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对话岳母须当姐
连续七天,每天十二三瓶吊针消炎,消得炎症越来越少,尿液越来越多。
我想少尿液,尽量少喝水,能不喝就不喝,但饭量增大,止渴还是靠喝水,忍不住喝了一口又一口,加上一天三次一次十几粒西药和什么中西结合的中成药,也要开水冲服,尿液多得难隔两个钟又要吕品战友背着去厕所。
真是难为吕品战友成为我的全职太太或全职保姆了,他得二十四小时在我身边,重要人物的贴身保镖不过如此。
第八天,医生说可以出院回家,回家好好休息疗养,招呼哪样吃得哪样吃不得,叫忌口。回家是所谓的,是回到出租屋里来。出租屋租来的当天晚上出的事,等于还没有入住一个晚上。
出租屋租来是干什么的,我得明白。
第十天,吕品给出租屋租来是干什么的定了性:是斩居证文学的。
我说吕品战友也,这未免太刻意了吧,搞文学创作不能太刻意,要随意,随意是随便的意思,随便是随随便便,想搞就搞,不想就不搞,抛到后脑勺去。
吕品嫌我哆嗦,呸我说你对暂住证还不引起强烈反感抗议和仇视吗,还不值得搬进你的文学作品里吗,除了你这个拿得起笔杆子的被暂住害得这么惨外,别的笔杆子有机会被害吗,没机会被害,就没体会,没体会就是没有体验生活,就是没生活体验,就是没有积累素材,就是没有素材积累,就没有那种创作激情和冲动,不会去写,也写不出。
什么叫伤痕文学你难道不懂吗,就是作者生活在那个岁月那个年代受伤受得伤痕累累,那是什么年代什么岁月,专门针对笔杆子的,这是什么年代什么岁月,专门针对最底层人的,最底层人都是拿不起笔杆子的,明白吗?
照理,本来,我也是社会最底层,但我穿着稍为好一点,脚穿部队皮鞋,个子高大,头型是当兵的平头,目光有威胁力,看起来有杀气,最主要的是腰间挂着手机,就不针对我了,这现象好奇怪好奇怪,简直就是天下奇闻。
吕品像换了个人似的,说得比我还哆嗦,但一套一套的说得在理,看来,不,是听来,听来,也是看了很多文学理论创作方面书的。日久见人心,三年还不算日久,我对他了解得太粗糙了,只知道他是个当兵的,是个写诗的,写过百多首只发表过三四首的,不能算是个诗人,只能算是所谓的。
我想调侃一句,这个社会,最容不下的,就是你这样的所谓诗人,和我这样的诞生于将来的所谓作家了。但我不敢,底气不足,他不是诗人我不是作家,“诞生于将来”这几个字打死我也说不出口,因为不顶屁用,诞生了也不顶屁用。
“我的瞎子爷爷就是作家呢!”这话,我几次说到嘴边吞了回去,不吞回去,他听了大感意外只是瞬间,一套一套的又有一大套,或许一句顶我万句:他没有将写作进行到底。听,多有分量,力透纸背。我瞎子爷爷的黑皮本本儿不让他看看就是这个原因。
回家,不,回到出租屋子里,吕品把我伺候得更殷勤,尤其背我上厕所,不,是背我上洗手间,我倚靠他肩上很久不愿意离开洗手间他都愿意。
真试了一次,是前天新买回来的坐便器上蹲大便那次,我说厕所这么香,他纠正不是厕所是洗手间,我说那我们洗手间里多呆一会儿吧,他说行,反正闻着的气味不是尿臊味,是香味,很多作家的灵感来自蹲坑呢,你坐便器上蹲大便慢慢蹲吧,我陪你。我的天神!
