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生笑御风而行,行不片刻,已至水晶宫前的长道。长道两边乱石嶙峋,花卉树立,别有一番园林风情。苍生笑此刻也终见到龙宫的守将,约摸四十余人分站在长道两旁,个个持枪拿戟,挺若青松。苍生笑心道:“这龙王在孙大圣面前如此不济,未曾想到治军却如此严谨。”当下对龙王的小觑之心又少了几分。
那四十余人对苍生笑的到来视若无物,竟头也不偏一偏。苍生笑也不着恼,便径自向水晶宫走去。行不片刻,已至水晶宫前,苍生笑不禁赞道:“真是巧夺天工!”但见那水晶宫分五殿七坊六阁,占地之大,丝毫不亚于长安城。水晶宫通体选以白水晶为主材质,辅以各色上等水晶建造而成,宫身周遭流霞聚散,紫金焰腾,仿若仙境;那五殿七坊六阁建造风格各有差异,便单以那主殿“水晶殿”来说,房檐起伏,勾心斗角,水晶的每一个部位都被打磨得光纤细致,虽为人工,宛若天成。更有甚者,于那殿顶处雕有九条长龙,颜色各异,分别为:赤、橙、黄、绿、蓝、靛、紫、黑、白。九色长龙,各自作盘旋飞舞状,直雕得活灵活现,仿若真龙。龙生九子,那九色长龙自是代表不同的龙了。
苍生笑心道:“单是这一个主殿,便已胜过了长安城的诸多建筑。也不知这天下,还有多少我没见过的奇妙事物?”摇头嗟叹间,健步走入水晶殿。
来到水晶殿,但见得大殿之中装裱精致,奢华程度丝毫不逊于皇室正殿。大殿之上歌舞升平,丝竹管乐之声不绝于耳,舞女搔首弄姿,侍女来往穿梭于大殿之间。大殿两旁数十长几,坐着各色人物,为首处一人见苍生笑到来,长身而起,笑道:“贵客来到,还请饮一杯水酒。”言罢将桌上酒杯端起,手运暗劲便将酒杯掷向苍生笑。
苍生笑哈哈一笑,伸手将酒杯接住,不偏不倚,未将酒水洒出半分。苍生笑仰头饮尽杯中酒,赞道:“好酒!”那人笑道:“好,够爽快!”言罢“啪、啪”拍了两下手,舞女退下,管乐顿止。
苍生笑环顾四周,没见到龙王身影,再见四方宾客,均饶有兴趣地盯着自己,心念一动,便将那男子的身份猜出了几分。当下巧运暗劲,将手中酒杯掷出。那酒杯在空中盘旋飞舞,画着优美弧线,悄然间落在那男子身前台案上。那男子道:“小兄弟好俊的手法。”苍生笑道:“哪里及得上龙王的万一。”那男子闻言先是一怔,紧接着哈哈大笑道:“小兄弟好眼力,怎知老夫的真实身份?”话音方落已变回龙王的本来面目,那一众宾客倏然起身,齐声拱手道:“参见陛下!”
敖广道:“众卿免礼。”众人便又重新入座。敖广笑道:“小兄弟好功夫,我的八个金甲铁卫合体后都拿你不住。况且你敢单枪匹马闯我水晶宫,单是这份勇气,便让人大大钦佩。来人,给这位小兄弟上座!”言罢已有几个侍从加了一张木几在龙王座旁。苍生笑见状忙道:“不可,不可,我怎能与龙王并排而坐?”话音方落,便听得那一众宾客纷纷道:“少侠哪里的话,我们水族中人最欣赏的便是英雄豪杰,这上宾之座,当然是留给少侠啦!”“是呀是呀,咱们水族向来仰慕少年英豪,今日好不容易盼来一个,又岂能不放在上宾之座,好好欣赏一番?”一时众人七嘴八舌,均是在劝苍生笑入座。苍生笑心道:“再推辞可会让这许多人小瞧了。”当下不再推辞,拱手道:“盛情难却,诸位,这便请了。”便径自走向龙王身旁,委身而坐。
敖广笑道:“小兄弟远来是客,我们理应敬你一杯,可到现在也不知道小兄弟的侠名,不知可否告之?”苍生笑道:“少侠不敢当,在下苍生笑。”敖广赞道:“苍生笑!好个大气的名字!”这便与众人齐敬了苍生笑一杯。
