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虚村村前有一条三十多丈宽的河,到了秋天,雨水少,河水清澈澈的,河里的鱼虾、水草都能看清楚。流水也平缓,若是划船在河里玩耍,逆流而上,也不用费多少力气。
时值中秋季节,日光和煦。斜晖照在微风吹皱的河面散着点点光芒。河中泛起一叶小舟,舟上载着两个少女,一个十七八岁,一个十五六岁。年纪大一点的穿着一件花布衬衫,站在船头悠闲地摇着橹,哼着小曲儿,逆流而上,两眼望着前方长长的大河。河两岸俱是茂密的毛竹,偶尔一阵微风吹拂,竹叶发出“沙沙”声响。又有那斜阳照着大地,霞光满天,似是给这周围的景致上了一层轻薄的颜色,五彩缤纷,绚丽多姿。
船头的女孩似是被黄昏的景致陶醉了,只管摇着橹,痴痴地望着前方,不作一声。年纪小一点的女孩,静静地躺在小舟中间,面朝着天空,双脚并拢,伸得直直的。两臂张开,搭在小舟边沿上,十指伸入水中,逆着水流,拖出几道细细的水痕。偶尔一只手伸入水中,捞起一抔水,向上一洒,那水即散作点点水滴,落在水中,溅起一朵朵小小的浪花。年少的女孩突然坐起身来,叫了声:“姐姐……”船头的女孩听到叫声,回过头来问道:“什么事,妹妹?”妹妹说:“要是你能在家天天陪着我这样出来玩就好了,我整天都是一个人待在家里,都快闷死了。”姐姐笑着说:“看你这丫头,就晓得玩耍,今天可是背着爹妈出来的,若是让他们晓得,准会有一顿好骂。”妹妹说:“姐姐,你不晓得,爹妈他们每天都不让我出来,一个活生生的人倒像是在坐班房[8]似的被关在家里,一点味儿也没有。好不容易你从学堂回来,陪我耍耍,爹妈他们就是晓得,也不见得会怪罪我们。”姐姐说:“爹妈他们不让你出来,也是为你好,你自小体质差,经不得风,淋不得雨,天气稍一冷,就咳嗽。要是你一个人出来久了,落下个病痛,爹妈他们不是很担心?”妹妹吁口气说:“那都是很小以前的事了,你们还记得。现今我大了,自是不能跟以前相比。”停了一会儿又说,“我真想能像你一样,到城里去读书,可是爹妈他们总是不准,担心我这身子消受不起。我心里想,我这身体再差也不是纸糊的,哪里就见不得光了,像个襁褓中的婴儿似的,被紧紧地包裹着,去城里读书都不能。说起来就让人气恼。”姐姐安慰妹妹说:“城里离家远,要是没个人照应,会很困难。”妹妹说:“有什么困难,难不成我这一世都不能一个人出门,得有个保姆跟着?”姐姐听了默不作声。妹妹顿了顿又说,“好久没见到夏生哥,他这次有没有和你一起回来?”姐姐说:“我们是一起回来的。”妹妹说:“他怎么不出来和我们一起玩?”姐姐说:“人家哪里像你这般贪玩,就要考试了,他在家里复习功课呢。”妹妹笑着说:“我就晓得你一心只护着将来的姐夫,把我这个妹妹来数落就是。”姐姐一听,脸上早已红了一大片,嗔怒道:“哪个是你姐夫?你若是喜欢他,就叫他做你的乘龙快婿好了。”妹妹咯咯笑着说:“姐姐嘴上是这么说,只怕真有人来抢,心里有多少个不愿意呢。再说,你们是郎才女貌,天作之合,别说谁也抢不走,哪怕背着杆子还打不开呢。”姐姐被羞得满脸通红,放下手中的橹,捡起船上的一片小蔑条,走过来,轻轻地按着妹妹,举起篾条做出要打下来的架势,说道:“我先打烂你这张嘴,看你以后还敢不敢乱说话。”