出租屋里两个大男人生活在一起,我不敢与吕品话不投机,吃喝拉撒都靠他呀,我都向着他,只有一点我敢呸他,呸呸呸的,呸得他向我投降似的才不呸他,那就是他道歉似的:是我害了你!我呸了说,是暂居证,他听了立马变得异常高兴。
我如果顺流而下,接下来又是劝我构思,甚至劝我动笔。我如果“好吧”两个字一出口,他立马背我坐进那把藤椅里。
我就是咬紧牙关也不说出口。我有我的思想。人人都有思想,这话是我把吕品说服的。他当兵前也认为只有伟大人物才有。
我的思想是吕品离开我后,我静静地又思又想出来的,简称我的思想。
早餐后,我说你可以走了。他说你不说我也想出去走走,中午十二点准时回来做饭。一声拜拜,拜就拜了。
女友的妈,也是我的妈,俗称丈母娘的,真听话,送我回家,不,送我来出租屋子里,我打个招呼说,有战友照顾我,你,你,不要那么辛苦了,吃饭问题他解决就是。吕品当时答得很响亮,说没问题,锅碗瓢盆碗碗碟碟洗洗刷刷变奏曲弹得响。
那个最想打扰我的人没有来打扰,正好。她想来,不敢来了。当官当在社会上,“新官上任三把火”挺适合,她是当在工厂里,没那个能量和魅力,没有政绩树,一把火不敢烧,也不用烧。我认真说了说,你以后少来看我,你才刚刚上任,别新官上任三把火一样,大刀阔斧想干点什么,都不是正事,是邪事,什么工艺流程都不要节省改正,一节省一改正,等于否定你妈前面几年的成绩了,你妈前面排的什么工艺流程都是错误的了,讨不到老板的好,浪费就浪费,别听你妈的。她说知道啦,你的话只是参考。
谁知我的话参考都没参考,公然一上任就供出妈的工艺流程排得不好,什么鞋面后帮缝纫后多余的松紧布机手顺手就要剪掉,大不了一个发一把小小剪刀,才三块钱而已,不要待到刷胶成型后来剪,那太麻烦多了,员工计件的,划不来的,不愿干的,晚上又得派人加班按时计的。老板完全采纳她的建议,等于给她加了多少印象分数,她便忘了我似的,一头扎进生产第一线,几天没来看我了。
我没得说的,没得看的,我才看我瞎子爷爷的。看着看着,我流泪了,瞎子哪是瞎子呢,瞎子爷爷哪是瞎子爷爷呢,佑派呢,佑了几年,真成了另一派,上面政策改了,改好了,收他回高中部的学校教书去,他问来人有休退吗,人家说当然有,恢复你吃国家粮,恢复你当校长,恢复你党籍,新砌的大校门口上那几个“黄土县第一高中”仍然叫你搬楼梯上去直接泼墨,不用你进教室给学生直接上课了,学校呆着就成,最多呆个三年五年,你退下来休息就是。瞎子说那我就不去了。
瞎子不被政策收上去原来是怕呆着,原来是怕不用进教室给学生直接上课,原来是有休退,真是怪了,这也是理由?
看完瞎子“自传”一样的字迹,我真想骂瞎子:你活该,你活该瞎了一只眼睛,你应该双眼瞎,教书的不教书,白吃白喝国家的,呆几年退下来又闲得慌也是理由?狗屁理由!
厨房里的不锈钢不知响了多久,拍拍我起来吃饭时我才醒来,见是丈母娘,我真想叫一声妈,还是没叫,叫不出口。丈母娘不母,才三十九岁,明年逢四十,如果是母,怀我那年才十二三岁,生我那年才十三四岁。
“你战友给你玉梅打电话了,他去长安虎门玩了,中午不回来,怕你饿着,我请假了。”
“厂里请假容易吗?”
“容易,看是跟谁请。”丈母娘笑得好开心,“我是跟你玉梅请,请假回来照顾你玉梅老公,你玉梅敢不给请?”
“玉梅还不是我的,还是你的,主要是你的。”我端着递给的碗笑说。
我有点吃得不安,床头的黑皮本本儿,丈母娘真的假的,都在翻着看,我不安她问这问那。好在她只是随便一翻,随便一看,很快合上了,当不识字一样。
“我看了,玉梅给我看了。”我太当错人了,人家哪不识字,看都看了。
“你玉梅说,你退伍回来打算专职写小说,想当作家是不是?”
我内心里好慌凉,床上做那事时逼我承认的话,她也敢讲,再是娘也该守住嘛,这是好意思说出口的秘密吗?
“是我第一个支持你!”原来玉梅是第二个。
“这爱好好,是好爱好。”
“我叫你姐吧,”我说,“论年纪,我真妈不出口,是姐了,辈份一般大,我才与姐好好说说话对对话。”
“随你,别当着玉梅的面叫。”
“哪好,”我真叫了,“姐,你看了玉梅复印的这个有什么感想?”我拿起黑皮本本儿。
“你当什么看?”补充及时,“小说?还是自传?”
“我当自传。”
“我当小说,纪实性的。”
“姐!姐姐!”我当真姐,不当假姐:“你高中毕业那年落榜了为什么那么快就去广东打工呢?为什么不复习复习再考呢?我爸家里寻不出几百块钱千把块钱吗?”