苍生笑饮尽杯中酒水,问道:“敢问龙王,如何知晓我与八个铁卫动招之事?”敖广道:“小兄弟请看。”便伸手凌空一指,殿中央处便出现了一偌大水晶球。凝神望去,那球中竟显出八个金甲铁卫的背影。苍生笑心道:“难怪他能知道了。”便又听得龙王道:“小兄弟定感奇怪,我这水晶回廊为何没有守将把守?”苍生笑道:“正要请教龙王。”敖广道:“那群虾兵蟹将又岂是少侠对手,与其让他们跟少侠浪费时间,倒不如全部调走来得爽快。”
苍生笑心道:“若那众多虾兵蟹将一拥而上,不知我还能否全身而退?”当下便对龙王道了声谢。此时龙王又唤来一干舞女,于泠泠音乐声中跳起舞来。敖广与苍生笑一一介绍席间宾客,苍生笑一一牢记。左起首那人龟首人身,背负一偌大龟壳,头戴乌纱帽,乃是东海的龟丞相;及下有四位模样甚象的长须老者,个个一副不苟言笑的严谨神色,乃是龙宫的四大长老,主掌“刑、赏、罚、吏”四大部门;余下的那五人是龙宫的五大谋士:仙风道骨者唤作敖广智,乃五大谋士之首;,满脸玩世不恭的笑容那人唤作敖越云,乃五大谋士之二;那第三人长得极似个鱼怪,可一双眸子却精华内敛,唤作敖野平;第四人乃是个身形矮胖的长须老者,秃顶光可照人,用他自己的话说那叫“聪明绝顶”,唤作敖广灵;最末那人只是个二十余岁的少年,戴着藤木面具,平日少言寡语,唤作墨衣行。
这厢边,龙王又为苍生笑介绍起各武将。右起首那人生得貌胜潘安,名叫皇甫策,人称“玉面郎君”,一手长枪使得出神入化,乃龙宫第一高手,总管三军;及下有一双头怪人,面目狰狞,一笑起来五官都堆在了一起,颇为吓人,名作“双头老祖”;那第三人生得膘肥体壮,虎背熊腰,腰间别有两个大锤,名叫敖云海;余下还有四人,均是龙首人身,乃是龙宫的“四大护法”。苍生笑与这一十七人一一礼见,一时气氛颇为融洽。
恰时舞女正好跳完一曲,敖广请离了她们,摇头道:“这世俗之乐平日听得耳朵都快生茧子了,不知各位贤卿谁可演奏一曲,以涤众人心智?”皇甫策笑道:“陛下想听曲子又有何难?臣近日闲来无事,便自行编了一首曲子,名叫《闲云野鹤》,正巧吹来请陛下指点一二。”敖广喜道:“如此甚好。”皇甫策提气一跃而出,姿态优美,明眸逐一扫过各个侍女,直看得那些侍女面红耳赤,显是平日风流成性。
皇甫策从腰间拔出玉制长笛,先是将长笛通体细致地摸了一遍,这才置于唇边。方欲吹奏,忽的想起一事,便对敖广道:“陛下,臣有一不情之请。”敖广道:“爱卿但言无妨。”皇甫策道:“臣想请这位苍少侠一齐吹奏。”敖广略一沉思,便道:“小兄弟,既是皇甫将军有求,你便卖个面子给寡人如何?”苍生笑道:“但愿别折煞了诸位的耳朵。”这便提气跃至皇甫策身前。
皇甫策道:“少侠匆忙之间来我龙宫,只怕身上没带乐器。少侠如若不嫌弃的话,便先用我这玉笛如何?”言罢将手中玉笛递给苍生笑。苍生笑接过玉笛,端详了一番,见那玉笛做工精美,知不是凡品,便道:“如此好的玉笛我又怎会嫌弃?却不知将军把这玉笛给了我,自己又用什么?”皇甫策笑道:“天下事物,不外乎‘变通’二字,长笛也好,长琴也罢,乐由心生,意由指发,用什么乐器,又有什么差别?”一席话直听得苍生笑连连点头,心道:“这皇甫将军果真是个高手,就音乐方面的造诣,似丝毫不输于舅父。”当下便道:“皇甫将军说得有理。我这一曲,叫做《碧海潮生曲》。”
皇甫策道:“好名字。”这便从乐师那处取来一七弦长琴,盘膝而坐。两人相视而笑,各自演奏起来。
但听得玉笛声起,淡雅虚幻,飘渺不定;那皇甫策也弄弦拨张,泠泠几音,夹在笛声之中,一时两音平静嚅流水,众人心道:“好个抚人心怀的开场!”霎时笛声陡转高鸣,便似那潺潺流水汇入江湖,这气势自是上了一层了。皇甫策也倏然变调,由那清清冷冷之音转为急促之声,似鸟鸣,似莺啼,这笛琴声乐之中,便隐隐带出一幅万鸟啼鸣,百鱼齐跃的壮美画卷。
