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天上天外天无涯
车轮辘辘,铁甲铿然……
这是一列奇怪的队伍。队伍里的每个人都表情沉重,默不做声。
他们迈着同样的步子,行往同一个方向。
沉重的宫门一扇接着一扇在他们眼前开启,仿佛什么东西张开了巨口,将他们一一吞噬,而后再层层紧闭。
苏央从来不知道,往日看起来花团锦簇、富丽华美的宫苑,一旦被刀枪剑戟的寒光所笼罩,那些曾经的柔靡与奢艳便如深秋的花朵般迅速枯萎、老去……
再也不复从前。
苏央歪着头,看了半晌,忽然指着前面的叠彩宫道:“为何那里的守卫特别多?”
她记得叠彩宫是容妃的住所,皇上平日甚少在那里出入。
却不知为何反而比别处更热闹许多?
听到她率先打破沉默,随行的一名士兵诧异地看了她一眼。
苏央便冲他微微一笑。
年轻的士兵顿时如饮烈酒一般,脸上泛起激辣的酡红,结结巴巴地喊了一声:“娘……娘娘……”说完又似觉不妥,囚车里的女子早已不是当日宠冠后宫的苏妃,他清澈的眉眼间便忽然蕴满了失落与同情。
听到同伴木讷地半晌说不出话来,另一名士兵忍不住讥讽道:“什么娘娘?马上就要被送去砍头了。你怕她作甚?”
“也不能这么说,这边要送去砍头,平息民怒,那边怀了龙种,母凭子贵。人生的境遇就是这样不同!”一名年纪稍长的士兵颇为感慨地说。
听到长官开了口,众人不敢再说什么,俱都沉默下去。
唯余车轮碾过青石方砖,发出单调而沉闷的声响。
苏央不由得咬着唇,自顾自地笑起来。
其实,并没有什么值得高兴的事,可她就是忍不住,笑得前仰后合,一发而不可收拾。
众人沉默地看她一眼,又沉默地扭开头去。
他们大约以为,那些冷宫幽闭的日子,已经快要将她逼疯了吧?
然而其实,她不过是在想,连射月帝那样高高在上的帝王,也终究不免轻易妥协,违背自己当初的诺言。
他曾发下宏愿,要留着她的命,要她亲眼看着,看他怎样一个一个地铲除所有威胁着他,与他敌对的势力。
但似乎他的臣民们丝毫不能理解这位帝王心中的伟大誓愿。如今,强敌环伺,军前哗变,纵然是万民之上的帝王又如何?仍然不可以随心所欲。
那么她的死,又算得了什么呢?
充其量,她不过是射月、日照两国帝王手中的一枚棋子罢了,更或许,在父王眼里,亦不过如此
仍然是那一道西侧窄门,隔着厚厚的宫墙,已能听到墙外沸腾喧闹的人声。当年,她由这道门悄无声息地进来,而今,再由这道门孤单凄清地出去。
来时,本以为没有回头路可走。却不料,生命就是如此兜兜转转,你以为走远了,却原来仍在原处打转。
宫门缓缓启开一半,刚好能让一辆囚车通行。
苏央便在这一群士兵的押送下,从寂静的宫苑走向自己已然可以预知的结局。
“出来啦!出来啦!妖妃出来啦!”顿时,本已喧闹的人群直如炸开了锅一般沸腾起来。人们争先恐后地越过士兵们架起来的长枪剑戟,涌向囚车,数不清的手臂穿过囚车的木栅,拉扯她的衣服和头发。
“你这个祸水!你还我儿子!”
“妖妃!你去死!你去死吧!”
“祸水!你这祸水!祸水……”
苏央木然坐着,不闪也不避,她并没有亲手杀人,唯一想刺杀的皇帝也还没有杀死。可是,却有那么多的人咒骂她,痛恨她。
难道真的是她的错吗?
是因为她,才有了这一场战争?还是因为先有了战争,才有了她这短暂而痛苦的一生?
然而,不论是怎样的一生,也已到了结束的时候了。
囚车在人群里艰难地前行。
他们的目的是西市。走过去,便是生命的完结。
然而,蓦地,她感觉额头一阵剧痛,被坚硬的石子砸中,转瞬,殷红的血顺着额角淌了下来。
她微微偏转头去,四周都是暴虐的人们,他们因鲜血而沸腾。石子、菜叶、馊水……铺天盖地而落。
她听到有人在撕心裂肺地喊叫,那声音时断时续。她用力地睁大了眼睛,看到小德子不知从哪里兜了满襟的食物,在人群里拼命搡挤。
这一刻,她不知是高兴还是失落。
她以为她所坚持的一切,注定负尽天下人,却不料到了生命的最后一刻,仍然还有人愿来为她送行。
“将军请回!”被皇帝直属的铁甲军层层包围的帅府,突然之间随着街头巷尾涌动的人潮而震荡起来了。
“快!听说皇上要在今日处斩妖妃,大家快去西市!”
