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儿跟二片子回到龙王梁那天风平浪静,老天爷没有安排啥特别的征兆。老四正提溜着裤子去解手,刚出了屋子就叫风沙迷了眼,在泪眼模糊里瞅见街门口多了三条人影。三儿抱着贾勇跟二片子穿街过巷,竟没有一个人认出他们,后来小金牙叨咕这事,觉得是三儿的身子骨挡住了他们的眼,愣是没看清这三个人的眉眼。可老四认得他三哥,他在泪眼模糊里就瞅见个影,虽说那影早不是先头那么单瘦,可他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只因为身上流着一脉秉承的血?他也弄不明白。三儿变了,兄弟两个见面三儿把手落在他肩膀的时候,老四感到三儿的身子像是山石。他变得膀厚腰圆,说话的时候声音跟炸雷似的,尤其笑起来,仰层上都会落灰。瘸了一条腿,可瘸掉的那条腿更衬出他身上的气魄。 老四的媳妇刘二月叫三儿的架势吓住了,拿着针线活儿站在地上,咋也不敢再上炕。平日里她也是龙王梁有名的嘹货,树下村头逮着个事喳喳个没完,如今到了三儿跟前,却大气不敢出一口。三儿他娘我这三儿子的手,哭得成了个泪人。三儿跟二片子私奔的第四年头里,贾茂走的,银花出钱置办的棺木,全乎的入了祖坟。
可三儿他娘就有这么一句话说到了银花,她说得极小心,生怕二片子不乐意。她哪知道,他们经过了多少生生死死,银花这个疙瘩早给解开了。等三儿他娘哭过了,三儿就问起银花的状况,三儿他娘局促地看着二片子不知道咋开头,老四接过话茬往下讲。说三儿跟二片子私奔以后,没多久银花就得知自个已经存上了孩子,可她没告给贾茂,悄悄在村东头购下处院子搬了进去。后来也没听说请过产婆,靠她自个的双手扯拽出了孩子。贾茂知道了消息去找银花,给挡在了街门外,“我没跟三儿拜过堂,说起来难算得上老贾家的媳妇,孩子现在就是我的命根子,谁也别想打我手上抱走。我不说谁也都知道,我坐过黄米,这孩子是三儿的还是六儿的你凭啥就认准?”贾茂给银花气得半死,回到家两天没吃下饭,直骂银花是个没头鬼。银花再进老贾家的院子就是贾茂去的那天,她拉扯着孩子披麻戴孝地进来,磕过头,留下银洋,就走了。自打银花搬出去住,她门前的是非就多起来,村里打光棍的二勾游没少动过她的念头。也就是两年前,大力他儿子长贵接着酒劲摸进了银花的屋子,银花跟他打起来,脚踩空了炕沿,摔瘫了,现在下半截身子跟没有了似的。
“那现在她咋过活?”二片子问老四。 “亏得铁胆这孩子懂事,现在屋里屋外都靠这孩子了。”老四叹了口气。 “三儿,”二片子想了想,跟三儿说,“人家一个黄米都知情知理,咱不能忘恩负义啊!” 三儿点了点头,叫老四给他带路,起身往外走,老四赶紧趿拉鞋去赶。老四领着三儿到了银花家门口,上去拍门,喊铁胆,不大工夫门开了,一个虎头虎脑的小子站到街门中间,三儿只看了一眼那面相就知道是自个的种。铁胆叫了老四一声“四叔”,对着三儿眨巴着眼。三儿一瘸一拐地进了院子,院子里灰蒙蒙的,有种说不出的凄凉。他走进屋,见地上摆着盆子,里头泡着满满的衣裳,盆子四外溅满了水,“铁胆,谁来了?”她的声音打西间屋传出来,把他给唤得呆了,他定了定神,颤抖地撩起门帘子。 她披头散发地靠着被卧垛,年轻时候那股劲头全没了,瘦得脱形,要不是那眉眼,谁认得出她就是“群仙书院”的头牌银花?她盯着进来的男人半晌,总算认出眼前的是哪个,她急着想去整整自个的妆容,看着他又慌张地放下来。她尴尬地笑了笑,问,“你咋回来了?” “累了,就回来了。
”他欠身过去,一把抱起银花,把她打那铺又脏又臭的被卧里搂了出来,大步向外头走去。她的胳膊揽着他的脖颈,叫他放下她,她哪也不想去,可他啥也不听,一瘸一拐地走着,双手像铁钳子似的箍着她,她的气力到他那像蚊子似的。她看见他的儿子追过来,叫唤着“放下我娘”,在后头拍打着他,可那小小的拳头只够拂去他身上的尘土,他全然不顾。老四跑过来拉住铁胆,铁胆“哇哇”哭起来,银花看见铁胆的眼泪,反倒笑了。 “你变壮实了。” “嗯。” “你的腿咋瘸了?” “打仗打的。” 三儿抱着银花回到院子里,二片子已经手脚麻利地拾掇好了西房,三儿把银花放到炕上,叫二片子给她换洗换洗,她身上臭气乱哄的。
他转身往出走,二片子在脊梁后头喊他做事手轻点儿,银花看着二片子,知道自个这回跟三儿的心真是隔天隔地了。三儿看着气鼓鼓的铁胆,他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恶狠狠地瞅着三儿,三儿问他记不记得那天夜里钻进他家的那人,就是那个男人害铁胆娘摔得下不了炕。铁胆点了点头,三儿又问他认不认得那人家,铁胆又点了点头,三儿一挥手,“带我去!”铁胆用袄袖子在脸上抹了一把。 老四拽住三儿的胳膊,说你别去惹事了,他们人可多,都是下手不分轻重的愣头青,咱们惹不起躲得起。三儿黑着脸甩开老四,颠着腿去追在头里走的铁胆,老四慌张地叫二月去老大老二家喊人,抓起铁锹赶了出去。院子里的人慌成一片,三儿他娘喊着“老天爷呀”在房檐底下哭嚷,只有二片子面不改色地给银花换洗身上的衣裳,二片子跟银花说:“不用理他们,没啥大不了的。”银花笑着轻声答应,“哎。
” 大力家的街门横生生地敞开着,三儿跟铁胆走了进去,大力、长贵跟长贵的两个朋友正在炕上涮羊肉汤,东拉西扯说得正热闹。三儿叫铁胆跟赶上来的老四在外头等他,他一脚踹开门走了进去,大力媳妇打里间屋出来还没看清是谁,三儿伸手把她拨到了一边。三儿冷冷地看着屋里的四个男人,扭头问大力,“大力哥,我找你家长贵说点儿事。”大力左瞅右瞅,愣没认出是谁。长贵打了个酒嗝,问他找自个有啥事,他话音才落,头就给摁进了跟前的热汤里,烫得他的魂都飞了。大力跟那两个小伙子冲三儿扑过来,三儿用左手一甩,那两个小伙子就飞到了墙上去,他用右手揪住大力的袄领子,就势把他抛到了外头地。然后,他腾出双手抓起烫得吱哇乱叫的长贵,架窗户扔了出去。大力媳妇看着三儿黑着脸走出去,吓得双腿发软,半晌没有站起来。长贵给破了相,还成了歪脖颈,话也说不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