“分子差得太远,也偏科了,数学是必考的,微积分又打零分的。”
深奥到高三去了的微积分我没学过,我对不上什么话。
“学那些没用,没用的东西偏要压着你去学。”姐,或姐姐,一脸无奈:“还有外语,外语看得比语文还重要,抓得太紧,天天考试,摸底考,模拟考,复习大纲烦死人。”末了一句国家也真是。
“姐,”我很急迫,“国家也真是,这说法好有味,乱套了一样。”
“叫雨部是乱套了,全国不是一个分数线录取,照理,大城市人最聪明,学习条件生活条件,都比农村孩子好,照理,分数线应该要高才是,相反,反而还低很多,低那么几十。”
“那应该是叫雨部也真是。”
“姐!姐!”我觉得跟姐说话真对味,叫得很亲热。
“国家大了,管这管那的,难管,管的都是人,人最难管。”
“难管不能乱管。”姐姐生气弟弟一样:“不乱管,不办暂住证,能害得你这样吗?你无原无故爬那么高的墙壁摔下来吗?你吃饱了撑的?”
“姐,公安部也真是,暂住的证,一定要办吗?没办,相当于违法犯罪吗?”
“你这样想就对了,”姐,真的是姐:“你玉梅不说找的男朋友热爱文学,我是反对的,像她亲妈一样,拆散你们的。”
“姐,你这话说错了。”我当姐了,无所顾忌:“前面一句说对了,后面一句说错了,什么像她亲妈一样,你就是她的亲妈,她是这样当你的,骂我没当你是妈,小心我的嘴巴。”
“这个,我相信,我知道。”姐不是姐了,“玉梅个多月就是我的了,哪不是亲我亲生的,我为了带大她,背着她找工作,专找保姆做,一家不行再找二家,二家不行再找三家,反正不允许我背着女儿住在主人家我不干。”
“那多难找呀,多亏了你帮我带大她。”
“切,那个时候,哪是帮你带,是帮我自己。”
“等于是嘛。”
“等于就等于吧,现在是你的了,我不管了,管不了了,管得了的只是给她参谋参谋,劝劝她,将来找男朋友呀,一定得找个对她味的人,现在呢,终于找到了,她说你这个兵哥哥正合适她,对她味,行了,行了,我放心了。”
行了变行啦,行啦行啦,我就知道姐姐,不,是妈妈要走了。
妈妈是妈妈,是长辈,不是姐姐,不是妹妹,不像玉梅妹妹那样,说走没走,舍不得似的,妈妈很舍得,说走就走,但听门哐当一声,没说再见就走了。
姐也罢,妈也罢,姐姐妈妈都走了,我独自一个最容易陷入深思了。
疼痛几天度日如年,陷入思索,没隔多天。大概是十二三天前吧,我与吕品一起来到东莞的,来到东莞厚街的,来到厚街三屯的,来到三屯的绿洲鞋厂的。当晚的细节不细了,当时的细节还是很细的,当时啊,确实没有如饥似渴,确实没有急于求成,确实没有猫儿沾上腥似的,确实没有饿虎扑食似的。说了很多话,问得不多,答得很多,答得很主动。没问的,玉梅自己也说了。
生活中的玉梅原来是这么生活的,十一岁多就初三毕业了,跳了一级的,也算没跳,小学一年纪没上,直接上的小二,是妈认为不必要上,老师考考她,也认为没必要,就进了小二年级。
她当时说十一岁多就初三毕业了,我不相信,一手搂着她,一手伸出被窝,先报出生的年给我,我弯曲手指头,算了算是十二岁,她说她出生在阴历的六月初六,毕业季是按阳历,阳历六月十几号考的高中,生日那天,阳历是八月几号呢。这么准确的推算法,她说她小学四年级就会了,是妈妈教了她阴历阳历就会了,怪不得她小二不必要去上了。
妈妈背着她做了街道清洁工,背着她在别人家做保姆,与主人吃不在一起,住不在一起,住的是黑色通道上的楼上阁子棚她都记得。
我当时问,仍然搂着问的,你妈从妇幼保健院大门口抱你回来还记得吗,她呸呸呸我,你娘从**里生你出来你还记得吗,别说还了,什么时候记得过,把我问噎住了。
我又问,你什么时候知道这个娘不是亲生娘的,答道:“我不想听亲生不亲生,是我这娘硬要说,逼我听的,我当时双手捂住耳朵,捂不住,声音进了耳朵不得不听到的。”
我接着问,那你为什么要去县城寻找亲生母亲呢?答道:“我要去体验生活,体验富家生活。”
“怎样寻找的?”我趁热打铁。
“我自己打听到那对干部家庭的,早就知道上面有两个什么姐姐,别墅家门口转了几天,进进出出真有两个像我。”
“像你?你在前?人家是姐,你是妹。”
“那我像她们两个。”
“这就对了,”我穷追不舍,“别墅家门对你开放吗?你有别墅家门的钥匙吗?别墅允许陌生人随便乱进吗?”
