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龙王梁以后,三儿办的这两件事一阵风似的传开了。吃完晚上饭,三儿跟二片子带上贾勇到拐子家去,人们都远远张望着,不敢上前去打招呼,好像三儿一个不顺意就能叫他们都变成歪脖颈。先头跟三儿、二片子或是银花有过节的人,要么窝在家里大门不敢出二门不敢迈,要么就连夜逃出龙王梁,找地方去避避风头再说。 拐子媳妇可不管这些,她清楚三儿是啥样的人,要不是长贵害得银花瘫在炕上,三儿哪会打上门去?不过真见到三儿,她还是给吓了一跳,哪会想到先头单瘦的后生长得这么厚实,他扒开衣裳给老丈人看自个的胸脯子,全是干楞楞的伤疤。三儿用手掌把胸脯子拍得“嘭嘭”响,说自个命硬,擦着脑袋飞子弹,心脏边上穿刺刀,小日本跟****都取不走他的命,要不是腿瘸掉,没准他现在都打进了金銮殿。他说傅作义的王牌35军在新保安给干掉了,现在北平城里头剩他孤家寡人了,打下来就是迟一天早一天的事。拐子应和着三儿的话,心里却搞不大明白傅作义是个啥官,凭啥能住紫禁城。 夜深了以后,二片子叫三儿回去睡,她好些年没回家了,想跟爹娘多待会儿,也叫爹娘好好瞧瞧他们的外孙。
三儿知道二片子的意思,这是叫三儿回去跟银花聊聊,银花现在半身不遂,得跟着他们过,他们的疙瘩解开了,可不知道银花心里咋思想。好些事二片子不方便问,还是得叫三儿去跟银花商量。三儿把贾勇放下,点点头往回返,拐子媳妇后来跟拐子叨咕,三儿跟二片子这两个人合该就是要成的,烂在肚子里的话不用说出来,另一个也能明白。 银花见就三儿自个回来,忙问二片子去哪了,三儿说她住娘家。铁胆见三儿进来,起身就往北间去睡,“铁胆,”三儿叫住铁胆,“我是你爹!”铁胆停了停,一声也没吱就走了。“他娘耳朵的,认老四是‘四叔’,到不认我是他爹,这小兔崽子!”三儿说着话,给银花务炕,去烧了热水给她抹身子,“你这人先头一天不洗澡都睡不着,这几年没法洗不也过了?你就是穷毛病多。” “叫你说对了,不洗澡呀还真是难受,要不是铁胆,我早就一了百了了。” “一了百了,”三儿问她,“就为了洗不了澡,没啥别的?” “没别的,就这还不够?” “你这出息!” 说完,三儿跟银花都笑起来。三儿没有问,叫银花跟着他和二片子,她会不会觉得别扭。
要是她觉得别扭咋办?他不能把她扔掉,先不说她生下铁胆,“一日夫妻百日恩”,老人们说就的,他嘴上可以逞强,心里可不能说他对银花没有半点儿念想。睡到半夜,他侧过脸,见她正盯着自个,她在想眼面前的人是真是假。“三儿,往后别叫二片子在外头过夜,结了婚的女人回娘家传出去可不好听。”她说,“我这块地是给人犁烂掉的,你撒下种还能收出来粮,是我沾了你们老贾家的光,叫我不枉当了回女人。”她又说,“现在,我这块地是秃了,二片子还年轻,趁年轻就多存几个。”他轻轻揽住她,一时间不知道说点儿啥好,她苦笑着往后说,“你看我这身子,全都是皱纹,我是糟老婆子了。我早该明白,我老得快,身上的水早给先头那些混账玩意儿榨干了。也不知道我那时候咋想的,以为自个一辈子都会那么鲜亮。” 银花的话说得三儿一阵心酸,他盯着斑驳的仰层,银花趴在他身上睡着了。她到底是个女人,那陈年往事,也不该论谁的对错,她想有个孩子,躺在心爱的男人身边睡觉,有啥错呢?只不过,她没有看透他,或者是没看透自个。她以为勾住了他的身子,就是勾住了他的魂,也就勾住了他的心。
她渴望找到这样一个男人,跟青楼里的男人完全不一样。可她用的法子,却不是不一样的法子,她把他当先头遇到的男人一样对待,甚至更激动和热烈。到她产下铁胆那一刻才明白自个错在哪,才明白啥叫****啥叫****,她凄然一笑,割断了脐带。 三儿起得很早,他跟着老四的小子大鹏去放羊,路过水井的时候,远远看见二片子在打水。她穿着碎花的袄,蓝布裤子,把头发梳成麻花辫,低头搅着辘轳。看她打好了水,他赶紧过去,抢过担子挑在肩上,他一瘸一拐地挑着水,水往四外溅。二片子跟在后头看着笑得前仰后合。回去跟拐子说你女婿嫌村里头土太大,刚才洒了一路水,瞧桶里就剩了半桶水。三儿笑着说,一颠一颠走路更有意思。把水倒进缸里,三儿抱起贾勇,拉着二片子就回家了,自打那天起,三儿带着他的两个女人、两个小子在一个房檐头底下过活。 庄户活儿都是三儿去忙碌,二片子拾闲了也帮衬着,屋里屋外的活儿她都一把抓。银花成天只能待在炕上,她本来不会啥针线活儿,这些年拉扯铁胆,反倒学会了,缝缝补补的难不住她。
