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子上了山坡,拐过一个弯,眼前豁然开朗。低低的海湾盆地中坐落着一个村子,房屋错落点缀在低矮的林木中,亮着盏盏灯火。不远处是北极光笼罩下的大海,灰白,宏阔,折射出点点微光。潮声阵阵,无言而苍茫。
莫妮卡的眼角露出笑意,她打开窗,冷风灌进,传来海水的味道、泥土的味道、树木的味道。
车子下坡,停下。
“到了。”大屁股打着哈欠,拉开车门。
四个人从车里出来,不约而同地抬起了头。层层原木搭建成的台阶上,放置着一个巨大的鲸头骨,洁白如雪,它伫立在村口,高高俯视着众人。
“是弓头鲸。”莫妮卡轻声道,“这么大个的弓头鲸,很少见。”
“这玩意儿放在这里,听说差不多有一百年了。”大屁股啧了联啧嘴,“现在可很难再捕到这么大的鲸了。”
“只要他们想,海里有的是。”甘比诺对鲸不感兴趣。
大屁股摇摇头:“捕鲸可不是他们想捞多少就捞多少的。以前是,现在不行。”
“他们不是宣称自己是鲸背上的民族吗。”甘比诺冷笑道。
大屁股叉着腰:“商业捕鲸持续了几百年,以致鲸的数量锐减,后来国际捕鲸委员会成立,开始对这种庞然大物进行保护。1977年,国际捕鲸委员会宣布弓头鲸的捕杀必须停止,当时因为这件事情,整个北地差点发生暴乱。”
“哦?”乔挺感兴趣。
“我也是听说的。”大屁股点了一根烟,“当时环境保护、反对捕鲸的呼声很高,尤皮特人世代以捕鲸为生,所以自然就成了被攻击的对象。他们成立了自己的组织,和国际捕鲸委员会展开了对抗。当时,科学家认为冰原附近的弓头鲸数量顶多600头,但尤皮特人认为肯定不止这些。他们认可国际捕鲸委员会做出的决定,但也解释他们的所作所为和商业捕鲸不同。”
“鲸到了灭绝的边缘,并不是因为尤皮特人,他们捕鲸不是为了赚钱,而是为了食物,这是他们与生俱来的生活传统,禁止他们捕鲸,就等于灭绝他们的文化和生存基石。”莫妮卡道。
大屁股点了点头:“反正中间过程很复杂,到最后,国际捕鲸委员会妥协了,一方面是因为弓头鲸的数量的确远远超过600头,另一方面,是因为尤皮特人和其他民族有着本质区别,鲸对他们来说,可不仅仅是食物那么简单。所以,最后双方达成一致,确定了捕鲸配额。”
“捕鲸配额?”乔看了看鲸骨架。
“拿弓头村来说,一年只允许他们捕杀13头鲸,只能这么多。”联大屁股笑道。
“我说,我们别在这里扯什么鲸了,能不能先找个暖和的地方?”甘比诺裹着衣服,哆嗦着问。
四个人顺着狭窄的道路步行进村。
弓头村人口并不多,大大小小几十栋建筑零落分散在各处,几乎全部用原木建成,虽然看起来简陋,但足够宽敞结实。村中地形起伏,道路没有铺沥青,泥土结冻,踩上去咯咯直响。
莫妮卡看了看手表,刚过八点。这个时间,正是灯红酒绿的城市里最热闹的时候,可眼前的弓头村一片寥落萧瑟,根本看不到人。黑暗中隐约能听到孩子的哭声、男人的叫喊声,还有偶尔传过来的几声狗吠。
“这些人原先住的是帐篷。”大屁股比画着,“用鲸骨架支撑,再罩上兽皮的帐篷,冬天则是冰屋。平时在内陆的丛林中捕猎驯鹿,春秋季节捕鲸,居无定所。后来政府将他们集中起来,帮着建起了居民区、学校、医院,并为他们通水、通电……”