忽听琴声猛然间压过笛声,殿中众人不禁一阵呼吸窒堵,原是皇甫策已运上了内力。苍生笑凝神细探,但觉那内力延绵悠长,似滔滔江水般周而复始,无竭无止,心道:“龙王叫我来这东海龙宫,原来等的便是此刻。这场合奏名为赏乐,实是于乐音之中比拼内力,以这既不伤和气,又兵不血刃的方法来决出孰高孰低。”想到此处,嘴角不禁扬起淡淡微笑。众人其实早已听敖广道出诸般前因后果,这一场“乐斗”,便早在苍生笑到来之前已经设好。
那琴声渐转悠长,笛声却渐渐细不可闻了。众人均想:“这小子若没有点真才实学,又怎会过得金甲铁卫那一关?但为何皇甫将军一使将出内力,却又显得如此不济?”一时不知苍生笑又在搞什么鬼,惟有敖广面带微笑看着苍生笑与皇甫策二人。
敖广心道:“那笛声代表的是水,先是小溪,渐渐汇入江河湖泊,水势扩大,自是要流向汪洋大海。一路上有动有静,有险有惊,这细微笛声之后,恐怕来的便是过‘九曲十八弯’那般的雄壮气势。”果听得那笛声倏然间又响了起来,苍生笑运起道家无上心法“浩然正气”,一时碧光鳞鳞,仿若是一玉人正兀自吹着玉笛。
那笛声一点一滴渐而转大,众人渐觉乐音高亢。笛声时而急促,时而悠扬,便似那江边曲曲折折的江岸,盈受万钧之水冲击洗涮。这一处道窄,那便倏然流过,不留半点痕迹;那一处道宽,那便闲庭信步,直把江州作汴州。苍生笑这一将内力用于吹奏之中,便渐把那琴声压了下去。
皇甫策心道:“这小子真是个高手,年纪虽轻,内力修为却这般炉火纯青,难得的是心性也这般好,才能吹出如此动人的音乐。”一时不禁大感有趣,乐由心生,意由指发,飘逸琴声却又响彻大殿。水晶宫内,但见得一白一绿两道光芒吞吐不定,各自遁着乐音飘荡开来,一时又于空中相遇,便化作两条气龙,相互缠斗起来。
笛吹琴奏,忽见得那条绿龙探爪前伸,猛地咬向白龙颈处。那白龙一声怒啸,猛地一招“神龙摆尾”,挟着万钧气势扫向绿龙。绿龙吃痛,不禁大怒,口中蓦地发出雷霆怒吼,咆哮着冲向白龙。那白龙也不甘示弱,仰天一阵龙吟虎啸,俯身冲向绿龙。
两龙相遇,带着惊天动地之势交缠在了一起,直扰得殿中杯盘狼藉。殿中侍女纷纷惊叫着逃开,那一众文臣也心中叫苦不迭,实是苍生笑、皇甫策二人比试内力,直扰得众人气血翻涌,难受欲呕,一时却也不好表现出来,只得强颜欢笑,将注意力转于二人所奏的音乐声中。惟有敖广、龟丞相、墨衣行以及那一众武将兀自自斟自饮,尽享乐中之妙。
那一青一白两条气龙正打得难解难分,陡听得琴声、笛声一齐转弱,两条气龙也渐渐逸去,却不见两人护体真气有丝毫减弱。但听得苍生笑道:“东海汪洋九万里,只取一瓢饮。皇甫将军,不知你对这东海的浪潮,又有何见地?”皇甫策笑道:“饮得海中镜花月,只手惟顾百雁来。这东海的浪潮,便是少侠还未吹完的那剩下的曲子,但有愚见,还不如少侠的曲子表达得明快。”苍生笑笑道:“若无得将军那叶逐流扁舟,这长河阔海,又有谁人渡?”皇甫策笑道:“君子之交淡如水,少侠,这便请把那三千弱水,一并引将出来。”
二人这一问一答,自是完完全全诠释出那《碧海潮生曲》与那《闲云野鹤曲》的真义。一时二人不禁互生心心相惜之意,早先的比试之心便渐消全无了。二人同入那“忘我”的至高境界,笛音琴乐,这便又响了起来。
但闻得那笛音激昂有力,大气磅礴,便似那滔滔浪潮卷涌翻滚,生生不息;那琴音则顺着笛音的辗转曲合,高低冥离,便似得那闲云野鹤般,随遇而安,不计较得失。一时那“落花有意随流水,而流水只影恋落花”,只不过那流水,转而成了潮生的碧海。
