又让林二婶坐在旁边,帮忙参看。
牌桌上其他几个人都是眼尖的人,又是赌场上的老手,晓得刘三儿是个有钱的主儿,都算计着先让她赢些钱,高兴一回,尝点甜头。出牌时,只是让着刘三儿,该吃不吃,该碰不碰,该和不和,还揣摩着刘三儿手里缺什么牌,故意打出来让她凑齐。打了几圈,都是刘三儿赢,她心里不知有多高兴,一个劲儿说自己手气好,走运了。其他几个也帮衬着说:“刘三儿真是运气好,财神爷都来帮你赢我们的钱。我们几个今天也不晓得倒了什么运,就不是打牌的日子,再好的牌也和不上。”刘三儿只是咧着嘴嘻嘻地笑。林二婶坐在一旁自然心知肚明,因与大家相熟,不便说破,怕扰了兴头,只说道:“我三妹这样善良的人,自然是运气好,你们几个哪是对手。”
刘三儿和其他几个人打到傍晚,收了场,约好明天再来,才回去。
第二天一大早,刘三儿起床,吃过早饭,收拾整齐,便赶往李抽雪的铺子。进去一看,见林二婶和另外几个早已到了。一人让出一个位置来请刘三儿坐,刘三儿客气一番,在林二婶对面坐下。大家随便说了几句闲话,便拿出麻将牌在桌子上搓起来。
林二婶和另外两个早已商量好手势、暗号。一上手来,不是你跺脚,就是他咳嗽,又或是他眨眼,又或是他手托着脸腮,隐隐约约伸出几个手指头。三人你看我,我看你,虽然没作一声,心里却亮堂堂,跟明镜似的,对刘三儿手里的牌一清二楚。刘三儿刚入行的人,哪里晓得这些,听见咳嗽,只道是受了风寒。有人跺脚,想是腿麻了,活动活动。见哪个眨眼睛,以为是进了灰尘。看谁手托着脸腮,又当是夜里没睡好,浑身没精神,全没注意他们是在使诈。
林二婶几个为了不让刘三儿疑心,识破奸计,每天换些花样,或挠头或斜嘴,或歪眼或敲桌子或摸扣子等。刘三儿全蒙在鼓里,一丝也不曾知晓,输了钱只怪自己背时倒运,或怪自己手气不好,却从不疑心林二婶几个是在合伙欺骗自己。好在刘三儿输钱也不当回事,反正只图开心快活,每天依然乐滋滋。
一天,刘三儿一大早家吃过早饭,像平常一样,往李抽雪牌馆来。李抽雪见了,迎上去说:“三儿,早。”刘三儿也笑着说声:“李老板,早。”李抽雪说:“我女儿昨天夜里从城里回来了,我们一起去家里坐坐,吃杯茶?”刘三儿点头应允,去牌馆里叫林二婶出来。李抽雪托人看好铺子,带着刘三儿、林二婶出门,直往家里走。
穿过几条弄堂,便到李抽雪家里。刚一进门,早有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迎上来。女人穿着一条灰色齐踝裤子,脚下趿着布鞋,上身穿着一件绿色褂子,齐肩短发,皮肤黑亮,见了生人似有几分怕生,怯怯地说:“你好。”李抽雪指着那女人对刘三儿说:“这是我家女人,胡满心,年纪是有了,却是怕丑得很,平时很少出门。”刘三儿对着胡满心笑笑,说:“满心嫂子好。我来子虚村一二十年,还是头一次见到嫂子。”胡满心笑笑,也不答话,转身去倒茶。李抽雪叫刘三儿和林二婶坐,自去房门口敲几声门,轻声说:“师雁,出来。”李抽雪的话音刚落,房门打开,一个十七八岁的女孩子从里面走出来,往桌上扫一眼,认得林二婶,忙过来叫声“二婶”,林二婶笑着点点头,应了。李抽雪指着刘三儿说:“这是德贵婆娘,也是叫婶婶的。”李师雁又对着刘三儿叫声“婶婶好”。
刘三儿见李师雁穿着花布衣衫,梳着辫子头,脸蛋红润,眼大眉粗,人儿乖巧,嘴又甜,心下暗喜,说道:“侄女好。”李师雁坐下后,刘三儿又在她身上仔细打量一番,她被看得有些害羞,低下头,脸蛋儿一路红到脖子。刘三儿越看越喜欢,好一会儿才说:“我今天早上出门不晓得侄女回来,没怎么准备。”说完,刘三儿便从手上捋下一个镯子来,说道:“侄女若不嫌弃,就拿着它吧。”李师雁低着头,摇头不接。林二婶说:“这是张家婶婶一点儿心意,侄女就收下吧。”李师雁看看李抽雪,李抽雪含笑点点头,才收下,说声“谢谢婶婶”。刘三儿见李师雁有几分腼腆,也不便和她多说话,只和李抽雪谈些家常事。吃了几瓯茶,告诉李抽雪,说过几天带他家秋生过来坐坐。李抽雪点点头,连声说好。刘三儿和林二婶辞出来,照样去牌馆里打牌。