“啊?那个女人就是苏妃娘娘吗?真是太漂亮了,我还从来没有见过这么漂亮的女人呢。”
大门外吵吵嚷嚷。
门内,身披金甲的少帅聂行歌按剑而起,眼底有决绝而森冷的光芒。
负责看守他的甲卫紧紧地握住了手中的武器!他们从四面八方冒出来,偌大的庭院霎时被黑色的潮水所淹没。
“陛下有令!将军不得踏出府门一步!”甲卫首领沉声道。他的整个人都掩在冰冷的铁甲之中,宛如一具没有生命的铁壳。
然而,纵然是经历过无数屠戮与暗杀的铁甲卫,面对着决然而立的聂行歌,手心里还是微微地出了汗。
“将军难道真要违抗皇命?”
“别逼我,我只是要出去救人!”聂行歌有些疲惫地按了按额头。
违抗皇命?
他从来没有想过。
可到如今,所有的人都在这么说,尤其是朝堂之上的那些人,似乎巴不得他做一些什么,才能让他们称心如意。
竟然有那么多的人在嫉恨着他,宁愿让日照国的铁骑在自己的国土上任意肆虐,也不愿他再领功勋,创造不世基业!
然而那些所谓的基业,真的是他想要的吗?
还记得年少时,他是年轻骄纵的小公子,任意出入皇宫,在街头走马,百官退避,即便犯了错,也无人敢予追究。
那时,他以为,生于聂家,为聂氏族人,天生便该当如此!
及至后来,年岁渐长,他慢慢看懂了那些人目光里的鄙夷之色。
聂氏族人,在世人眼里,只是一群借着先祖的荣耀,挥霍无度,醉生梦死的寄生虫!是射月王朝最大的蛀虫!
外表风光无限,内里却早已溃烂不堪。
于是,他立志要以祖先为榜样,为聂氏增光。让那些曾经在心底里鄙视过他们的人,真正在自己面前低下高傲的头颅!
十六岁,他披甲上阵,至今从无败绩。
那些人看他的目光,渐渐变得敬畏。聂氏在皇帝的眼里,不再是一个喜庆之时才会记起来摆放于席上的一个摆设。他真正成为朝堂上的擎天柱,左右天下时局。
他早已得到他想要的一切,尊崇与荣耀,却并未见得比以前更加快乐。
“将军!如果你一意孤行,莫怪我们执行皇帝的密令!”首领断然喝道。
密令?
聂行歌低首,无声地笑了起来。
“皇帝的甲衣卫不就是执行暗杀任务的么?”
当日,他进宫恳请皇帝允他辞官归隐。
射月帝沉吟半晌,只道:“爱卿征战多年,若是觉得疲乏,便闭门休养个一年半载吧。”
言下之意,是允他辞官,却不可归隐。
后来他想,自己先将所有族人撤出京城,本意虽然是让聂氏从此退出朝堂,找一个山明水秀的地方,过与世无争的生活。
但,朝中那些奸臣佞党定然会借此大放厥词,污蔑聂氏蓄意谋反。
是以皇上才会将他作为人质留在京师!
再后来,便听说刑部大牢被劫,劫犯竟然是日照国混入的奸细,且供出内应之人便是他聂行歌!
这一次,师出有名,隶属于皇帝陛下的铁甲亲卫军层层将聂府包围起来。
据说在查明真相,还他清白之前,是不可以踏出聂府半步的。
至此,已算是软禁!
却不曾料,今日才听说,皇帝还下有密令!
聂行歌一边想着,也不见他身子如何晃动,整个人便如同一抹极淡的烟,掠过高墙,在青蓝色的天幕里转瞬消失。
首领骇然愣了一愣,方才醒悟般大声喝道:“追!格杀勿论!”
说着,转眼越过前庭,在他的身后,是如铅铁般的黑色潮水汹涌而至……
苏央睁着一双空洞的眼睛,仰望着湛蓝色的天空,长空流云,静默不语。她的双手被捆绑着缚于高柱之上,脚下是淋了火油的木柴,堆起一人多高。
耳边是一片凌乱之声。
“烧死她!烧死她!”