笛音越吹越是雄壮,便似得那万里碧波,潮起潮涌,巨浪滔天,直引得人一阵热血沸腾,忍不住便想纵声长啸;那琴声忽高忽低,跳跃不定,便似有万千条鱼儿随着浪花跃出水面,转而又落入水中,如此反复,绵绵不绝。众人但觉眼前出现一幅瑰丽玄奇的画面,直是夺天地之造化,将“自然”二字诠释得淋漓尽致。
忽的从那大殿内侧传来一阵婉转歌声,似翠玉相碰,夹在苍生笑、皇甫策所奏的乐声中,直听得众人心里说不出的受用,赫然便是一曲《望海潮》:
“东南形胜,三吴都会,钱塘自古繁华。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云树绕堤沙,怒涛卷霜雪,天堑无涯。市列珠玑,户盈罗绮,竞豪奢。
重湖叠巘清嘉,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嬉嬉钓叟莲娃。千骑拥高牙。乘醉听萧鼓,吟赏烟霞。异日图将好景,归去凤池夸。”
便唱到那个“夸”字,三种乐音同时停止,似先前演练了无数遍一样。众人这才从先前的陶醉之中醒了开来,纷纷起身拍掌叫好。一众侍女从偏殿走出,簇拥着一白衣女子,端的是清丽无双,美貌不可方物,正是东海龙王之女,七公主敖秋澄。
那一众大臣齐声喝道:“参见七公主。”敖秋澄点头示意,这便走到敖广身旁,对苍生笑道:“公子来的好快,与那八个金甲铁卫动手,可有伤到哪里?”苍生笑道:“没有,劳请公主挂怀了。”敖秋澄冲他微微一笑,这便不再言语。但听得皇甫策道:“苍少侠,我们拟定这‘乐斗’来与少侠分个高下,却没想到少侠一管长笛吹得如此动听,兼且内力浑厚,远胜江湖上的一般高手。我皇甫策纵横四海三十余年,服过的人没有几个,今日我算是真正的服了少侠了。”
苍少侠道:“将军的一曲《闲云野鹤》,无时不刻与我的《碧海潮生》相契合,依我之见,将军这曲子定是临时所创,只因随乐而乐便似那随遇而安,这才有了《闲云野鹤》这首无韵无调,却又千韵万调的曲子。”皇甫策哈哈笑道:“有趣,有趣,我皇甫策这算找到知音了。”苍少侠笑道:“千金易得,知己难求,我又何尝不是觅到知音?敢问将军,适才与我乐斗,用了几成内力?”
皇甫策道:“实不相瞒,用了三成内力。”苍少侠道:“将军可真厉害,我用了七成内力,才与将军打成平手。”皇甫策摇头道:“我胜你,是胜在练功的日子比你长。似少侠的身手,假以时日,这四海之内,谁又能胜你分毫?”
敖广本是听二人对答,不知为何有感而发,这便道:“说的极是。小兄弟,老夫当这龙王千百年,生平憾事,只有两件:一是被那孙悟空夺去定海神针;二是五百年前与自己唯一的儿子失散,至今音讯全无。少侠与我那失散的儿子少时极像,都是天不怕、地不怕,偏又资质甚好,武功高强。唉,老夫一见到少侠,便似见到了自己的儿子,这里便有一个不情之请。”苍生笑闻言动情道:“我自小便没了父母,只有舅舅一人将我抚养大,早已将舅舅视为己父。今日我因龙王小瞧我的舅父而擅闯水晶宫,试想若换了别人,此刻焉有命在?单是这份恩情,我便报答不完,龙王想认我作义子,我哪会推却,只怕自己配不上。”
敖广一时直听得热泪盈眶,伸手抹去眼泪,这才叹道:“天可怜见,天可怜见!我敖广的儿子,找回来了!”正欲上前与苍生笑长久相拥,忽听得那一直不言不语的四大长老齐声叫道:“此事万万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