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情思脉脉落红妆
苏央微微笑了一笑,瞬时,那张略微有些憔悴的脸容,如晨雾里悄然绽放的花蕾,柔软娇弱,稍纵即逝。令人无端想起挽不住的光阴和流水,以及所有逝去的美好的东西。
那一瞬间,所有的人都屏住呼吸,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这个女子是有魔力的,方才还口口声声说要烧死她的人们,此刻,俱都震撼于她倾国倾城的美丽。
老丞相不由得颓然长叹。
“我怎么会怪你呢?人生的际遇就是如此,总有些事情是在算计之外的。但我知道,无论何时何地,你总会在我最危难的时刻出现。”
所谓的两全之策,其实她很明白,从得知容妃怀有帝嗣的那一刻起,她便明了,为何聂行歌明明说过要带她走,却迟迟没有出现!
那不过是因为,他在等一个机会,一个可以让她名正言顺走出去的机会!
只不过,是她没有等到,她等不到太子出世大赦天下的那个良机!
“有些话本来不应该在今日说,但我怕现在不说,便再没有机会说。”苏央踏前一步,一双清亮的眸子直直望入他的眼里。聂行歌只觉她满眼温存,眼底却又有一丝似曾相识的悲凉,他心头一紧,直觉伸出手来,紧紧握住她的手臂。
仿佛下一瞬,她就会突然消失于眼前。
面对着他的紧张,苏央咬了咬唇,嫣然一笑,“其实,早在五年前,将军便曾救过我的命。你还记得么?”
五年前?
那便是天漠山一役之后,他第一次出征前往苏黎。
那时,他一心只想着建功立业,满眼都是初上战场的兴奋与热切,并不记得是在何时见过她?然而,即便是见过,五年时光匆匆,留下来的印象也是微乎其微了。
“那时,将军初到苏黎,曾经对一个迷路的苏黎孩子说,‘相信我,我会将你带到最安全的营地’,你果然将我送到父亲面前,所以这一次,我仍然相信你,总有一天,你会带我安然离去。”
她语似呢喃,如一根羽毛轻轻拂过他的心头。
然而,是总有一天么?不是现在,不是现在……原来她已打了这样的主意。
五指颓然松开,顺着她的衣袖滑落。心里多少挣扎取舍,都在她温柔的眸光注视之下化为难言的酸涩。
“你知道吗?留下你,是我最不愿意做出的选择。”
是他身为一个将军的尊严么?若他连一个女子都保护不了,又怎么能统帅千军万马?还是,从一开始,从他见到她的那一刻起,不,不是五年前的孩童,而是一年前,那个穿越风雪,奇迹般出现在营地,望着他哀凉而笑的女子。
他从未见过一个人,笑起来如此美丽,却又如此哀伤。
每每忆起,他的心便抑不住细细微微的疼。从此,只盼能见到她真正开怀的笑颜。
应是从那个时候起吧?她便如流水一般渗入他的心里,一点一滴。只不过,那时,她是深受宠爱的妃子,而他,是皇帝身边最忠心的臣子。
他从来不去想,便轻易忽略了内心深藏的心思。
唯有在最危难的时刻,才会本能地将她的安危放在第一。
“我知道,”苏央迟疑着伸出手来,指尖轻轻划过他的眉眼,带着一丝怯生生的战栗,“从小,你就是我心目中仰望的英雄。但你不知道,你也是我心中最痛恨的那一个人。我恨你夺走了我曾经拥有的一切。是因为苏黎人先失去了安稳平静的生活,是因为射月国君先夺走了日照王最心爱的人,所以你们现在才会失去亲人,失去故土,无家可归,流离失所。”
“你说什么?苏黎妖女,是苏黎人背信弃义!”
“是你勾搭了日照国主!你现在还来蛊惑聂将军!”
人群再度激动起来。
苏央轻轻一笑,“我才这么说了两句,便有人按捺不住。若我真的求将军带我走,你猜,又会如何?
