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月休息一下午,夜里又好好睡了一觉,第二天醒来,日头已出山。几缕阳光从格子[23]射进,照在书桌上,亮铮铮的。秋月起身来,舒展手脚,觉得畅快无比。见姐姐还没睡醒,想是昨天有些劳累,也不去打搅,便自个儿走出房间。到院子后,秋月见院子里栽的几盆野菊正在盛开,白色花瓣错落排列着,一层层地绕着蕊芯,甚是可爱。她走前几步,凑近身,在菊花上嗅几嗅,芳香怡人,沁入心肺,喜欢得不得了,不由得想起陶渊明的诗句:“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低头思忖:古人咏菊的诗多得不可胜数,我今天触景生情,难得有这般好兴致,何不也学古人,作首诗?心里想着,秋月便进了房里,摊开纸,提笔在砚台里蘸上墨,略一思索,便在纸上工工整整地写了四句诗。秋月拿在手上,看了看,又默念几遍,甚是得意。回头见姐姐还在酣睡。也顾不得许多,忙去叫醒。
春花睁开眼,见是秋月,说:“妹妹,你怎么这般早就起来,有什么事?”秋月说:“姐姐,我今早起来,到院子里看菊花,见菊花开得灿烂,便触景生情,作了一首诗。”春花说:“噢?快拿来让我看看。”秋月转身去拿来。春花起身坐在床上,从秋月手上接过纸来,见纸上用毛笔书写的楷书工整秀丽,欣然说道:“才多久不见,妹妹的毛笔字比以前又进步了许多,写得这般漂亮。”秋月得意地笑了笑。春花随口念起来:“《咏菊》——乌有山下有菊花,矗立瓦中傲风沙。白花绿叶质若兰,莫教世人不识它。”
春花念完,说道:“乌有山下哪来的菊花?”秋月说:“咱们家院子里的不是?”春花听了,笑起来说:“咱们家院子里的当然是菊花,只是算不得‘乌有山下有菊花’。”秋月不服气地说:“陶渊明说‘采菊东篱下’,难不成他家周围就有成片的菊花?”春花沉默了好一会儿,也想不出合适的话来回驳,一时愕然,只说道:“死丫头,就你古怪,算你说得对。”秋月得意地笑了笑,说:“既是这般有兴致,姐姐也来和一首,凑成双璧,如何?”春花说:“作诗我可不会。”秋月央求说:“姐姐可学我一样,先到院子里去看看那几盆菊花,说不定灵感一来,进得屋里,提笔一挥而就。管它是不是诗,也不管它什么格律不格律,有个样子就成,横竖又不传给外人看,怕什么。”春花说:“傻丫头,姐姐要是有那般敏才,岂不成了大诗人?作诗比不得作别的,强不来,若是强作,反而不美。那一首还是留给你自己来和吧。”
秋月听春花这般说,略一思索,提笔在纸上又作了一首。春花拿在手上轻声朗诵:“《品菊》——生时只在瓦砾间,花开时节芳自赏。不与牡丹争天下,凋落不留人世间。”春花念完,笑说道,“妹妹才思敏捷,却养在深闺没人识,未免可惜了。‘不与牡丹争天下,凋落不留人世间’,怕是妹妹自喻吧?”秋月红了脸,说:“姐姐别笑我了,我哪有这般才学,只不过菊花品性清幽,为历代文客赏识。我也只是一时有兴,随口诌得几句,哪有什么自喻不自喻?”