妹妹早已惊作一团,忙用手拦着篾条,不让打下来,一边笑,一边讨饶:“姐姐饶了我吧,妹妹知错了。”姐姐见状,松了手,放开妹妹,微带怒色地说:“算你这丫头识趣,求饶得快,要是稍迟些,那条子落到你身上,我看你还笑不笑得出来。”妹妹见姐姐松了手,又回到船头上去了,嬉笑着说:“我晓得姐姐舍不得打我,这般看来还是疼我的。姐姐还有几分心在我这妹妹身上。”姐姐摇着橹,说:“哪个疼你了,若不是看你经不起我手中的条子,看我饶不饶你?”姐姐停了一会儿,似是想起一件事来,说道,“我这次回来,听说婶婶要给你做媒,可晓得是哪家的后生?”妹妹噘着嘴,很不屑地说:“还有哪个,就是张德贵家那小子。你看他副孟浪[9]样,每天只纠着一帮混混,不是这里生事,就是那里闯祸,仗着家里有钱,天王老子也不怕。今天在张家吃酒,明天又在李家打麻将,后天不晓得去哪里混。这种人,雷公早该劈了他,如今还活在世上,真是老天爷不长眼。我见了他,躲都来不及,别说嫁他,最好是这一世也别见到他才好。”姐姐说:“张家那小子的恶行我也听说过,你不喜欢回了婶婶就是。”妹妹啐[10]了一口,说:“什么婶婶,她就是个老虔婆,专门坑人子女的刽子手。也不晓得那虔婆收了人家多少钱财,明知是那样的人,还来咱家里聒噪[11],下次她要是还敢进咱们家的门,不让我看见就好,若是让我看见,看我不拿棍子把她打出去。”姐姐说:“妹妹,不管怎么说,她终究是长辈,又是亲婶婶,怎么能污蔑她,若是被别个听见,还说你目无尊长,反是你的不是。”妹妹愤然说道:“我哪里管那么多,我见了这种人就像眼里进了沙子,不抠出来心里就不得畅快。”姐姐见妹妹心生愠气,也不跟她再说下去,怕惹得妹妹心里更加不快。看日头已经西沉,就要落山,身上衣衫又单薄,已感到一股寒气侵入,说道:“妹妹,日头就要落山了,咱们回去吧。”妹妹皱着眉头,很不情愿地说:“还早着呢,怎么就急着回去。好不容易出来一回,总得玩个够。姐姐你就依着我,等日头落了山再回去,那会儿天空红红火火的,满地红霞,把这四周的景致映得比画还好看。”姐姐说:“不行,这会儿的天气比起中午来已凉了许多,还是顾着身体要紧。”姐姐一边说,一边把船摇向岸边。妹妹坐在船上,满脸不快,只是把头四下张望,默不作声。
船靠了岸,姊妹俩下船来,直往村里走。进了村子,没走多远,到了一个院落,院门开着,院子里坐着一个四十来岁的女人——林家嫂子——林二婶。林二婶散着一头卷发,眉毛描得细细长长,脸上敷着一层薄薄的粉,与周围黝黑的皮肤极不相称。那嘴唇被涂抹得更是发紫。上身穿着一件白色无袖褂子,露出一双黑黝黝的手臂,下身穿着一短裙,脚上穿了高跟鞋,跷着二郎腿。她旁边放着一张凳子,凳子上放着一只青色图案瓷碗,碗里盛着瓜子。她是一只手不停地往碗里拿瓜子往嘴里放,嘴里一边剥壳一边吐。那瓜子壳已吐了好大一地,两眼只顾不停地睃[12]向过往的行人。
姊妹俩远远地就看见这一‘景象’,姐姐拉着妹妹的手,快步走进院子。紧接着,姐姐叫了一声“婶婶”。林二婶笑嘻嘻应着,转身回屋里端出两张小板凳来,叫姊妹俩坐。姐姐坐下,妹妹却还站着,林二婶说:“秋月,你怎么不坐?”秋月“哼”了一声,说:“不坐了,站着就好。”林二婶又对姐姐说:“春花,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也不来婶子家坐坐?”春花说:“学堂放了几天假,昨天才回来,本来是想有空就过来与婶婶谈白,中午我们出去那会儿婶婶家的院子门还关着呢。”林二婶笑了笑说:“那时候我还在李家打牌呢,刚回来不久。”林二婶说着话,叫姊妹俩吃瓜子,春花捻几个放在嘴里嗑了起来。秋月却站着一动也不动,俨然没听见似的。林二婶晓得秋月的性儿,也不在意。春花说:“婶婶的日子过得倒是自在。”