她眼珠微微一转,无端添了几分俏皮伶俐的样子。
聂行歌心头一动,忍不住也笑了起来,“不用猜,我们且闯出去瞧一瞧就知道了。”
他说得认真,唬得身边隐忍不言的徐丞相惊跳起来,慌慌忙忙抓住他的手,“你、你疯了!真要中了她的计?这妖女分明是要令你和皇上反目,难道你还瞧不出来吗?”
苏央与聂行歌对视一眼,四目相对,二人脸上的笑容都慢慢黯然下去,褪了颜色,“丞相大人,你不了解他,更不了解我。我们的身后是我们各自不同的国家,他有身为一个将军的责任,我也有作为一个公主的尊严。他不可能背叛自己的国家,我也不可能求助于敌国的将军,逃得如此狼狈。”
她可以为苏黎牺牲,血洒刑台,但不能让聂行歌为了她,做一名一辈子抬不起头来的罪人。
更不可以一辈子活在旁人的轻视与谩骂之中。
她只希望有朝一日,自己能堂堂正正回到苏黎。
但那个希望却是如此渺茫。
无论苏黎是败是胜,她这个人质怕都没有什么好结局。
丞相看看她,又看看他,终于,颓然放开抓住他的手臂。
一时,俱都沉默下来。各人想着各自的心事。
良久,苏央咬唇,低低地叹了一口气,“聂行歌,其实我只是想知道,若今天我们真能离开这里,你会带我去哪里?”
聂行歌怔了一怔,他从未想过这个问题,救了她,自然是送她回苏黎,当初他带她离开那个地方,理所当然要送她回去。
然而,此刻,注视着彼此的眼眸,他却始终没有办法将这句话说出口,心里忽然涌起一股说不出的滋味,一时也分辨不清,只不由分说地堵满了胸口。
他艰难地张了张嘴,却蓦地感觉一双手臂从身后死死地抱紧了他,紧得他胸腔一窒,心顿时突突跳了几下,然而,那双手臂又很快松了开来。
“你不用回答,只记住我对你说过的话。无论天涯海角,你去哪里,我都跟着你。”
天涯海角,我都跟着你。
这是她在刑场之上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然后,便是不可避免的战乱、分离……
秋叶红了,又黄了,深秋的风已有些凛凛的寒意。院子里桂香犹存,银杏树的叶子纷纷扬扬落了一地。
其实,枫叶、桂花、银杏……这些,她从前都不认识。
在她的记忆里,最美丽的花朵是从天而落的晶莹剔透的六瓣雪花,但在射月国的都城是很难看到的。
于是,她学会了欣赏另一种美景。
在冷宫的日子,唯一能借以打发时间的事情是刺绣。这也是她以前不曾想象过的,从前她最喜欢的事情是骑马打猎,可是现在,她只能如宫中那些或已年老色衰或正年老色衰的宫人们那样一根针,几条线,枯坐整日,不言不动。
当然,她还有值得期盼的事情。那便是每隔十天半月,身怀六甲的容妃娘娘便会车马显赫地来探望她。
苏央明白,其实那也不过是遵从皇帝的意思,要不然,皇上又怎么会默许未来的皇长子如此频繁地出入阴森的冷宫?
在射月帝褚临月的心里,大约一直隐隐有所不甘吧?他或许仍在等待她做出懊悔的姿态。然而,纵使她后悔,也不是他要等的苏妃!