姊妹俩正说着,林大婶推门走进来,见姊妹俩有说有笑,也笑着说:“你俩姊妹在说什么呢,谈得这般起劲?”秋月说:“我正和姐姐说院子里的菊花呢。”林大婶说:“那几盆菊花有什么好说的,外面路边上到处都是。你爹爹回来了,你们也出来吃饭吧。”姊妹俩相对一笑,出去吃饭了。
吃过饭,林大叔歇一气,抽上几口水烟,扛着锄头又出去了。林大婶也自忙去。姊妹俩没事,进房里来谈白。
姊妹俩还没说上几句,一个十七八岁的后生,面容清瘦,留着寸长短发,一副学生模样,快步走进林大叔家里来,此人便是赵夏生。见林大婶正在低着头打扫院落,赵夏生便叫了声“林大婶”。林大婶见赵夏生进来,便赶紧放下手中的扫帚,一边叫夏生进屋里坐,一边去倒茶。夏生连忙摆摆手,说:“大婶,不消了,我家里还有事,随便坐一会儿就走。”林大婶说:“急什么,你又不轻易来,坐下来吃口茶要什么紧。”
秋月在房里听夏生来了,早跑出来,叫了声:“夏生哥。”夏生站起身来,点点头。春花也从房里出来,和夏生对望一眼,又把目光转向别处。三人在厅屋[24]里坐下,林大婶随后把茶端给夏生后就走开忙别的去了。
夏生吃了几口茶,说:“昨天帮我爹爹在田里干了一天活,晚上回来听说秋月得了病,那时本来想过来,只是天太黑了,路上看不清,所以今天早上才过来看看。”秋月说:“也没什么大病,都是给那赤脚医生误的。”随后,秋月便把昨天的经过和夏生讲了。
夏生见秋月已经没事,就说要走,秋月说:“才来,凳子都没坐热就走啦?”夏生站起来说:“家里还有事呢,改天有空,再过来坐吧。”说着,姊妹俩便起身送夏生,站在门口怔怔地望着夏生缓缓离去。直到夏生转个弯,看不见,姊妹俩才回屋里去。
刚进屋,秋月就笑着说:“夏生哥来,虽然是借看我的名,实是来看他将来的‘娘子’才是。若不然,他怎么和我说话,眼睛却只顾往你身上睃?看你刚才那副小娘子样的娇态,我若是夏生哥,怕是也被你迷得不得了。真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也难怪别人说只慕鸳鸯,不慕仙。”
春花被羞得满脸通红,瞪着秋月骂道:“死丫头,又在乱讲什么?”秋月见春花脸色绯红,更来了兴,继续说道:“姐姐,你怕什么丑?村里人都晓得你们是青梅竹马,天造地设的一对。哪天,你要过了他家门,我就得改口叫夏生哥姐夫了。那时还不晓得姐夫有多疼你呢?”
春花的脸更红了,心里想:这小妮子向来心直口快,说话没个遮拦,若和她说下去,还不晓得会说出多少更让人难堪的话来。便开玩笑似的说道:“你这死丫头,整天也没见你说一句正经话,只是胡说八道。我看得给你找个又凶悍又野蛮的姑丈[25]管着你,看你还敢不敢这般多嘴。”秋月笑着说:“要是这般,我立刻就去死。”
春花心里一惊:就晓得这丫头说话没个拘束,一开口就说死说活的,也不忌讳些,要是被大人听到,又要挨骂。春花不再理会秋月,拿起一本书,坐在书桌前看起来。秋月见春花看书,不理她,也没了兴,随手拣起一本金圣叹批评的《第六才子书西厢记》,拿在手上翻看。
不多一会儿,姊妹俩在房里正看得入神,听到院子里有说话的声音:“大嫂,你在熬潲[26]啊?”
姊妹俩相互一望,晓得是林二婶来了。只听林大婶说道:“是啊,二婶这一向可好,好些时候没见你过来坐坐,谈白话。昨天二叔倒是来过,那会儿又急又忙的,什么也没说。二婶先到堂屋里坐坐,我找些大木柴往灶里填上,就过来。”林二婶说:“好,大嫂你先忙,我自个儿坐一会儿就是。”
姊妹俩相互看了一眼,估摸着林二婶已进堂屋里来,春花忙从房里出来,叫声“二婶”。林二婶应着,说:“春花在干什么?好些时候没回来,恰恰这几天天气又好,也不到处多走走?”春花说:“正忙着复习功课,哪有空成天到外面去走。”林二婶说:“春花倒是懂事,学习这般用功,人又聪明,明年定能考个好学堂。到那时,我们村里出了第一个状元,而且还是个女的,别说村里人都拍手叫好,就是祖宗灵下有知,也别提有多高兴了。”春花说:“能考上好学堂自然是每个读书人做梦都在想的事,至于能不能考上,谁也说不准。”林二婶说:“俗话说,功夫不负有心人,要是你都落榜了,真是老天爷没长眼。”春花嘻嘻地笑笑,见林大婶端茶过来,便回房里去了。
