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月子以后,二片子就想着带上孩子出去找三儿,可最后叫四婶给拦住了。她那时身子虚,外头又正是兵荒马乱的时候,下山回来的人说,日本人挨家挨户查八路、抓花姑娘,世道乱得很,不如等过了这些时候再出去也不迟。二片子惦记着三儿,可孩子才出生没多久,又怕路上难消停,影响到孩子的成长,万一再有个三长两短,她就没有办法跟三儿交代了,于是就在龙凤山住了下来。哪知道,这一待就到了抗战结束,抗战结束以后,二片子跟着四婶回到了新保安,四大给孩子起了名,说他爹叫贾崇武,他儿子就叫贾勇吧,等往后见着他爹,不待见的话就再改。二片子说改啥,你们是我的救命恩人,就是这孩子跟他爹的救命恩人,恩人起的名字改啥,就叫贾勇,我做得了他爹的主。四大跟四婶在街上是出了名的老实人,谁家都想打他们这占点儿便宜,可二片子出莽,谁要是来四大家想偷摸点儿啥主意,叫二片子知道了,头一个不罢休。 抗战结束以后,二片子也有心思去找三儿,可是经人打听,都没有啥确切的消息。这时候她才知道,拖拽着一个孩子到底是不太方便,贾勇这个时候已经在城里的私塾上学,教学的先生是孤老院里的二大。
二大知道二片子的男人是八路,心想八路都野,高来高往的可别找他的麻烦,就叫贾勇坐在最后一排的空座上,也没有收啥钱。这一拖就到了内战的时候,共产党的兵跟国民党的兵打了起来,城里三青团的人听到二片子男人是共产党,跑来孤老院闹腾。二片子掐着腰站在门道里,叱问他们咋证明她男人是共产党,她脑门上刻了共产党的名号?三青团的人嚷嚷有人听见她说了,二片子问谁听见了,人们交头接耳半天,也说不出个姓啥名谁,没有啥真凭实据,他们又不是军队,没法把人抓回去严刑逼供。他们在门道里堆了半天,一堆人来欺负人家孤儿寡妇的,有啥意思?有的人看看天色不早,就回去吃晌午饭了,没多大工夫,人们就三三两两地散去了。 后来就再没有人来孤老院闹过事,可四大到底胆小,他白天一有空就跑到后院的地震棚里去,悄悄打了一个地窖,跟二片子说,往后要是再有人来,就叫她躲到那个地道里去。二片子说不用,她孤儿寡妇的,还能咋着?这地方人生地不熟,也没有人知道她的底细,她咬死了说自个男人不是八路军,别人就没法证明。
二片子跟四大说,她这条命不值几个钱,不值得国民党的兵为了她来一趟,要是就城里头这些二勾游,她压根不放在眼里。不过等到35军进城的那天,四大还真被吓个够戗,硬拉着二片子钻进了地窖里,等到打完仗才钻出来,回到院子里一看傻了眼,东房南间屋地房顶上出了个大坑,屋子里的地上躺着一个硬邦邦的玩意儿,解放军住进院子里的时候才告给他:那是炮弹。还好那颗炮弹没有爆炸,要不然四大这两间东房全得上了天。 战士们告给四大,有一个解放军的伤员要住在这,是他们的营长。解放军在院子里和泥,要给四大补住房顶,四大说长官睡在我们屋子里就行,解放军问营长睡你屋子里了,你们睡哪?四大说我们睡大街都行。那战士就摇了摇头,说这事要叫他们营长知道了,得拧断他们的脑袋。四大看这些兵,心说都是扛枪打仗的,哪里会补房子呀!战士们爬上爬下的,不大工夫就补好了,四大说解放军可真有能耐,啥活儿都会干。解放军笑笑,四大,我们都是苦出身,当兵以前啥活儿没干过。这院子里的兵,跟老百姓说话客气着呢,脸上停不住的笑,可打起仗来都是不要命的。
四大出去碰着别的解放军告给他,他院子里住的是新一营,打起仗来出了名的不要命,跟野狼野狗似的凶。四大就想,能练出这么凶的兵来,这营长估计得更凶。他哪知道,三儿不仅不凶,看着还有些单瘦,咋看都不像是个长官。 临走了,二片子跟四婶聊了一上午,她回到南间翻腾自个的包袱,想着该送点儿啥给四婶,才发现了他们这些年啥都没有存下。三儿翻遍了全身上下,啥值钱的东西都没有,二片子打衣服里翻出了一个铜的鞋拔子,送给了四婶。这鞋拔子是先头她在解放区的时候,一个卫生队的女护士送给她的,她跟四婶说,这东西不值几个钱,顶多就是个念想,等往后孩子长大了,叫他回来看你们。二片子哪知道,这鞋拔子后来救了四婶,“文化大革命”的时候批斗资本家,跑到孤老院来抓四大,四婶拿出这个印有“解放区”字样的鞋拔子跟红小兵们说,解放新保安的时候,我们院里住过解放军,我们不是资本家,我们是给解放军做过贡献的,我们有解放军留下的物件。红小兵们看着鞋拔子上“解放区”的字样,只能高喊着《毛主席语录》跟《最高指示》退了出去,打那以后,再没有红卫兵闯进过孤老院的东房。