失去的一切,即便耗费再多心力,也不可挽回。纵然再相似,也不是当初的那个人了。
容妃每次来都坐不了多久。
四壁萧然的屋子里,两个并不太熟悉的女人,实在没有多少话可以说。只不过是因为,她们心里都关心着同一个人,关注着同一件事。
所以感觉又似乎比别人更为亲密一些。
有时候,容妃会带来他的消息,诸如聂行歌虽然只带了五百兵士离京,但跟随他的百姓越来越多,也有些是他从前的旧部,被皇上以这样那样的理由罢黜官职,这时候,也仍然出来追随于他的麾下,是以,等聂行歌到达岌岌可危的桐城时,已然是一支声势浩大的援军。
又诸如,日照军队已经放弃桐城,改由水路进攻清城。
清城告急。
皇上火速命聂行歌支援,聂军疲于奔波,战事再度胶着。
但更多的时候,连容妃也得不到半点消息,二人只能相对枯坐。任时光如沙漏里的沙子,无情地流逝,一去不回。
后来,容妃带了些给孩子做的绣品过来打发时间,苏央看着有趣,也慢慢学了起来。两个人之间开始有了新的话题,关于刺绣,关于即将来到这个人世的皇长子……
交谈漫无边际,两人都显得有些心不在焉。
某一日,容妃忽然道:“其实大哥是很喜欢你的。”
苏央的手指冷不丁被针刺了一下,鲜血滴在雪白的绢面上,迅速晕出一抹刺目的红痕。她将手指放在嘴里吮了吮,一边端详着绢布,笑道:“刚我还在想,手边红色的丝线不够艳丽,这下好了,我可以绣一整枝梅花了。”
容妃自顾自地叹道:“我知道你不想跟我说这个话题,大哥说你善良,总是不忍心伤害别人,不过到现在,我已看得开了,有了这个孩子,我比什么都满足。”
苏央的目光自绢布上慢慢收了回来,转头凝望着容妃,但见她神色温婉宁静,眉目平和,看不出忧喜之色。
容妃本就是个性温和之人,喜怒总是被掩藏得很小心,让人难以辨其波折。
是以,她才可以将一分感情,深埋心中,也许就此埋葬一生。
苏央默默地垂下眼睫,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末了,低低地叹了一口气,“他心中背负的东西太多太多,喜欢与不喜欢其实很难有所区别。”
民族大义,家国荣辱,任其一项,都比儿女情长重要得多。
容妃怔怔地看着手中亲手绣好的一双小儿虎头鞋,发了一会儿呆,轻声道:“的确,在他的心目中,没有什么是比聂氏的荣辱更为重要的,但自你入狱之后,你的安危比聂氏更重要。你知道么?那时候,我有多羡慕你。”
其实,如今在宫中,已经没有任何妃嫔的地位比容妃更高,然而她却坚持,孩子的一切用品都由她亲手缝制。
而刺绣不过是冷宫里的女人们借由打发寂寞时光的玩意儿罢了。
苏央便想,不管是在宫中的什么地方,不管地位是崇高还是低贱,其实所有的女人都是一样的,一样那么孤独、寂寞。
“当时,我想过要跟你们一起走。这一辈子,我最大的心愿就是看着他开心快乐地生活。我可以什么都不要,只是静静地看着他便觉得很幸福,可是老天不允……”容妃顿了顿,抚着自己微微隆起的小腹,眸中有着复杂莫测的光,“本来大哥已经安排好了,只要太医证实我已经暴毙身亡,便可以将‘尸体’运出京城。你知道的,一个活着的妃子是不可以私自离开皇宫的。我本以为,这一辈子,我终于可以摆脱这个吃人的地方,终于能够重获自由。可是偏偏,太医竟然告诉我说,我有了圣上的骨肉!”
人的命运真是太可笑了。
你越是努力想要抓住的东西,便会离你越远。而一些,别人费尽心机也得不到的东西,却会莫名其妙,落到你的头上!
“所以现在,我已经别无它求,只希望聂家所有的人可以平平安安,希望我的孩子可以顺顺利利地长大。”
“会的。他一定会平安,孩子也一定会快快乐乐地成长!这是老天赐给你,赐给聂家的。”苏央的手臂横过已显得有些朽烂的桌子,轻轻覆上了容妃微微颤抖的手。
“射月国的江山有一半是聂家的,这个孩子也有一半是属于聂家,这是上天的仁慈,它一定会眷顾这个孩子。”
容妃紧紧握住了那一双虎头鞋,望着苏央有些模糊的面容,轻轻点了点头。
一晃又是数月光景。
冷宫里的日子,平淡如水,乏善可陈。
容妃已不能时时来探望她了,孩子就快要出世,她必须卧床静养,等待生命中最大的喜悦来临。
而苏央的喜悦,却仍然不知在何处?