莫妮卡看了看周围:“我可没看到这些。”
“你当然看不到。”大屁股转过身,“北地绝大多数的人都迁到了城里,但弓头村的这帮家伙没有,他们太固执。”
“应该说是他们在坚守传统。”莫妮卡深吸了一口凛冽的空气,“我见过在城里生活的那些尤皮特人,离开了大海、鲸和驯鹿,他们就成了没有根的浮萍,男人们无所事事,沉溺于酒精和赌博,女人们为了生活如同乌鸦一般在各处捡拾别人丢弃的东西,孩子们小小年纪就学会了偷盗和蒙骗……”
“这里也好不了多少。”大屁股不想和莫妮卡争辩,“或许你待几天就明白了。”
四个人一边说一边行进,最终来到一栋建筑前。
这是村子里最大,也最让人觉得还算有点现代气息的建筑,尽管只是在门前放了一块铁皮雕花招牌。
“断头旅馆”,招牌上面用英文写着。
“该死的,终于到了。”走在最前面的甘比诺道。
“真有你的。”大屁股拍了拍甘比诺的肩膀,“你挺会选地方。”随后他转过身对莫妮卡行了个绅士礼,姿势笨重可笑,“小姐,欢迎来到断头旅馆,弓头村唯一的旅店、酒馆、议事厅、邮局或者其他的鬼玩意儿。”
“我只想洗个热水澡。”莫妮卡说。
“那你可能要失望了,这地方只在白天供应热水。”大屁股咧咧嘴,“不过我可以跟闪电说一说,让他给你烧一桶。”
“闪电?”
“旅馆的主人,也是弓头村现任村长,大人物哩。”大屁股笑道。
推开沉重的木门,里面是一个宽敞的空间,布置和北地常见的酒馆没什么不同,十几张桌子随意摆放,坐着几个醉醺醺的尤皮特人,高吧台后面有一个高大的男人,他在玩飞镖。
“打烊了。”听到开门声,他将手中的飞镖准确无误地射到十几步开外的靶心上,随即回过头。
“见鬼,我还以为你不会来了呢。”男人看到甘比诺,笑了笑,走过来。
“路上出了点麻烦。”甘比诺伸出手。
两个人握了握手,然后凑在一起嘀咕了几句。
“有酒吗,闪电?”大屁股走到吧台前坐下,随手摘掉帽子。
闪电转身拿出四个杯子,给三个男人倒了威士忌,然后看着莫妮卡问:“酒,还是苏打水?”
“酒。”莫妮卡笑。
“苏打水吧,她不能喝酒。”甘比诺道。
“照你吩咐。”
莫妮卡打量着眼前的这个男人。他四十岁左右,比普通尤皮特人高大、粗壮得多,脸又大又平,颧骨格外突出,浓密的黑发梳成一根辫子,洗旧的丁尼布衬衫和长裤下的四肢十分粗壮,脸上有一道伤疤,从额头一直延伸到下颚。最引人注目的,是那双眼睛。
黑色眸子犹如夜晚的林地般深邃幽远,却又泛着某种光芒。
这应该是个有故事的男人。莫妮卡心想。
“不可思议,你们怎么会碰在一起?”闪电看着大屁股和甘比诺。
“我们怎么就不能在一起?”大屁股将杯中的威士忌一饮而尽,“那些玩意儿怎么样了?”
“从海里捞出来后,就都放到了船坞旁边的储藏室里,动都没动。”
“一共多少?”
“七具。”
“都是亚洲人?”
“我觉得应该是。”
莫妮卡听出来了,“那些玩意儿”指的是海上漂来的尸体。
“村里有人见过这些人吗?我说的是之前。”大屁股掏出笔记本,开始记录。
闪电摇头:“我们这里,连你们都不怎么来。”
“是游客?”
“看穿着,不像。”
“也是,如果死了这么多游客,肯定会上报。”大屁股开始挠头,“真是怪了,这帮家伙到底是怎么跑到冰原上,又死于非命的?”
