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仅要推行崇让,最好还要归隐林曦,淡泊明志。
司马氏以杀夺手段建立晋朝后,拥戴他的很少有正直忠实的人。在官场上流行的是,是非善恶都不在话下,群起而争的只是钱财和官位。朝廷用人,看什么人该给什么官,不是看什么官该用什么人;求官的人,选择有利可图的官才做,无利就不做。尤其让人感到可怕的是,凡是放弃职事毫不用心的人,都享受盛名。谁要真心做事,就得遭受斥责,像灰尘那样被轻蔑。所以,大官身兼十几个职务,实际是一职也不管,很多重要的事情,错误处理占十之八九。
晋朝初期,每个人想方设法挤破脑袋进入官场,门阀子弟,越次超升,很快得做大官;普通士人努力奔竞,希望获得较高的品级。成千成百的官,不曾有过一个让贤的官。
人人都想去做官,这肯定是种不好的现象,先不说有没有这么多的职位,即使创造一些出来,那也会导致人浮于事、官多于民的局面。何况现在很多官员已经是不做事的了。
那么朝廷该怎么办?应该有一种怎么样的舆论引导?应该通过什么方法予以改变?身为侍中的庾峻忧心忡忡。庾峻,出身于魏晋名门颍川庾氏,庾氏在汉末三国时期为世代服膺礼法的传统儒学世家。他十分看不惯眼下淫邪的风俗和颠倒的是非。
经过深思熟虑后,他向皇帝上书《上疏请易风俗兴礼让》,提出了自己的观点,针对当时的风俗热衷于仕进,礼让的风气衰微,应听朝士时时从志山林。意思就是鼓励大家学会礼让,最好是归隐山林。通过这种方法平静人们内心浮躁的世界,减少尘世的纷争和人性的攀比,同时也使他们懂得真正的谦让是怎么回事。
第一,要改变一个现状,不能为人而设官职。我听说黎民百姓的品性,人多但是贤能的人太少;分设了官职,则官职少而贤能的人又太多。因为贤能的人多而增设官职,则有碍教化;因为没有过多的官职而放弃了贤能的人,则不合大道。
第二,不一定要人人去当官。所以圣贤的帝王治理天下,因人的品性,有的让他出仕,有的让他隐居,所以有在朝做官的人,又有在山林隐居的人。在朝为官的人,辅佐君主,教化天下。在山林隐居的人,穿着粗布衣服,也都是揣着宝玉有才能的人。两类人,正如人有股肱、心膂,是不可分的整体。
第三,要肯定隐者的地位。隐者分好几等,最高的隐居在丘壑田园,它们的品节高于众人。次一等的他们轻视爵位,远离官场荣辱来保全自己的志向。最低一等的不去做官只接受爵位,虽然没有功绩却能知道满足。他们的清洁高尚足以让人遏制住贪污之心,他们的隐忍退让足以平息鄙俗琐细之事。
第四,要认同隐者的作用。所以在朝为官的人听说他们的节操,而对此感到高兴,将要接受爵位的人都觉得自己比不上他们感到羞耻。这就是山林隐居的人和回避被过度宠爱的大臣们的可贵之处,连先古的帝王都赞扬这些人。他们的节操虽然违背入世的原则,但德行符合圣主的主张;他们的行为虽然违背朝仕的原则,而功绩一样有利于国政。所以一方面朝廷上有很多贤才,另一方面在野的人也多有君子,这是先古的帝王所要发扬的。
庾峻还指出,如果不革除百代帝王的弊端,仅仅致力于拯救社会的政治,文人竞相凭智慧而努力,武将依靠力量而争先。官高了,而心生不满;事业成功了,他要求会更多。另外国家没有依据才能任官的制度,升降无章,普天之下的人,能进不能退。如果让一部分官员离开了官位而居东野,那么对父母来说,你是慈爱的,对别人来说,你是孝顺的,何乐而不为呢。
庾峻的奏章,很有文采,亦很有思想,是难得的一篇好文美文。他深刻地认识到统治阶级内部的矛盾:一方面鼓励士子积极投入仕途奔竞,以防止其国家机器的老化;另一方面又害怕仕途奔竞会激化本阶级的内部斗争。所以他提倡一种主动退让的超脱精神,务使庙堂与山林若即若离,出仕与隐遁若断若连,当权与在野保持适当的距离,儒家“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的处世原则,无疑是一个最合乎统治阶级理想的原则。这把一体两面的双刃武器逐渐为统治者所认识、掌握,成为稳定封建社会结构的有效调节器。
史书并没有记载司马炎有无采纳庾峻的建议。不过在我看来,采纳的可能性不大。出仕还是隐居,靠行政手段和外部干预是比较难实现的,它更多取决于人的内心世界。更何况在魏晋以前的传统观念中,隐与仕是对立的,出与处是两种截然不同的人生态度。或隐于林泉之下,或仕于朝廷之上,是两条难以交叉的人生道路。尽管社会上普遍接受隐高于仕的价值观,隐士就是高士,仕进者就是俗人。但是依然还是有很多人甘愿做俗人,甘愿不高尚,只求做官将来能拥有实实在在的权力、金钱、地位、美女。
《世说新语》卷二十五“排调篇”所记谢安事就足以说明这种世风:“谢公始有东山之志,后严命屡臻,势不获己,始就桓公司马。于时人有晌桓公药草,中有‘远志’。公取以问谢:‘此药又名小草,何一物而有二称?’谢未即答。时郝隆在座,应声答曰:‘此甚易解:处则为远志,出则为小草。’谢甚有愧色。”可见,在魏晋人看来,隐于仕在精神境界、志趣和人格上是有着天壤之别的。
因此,魏晋人不管是否曾出仕过,一旦归隐,就坚决地告别了仕途。庾峻在这份奏章里也提到,“莫若听朝士时时从志,山林往往间出。无使入者不能复出,往者不能复反”,嵇康也曾经说“处朝廷而不出,入山林而不反”,都反映出仕与隐之间的鸿沟是不可跨越的。
同时,人们在仕与隐之间的选择往往代表着一种政治立场,仕与隐、道与势、名教与自然还一度出现过针锋相对的阵势,有人曾想调和二者,提出“出处一情”的口号,但这种努力无疑是徒劳的。做官的一般不会轻易归隐,隐者也一般不会轻易出来做官,虽然也有人隐而又仕,但毕竟是少数,而且是得不到舆论肯定的。
还有一点,为什么说司马炎没有采纳的可能性比较大,就是后来的事实证明。正如东晋人干宝在《晋纪·总论》中一段叙述士族的罪恶行为,他感慨:风俗政治败坏到这个地步,大乱是无可避免的了。西晋五十年的短暂生命史,外在表象是跟八王之乱、五胡乱华有关,其内因就是风俗政治败坏、国家治理腐败不堪!
再回到开头,不要热衷于仕途,那就不竞争吧,索性每天归隐田园谈玄论道,从一个极端走向另一个极端。庾峻的儿子庾敳估计受到父亲的启发,开始由儒入玄,相对于家人的儒家传统,庾敳则较为时尚,他的思想明显受魏晋流行的玄学影响,从小好读“三玄”《老子》《庄子》与《易经》,任陈留相时,也模仿起阮籍,办公桌上摆满美酒,从早喝到晚,从不过问县衙里的公务,结果被太尉王衍所欣赏。这无疑是在捞取另外一种政治资本而已。后来,庾峻的孙子辈庾亮、庾冰也是这样脱颖而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