春花一进房里,秋月就低声说:“姐姐又出去理那老虔婆做什么,让她一个人在那里坐冷板凳才好。”秋月刚说完,只听外面林二婶说道:“昨天一大早我就有事出门了,侄女肚子痛那会儿正好不在家,若是在家,就过来看看了,我也晓得侯婆婆那些手段,也用不着刘医生这些跛手跛脚[27]的饭桶在这里瞎闹腾半天,害得侄女儿受那么多苦处。”林大婶说:“这倒也是。二婶昨天一大早去了哪儿了?”林二婶说:“帮一户人家接生去了,不想又碰着肚子里婴儿胎位不正,是个难产,花了我好大工夫才抚顺。忙乱一整天,又在他家吃了晚饭才回来。一到家,天早就黑了,家里那死鬼又不晓得去哪里吃酒,我一进门就见躺在床上睡得像只死猪一样,到深夜酒才醒来,把侄女的事跟我说了。”
林大婶“哦”了一声。林二婶又说:“大哥这会儿又到田地里去了?”林大婶说:“他哪里闲得住,一大早就出去了,吃完早饭,放下碗没多久又出去了。”林二婶说:“大哥手脚倒是勤快,不像我家那死鬼,每天自顾自,什么事也不用做,哪怕是油瓶子倒在地上,你要是不叫,也不想去扶一下。你看现在日头都晒屁股上来了,还在挺尸[28]呢。”林大婶笑笑,说:“二叔是个有福气的人,讨了你这么个能干的婆娘,什么事不用做,也不用操心,全由你包了,日子还不是照样过。比起人家来,家里也不缺少什么。”林二婶说:“大嫂,这有什么法子,难道我也要去学他,整天像个闷葫芦似的,对任何事情不闻不问,一家三四口人还不活活饿死了?”林二婶顿了一会儿,叹气道,“有时我也觉得奇怪,我家那死鬼和大哥是同一个爹生的,禀性怎么就差那么大?”
秋月姊妹在房里默默听着,也不作声。只听林大婶吃了口茶,干笑几声,似是不知该说些什么。林二婶又说:“大嫂,今年养了几头猪?”林大婶说:“养了四头。如今年纪大了,养多了也觉得累,少养些,过年杀一头,少卖几头就是。”林二婶说:“大嫂一年养四头也不简单,若换作我,就是养一头,也得养死不可。”林大婶笑了笑,说:“像二婶这般乖人[29],哪里适合做我们这样的粗活,找些轻巧事做,那不更自在?”林二婶也笑了笑,说:“大嫂,前些天我跟你说的那件事情,你还没答复我。”林大婶一愕,说:“二婶几时跟我说过什么事情来?”林二婶说:“就是侄女儿跟张家的亲事,大嫂怎么就忘了?”
秋月在房里听到林二婶原是为这门亲事而来,怒不可遏,气冲冲地就要出去赶人,被春花一把拉住,说:“妹妹,不得无礼,先听妈妈怎么回她。”
只听林大婶说:“这件事情嘛,我倒想起来了。那天我探过她的口气,她一口就回了我。秋月的性子你也晓得,拗得很,只要她不肯的事情,任你怎么说也没用。她既然这样说了,我这做母亲的也不好强她,由她去吧。”林二婶说:“大嫂,你这话就差了。俗话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儿女的婚事,哪里就全由着她自己肯不肯?”林大婶说:“二婶,话是这般说,毕竟形势不一样了,如今大家都兴要找个自己喜欢的才好,我要是强逼着她,若后面弄出个什么事来,岂不更糟?”林二婶说:“大嫂,可不是这等说,你可以多劝劝她。这可是一门好亲,别说他张家的金子、银子堆得满屋子都是,就是他家里那吃的、穿的、住的、用的,怕是你也没听过,没见过。秋月要是嫁过去,包管受用一世。就是你们做父母的,也不晓得要沾她多少光。若是别家的女孩子,我哪里舍得这般替她费力气,还不是看着秋月是自家侄女,想让她以后能过上好日子,才苦口婆心上门来说。这门亲要是让别个作去,我还舍不得呢。”
秋月听到这里,哪里还忍得住,不等林大婶回话,早就挣脱春花的手,跑出来,指着林二婶大骂:“不得好死的老虔婆,你是舌头长了疮,在这里来嚼蛆,还是走夜路撞了鬼,分不清好歹。不骂你,还越发得了意,把自己的尾巴翘得比天还高,我现在就把话跟你讲明了,你去告诉姓张的,我是死也不会踏进他家门半步。”
林二婶冷不防被秋月指着鼻子骂了一通,心里一阵茫然,满是委屈,不知如何是好,只是悻悻地看着秋月。
