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晚上都在刮风。
林莽连同大海一起在风中颤抖。黑暗中的木屋咯咯作响,折断的树枝打在玻璃窗上,像是有人在剧烈地拍击。
在这般的地动山摇中,反而会觉得格外的寂静。就像悬浮在风暴下的海底,起伏摇晃,内心藏着明珠,灼灼闪亮。这便是寂静的好。
角鹦来敲门的时候,天色早已大亮。
“昨晚睡得怎样?”她站在门前,身着一件花格子棉衣,头上插着一根洁白的鸟羽。
“还好。”莫妮卡笑着说。“你脸色不好。”
“做了整晚的梦。”
“梦见什么?”
“大部分都忘了,只记得一头巨鲸。”“吃早饭吧,我给你熬了汤。”
两个女人穿过院子,来到旅馆的大厅,一帮男人正大快朵颐。“嗨,教授!”大屁股热情地打招呼。
甘比诺换上了厚羊绒外套,正在喝咖啡,乔在抽烟,看着对面。与他们隔着一张桌子,坐着两个穿着讲究的亚洲男人。叼着雪茄的那个五十多岁,头发已经斑白,脸色黝黑,身材粗短,另一个二十多岁,身材高大,体格健壮,目光锐利而直接。
“什么人?”莫妮卡坐下来,低声道。
“带着跟班的有钱人。”大屁股哼了一声。
说话间,闪电端来一锅热气腾腾的鱼汤,应该是放了香料,让人口水直流。
“这两个家伙干什么的?”大屁股把闪电拉过来。
“哦,印度尼西亚一家渔业公司的人,来谈合作。”闪电不动声色地回道。
“印度尼西亚?渔业公司?合作?”大屁股皱起眉头。
“来了好几天了,主要是考察。”
“怎么合作?”大屁股道。
“他们公司规模很大,产品主要出口欧洲国家和美国。据说看中了北地附近海域的渔业,没污染,产量大,所以决定开拓新市场。哦,州政府这边也很支持。”
“那也不应该跑到你们这里谈合作呀。”甘比诺道。
闪电咧嘴道:“在北地,还有比我们尤皮特人更熟悉大海更吃苦耐劳的吗?”
甘比诺不说话,继续喝着咖啡。
“对方很有诚意,愿意雇用我们做员工,开出的工资也不错,联另外,我们还可以入股。”闪电摊了摊手,“你们也知道,这两年经济不景气,弓头村的年轻人都要跑光了,如果真能合作,倒是一件大好事。”
“那我们的合作呢?”甘比诺沉声道。
“完全是两码事,不耽误。”闪电看了看周围,压低声音说,“油井开采的合同要尽快签订,我怕夜长梦多。”
“怎么,村里人你还没搞定?”甘比诺盯着闪电问。
闪电露出为难的神情:“别人倒是好说,关键是老村长。”
“那个老东西。”甘比诺骂了一句。
“等会儿你们有什么安排?”闪电看着众人问。
“我们要去看尸体。”大屁股吃饱了,抹着嘴答道。
“我和莫妮卡四处走走。”甘比诺看看外面阴沉的天空说。
“我要带他们去海上看看,不能陪你们了。”闪电冲吧台那边喊了一句,“病狼!病狼!”
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尤皮特人笑着走过来,他很瘦弱,脸色苍白。
“你等会儿陪警长。”闪电说。
“现在吧。”大屁股站起来,“别磨磨蹭蹭的了,我们现在就去。”
说罢,三个人出了门。很快,闪电也带着那两个印尼人离开了。空荡的大厅里只剩下莫妮卡和甘比诺。
莫妮卡快速吃完早餐,甘比诺掏出一个药瓶,递过两粒药丸,莫妮卡随手丢进嘴里。
“我们去看大海吧。”莫妮卡说。
“你穿的衣服太少。”甘比诺走向吧台,向角鹦借了一件皮衣。
“让花狐做向导吧,有什么事情可以吩咐她。”角鹦笑着说。
门外大风呼啸,云层压得很低,莫妮卡下意识地裹紧衣服。花狐抱着布偶蹦跳着走在前面。三个人一路向北,穿过林地,又翻过一座低矮的山丘,便来到了海滩。左面是大海,右边是低矮起伏的林地,再往北,就是遥遥可望的广袤冰原。
“真美。”莫妮卡叹息着,“比普吉岛要好得多。”
“差远了。”甘比诺点了一根烟,“那里热闹,气候也好,植被葱茏。而这里了无生气。”
“我不这么认为。”莫妮卡沿着海滩往前走,“我在那里待了半年,夜里常常被热醒,闷笼一般,全身都是黏黏的汗水。我总是不适合人群,站在街巷里经常有种眩晕感。”
“所以你会被坏人盯上。”甘比诺笑起来。
“是呀,那两个小子坏透了,尾随了我一个晚上,只为抢走我那个装满资料的大包。”
“你抱得那么紧,人家以为里头有笔巨款。”
“比钱重要多了,那里是我所有的研究资料。”莫妮卡撩撩头发,“不过如果不是他们,我也不会认识你。”
甘比诺将烟头丢进大海。
“我当时以为你是黑帮的。”莫妮卡沉浸在回忆里,“那么热的天,你穿着黑色西装,身后跟着一群凶神恶煞般……”
“我当时是为了那件混账事情……”甘比诺想解释,但放弃了,“我们回去吧,太冷。”
“再走走,求你了,亲爱的。”莫妮卡撒娇道。
“如你所愿。”甘尼诺说,一瘸一拐地向前走。
莫妮卡走近,挽起他的胳膊。二人走了一段路,忽然听到一阵声响从巨石后传来,像是笛声,悠扬婉转。
“是白鲸!”前面的花狐跑过去。
莫妮卡和甘比诺也大步走向巨石,笛声戛然而止,随即听到殴打和叫骂声——
“杂种!”
