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生着活着叫生活
我完全恢复那天晚上脚踝摔伤的记忆竟然是第六天下午了,我觉得没那么疼痛了,想睡,便闭上眼睛,希望能打个好盹。
同病室的病友,包括探望他们的亲朋好友,大概听说了我是怎么摔伤的罢,见我眼睛闭得那么安详,说话都非常小声,我那个盹一打竟然打了两个多钟,睁开眼睛,房间涌进来七八个陌生人,玉梅是因为混在陌生人里,我也当陌生人了。
玉梅双手递给我花时,我问干嘛呀这是?玉梅说没事呀,我的姐妹们来看看你。一个说,我们只是代表,全部来的话,百个这样的病室也挤不下。
我的头慢慢偏左又偏右,我哪是躺在病室里,我是荡漾在玫瑰康乃馨等预示吉祥如意的花海里。
我招呼说坐坐坐,玉梅抬杠我,坐哪啊,你递给椅子还是凳子在哪啊,引得姐姐妹妹都拿我寻开心,一个说是呀是呀,你以为我们不想坐呀,还想喝呢,喝茶喝酒呢。一个说我不喝茶,我只喝酒。一个说我只吃糖糖,大白免的。
吕品洗了一盘苹果,一个递一个,个个都接在手,只客气,只看看,不吃。吕品递个给我时,要我带个头。我还没有开口一咬,吕品冲玉梅她们嚷嚷都吃都吃,吃了我大哥好得很快的,嫂子不再掉眼泪的,平平安安最是福。
还在嚷着,挨玉梅一顿臭骂,我哭了吗,是我在哭还是你在哭,一个大男人真没出息,那天晚上那么乱了方寸,医院是你私家的,医生是你私请的,那么敢骂人,人家叫你滚呢,只知道哭,哭成那样,还指望你帮忙,一点忙也没帮上。吕品是被玉梅骂走的。
“你嘴巴原来有这么臭?”
“没事,让他又哭去,劝不住骂不住,嫂子嫂子叫过不停,一叫就道歉,什么哥是我害的,怪我,是我对不起哥,对不起你,打了他两次嘴巴,还这样说。”
“要打,再这样说,帮我多打几下。”
“这个兵哥哪像个兵哥,照理应该临危不惧,他只知道哭,方寸乱成那样,我和玉梅赶来,他与医生吵完架不见他的鬼影子。”玉梅带来的一个姐姐还是妹妹说,“你痛得汗水下雨样没喊一声哎哟。”
“是我用力塞块毛巾在他嘴巴里止痛的。”
“应该是麻药针吧。”
“麻药针是你进手术室后打的,毛巾是我一来就塞进你口里了。前面的事,他大概说了几句,怎么送来医院的现在还没说。”
“说来听听!”玉梅的姐姐妹妹几乎异口同声。
“是他背着一步一步离开荒山野岭的,”我没有像真被他背着那样上气不接下气,“我说没关系,只是脱臼只是脱臼,他一摸,脚板歪成这样,我说大不了锯了,没事没事,他当时就哭了,我越说没事他越哭。我说哭来追兵你我都完了,他说老子跟他们拼命,越哭越大声。幸好有摩托车搭人去买人,这事要是发生在别的荒山野岭,不知战友他,他,他还要背我多久多远呢。”
“活着回来就行。”玉梅创意一下,现买现卖,拿起已放好的一扎康乃馨献给我,另一个姐妹也创意一下,也现买现卖,拿起桌上玉梅送的玫瑰花与康乃馨互换,献给我时说福大命大。
我低头闻花香时,别的鲜花插上翅膀一样飞来我床上,但听一句“胆小鬼,这段时间好好陪着你哥。”一抬头,是吕品这个胆小鬼。吕品胆不小了,也知道迎来送往了,主动伸手与她们握握,一个说几声“谢谢”,握玉梅时,玉梅很用力,久久不放吕品的手,吕品瞬间又热泪盈眶了。
客人告退没有与我打什么招呼,我活在鲜花丛中,不得不情不自禁了。
吕品说你也哭呢,刚才嫂子还表扬你说你这人最大的优点是不流泪,原来也流,嘿嘿一笑。我一抹,说:“瞎编,嫂子才不会表扬呢,你也不要乱表乱扬。”
“我知道你哭什么,哭社会。”
“更胡说。”我骂不住吕品,我才说我要尿尿了。
尿液大概半斤,把一百四十多斤重的身子移进厕所里排泄真不容易,难为吕品了,除了他,谁也移不进,谁也不愿称,当然也是我谁也不让移。