“难道是偷渡者?”乔插话。
“不可能,偷渡才不会跑到这种鸟不拉屎的地方。”
“你们现在要去看吗?”闪电直起身问道。
大屁股摆手:“不急,明天吧,快要累死了。”
正说着话,旁边的楼梯噔噔响,跑下来一个女孩,十三四岁的年纪,身着一件白色的羽绒服,鼓鼓囊囊,白静的脸颊微有皴红,大眼睛眨巴着,古灵精怪,怀里抱着个布娃娃玩偶。
“花狐,花狐!”一个瘦削的中年女人追下来,她个头不高,黑色的头发天然卷,手里拎着一条处理中的鲑鱼。
“怎么了,角鹦?”闪电转过脸。
“她要跑出去!”叫角鹦的女人生气地说道。
“我和白鲸约好的!”女孩大声道。
“都这么晚了,别让妈妈担心。”看得出来,闪电对女儿很溺爱,色厉内荏。
“我们约好今晚去看极光。”花狐噘起嘴。
“又是那小子!你既然这么喜欢他,将来嫁给他算了。”闪电笑起来。
“如果他愿意,我会的!”花狐推开门。
“别跑得太远,林地不要去!”闪电大声道。
女孩噔噔跑出去了。
“你太宠着她!”角鹦瞪着闪电。
“不过是个孩子。”闪电摊手。
“我不喜欢那小子。”角鹦嘟囔道。
“好了好了,那是你女儿自己的事。”闪电将角鹦拉过来,给莫妮卡介绍,“我妻子。”
两个女人相互点了点头。
“你的脸色似乎不太好。”角鹦看着莫妮卡道。
莫妮卡的确脸色不好,苍白而且冒着冷汗。
“没事的。”她回了一句,随后脸色突变,捂着嘴跑出去,门外随即传来呕吐声。甘比诺抓起身旁的包,也跑了出去。
约莫过了十分钟,二人进来。
“没事吧?”闪电问。
“可能是太累了。”甘比诺搀扶着莫妮卡。
“那就早点休息。”角鹦起身道,“跟我来。”
四个人跟着角鹦穿过大厅,推开后门。
酒馆后面是个不规则的大院子。竖起的原木做成了高围墙,四周分散着几栋木屋。院子西边是海滩,能听到海浪冲击海岸的声响,北方和东方则是林地。住宿区分布在院子的东边、东北角和西北角,西南角则是锅炉房和杂物房。房子中间,是原木铺就的道路。
“除了我们,还有别的客人吗?”大屁股看着东边的两栋木屋,屋里亮着灯,窗户上有人影晃动。
“嗯,渔业公司的人。”角鹦说。
“渔业公司?什么渔业公司?”
“具体我也不清楚,明天你可以问闪电。”角鹦带着四个人来到院落北部,把钥匙递给大屁股和乔。
“晚安。”大屁股跟莫妮卡打了声招呼,便带着乔走向东北角的木屋。
他们来到西北角的两栋连体木屋跟前,上了台阶,角鹦问:“你们是住在一起,还是……”
“两个房间。”甘比诺抢先道。
角鹦微微诧异,看着两人:“我还以为你们是……”随即转身开了一间房门,把钥匙递给甘比诺。
甘比诺将一个包裹递给莫妮卡:“晚上有事,敲我的门。”
莫妮卡点头,甘比诺进了屋。
“这些男人呀……”角鹦摇着头,开门领莫妮卡进去。
房间很大,地面和墙壁都是原木的,极为厚实。火炉里的柴火烧得正旺,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前后各有一个足球大小的圆形窗户,镶着厚玻璃。
莫妮卡将包裹放在大床上,望向窗外。围墙外面,是黑幽的林地。
“卫生间在里面。”角鹦指了指旁边,“需要热水吗,我可以给你烧一桶来。”
“不用麻烦了。”莫妮卡在房间里走了走,发现房间的西边还有一扇门,便走过去推开,不由得一呆。
门外修着一条阶梯,通向沙滩,直面大海。沙滩上铺满白色的细沙,海浪涌来,涛声阵阵。不知何时,天气重又变得阴沉,浓云布满天空,海风呼啸。
“这是风景最好的房间。”角鹦过来,把厚重的门关了,插上铁闩。
“好像有风暴要来。”莫妮卡说。
“天气预报说这两天有一场。”角鹦扶着莫妮卡坐下,为她倒了一杯热水。
“有件事我想问问你。”莫妮卡说。
“请说。”
“为什么叫断头旅馆?”莫妮卡看着角鹦,“对一个旅馆来说,这个名字似乎有点……”
“不吉利是吧?”角鹦笑了,“我也觉得。”
“那为什么还要……”
“和一个古老的传说有关。”角鹦在旁边坐下,“你对我们尤皮特人了解多少?”