“我才不管,我跟着就进去了。”
“你应该叫一声姐嘛。”
“叫了,理也理了,理我叫错了吧,想关铁门,我说慢,我找我爸我妈呢,我大喊大叫,爸,我回来了,妈,我回来了。”
“没用力拉上铁门?没往外面赶你出来?”
“那个姐,是大姐,不是二姐,看我不像她,但像二姐,不敢赶我,让我在屋里呆着,大姐本来拿了什么东西想回婆家的,为了证实我也是她爸她妈的女儿,硬是等了半个下午,等待的过程中,二姐也回来了。”
“失散的姐姐妹妹终于有朝这日相见了,应该有说有笑啊。”
“笑不出口!”玉梅当时说:“都问了我几句,我爱理不理,一句没理。”
“后来呢?”
“后来,吃别墅家的闲饭,吃得夫妇俩打了很多电话,就给我找了个工作,在军人招待所上班。”
“再后来呢?”
“没上一个月,就遇到一个畜牲。”
“哪个畜牲?”
“沙漠里的畜牲。”
“那个畜牲啊,好像不怎么畜吧,怎么也像勾走了你的魂魄似的?”
“我就想看沙漠。”玉梅掐我的嘴巴,“畜牲不畜,怎么要用畜牲嘴巴主动吻我?”
“某妙龄少女不是主动闭上眼睛的嘛,等待多年多月多日多时多分多秒嘛。”
记得当时谁也没有搞小动作,只是静静地对话,实在没话对了,才慢腾腾地有所动作,还都不是实际性的,只是玉梅把我的臂膀搂得更紧。“我的初吻给了你,我就决定跟了你,没想到,打的是乱牌,胡了的也是我。”
“胡了”,是我们黄土牌桌子上的土话,也叫行话,打纸牌扯胡子,胜了赢了都是“胡了”“胡了”,打麻将时的放炮了自摸了好像也叫“胡了”“胡了”。
沉思陷入久了,想放松自己,放松的方式是拉尿,我没有别的可以放松,除了拉尿。
因为左脚脚板下面固定一个铁疙瘩,溜冰鞋一样,拉尿放松很不容易,放松的是体内,体外挪动非常艰难。
想跳跃,不敢,溜冰鞋千万千万不能松动,医生一而再再而三招呼了的。好在是水磨石头地板,不用跳跃,右脚沿着墙壁慢慢转半圈又转半圈,圈子转多了,也能到达放松体内的洗手间。
就是在洗手间里,我放松体内了,才有心情放松神经的,再次倚着墙壁沉思。
十二岁就真正打工了的玉梅啊,你开始欺骗老板说,自己只是打打暑假工,谁知一打就不走了,暑假完了,该上学了,你耍赖一样,赶也赶不走了,连晚上加班,别人在流水线上,你也在流水线,出勤率比个个当姐姐的都高。一打三年,赖生身父母家半年,国家粮工作三年,如今又回到出发的圆点。
玉梅啊玉梅,你是天生的对文学敏感还是后天感悟的呢?应该是后天,不是明天那个后天。
你说你这个亲生的娘,在你打暑假工的时候,发现你对社会上的事情很好奇,娘才断断续续告诉你她一些事情,你说你当时听了就想把娘的故事写出来,娘当时听了掉眼泪,说你这个女儿没有白抱养白收养,如果能拿得起笔杆子把娘的故事写出来,那就是最大最大的报答娘的养育之恩,你说你当时点了点头的,等于答应娘的。你后来特意找娘说,恐怕这一辈子不行了,娘说没事,找个对味的男朋友好好过日子去也行。
你还说,娘的要求不高,嫁人嫁个对味的就大胆嫁。
你还说了什么来着,对了,对了,还说了很多,很多,说得真没想与我那个那个,整个一个晚上都不想那个那个,只想紧紧拥抱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