“婊子养的!”
两人绕过巨石,看见一群孩子在扭打。他们都是弓头村的孩子,四五个高大的少年将一个小不点摁在地上,拳脚相加。被打的孩子身材瘦小,脸埋进沙子里,挣扎着。
“杂种!弓头村不属于你,从哪里来,滚回哪里去!”一个孩子的脚踩上小不点的脑袋恶狠狠地骂道。
“应该叫他野种!婊子养的混账东西!”其他孩子冲他吐着口水,牛皮尖头靴一下接着一下,雨点般落在小不点身上。可他一声不吭,只将笛子紧紧抓在手里,任由殴打。
“别打了!别打了!你们总是欺负他!”花狐扑过去,哭喊着,但无济于事,男孩们越发愤怒了。
“看看他这德行,还和我们的花狐好!”
“花狐将来会成为我的妻子!”
“野种!”
他们拖着他走向海滩边缘,试图将他扔进大海。
“够了!”莫妮卡小跑过去,“你们太过分!”
男孩们转过脸,看着挥舞手臂的莫妮卡,一哄而散。
“没事吧?”莫妮卡把他拉起来,看清后不由得愣住了。
那是个十四五岁的男孩,有着尤皮特人传统的黑头发、黄皮肤,但整张脸都刺满了密密麻麻的黑青色花纹,看不出是什么符号,它们繁复,神秘,层层叠叠,完全遮住了他原本的容颜。
他鼻青脸肿,额头和脸都破了,鼻子在流血,一双眼睛圆睁着,盯着莫妮卡。
“你受伤了。”莫妮卡掏出手帕,想帮他擦拭。
男孩后退两步,避开,目光落在莫妮卡的脸上,又看看走过来的甘比诺。
“不要怕。”莫妮卡笑着说。
男孩缓缓后退,然后飞也似的跑掉了,像一头幼小的兽,很快消失在林地里。
“白鲸!白鲸!”花狐大声叫着。
“村里的孩子?”甘比诺走过来,看着男孩消失的方向问。
“好像是,脸上满是刺青。”莫妮卡说。
“刺青啊。”甘比诺有些吃惊,“那可不是一般的孩子。”
“怎么了?”
“尤皮特人中,只有大巫师才会满脸刺青。”
“他还不是巫师,但即将成为巫师。”花狐走过来,昂着脸说。
“哦?他叫白鲸?”
“嗯。飓风老爹取的。”花狐说。
“他是飓风家的人?”
花狐迟疑了一下,点点头。
“那老家伙应该早点死掉。”甘比诺道。
“他比灰熊还要健壮。”花狐白了甘比诺一眼回道。
“这个我倒是相信。”甘比诺坏笑着说,“不过身为整个北地的尤皮特人大巫师,飓风的眼光可不怎么样。”
“什么意思?”花狐瞪着甘比诺问。
“尤皮特人的巫师地位崇高,而且必须极有威信。飓风选择刚才那个小不点做接班人?”
“是!”花狐点头。
“我看他很一般嘛,被别的孩子打成那样。”
“他只不过不想还手罢了,他和别人不同!”花狐不服气道。
“有什么不同?”
“反正就是不同!”花狐鼓起嘴,“飓风老爹说了,过些天要组织一次特别的捕鲸仪式,村里15岁的男孩子都会参加,白鲸也去,仪式完成之后,他就是真正的大巫师了!”
“特殊的捕鲸仪式?”