“我是海洋学家,主要研究鲸。对尤皮特人的历史也有些了解。”
“那就好办了。”角鹦松了一口气,“我们的祖先之所以能够幸存,并来到这里繁衍生息,是因为巨鲸。”
“他们和巨鲸定下契约,我知道。”
“嗯。”角鹦点点头。
“那和断头有什么关系?”
“很久以前,我们和鲸的关系很好,我的意思是,我们并不是捕猎和奉献那么简单,我们是可以相互交流的。”
“相互交流?”
“怎么说呢,灵魂上的互通。”
“我有点儿不明白。”
“我们把那时候叫作黄金时代。尤皮特人中有个伟大的标枪手,叫卡涛克,他也是最伟大的巫师。他的灵魂出窍,跟着鲸在海里旅行,巨鲸给他的灵魂穿上了一件外衣,他穿上之后,就能变得和鲸一模一样。在旅行中,他在弓头鲸那里听说了它们是怎样选择猎手并且把自己的身体奉献出去的。”
“怎么选择?”
“只有那些心地善良,能把自己捕到的鲸与别人分享,特别是与那些饥饿的老人、急需接济的寡妇和失去父母需要照顾的孤儿们分享的人,它们才会心甘情愿地奉献自己的身体给他。所以,心地善良、懂得分享是我们尤皮特人最伟大的品格。”
“这听起来很美好。”
“所以我们管那叫黄金时代,尤皮特人和巨鲸友好相处的黄金时代。”角鹦叹了口气,“后来就不行了。”
“为什么?”
“你们白人闯入之后,开着捕鲸船大肆捕杀,而且还招揽了不少尤皮特人替他们卖命。”
“那是段黑暗罪恶的历史。”
“是的。”角鹦的目光黯淡下来,“很多年前,具体时间我也不知道,一艘雇用了尤皮特人的捕鲸船开向了冰原捕鲸场。他们收获很大,屠杀了很多鲸,大船上装满了鲸油。有一天早晨,风云变色,一场大风暴眼看就要来临,但他们的船却坏了。眼看着要葬身大海,尤皮特人只能跪在甲板上祷告,这时,一头巨鲸游了过来。”
“尤皮特人向巨鲸哀求:‘伟大的巨鲸呀,救救我们吧。’巨鲸说:‘我救了你们,难保你们之后会杀了我。’尤皮特人说:‘不会的,我们发誓!如果我们忘恩负义,就让我们都成断头鬼!’”
“巨鲸答应了,推着大船离开那片海域,救了他们。”
“然后呢?”
“他们把这头巨鲸杀了。”角鹦说。
“杀了?他们不是发下誓言了吗?”
“可怜的巨鲸。”角鹦看着窗外,“那群尤皮特人从头到尾就没安好心。他们把巨鲸杀了,发现它还是一头怀了孕的母鲸。”
莫妮卡露出痛苦的表情。
“几天之后,另一艘捕鲸船经过,发现了那艘船。除了一个孩子,船上所有人都脑袋搬家,成了断头鬼。”
“啊?”莫妮卡惊呼一声。
“屠杀那头巨鲸时,只有那个孩子拒绝了,他没有参与。”
“谁杀了那些人?”
“被救下的孩子没有说,他只讲述了事情的经过。”
莫妮卡沉默了。
“这就是断头传说。”角鹦搓着手,“这个传说作为一种告诫流传下来,警示我们尤皮特人遵守祖先和巨鲸之间的誓言,不能作恶。”
“虽然有点悲伤,但很有意义。”莫妮卡说。
角鹦站起来:“很晚了,早点休息吧。”
二人互道晚安。角鹦走向房门,然后忽然想起了什么。她回过头,看着房间里那扇通向大海、铁闩反锁的房门,对莫妮卡说:“有件事情,我差点忘了。”
“什么?”
“晚上这扇门不要打开,尤其是睡觉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