“妖精!祸水……”
“烧死她,为前线死难的弟兄们报仇!”
“烧死苏黎叛贼!”
人群哗然,千百双眼睛注视着她,有兴奋、有鄙视、有憎恨……也有贪婪……
这是一个陌生的国家,陌生的民族。她曾经也憎恨过这些人,是他们让苏黎毁家灭国,沦为他们的附属。
是他们让苏黎的女人活得毫无尊严。
是他们迫使姐姐离家去国,客死异乡!
然而现在,她却只是觉得累。面对着那些被愤怒烧红了眼睛失去理智的人们,她仿佛看到了昨日的自己。
报仇,曾经一度也是她心底里唯一的执念。
但,今日射月国灭了苏黎,明日苏黎连同日照国杀进射月……
倾国与复国,掠夺与战争……永不会停歇。
便如时光,永远不会为任何一个人改变!
“点火!”不知道是谁大喝了一声。
一只火把掠空而起,“扑”的一声扔在她的脚下,窜起一丈高的火苗。更多的火把被扔了过来,浓烟呛得她睁不开眼。
就要死了吧?
如果就这样死了,是不是一了百了?
然而,就在此刻,蓦地里听到背后传来一声充满威严的大喝:“住手!”然后,一阵凛冽的剑气袭面而过,卷起脚下滚烫的木柴四散而落。
人群陡然乱了起来,人们纷纷躲避着坠空而落的星火。有的人衣服被烧着了,吓得尖声叫了起来。
有的人感受到剑锋冰冷的凉意,骇地瞪大了眼睛,一动也不敢动。
更有些人清楚地看到,那个凌空而至的白甲将军身后,坠着一团黑色的浓云,正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席卷而至。
“啊!聂大将军!”
“啊!铁甲卫!”
人群顿时恐慌起来,没有人再看那个缚在柱子之上的女人一眼,挤挤搡搡,如无头苍蝇一般四处乱窜。
不管是京城的百姓,还是经过长途跋涉,逃难而至的难民。人人都清楚知晓,直属于皇帝的铁甲卫一旦出现在眼前,便是敲响了死亡的梵音,谁也不能幸免。
果然,那些黑色的乌云压顶而来,所到之处,顿如一片修罗地狱。
他们见人便砍,鲜血比四散的火焰更为鲜艳!
“聂行歌!你逃不了了,还不束手就缚!”首领紧张地仰望着翩然立于高柱之顶的聂行歌。
方才,他以极端诡异的身法瞬间冲至刑场,杀了他们一个措手不及!然而此刻,他已有准备,断然不会让聂行歌再次逃脱。
火势暂时被遏止住了,但屠戮却并未停止。
聂行歌紧紧握住剑柄,眼神雪亮,仿佛一把出鞘的剑,凛冽逼人。
“啊!那个孩子!”陡然,仍然被绑在柱子下面的苏央失声惊呼。
聂行歌一震,双眉蓦地蹙起,手中剑光如惊雷一般劈落,将十数名仍在砍杀无辜者的铁甲卫掀落于地。
受惊的人群蓦地安静下来,下一瞬,人们仿佛如梦初醒般,向聂行歌匍跪于地。人人痛哭流涕。
“聂将军!救救我们,救救我们!”
“带领我们杀回去!杀了那些该死的日照人!”
“对!反正是一死!我们也要死在战场上!”有血性的男儿终于暴起,他们不顾那些黑衣铁甲卫的阻止,朝高柱下面围了过来。
像是忽然有了默契,更多的人站了起来,更多的声音汇在一处,“杀回去!杀回去!”
甲卫首领心中一惊,忽然返身,手起刀落,将奔到最前面的那一个人斩杀于刀下,“聂行歌通敌叛国,皇上有令,格杀勿论!若有阻碍铁甲军执行公务之人,力斩于刀下!”
此令一起,惨呼声此起彼伏。
聂行歌霍然变色,落在首领身上的目光瞬息变幻,仿佛正强自压抑着某种激烈的情绪。
苏央黯然叹了一口气。
“你还是不肯动手么?到现在你还看不清,你为之效忠的究竟是什么?”
“是射月王朝的千秋大业,是天下苍生的福祉!”聂行歌答得很快。那是他自小便在祖辈遗留下来的兵法书里看得烂熟于胸的字句。
他的祖先与高祖皇帝一同起兵,平定乱世,一战而建立起千秋功业!尔后,为了苍生福祉,退居人下,甘为人臣,至此天下大定,百姓繁衍生息。
这份胸襟与气度,是他所景仰,更是他为之骄傲的。
身为聂氏族人,他怎可为一己之安危,涂炭生灵,让先祖蒙羞于九泉!