林大婶见秋月出言不逊,骂得这般狠毒,大声呵斥:“秋月,你这孩子眼里还有没有长辈?怎么这般没礼貌?二婶怎么说也是你的长辈,就是说了些不中听的话,又没得罪你,怎么能骂人。”秋月说:“谁叫她乱讲话。”林大婶说:“哪个乱讲话了?”秋月说:“妈妈已经回了她,她硬是要乱讲一通,这不是讨骂?”林大婶说:“你错了还犟嘴,看我打不打你。”林大婶气不过,就要去拿棍子打秋月。春花在一旁见了,要拉秋月进房,秋月心里气不过,站着一动也不动,说:“走什么,谁要打,就让她打死我好了。”林二婶也拉着林大婶道:“大嫂,算了,你别生气,我也不是那小气的人,小孩子随便说几句就往心里去。我看侄女还小,不知事,她既不愿意自有她的道理,我们也别强她。”林二婶说完就要回去,林大婶拉着林二婶说了些好话,劝她别跟秋月那丫头一般见识,哪天有空,就去她那里坐坐。林二婶应一声,出门去了。
林大婶见林二婶去了,秋月和春花也回房里去。林大婶收拾一番,进房里来,说了秋月几句。秋月鼓着气不理。林大婶见秋月不话说,也不多说,出来自去忙。春花也出来,跟林大婶说几句,往林二婶家里来。
林二婶回到家里,生了一肚子气,没处发,看什么也不顺眼,看见桌子就推一下,骂了一声“小婊子”,看见凳子就踢一脚,骂一声“小娼妇”,东打西摔,把屋里打得七零八落。
林二叔正躺在床上,哼着小曲,闭目养神,突听外面‘乒乒乓乓’响个不停,吃了一惊,爬起身来,走出房一看,见林二婶满脸怒气地在摔东西,便赶紧堆起笑来,说道:“婆娘,谁惹你了,告诉我,我帮你去找他出气。”林二婶愤愤地说:“除了你那小侄女,还有谁敢惹老娘生这么大的气,发这么大的火?你要是有本事,就去找她出气。”林二叔一听是秋月,满脸疑惑,说:“秋月怎么又惹你了?”林二婶把刚才去林大婶家里说亲的事原原本本地对林二叔说了一遍,落后气不过,兀自骂道:“小婊子,你不答应就算了,竟敢这般骂我,要不是看在大哥、大嫂的面上,看我不打断你的腿。”林二叔笑笑,说:“都是一家人,量气大些,被说几句就算了,有什么大不了的,权当放个响屁。人活在这世上,不晓得有多少烦心事呢,去计较这些做什么。再说了,这小妮子的性子自来就是这样,你又不是不晓得,还要去找些事做,招惹她。”林二婶说:“你当我是让人弄昏了头,迷了方向?前些日子张德贵婆娘亲自上门来跟我说,好歹帮他儿子找个女孩子家。我晓得像他那样的人家,肯定挑剔,平常的也看不上眼。你看这周围,远近也有好几个村庄,除了你那两个侄女,哪里还有个像样的?我还不是一番心思为她好,想让她有个好人家,才去给她作这门亲,不想一番好心被当作驴肝肺,没讨到半点好,却讨了一身骂。”停了一会儿,又说道,“也是我自找晦气,明知她是那般性子,还跑去做什么?唉,全是自找的。”林二叔说:“这事过去就算了,犯不着为这些许小事生气。”
林二叔、林二婶正说着话,春花进屋来了。见屋里的桌子、凳子不是斜着就是倒着,地上又有砸碎的一些东西,林二婶一张怒脸还在紧绷着,春花便晓得她心里有气,叫了一声“二叔、二婶”。林二叔、林二婶应了,忙放下脸来,把桌子、凳子扶好,叫春花坐,又去倒茶。
春花对林二婶说:“刚才秋月那丫头辱骂婶婶,实在不该。二婶走后,我妈又狠骂了她一顿,那丫头晓得自己错了,也不敢作声,硬着头皮挨骂。婶婶宽宏大量,别去跟那丫头一般见识,别去计较她才好。”
林二婶见春花上门来赔礼,心里的气早已消了一大半,说:“侄女这是说哪里的话,再怎么说,秋月是自家侄女,我又是长辈,怎么去跟晚辈生气?”春花见林二婶这般说,心里安慰不少,说:“还是二婶识大体,回去我叫我妈好好管教那丫头才是。这回幸好是二婶这样海量的人,若是一个量小的,两家岂不是要结仇?”林二叔、林二婶笑了笑。林二婶说:“你回去叫你妈妈也不要太苛责秋月,不过要劝她以后改改自己的性子。女孩子家迟早要嫁人,哪天要是进了别个家的门,也做出这般样子来,谁心里不恼?”春花说:“晓得,婶婶教训得是,我一定会劝她的。”
不一会儿,春花便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