有时候她想,或许生命就是如此,在反复的希望与失望之间,拉扯、消耗……直至绝望,再也不存任何幻想。
关于他的消息,因容妃即将临盆,便再也无从得知。
她便强制着自己不去想,然而每夜却总是自各种光怪陆离的梦中惊醒。有时候,看到他浑身是血地倒在雪地里,有时候是父亲,睁着一双沉痛的眼睛,直愣愣地瞅着她,而有时,又似乎是姐姐,仍然是当初身着雪白嫁衣离开苏黎的样子。
姐姐说:“他不会回来了!所有的人都想他死,只有你一个人希望他活,老天爷听不到你的声音,你还是跟我走吧。”
不不不!她还不想走啊!
虽然活着是那么辛苦。
虽然有时候,她觉得自己真糟糕,竟然希望一个在战场上与自己族人为敌的人好好活着。那么她岂非等于背叛了苏黎?
她这样的罪人,怎配跟着姐姐一起走?
所以她还不能死,不配死,她应该继续活着煎熬下去。
直到这一场战争结束!
某一日,宫中忽然传来消息,说是聂行歌背叛了射月国,私自与日照国签订了停战合约。
彼时,射月国的军队已经将日照、苏黎两国联军逐至天漠山下。
眼看五年前的大战即将重演,然而,令满朝皆惊的是,聂行歌竟然不顾射月帝一连追加的几道圣旨,执意与日照国签订了十年互不相犯的条约!
两国以天漠山为界,并且承认苏黎国为中立国,准许两国贸易,互通婚姻,永世和睦!
合约内容传到京师,皇帝龙颜大怒!
赐下鸠毒于苏黎公主!
那一杯琥珀色的酒静静地摆在桌上。
是一个难得的好天气。天高云淡,红日高照。她站在窗前,仰望着天空中那一抹温暖的恩泽,生命的最后一刻,心情是难得的平静。
他终于做到了!
比她所能想象的做得更多更好。
她这一生,从苏黎到射月,从射月皇宫到西京,从西京到刑部大牢,再从大牢回到冷宫。兜兜转转,只差最后一步,从射月回到苏黎,可是这一步,她却再也踏不出去了。
容妃说得好,没有一个妃子可以活着走出皇宫。
命运对她如此不公,却又对她如此厚待。
让她认识他,爱上他,更让他接纳她,也爱上她。
此生,她无怨亦无悔。
唯一的遗憾,是不能见他最后一面。
但,这也无妨。有人说,好的绣品,已经融入了绣娘的生命。她的所有心神都凝聚在那些绣品之中,那是她留给他的最后也是最好的遗物。
此后,她只愿他平平安安,一生顺遂。
那么这最后的一程,就让她自己走吧。
苏央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努力把酒杯端了起来,琥珀色的液体里荡漾着一股暗绿的色泽。
喝下去吧。
喝下去,所有的欢笑与痛苦都将不再存在!
苏央一仰头,然而,就在这刻,一缕劲风从窗外****而入,打翻了她手中的琉璃酒杯,“砰”的一声,暗绿色的液体倾洒一地。
苏央蓦地抬起头来,窗外,阳光正好,而那个人,金剑白甲,风仪如神,仿佛从开天辟地就站在那里,并且可以一直站到地老天荒。
他来了!从万里之远的天漠山赶回来,来得正当时。
隐忍许久的泪水终于汹涌而出,湿了眼眶……
原来命运有时候,真的会如此宽容。
此生无悔,只愿与你执手一生相看。
是年,民间盛传,被囚于冷宫的苏黎公主饮毒鸠自尽,大将军聂行歌自天漠山签订停战合约之后,卸甲归田,从此不知所踪。
射月帝拟于宫城外截杀回京述职的副将,却因聂氏一族尚未根除,仍隐于民间,心有所虑,终不得不接受此“大逆不公”之条约。
从此,两国百姓得享十数年安宁富足的生活。
同年,皇长子出世,大赦天下。
翌年,封皇长子为皇太子,聂氏义女采容为德容皇后……
又一年,传于天漠山见聂将军与一绝色女子在山间骑马行猎,而终不得证……
************,英雄美人的故事总是会被新的传奇所代替。
往日种种,终被湮没于历史的烟尘里。
而唯有相伴一生的平凡夫妻,才能在彼此的故事里,延绵不息……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