不!这一生,若是什么都无法拥有,但至少全他一个忠字!可不可以?
可不可以!
“天下苍生?福祉何在?”苏央叹息着挑唇,微微露出一抹似笑非笑的表情,“不过,我很高兴。你为了救我,不惜违抗圣命!”
钉在邢台上的圆柱蓦地震荡起来,高高立于圆柱之顶的白甲将军猛然握紧了手中的剑柄,指节泛白。
天下苍生!
福祉何在?
长空之上,风声盈耳,那些争斗与呼喝之声听起来那般遥远。聂行歌猛地一咬牙,振衣而起,金色的长剑宛如一道破空而至的虹,撕裂了铅铁般沉重的黑色浓云。
“聂将军来了!将军来了!”人群爆发起来,他们赤着足,挥着空空的拳头,向铁甲军冲了过去。
苏央默然望着人群里那道夭矫不群的身影,脸上似笑非笑的表情慢慢僵凝,化为唇边一丝苦涩的笑意。
纵然是威名赫赫的铁血战将,亦有身不由己的时候。
此刻,命运的洪流滚滚而至,却不知,到底会将他们带往何方?
“聂行歌,你还不肯承认是造反?”首领的目光落在苏央身上,忽然眼里杀机涌现,黑色长刀抡起一个完美的弧度,朝苏央头顶斩落。
“小心!”聂行歌失声,金剑脱手飞出。
“叮”的一声,击中长刀,刀锋偏了一偏,砸在刑台之上,顿时木屑飞散,落了苏央满头满脸。
“哎哟。”她吃痛,惊呼一声。
长刀却已再度落了下来。
聂行歌飞身而至,剑已脱手,只能手肘一横,硬生生将锋利的刀刃挡住!
鲜血瞬间染红了雪亮的刀身,两个男人默默对立。
“你的目标是我!”聂行歌眼神如刀,注视着隐在甲胄内的甲卫首领。
“铁甲卫行事,从来只问结果,而不问过程如何。”话音还未落,长刀再度抡起,招招俱是向苏央头顶挥落。
苏央呆呆地立在那里,一动也不能动。
凛冽的刀风总是擦着她的脸颊掠过,她被那种冰冷冻得打了一个哆嗦。
然而心中却并没有恐惧。
她相信他会保护她,就像她相信,面对着这一场实力悬殊的屠戮,无论他心里怎样挣扎,到最后,一定会拔剑而起。
于是她瞪大了眼睛,看着甲卫首领被手中的长刀割裂了胸膛,看着那些黑衣的铁甲卫,一个一个身首异处。
看着被鲜血刺激得红了眼眶的人们大声鼓噪起来。
经历了被屠杀的恐惧,经历了妻离子散家破人亡的忿怒与痛苦,他们痛哭着匍匐于地,呼喊着他们心中不败的战神!
“将军!带领我们杀回去!杀回去!杀回去!”
刑台上的圆柱已经断裂,捆绑她的绳索也早已被削成片片,可是苏央却仍然站着没有动,她侧头仰望着身边的聂行歌,无声叹了一口气。
他救了她!
却又因为救她,将要杀死更多更多的苏黎人。
命运就是一个巨大的转轮,你以为跨出了一大步,却不过是在朝着起点奔跑,周而复始,永不停歇。
“圣旨到!”随着这一声高亢的呼声,长街那头快速驶过来一匹奔马。到了近前,马上之人连连喘了好几口气,才翻身下马。
“徐丞相?”苏央下意识地朝聂行歌靠近几步。
丞相显然是被眼前的景象给惊吓住了,呆怔了好半晌才猛然回过神来。
“你、你你……竖子窃国!竖子窃国!”老丞相气得须发皆颤。
聂行歌不欲多言,倒转剑柄施了一礼,“请丞相宣读圣旨。”
徐丞相这才记起来此的目的,但眼前,触目是横尸遍野,血流漂杵,整个西市宛如人间地狱。
而聂行歌便是那地狱中的修罗!
他一直记得他谦恭内敛的模样,却忘记了,杀伐一生的战将手上染满了多少人的鲜血!这样的人,是豺狼!是虎豹!
如今,真的要放虎出闸么?
他自以为摒除成见,在皇上面前极力举荐他,国之将倾,力挽狂澜,这个决定是否是错误的?
丞相双手抖颤,几乎握不住那卷明黄色的卷轴。
“丞相大人!聂将军是为了救我们!”
“对!聂将军没有错,请皇上收回成命,恩准将军领兵出征!”