吕品来移,移得用力均匀,挪我的右腿,让右腿先下来顶力,再慢慢挪动左腿,挪到床沿即停止,用他的左手固定起来一动不动,弯腰让我全身扑在他肩膀上。背我进厕所后又让我右脚顶力,我的左腿总是吊得起来,等于全然没受力。
最难为他的是他要闻着我尿尿的气味,他真闻,没有把脸别到一边去,也没有屏住呼吸,一点也没嫌弃我的尿臊味,有几次还帮我拉上裤子拉链。
六天来,吕品也没有睡个囫囵安稳觉,买了个折叠的钢丝网小床,与我一样,合衣而躺。好在吃饭问题不是他解决,是我女友的妈煮好送来的。
今晚的晚餐送来迟了一点,道歉一句,道得吕品不好意思,我是婿她是妈了,不觉得意思不好,相反真批评了妈一句:“妈,妈,迟了个把钟呢,吕品嘴馋得很,好想吃你的炒菜。”吕品懂味,连声说是是是,阿姨炒的菜就是好吃。
当妈的真是当妈的,说她菜炒得好吃啊,那个高兴劲儿啊,别提了。塑料袋里拿出是几个纸盒子,一一打开。“今晚不是我炒的,是星级酒店大厨师傅,比我炒的好吃,我那家常便饭,是你两个夸得好听。”递给我纸盒饭说:“玉梅今晚请客,当主管了,管我了。”
“你玉梅跟我说了,你当妈的卸下的担子,老板指定她硬要她挑。”
“是呀是呀,来的几个小组长都服她管。”
“啊呀——阿姨,玉梅升官了啊,你女婿仔更有压力了,不信,你问问他。”吕品把两个纸盒里的青菜都赶给我,想逗笑我。
“什么压力,厂里打工的,不是社会上当什么。”
“没压力就好,”吕品圆场还可以,“玉梅说了辞不掉,不得不当一下,说照顾我老公的事就交给你了,你是战友,还是在一条战壕里好。”
“我也是这个想法,我就是来问问你,你说战友下得地了,走得了,自己能解决上厕所了,你要回一趟是不是?”
“我是随便说说,开玩笑的。”
“不要随便,要认真。”这个当我妈的,朝我使个眼色,我明白她要当婆了,叫媒婆。
“今天来的几个小组长,有一个是来看你的,是我老乡,玉梅跟她一说,人家答都答应了。”媒婆真是媒婆,“你不该走到一边去,让人家多看你几眼嘛。”
“你看你看,吕品吕品,你这才是坏事了呢,坏你自己的呢,为什么要走到一边去哭我,我活得好好的。”
“你别多嘴,你管好你自己。”我挨当妈的一呸二呸,“人家就是看上你战友爱哭呢,心软,善良。”
“阿姨,再叫过来,让我好好看看,我给她好好看看,都看好了,带她回家。”
“吕品,你这么不知羞耻?”我戏说,“人家哪里会看上你,难道真的看上你爱哭?”
“你好了,我不哭了。”吕品不信医生信迷信:“医生说要四五个才能恢复好,我看呀,不用不用,我家乡有一种说法,受外伤的,手脚骨折的,一岁一天,你二十六岁吧,就是二十六天。”
“这说法你家乡也有?”当我妈的问。
“活该我们是亲戚关系!”我附和说,“还有不多的二十天,你好好伺候我,不必为找女朋友的事回家一趟,现成的抓住就是,我下地了,你们双双对对回家见父母去。”
“家里有没?”媒婆做媒认真,“有就有,没就没,说实话不要紧的。”
“我那条件,哪敢娶老婆,”吕品公开自己秘密,“家里那个成了别人的,做上孩子他妈了,嫌我是个当兵的,出息只有那么大。”
“那正好,苦命鸳鸯!”媒婆认真开始媒了:“我老乡是被男朋友提出分手的,男朋友在政府部门上班,吃国家粮的,嫌人家是打工妹。”
“妈!妈妈!”我这才叫妈叫得亲甜蜜甜:“这媒我做一半,你做一半,成了。”我手舞足蹈,足只蹈右脚,伸向吕品,吕品好好搂抱着,想哭的样,还是不哭,终于笑说:“这社会,这暂住证,这世事,这跤摔的,好像摔得好一样,把你摔在床上,把我摔成了赛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