三儿跟四大说,他们两位这些年照顾着二片子跟贾勇,就是二片子跟贾勇的救命恩人,也就是他贾崇武的救命恩人,这么大的恩情,这辈子还是还不完了,下辈子当牛做马也还不够。四大说这么些年,跟二片子就像是自个家里人,不说啥恩情。三儿也不知道送点儿啥,就把部队发的一双新鞋留给了四大,说往后有啥事,等到部队派人来的时候,找新一营的段志刚肯定帮忙,那兔崽子要是不帮叫我撞着踹烂他屁股。四大说自个一个老百姓能有啥事,三儿想了想,又跟四大说,他没啥别的事,就希望往后逢清明或者七月十五,能到北门外那片坟滩那帮他烧点儿纸,那下边埋着他过命的兄弟。 “我长这么大,除了二片子,那人就是我最贴心的人了,不怕跟你说句实在话,比我亲兄弟还亲。”三儿说,“我这么拍拍屁股走人,啥营长连长我都能抛下,抛不下的,就是这个事。我把我自个的兄弟扔在这荒山野岭里,不能给他找块上风上水的地方埋着,我这辈子都心里不安生。” “你放心吧!”四大说,“每年的清明节、七月十五我都去给他烧点儿纸,我们家的祖坟也在北门外,离那片坟滩没有多远。” “对我们家,您这恩德太大了。
”三儿说着话就给四大跪下,四大急忙去搀他,他硬是不让,非要给四大磕三个响头,“我这人嘴笨,人愣,这几年除了打仗,也没存下个啥,共产党的兵,你也知道,穷得叮当响。我给你磕三个头,算是了我一点儿心愿,但这恩德还不完,咋还都还不完。” 三儿跟二片子带着贾勇出了孤老院,顺着路往北走,都走到了北门外,二片子扭过头去,看见四大跟四婶还站在孤老院的街门口,离着老远望他们。小贾勇扯着二片子的袄,回头跟四大、四婶挥手,二片子含着泪转过身,跟三儿说,他们自打离开了龙王梁,出来遇着的咋都是这么好的人?他们明明是两个不孝的货,为啥老天爷对他们这么好呢?三儿长出了一口气,说兴许老天爷也觉得他们俩可怜吧! 这天的天气不赖,风不大,原野上到处飘着细碎的断草。
经过那片坟滩的时候,三儿叫二片子跟贾勇等他一会儿,他走过去跪下,打包袱里取出来一瓶酒,倒在了坟滩前头,然后磕了三个头。 “永嘉,我也不知道这瓶酒倒下去,你能喝着多少,这片地方不大,也不知道下边挤不挤。”三儿哽咽着说,“但是别怕,下头都是咱中国人,没有小鬼子,活着的时候为了各自的主义斗个你死我活,死了也没得斗了,人多在一块堆,还热闹。我要跟二片子回家了,这么些年上刀山闯火海的,我也够了,想回到家去过完剩下的日子。我知道我走了以后你孤得慌,我叫胡家四大到日子来给你烧点儿纸,你歇心吧,我忘不了你!过两年我日子顺溜了,就来看你,给你带我们老家的山枣、杏仁、蘑菇跟狍子肉。” 三儿把包袱提溜起来,取出了永嘉送给他的那把枪。
自打永嘉把枪送给他,他一回也没有用过,那枪也保护得极好,跟送给他的时候一摸一样。永嘉送给他的时候,枪里有六发子弹,到现在一发也没有少。他看了看弹夹里的子弹,慢慢把枪举过头顶,对着天空,连开六枪,打光了所有的子弹。他把还冒着青烟的枪口放下来,知道这是自个这辈子最后一回打枪了,枪声的回音还没有在远山与天空里散尽,他高喊了一声:“我兄廖永嘉,一路走好啊!”那话音高亢地升上去,颤颤悠悠地降下来,他把脸铺在凉飕飕的荒草里,滚烫的眼泪打眼眶里出来,顺着脸蛋子流到大地上。 风还在不停地吹着,三儿站起来,把枪塞进了包袱里。他走到二片子跟贾勇的跟前,一把抱起贾勇,用袄袖子在眼窝抹了一把,然后笑着跟二片子说:“这回没啥事了,咱回家吧!”打新保安回龙王梁,路远山多,三儿抱着自个的儿子甩开大步走在前头,那一瘸一拐的身影在二片子眼里,跟远处的山混在了一块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