林二婶笑笑,做出一副无奈的样子,说:“哎,没办法,我们这种人,太精巧的事做不来,粗笨的事又做不动,只有打麻将这事儿不费多少脑筋,也不费多少力气,倒还自在。”春花笑了笑,说:“婶婶说得也是,可见婶婶是有福气的人。”林二婶说:“哎哟,春花,你再也别说婶婶是个有福气的人了,自从跟了你那不长进的叔叔,也算是倒了八辈子的大运[13]。你看这家里摆的这几样东西,哪一件不是我亲手置办的?要是靠他,一家人就是不饿死,也只好在外面随便找个地方,搭个棚住着,喝西北风呢。”春花笑笑,说:“是了,怎么不见叔叔?”林二婶说:“那砍头的,今天一大清早就出去,现在都还没回来,也不晓得死哪儿去了。”
她们正说着,只见一个四十多岁的大汉,满脸通红,饧着眼,无精打采,跌跌撞撞地进了院子。见春花、秋月和林二婶都在院子里,大汉向着春花姊妹俩笑着说:“侄女好啊,好些日子没见你们,怎么今天舍得上门来坐坐?”不等春花姊妹俩答话,林二婶抢先说道:“你这砍头的,今天又死到哪里吃酒去了,吃得这么醉醺醺地回来,像个泥人似的,站也站不稳?”
春花笑道:“今天二叔想是碰到什么好事了,才这般痛快地吃了一顿好酒。”林二叔嬉笑着说:“春花说得一点都不错,今天李家有户人家讨亲,叫我过去帮衬一些。哪晓得主人家热情得很,我都吃不下去了,他们就是不饶,几个人非得按着我,又灌了几大碗下去。我想,今天是人家大喜日子,我也不好扫人家的兴,只好硬着头皮,把那几大碗烧酒硬生生地咽下去,落后[14]哕[15]了一地。”林二婶说道:“要是有酒吃,你还用得着人按着来灌?你是生怕自己少吃了几碗,没尽兴才是。”林二叔不说话,只管嘿嘿地笑。春花姊妹见林二叔满身酒气,也不再打搅,辞了林二婶就出去了。
秋月说:“姐姐,你跟那老虔婆讲那么多话做什么,我看到她不往她身上吐口水就算对得住她了。”春花说:“妹妹,这可要不得,太不尊重人。别说是自家婶婶,就是旁人,也应该尊重才是。”秋月说:“不是我不尊重她,我是看不惯她那张有事没事就嚼蛆[16]的嘴,看见就想哕。”春花笑笑,也不作声。姊妹俩一路说着话往家里走,这时天色已渐渐黑下来。
姊妹俩进了自家院子,见林大叔正坐在院中间跷着腿“吧嗒、吧嗒”地吸着水烟,各自叫声“爹爹”。林大叔眯着眼,面带微笑,问道:“你们下午去哪里耍了?”秋月说:“我和姐姐去河里划了一会儿船,落后又在二叔家坐了一会儿,就回来了。”林大叔听了,“哦”了一声,说:“以后别去河里耍得太久,寒气重得很,要早些回来。”秋月说声“晓得了”便和春花进屋里去了。
林大婶见姊妹俩回来,从伙房[17]里端出菜来,叫大家一起吃饭。秋月见桌上有野生天鹅菌[18]煨的鸡汤,忙用调羹舀了一小勺,送到嘴边,抿一小口,只觉清甜香醇,满口余味,笑说道:“还是姐姐才是妈妈心头的肉,一回来,就煨这么好吃的汤,我在家里几个月也难得吃上一次。”林大婶见状,做出一副严威的样子来,瞧着秋月嗔道:“就你这小妮子嘴多,你喜欢吃,铫子[19]里还有,待会我全给你拿来。”秋月说:“我哪里吃得了那么多,我只是心里不平,为什么待姐姐这么好,妈妈偏心呢。”林大婶说:“我是怕你姐姐在学堂里成天吃斋,油水不好,所以多做些荤菜给她吃,我哪里偏心了。你姊妹俩都是妈身上掉下来的肉,哪一个有什么不好,妈心里好过?”春花也瞪了秋月一眼,嘀咕一句:“死丫头,就晓得浑说。”秋月看着林大叔一声也不吭,只是咯咯地笑个不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