铁胆原来养了几只羊跟兔子,三儿叫铁胆跟自个去下地,铁胆不去,成天围着他那些畜牲转,三儿由着他。贾勇搬着小板凳坐院子里念书,声音念得很大,书是打新保安带来的,私塾先生教的《百家姓》、《三字经》跟《弟子规》。碰上不认识的字,贾勇就来找他爹,《百家姓》里的字三儿倒认得几个,可转到《三字经》跟《弟子规》,那些字或认得三儿,三儿却愣是记不得那些字。 说到跟贾勇的亲疏,自是当娘的更亲,可三儿跟二片子忙里忙外,自然顾不上贾勇,倒是成天待在炕上的银花,时常看见贾勇支着腮帮子坐在凳子上发呆。银花搬进来一起住以后,为了照顾得方便,就跟三儿、二片子住北间,铁胆跟贾勇睡南间,晚上二片子先给银花务炕,三儿把银花揪到边上。 “二丫头,”自打他们熟络了,银花就这么叫二片子,“小勇是不是可爱念书了?” “可不得,”二片子笑着说,“在保安那会儿,教书的先生就老夸他聪明,不管是啥字认一遍就能记住。” “要说这家里头,往上数十辈怕都没个秀才吧?” “秀才?”二片子“哼”了一声,“就咱们这穷僻壤,别说往上数十辈,就是数一百辈,也不见出个举人的,能认过十个字的就算念过书了。
” 三儿“嘿嘿”一笑,“那我肯定能认过十个字去。” “屁话,”二片子笑着剜了三儿一眼,“从一数到十,你也算十个字?” “你还别不服,”三儿说,“除了数目字,我也还能认出是个字来。” “行、行,就你行,你认出十个字又咋?你去考个状元回来呀!”二片子拍了拍铺好的被卧,“有工夫在那抬杠,还不把银花姐揪过来早点儿休息。” 三儿把银花抱过来,二片子给她脱衣服,她抬手撩起二片子脑门上的一绺头发,对着二片子笑了笑,“我看小勇可爱念书了,你们在外头认得人多,咋不送他出去念书?” 银花说出这话,叫二片子呆住了,过了半天,她才叹了口气,“不都是因为咱没钱嘛!就算托人找关系,也得花钱念书呀!”二片子给银花掖好被卧,笑着跟银花说,“姐,亏得你还想着这个。” “唉!”银花把脸扭到一边,“都怪我前些年大手大脚惯了,尽把钱瞎花,现如今正用得上,却连个镚子儿也掏不出。” “可别想那么多,”二片子摸着银花的脸,“只要咱还活着,就没啥能把咱难倒。” 三儿的两个小子,是两个脾性,铁胆出莽些,贾勇文静些,也有相同的地方,就是都不太爱在人前说话。
村里人都说贾家老三有能耐,找了两个女人,就各得了一个小子。有老是得不上孙子的老人,远远瞧着三儿粗壮的身子一瘸一拐走过,就会戳着自个儿子的脑门儿呵斥,“瞅瞅人家撒的种,瞅瞅你撒的种!”可银花还是赶着二片子,催促着她跟二片子趁年轻再要一个。两个人嘴上都遮着,银花说多了,心里头到底会琢磨。银花夜里头给三儿跟二片子弄醒,也只是翻个身,装作睡得很沉。 腊月里腌鬼子姜能吃的时候,二片子悄悄告给银花,她存上了。
二片子存上了孩子,最高兴的就数银花,她一下子忙了起来,开始给还没出生的孩子做衣裳,不知道是男是女,她就今天做一身给小子穿的,明天做一身给闺女穿的。铁胆放羊回来,见他娘在做衣裳,趴在炕沿上大眼瞪小眼地看,银花问铁胆想要个弟弟想要个妹妹,铁胆说要个妹妹,他有个弟弟了。他把贾勇是当弟弟的,村里的小孩子管贾勇叫“书呆子”,还用土坷垃丢他,有一回叫铁胆撞见,他过去赶跑了那些小孩子,把贾勇带回来。银花记得那天,她透过窗户看见,铁胆拍打着贾勇身上的土,然后用大人的口气对贾勇说:“男子汉大丈夫,谁要打你,你就打他,打不了,回来告给我!”贾勇吸溜回快流到嘴里的鼻涕,点了点头。可铁胆还是没管三儿叫过一声“爹”,哪怕一声也没叫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