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郊忍冬站台。
忍冬颠着脚尖,好奇对和自己名字相同的站牌名瞧个不停。
一只手钻出裹身窗帘布,模仿字形一顿一挫的比划。
公交车稳稳停泊,车门打开,车载智能语音同步播放。
“RD64路抵达循环节起始站点—东郊忍冬站,请乘客有序上下车。白烨环城观光旅游提醒你:如果你要半日游遍全城,现在上车正是好时候。傍晚在渠江,我们有一场礼物要送给你。”
忍冬转身询问的目光投向,在站台边等待的男人,闻声疑惑道:“环城观光?礼物?”
正巧在打开车门前面的张羽,举手招了招,“想去吗,我带你去看看。”
率先一步跨过车门,忍冬急忙跟上。
裸露在外的左手攥紧“衣襟”,小步子蹬蹬来到车门轻巧跳跃,双足微蹲落进车内。
自然环顾四周,车里乘客少,后段两位中年男女在闭目休息,对应的旁边一位老人低垂眼睑滞望拐杖头木理纹路,怔怔出神,最后一位年轻人坐在中段末尾,侧偏脸颊,额头斜靠透明车窗,刚好避开忍冬所有能观察到他面孔全貌的角度,平静的欣赏窗外的风景。
忍冬多关注了他零点一秒,因为他的年龄与张羽相仿。
在他前面三个座位找到张羽,跑过去挨着坐下。
车开始行进,窗外的风景“跑动”,错落的房屋,泛黄的田野,笔直的树木下枯叶丛绒。
张羽特意给她留了靠里的座位,忍冬双手按在玻璃面,脸凑近,一生从未见过的风景牢牢的吸引她绝大部分注意力。
有暖意的近午阳光,张羽调整一个平时习惯的坐姿,斜靠椅背,双手插在腋下,惬意的欣赏窗外百看不厌的风景,时不时解答忍冬提出的问题。
“那是什么树?”她的知识主要集中在日常生活方面。
张羽暗拍脑袋,他忽略了动植物。
回答:“悬铃木。”
“为什么它掉光叶子?”
“冬天到了。”
“什么时候会长?”
“春天。”
张羽心笑:还好我都懂。
忍冬歪歪脑袋,窗帘布耷拉在白皙的肩头,盯着悬铃木和下面堆满的落叶堆。
问道:“为什么它光掉叶子,不掉长叶子的树枝?”
张羽:“?!!”
埋藏在久远前的记忆翻找出来,眼瞳闪动间隔清晰的睫毛遮挡成的帘幕窥见过去的画面。
小女孩气恼的打掉落在脑门的树叶,暴跳如雷:“羽哥,树叶怎么光砸我头上,这破树有本事掉树枝啊,怕你姑奶奶就和小寅姓!”
站在旁边的男孩,呆呆的思索几秒,认真的反驳:“不只掉你头上,我也有叶子,”摇摇头晃飞头上五六片树叶,“看!”
很在意的纠正女孩语误,“你本来就和我一个姓,你以为不怕树就能改吗,天真!”
“我我……”女孩抓狂:“我和尼拼啦!”
扑过去,后者熟练的早一步往左闪开,和很多次一样,两人围着他饶圈追逐打闹,直到累到跑不动,只能干瞪对方。
“张羽”憋笑,然后把两手一左一右的按住他们的脑袋,总算抢过他们的注意力。男孩子一向有一说一,重点是稳住小姑娘的心态。
忍冬的双眼水波似境。
脑海里画面与此刻的画面,隐隐重叠。
张羽右手抬起枕在脑后,用浓浓的怀念语气并两分笑意,解释给忍冬听:“大概叶子就像头发,掉了一茬,还有一茬,就算不长掉光也不会怎么样,树枝是树的手脚,总是不那么容易割舍的。”
十一二岁的“张羽”重复般说出类似的一段话。
“张羽”对自己的机智回答满意到不行。
却见忍冬问道:“要是不长呢?”
小女孩:“要是不长呢!”
张羽瞳孔一颤,过去和现在一幕惊人的高度相似,仿佛重演。
真是角度刁钻啊。
张羽叹口气,发出四五十岁中老年男人每天要面对残忍现实:“那就秃了!”
好一阵才摆平这个问题,忍冬继续接连对能看到的一切事物发问,大部分张羽七七八八编一点能回答,剩下的很不负责任糊弄糊弄,东扯扯西扯扯瞎掰。
即使拥有足够完备的生活知识库,忍冬初次运用依旧会常有不合常理的幼稚之处。其实可以一瞬间具备媲美成人的交流表达方式,这是张羽留出的成长空间。
“更有趣不是么。”
伸伸懒腰,张羽决定了,等会他要眯一会,大好晴天不睡一觉实在可惜,等帕西来,他就可以把张忍冬这个麻烦丢出去了。
一片枯黄卷叶砸在车窗,弹开。
即将合上眼睑缝隙的一霎,微微失神。
闭上眼,擦拭过的记忆再度铺落灰尘。
暖和的淡淡阳光里,忍冬就这么眼睁睁的看着,张羽合上眼皮舒舒服服打起了盹,安静的端详这张迅速熟悉起来的脸,没有打扰。
车停车走,有人下有人上,所有人似乎有意无意的忽略了中段靠前的两个座位,忽略了穿一身洁白帘布的忍冬,不觉有任何怪异的地方。
*
北府清鸣峡市,前夜空港。
一艘艘船坞是凸出崖壁的鹅卵石,布局更像在岩壁挖巢的鸟群,探头探脑乌泱泱的一面,差别是超越本能的艺术造诣和空间合理性。
大开阔的视野,松针如栉,分圆切规的分布,高可见长天万里,中可观天轨浩浩车流,低现街道田埂,屋厦插秧,近交邻里,远望冬景。
任何一个船坞,哪怕是距离地面一百米高度的最底层,照样可以无碍的看见四个方向的全景。
白天阳光照耀,会反射出并不影响视线的弱光,给船坞空港镀上一层素衣。
到了夜晚,名为“前夜”的空港才是真正绚丽神秘的。
第V1174号船坞。
一架灰色涂装,深紫剪刀尾翼的【雨燕一型】静止悬浮在中空的梭形船坞平台。
横G字方向盘,五指连点一侧半U操纵台上方的全息光幕,申请飞行许可。
嘟嘟,请求通讯接入。
“老大,我们走大运接到一个B+级悬赏。”
晃晃脖子,酥紫的麻花辫甩到副驾驶座。
说:“踩过点了没有,琪雅的风险评估呢?”