“请将军领兵出征!出征!”
人群再度激动起来,喊声如海啸铺天盖地,似要将人淹没。
丞相的脸色霎时刷白,勿怪乎皇上要将此人列为褚氏王朝最大的威胁。
但如今,形势迫人,由不得他在做选择。
老丞相长叹一声,展开卷轴,“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丞相的一字一句破开海浪,如一道道潜流,自石罅间冲刷而出,带来一股尖锐的啸音,久久,久久回荡在耳边。
“不!我不同意!”陡然,聂行歌低沉的嗓音截断潜流,蓦地,如满庭风止,世界安静下来。
徐丞相以不可置信的眼神怒瞪着他,“你说什么?你不同意?”
“对!不能同意!只有五千兵马如何上阵杀敌?日照国号称有雄兵二十万。”人群里忽然有人站起身来,抗言道。
以五千人对敌二十万,无异于以卵击石。
这怕是射月帝的又一个诡计。
但,却为何要以她为质?
难道是因为聂行歌救了她,皇帝便以为她可以牵制住他么?
不,连她自己都不敢这么想。
苏央眼神几度变幻。
却听得聂行歌坚定地摇了摇头,“我不同意留下人质!就在刚才,铁甲卫首领死去的时候,我对自己发过誓。凡我要守护的东西,绝不许旁人伤害,除非从我的尸体上踏过去。”
他说得凛然,让久历朝堂口舌之战的丞相也不由得愣了一愣,半晌才恨声道:“皇上对你已算宽宏仁慈,那苏黎妖女本是该死之人,但你为了救他,不惜违抗圣命,擅自离开将军府,辜负了圣上对你的一番维护之意。尔后又挑动流民作乱,杀死禁宫直属铁甲卫!这等行为,你还配做聂氏的子孙么?”
聂行歌目光微动,继而恢复平静,“救人和杀人都是我一个人做的,与这里的百姓无关。”
“哼,百姓?你心里还有我射月国的百姓么?我们的战士在前方奋勇杀敌,我们的百姓无家可归、流离失所!而你呢?却为了一个女人,置国家人民于不顾,我真为你感到羞耻,为聂氏的列祖列宗感到羞耻!”老丞相越说越激动,双目直视,怒容满面,“更为我的女儿不值!”
陡然之间提到自己的爱女,丞相禁不住老泪纵横。
国家正处于危难之际,他不惜放下个人的恩怨,在宫中跪了一天一夜,才说服皇上让聂行歌重新披甲上阵!
然而,这个铁骨铮铮的少年将军却对着他毫不犹豫地说了个“不”字!
就像当初他毫不犹豫地拒绝了慕瑛一样。
他居然再次违抗圣旨!并且,是为了那个引发这一切灾难的祸国妖姬!
丞相悲愤地以手指天,“聂行歌,你可以不出征不上战场!你甚至可以带着这个女人离开京城,走得远远的。但,射月国再也不会承认你们聂家,聂氏一族从此从褚氏王朝的历史中抹去!还有,这些口口声声嚷着要追随你的叛逆们,他们一个都别想踏出京城!”
没错,聂行歌是武功盖世,英勇无匹,但面对着京城数以万计的守城将士,他如何能与他们为敌?如何能保证这一群手无寸铁的难民的安危?又如何能背负一个千古骂名?
苏央抬手,下意识地拢了拢散落在鬓边的头发,转而面对着神色莫定的聂行歌,嫣然一笑,“将军一诺千金,苏央甚为感激。只不过,将军有将军的功业,苏央也有苏央的受业。”该她承受的,谁也替代不了,也不必替她承受。
老丞相用一种既惊异又愤慨的眼神瞪着她。
这个女人,到了生死存亡的时候,还在卖弄风情,以退为进。
难道国家当真要亡在她的手上?
“你什么都不用说,是我欠你的。这些,本不该由你来承受。”聂行歌凝视她半晌,轻轻叹了一口气,“你是在怪我,并没有及时将你从监牢里救出来,对么?”
当初,他向她承诺,一定会带走她。
其实本来是打算跟皇帝做一个交易。射月帝既然如此忌惮聂氏一族,那么,他可以带着族人离开京师,只希望皇帝可以放她离去。
然而,是他想得太过天真。虽然在朝堂上磨砺了这么久,他却仍然还是那个对世事不甚了解,又有些率性任为,对人生满怀期许的贵介公子。
若不是这一刻,苏央被带到西市,即将处以极刑,或许他仍在犹豫,仍然想要寻得一个两全之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