到傍晚时分,牌馆散场。李抽雪收拾铺子,关好门,回到家里。李师雁见了,问道:“爹爹,平白无故,你叫我收人家的东西干什么?”李抽雪说:“这不能说平白无故,是有些干系的。”李师雁说:“有什么干系?”李抽雪说:“我帮你找了一门亲事,叫你回来,大家见个面,看合不合适。你看张家婶婶对你多好,头次见面,就送东西给你,想是看中你了。我看这门亲事,九成是有望头[43]。”李师雁一听,惊愕不已,说道:“你说是张德贵的儿子——张秋生。”李抽雪点头说:“既然你也晓得他,也简省许多,这事就好办了。”李师雁说:“那小痞子,什么事做不出来?村里头还有哪个不晓得?”李抽雪怒呵道:“你在胡说什么,小痞子、大痞子的乱讲。只要张家点头,他就是你的姑丈[44],以后再不许你这样乱讲。再说,他现在还小,心性不定,纵使有些不是的地方,你嫁过去以后,只要自己行得正,坐得稳,以身作则,慢慢教导他,总有一天会改正过来。哪个好男人不是婆娘调教出来的。”李师雁心里有气,噘着嘴说:“任你怎么说,反正我是不嫁他。”李抽雪见女儿忤逆自己,大声骂道:“好不知事的混账东西,你晓得他家里过的是什么日子?仙家也比不上。有多少女孩子家做梦都想去他家过几天舒服日子,人家偏偏看中你,也是你几世造化,别不知好歹。”李师雁气冲冲地说:“爹爹既是这般喜欢他,自去嫁他好了,又何必摊上我,叫我去受那些苦处。”说着,从兜里掏出刘三儿送的那块手镯往桌上一撂,跑回房里去了。胡满心见女儿十分不愿意,心里不忍,劝道:“我们只有这一个女儿,既然她心里不乐意,我看就算了,别逼她,是没这命。”
李抽雪见女儿跑回房里关起门来,本来心里有气,见胡满心又说出这番话来,怒气更盛,狠狠地瞪着胡满心,说:“你们女人家晓得些什么,我岂不晓得咱们只这一个女儿?若有两个,还用得着这般去央求她。我是她老子,这样做全是为她想,她嫁到张家过上好日子,我能得到什么好处不成?她还不领情,当我是害她。”胡满心说:“可是女儿心里不乐意,又有什么法子?”李抽雪大声道:“我是她老子,这事由不得她,我心里是定了主意,她要是再敢说半个不字,我打断她的腿。明天你把门给我锁了,在家好好看着,别让她到处乱跑。要是张家来人了,见不着人,别怪我不讲夫妻情分。”
胡满心不敢再作声,从伙房里端出饭菜来。李抽雪气愤愤的,也不理人,只胡乱吃了几口饭,倒在床上便睡了。
胡满心吃了饭,来到女儿房里。见女儿坐在床上,两眼噙泪,满脸委屈,一把抱住女儿,心里一酸,倒先哭出来。李师雁见母亲先哭,自己也跟着哭起来。哭了好一会儿,胡满心才说道:“女儿,这事妈妈也保不住你。爹爹的脾气你也晓得,只要他认准的事,谁也违拗不得。她要把你嫁到张家,事先我也不晓得。看他今天这架势,想是铁了心,你也别冲撞他,跟自己过不去。以后到了张家,虽说他家势大,只要你事事小心,不要做有丧妇道、失了伦理的事来就是,是好是坏任由人说去。今天日里,德贵婆娘来家里坐,我看她倒是很喜欢你。她人又和气,待人也好,我想你到她家也不会吃亏。”李师雁啜泣道:“妈妈,叫我跟那样一个人,以后不是做班房就是砍头,日子怎么过?”胡满心说:“看你说的什么傻话。他家那小子有些顽劣我晓得,也不至于翻天,你别尽往坏处想。”李师雁说:“妈妈,我没往坏处想。但一想到跟一个痞子过一世心里就觉得憋屈。”
胡满心沉吟一会儿,说道:“你恨你爹爹吗?”李师雁只低着头,不作声。胡满心见女儿不作声,晓得她心里气愤,说道:“其实你爹爹的想法也没什么错。我们都是过来人,这中间的过节[45]我们岂不晓得?”李师雁一听,愕然地看着胡满心,满脸疑惑。胡满心说:“若是我为你找夫婿,也是同你爹爹这般想,找个家境厚实的。至于你愿不愿意,还是在你,我不会强逼你。”
李师雁听了妈妈的话,止住泪水,说道:“可我觉得这样始终不妥。”胡满心说:“有什么不妥,难道你已有心上人?”李师雁望着母亲,不好意思地点点头。胡满心说:“是哪家的后生?”李师雁说:“就是村后头黄贵有。”胡满心点点说:“这后生也还不错,人挺好,又老实本分,就是家里太穷。一家人挤在那两间破茅屋里,打个转身都磕磕碰碰。有一次我到他家里去借东西,正巧碰到他们一家在吃饭,我见那桌上只放着一碗青菜,一碗汤,那汤水连油星都没一个,只有几片青菜叶子飘着,说不完的寒碜。这样的日子哪是人过的。你说进了这样的人家里,有什么好?”李师雁说:“我们对着月下老赌过咒,今生今世,不离不弃。天荒地老,唇齿相依。我怎么能违背诺言?”胡满心微笑道:“赌咒要什么紧,又没过门。难道那些赌咒说被雷劈的,他背了誓,雷公真的会劈了他?”李师雁说:“我和黄贵有先有约定,要是进张家的门,怕别个说我嫌贫爱富,传出去不好听。”胡满心说:“怕什么?天要下雨,娘要嫁人,谁管得着。哪个爱说,任他说去。”李师雁说:“黄贵有那边,我怎么去说?”胡满心说:“这个不用你操心,我替你回他就是。”李师雁想了半天,不作声。胡满心见女儿情绪好些,回房睡觉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