“是的!尤皮特男人的成人礼,你根本不懂!”花狐不愿再搭理甘比诺,跑开了。
“这小姑娘的脾气还挺大。”甘尼诺坏笑着说。
莫妮卡转身,站在一块凸起的石头上,入神地看着大海。波涛呈现出的不是诱人的蓝色,而是一片灰白。云头翻涌,苍茫中隐隐可以看到对面那座孤零零的岛。
“那就是恶魔岛。”甘比诺说,“尤皮特人捕鲸的聚集地。”
“秋天马上就要过去了,最后一批鲸就要洄游了。”莫妮卡道。
“别总想着你的鲸,我们回去吧。”
“不知道我还能不能再看它一眼。”莫妮卡喃喃自语道。
莫妮卡从石头上下来,甘比诺小心搀扶着,从不远处漂来一块巨大的冰块。
“该死的温室效应!”莫妮卡骂了一句。
“不过是一块浮冰而已。”
“可不是你说的这样简单。”莫妮卡摇头,“从1973年到1997年,全球大气中的二氧化碳上升了百万分之三十,这几年,北地的气温平均每年上升0.5摄氏度。1998年起,这里的大洋就再没有封冻过。”
“这能说明什么呢?”甘比诺对此毫无兴趣。
“一般来说,气温上升有利于植物生长,对食草动物来说是好事,但对鲸,尤其是这附近的鲸,就不一样了。如果全球气温上升5摄氏度,东南极冰盖将全部融化,海平面会上升5到6米,北地海拔极低,届时将被淹没。你看,现在海水就已经逼近弓头村了。我想,本来从这里延伸出去的,一定是冰原。”莫妮卡叹着气说,“气候再变化,鲸的迁徙路线就会变化,对尤皮特人来说将是巨大的灾难。”
“还是关心你自己吧。”甘比诺说。
莫妮卡看着那块浮冰,道:“人类总是对自然犯错,总有一天,自然会报复我们……”
话还未说完,她忽然愣住。
“怎么了?”甘比诺注意到莫妮卡表情的变化。
“那块浮冰!”
“浮冰怎么了?”甘比诺转过脸,看着越来越近的浮冰。
“里面好像有……有人!”莫妮卡道。
冰里的确有人。准确地说,是一具尸体。浮冰被海水送到岸边之后,莫妮卡和甘比诺看得清清楚楚。那是个身材不高的年轻人,黄皮肤,黑头发,身穿一件鲜艳的红色外衣,难怪莫妮卡能远远看到。
他整个人都裹在冰里,嘴巴张开,脑袋上有个巨大的孔洞,应该是正面被子弹射中,后脑勺掀开,血肉模糊。
甘比诺脸色铁青,莫妮卡则转身跑开,跪在地上剧烈呕吐。
“你们跑到这里干什么?”莫妮卡吐得昏天黑地时,大屁股的声音逆着海风传来。这家伙叉着腰扭动着,远看像一只行进的冬瓜,乔跟在他身后。他们随即也发现了浮冰,以及里面的尸体。
“见鬼!又是一具!”大屁股说,“老兄,刺激吧,这种情形可不是一般人能见到的。”见甘比诺脸色不好,大屁股拍拍他的肩膀调侃道。
“村里之前发现的,也是这样?”甘比诺问道。
大屁股点点头:“刚才我们去看了,除了里面躺着的人不一样之外,其他的没什么区别。”
“有什么结果?”
“都是亚洲人,身份不明。我们已经融化了一具,乔做了简单的尸检,死了有些年头,如果不是裹进冰里而是放在其他的地方,比如阳光灿烂的加利福尼亚,嘿嘿,早烂成骨头了。”
“亚洲人怎么会跑到北地,而且还在冰里?”甘比诺问。
大屁股耸耸肩:“我怎么会知道?我猜是从冰原漂来的,只有那里有大块的冰。”
“应该是这样。”大屁股看着远处的冰原说,“见鬼!”
“我早说了,这里是世界上最烂的鬼地方!”甘比诺骂了一句,转身扶着莫妮卡往村子那边走去。
“这家伙似乎对北地很有意见。”乔望着甘比诺的背影说。
“如果你是他,你也会对这里恨之入骨。”
“为什么?”
大屁股凑近去,一边看着浮冰里的尸体,一边说:“你看过《白鲸》吗?”
“赫尔曼·麦尔维尔写的那部小说?”
“是的。亚哈船长被白鲸莫比·迪克撞翻了船,还失去了他的一条腿,然后吃饱了撑的带着一帮船员满世界找它,最后和白鲸同归于尽的故事。”
“你是说甘比诺的那条断腿……”
大屁股将目光从浮冰上收回,看着远处一瘸一拐的甘比诺说:“他的那条腿,也和一头巨鲸有关。”大屁股在浮冰上坐下,“甘比诺开着一条船经过这里,应该就是恶魔岛附近的海域。那是一个夜晚,一头巨鲸袭击了他们,船沉了,死伤惨重,甘比诺的腿被巨鲸的尾巴斩断了,好在捡回一条命。所以这家伙讨厌北地,讨厌大海,也讨厌鲸。”
“真的假的?”乔张大嘴巴问。
“上帝作证!”大屁股摊开双手,看着天空。
“什么时候发生的事?”
“两年前。那时我还没调过来,听上任警长说的。”
“等等,你说那件事情发生在两年前?”
“千真万确。怎么了?”
“没什么。”乔摇了摇头,看着托尼屁股底下的冰块。
“可怜的家伙。”大屁股站起来,看了尸体一眼,“先让他在这里欣赏欣赏北地的美景吧,我们得去一个地方。”
“什么地方?”
大屁股看向远处的海岸线:“一个好地方。我们得麻利点,伙计,争取在太阳落山之前赶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