适时,对面一个女声及时说,声音稍微有点些远。
“帕西姐,难度评估:中低,危险评估:低。就是耗时长达一个月。”
轻佻混不吝的男声抢话:“保护人那有时间不长的,对方可是千金大小姐哎。这是我三年来接过最好最轻松的活了,油水贼厚又安全,还能在高级宴会混混贵的死的美食好酒,说不定还能勾搭几个独守空闺的寂寞少妇。”
秀气的嘲笑:“看上你是眼瞎。”
顿时气的鼻孔朝天,骂道:“爷的魅力你们懂个屁!”
引起一片哄笑。
笑闹过后,又声音轻松的询问帕西去向:“老大,你捕猎完成了什么时候回来?”
帕西查看前夜空港发回的消息。
{北府—伏羲州—汤川—天河洲,飞行路线核准通过。}
{启程时间限超10:00,抵达时间限超18:00}
{前夜空中交管提醒您:最大允许速度600km/小时。飞行锁已打开,祝您旅途愉快。}
“明天中午。”
“这么久?”
“去见见朋友,顺带接人。”
琪雅的声音喜悦:“有新同伴了!帕西姐我准备准备买些好吃的,做顿大餐给你们接风洗尘。”
“嗯好。”
帕西解除飞行锁。雨燕一型飞行器底盘十六个引擎喷口徐徐点亮,上升力使得飞行器凭空浮高一寸。
船坞圆台基座收敛散发的蓝光,盛托飞行器的磁浮固锚装置关闭。
帕西折断了束缚雨燕号的纱线。
重获自由的雨燕,剪尾舒张,冲出冷寂的前夜,去往暖光所在的地方。
帕西眉目稍低,眼里是深想和怀念。
前夜空港,大大小小飞行器往返不断,络绎不绝。
雨燕低掠过空轨栈桥底,仰高与大厦长天,攀入云梢,径直远去。
*
“愈沉迷,就愈无法自拔,你在自陷,当你创造这份堪称伟大的力量开始,你就无法摆脱了,过往的美好,将永远的留在记忆的昨日,渴望,解渴……哈哈咳咳,这便是代价!”
一人佝偻瑟缩躲在角落,手掌紧捂嘴唇,剧烈的咳嗽咳到浑身一顿一挫,鲜血渗出五指缝隙,化作点点生命力枯竭的褐色灰烬逸散。
“他”却在压抑的大笑,笑到涕泗横流,骨骼哀鸣。
“他”看到了,“看”到了,看到了张羽的情感所在如此的可怜!
“你强又怎么样,把最重视的东西在最初就丢弃,然后花费余下一生去寻找,越是找到,越是失去,越是期待,越是煎熬,就会越悔恨……就会越引人入迷!”
身躯一寸寸崩溃,从外至内,从皮肤轮廓到血肉内里。
躺靠在座位的张羽睁,忽然觉得后方有什么视线一类的,有种想睁开眼回望的悸动。
张羽想到,便立即这么做了!
除了注意力各自逸散的乘客们,他什么也没看到。
错觉吗,是神体太过敏感,无意义的信息流造成幻觉了。
视线习惯的扫过车尾,扫过车尾的角落。
几分之一个呼吸间“他”与张羽对视,脸庞不断崩散化作飞灰,仅剩一只右眼的“他”,静静凝望。
无声的唱颂,有浩瀚沛礴之意,重若山阙,铿锵沧澜。
微低残首,说:“愿吾神……”
张羽感到一股不知从何处而来的冲动撞入心头,瞳孔猛地放大。
“什么!谁在说话!”
一直盯紧张羽的忍冬,发现张羽动了动嘴唇在说梦话,觉得分外有趣。
接着就见张羽一下打挺坐直,惊醒过来。倏然转头回看,好像在寻找什么人。
什么也没找到。
忍冬突然本能的觉得自己应该做些什么,一副模糊的图像在数据库深层浮上,下意识的把白生生的小手伸出帘布缝隙,轻轻按在惊魂未定的张羽头顶,揉了揉头发,无师自通柔声说道:“不怕!”
张羽:“……”他感觉到脑袋上的小手似乎认为他在寻求安慰,又揉了又揉。
好像找到乐趣的忍冬,再次轻声道:“不怕!”
误以为我做噩梦?
张羽没去管把自己当猫咪揉的忍冬,任由她胡来,闭上眼睛入睡,他要试试,刚才那种感觉,做梦还能不能再碰到,总觉得应该多在意一点。
阳光照在透亮车厢,片甲大小的飞灰在冬阳的融光里残消。
似乎还留有一句声音眷恋在尘埃里不愿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