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家楼子里姓郭的人并不多,原本就几十户人家。日本人打到北平以后,从城里来了好些人,五湖四海,哪的人都有。村里最能干的人家住在村西头,这家就两口子,六年前搬来的,家里女人姓孟,看起来也就二十几岁,身条好,脸上老那么光润,单看面相,不敢相信是乡下人。她男人姓贾,她管他叫“三儿”。两口子都能干,里里外外都打点得利利索索,平常跟村里人没啥来往,但只要碰着头聊起来还挺热乎。她落户到这以后买了几分地,两口子靠着几分地,日子过得还算不赖。 这一男一女自称是冀中沦陷,跟家里人冲散了。叫“三儿”的男人老实巴交,一说话先笑,他管自家女人叫“二片子”。郭家楼子的男人,拾掇完地里的活儿就坐树荫凉里“瞎撇”,这里人把扯闲篇、吹牛皮称为“瞎撇”。三儿很少坐下来跟他们撇,他拾掇完地,拍打拍打身上的土就回家,有人笑他馋媳妇,一刻也离不开,他也就是笑笑。 村里常跟这两口子来往的就得算是老九奶,老九奶今年六十多了,跟三儿住对门。三儿跟二片子搬到郭家楼子以后,有事没事,就帮衬着老九奶干活。逢年过节,都把老九奶接过来一块吃饭。
老九奶的老伴过世得早,儿子大成跟着游击队进山以后,没了音讯,她的腿脚本就不利索,背驼得越来越深,走三四步就得停会儿,生怕一口气接不上,头戳进土里。以前人们老说,在郭家楼子,过的最苦的就是老九奶,边上没伴下头没小,孤老太太一个。可如今,村里的老人数老九奶享福。碰着谁都跟老九奶说:“你老人家上辈子算积大德了,那小两口对你比亲的还亲!”一年冬天,老九奶半夜起来堵烟囱,踩空了炕沿,摔断了腿,二片子见天大亮老九奶还没起床,隔窗子一瞅,老九奶坐在地上疼得昏了。她把老九奶背回自家,从那以后就让老九奶跟他们一起过了。开了春,三儿跟二片子去下地,老九奶就喂喂鸡、喂喂猪,坐在街门口晒太阳,或是干点儿缝缝补补的活儿。 二片子很少提起在沦陷时给冲散了的亲朋,她跟三儿也不谈去找他们的话,时间一长,村里人也淡了这件事。老九奶毕竟吃了一辈子盐,看多了事,明白二片子的心思。他两个人想是从啥地方瞒着人私奔出来的,老九奶心里思想清楚,嘴上不多说啥。
只是有时候闲下来也会琢磨,这两个孩子如果不是真喜欢到谁也离不开谁的地步,怎么忍心丢下父母跑出来?这么温顺的孩子,他们怎么有的那么大勇气? 人岁数大了,觉就少,老九奶睡不着觉的时候,就想三儿跟二片子的事。二片子知道老九奶睡得轻,夜里解手都不敢出声,她提着裤子才出外地,就转了回来,她把三儿推醒。“干啥呀?”三儿揉着眼睛问。 “我刚才见九奶屋子里有亮光,怕别是进去贼了?” “九奶屋里啥也没有,贼去偷啥?” “那谁知道,”二片子说,“那也不能叫人进去给祸害了呀!” 三儿披上衣裳,跟二片子一人拿了一把锄头,轻手轻脚摸出去。老九奶坐起来,小心听着外边的动静,可听来听去,都是风吹树叶的窸窣声。两串脚步轻飘飘的回来,门“吱呀”一声,三儿背着黑乎乎的一个人进来。三儿把那人放到炕上,身上却叫血浸透了,可那血不是三儿的,是炕上那人的。炕上的人一身黑衣裳,胡子拉茬,手捂着右腿,血从手指缝里往外冒。
二片子急着去拿草药,三儿划着了油灯,老九奶爬过去看那张油灯下的脸,却慌神了,虽说一晃八年不见,人也老了好些,可那眉眼、那身板,不是她的大成又是谁?老九奶以为是自个眼花,揉了揉眼,那人却也看到了老九奶,他忍着伤口的剧痛,从绷紧的牙缝里挤出一声“娘”,老九奶的眼泪涌了出来。 给大成上好药,包扎完以后,二片子看大成已经是满身大汗、昏睡过去。他们一直守到天明,到早起,三儿去挑水,二片子去做饭,老九奶依旧守着她儿子,颤颤巍巍的抚摸着大成满是胡茬的脸。午饭谁也没吃下多少,三儿去下地,二片子陪着老九奶,中间给大成换了回药,他也没醒。后晌三儿从地里回来,用毛巾擦了把脸,就问二片子“醒了没”,二片子只是摆摆手。三儿跟二片子往灶里填柴禾的时候,大成终于睁开了眼。 “娘……”大成脸色邪白,可依然笑着坐了起来。 “儿,你咋弄成这样?”看着大成白森森的脸色,老九奶的眼泪又收不住。 大成没有高给他娘,在这八年多,他从没走远过。
他们一直在附近的深山老林里打游击,弹药有限,只能零敲碎打地消灭几个特务跟伪军,有时也混进县里放把火。有好几回,都到了离郭家楼子很近的地方,大成挂念他娘,强忍着没有回家,他怕别人发现自个的行踪,万一走漏啥风声,怕会连累到他娘和乡亲。游击队的联络员每回回来,都带来前线的战事,日本人的部队南下,****的抗战并不顺利,战争结束似乎遥遥无期,大成想到他娘,已经年过六旬,作为人子却不能到老人家膝下尽孝,心里不是滋味。但他总是认得几个字的,知道家国天下的一些浅显道理,不敢走狼群,就算地再肥,也不敢去地里播种插秧的。可这一回,出去联络区小队的小螃蟹让伪军抓住,软硬兼施下,那兔崽子把啥都招了,日本人围住了山,游击队只剩下他侥幸捡了条命。他走投无路,只能冒险回到郭家楼子藏身。 大成心里上火。小螃蟹叛变了,他对区小队的情况一清二楚,肯定会带着日本人去围剿区小队。夜长梦多,他只觉得时间紧张,可是自个的腿伤了,走不得路。他心理思想,几十条命怕要因为他这条腿断送了。
眼见得天色转黑,他别说走路,站起来都勉强。 早上起床,三儿见大成瞪着双眼坐在炕上,满脸满眼都是心事,眼珠子上密密麻麻的红血丝,“大成哥,你咋了,一宿都没睡呀?” “三儿,”大成看着三儿,说,“有件事,哥想请你帮忙。” “啥事啊?” 大成爬起来,冲着三儿就跪下,旁边的老九奶跟二片子吓了一跳,“我知道,这几年我娘全靠你们两口子照顾,这恩情大过天,我这一辈子也还不完。但是,要是这份情报不送出去,几十条命就没了。” 三儿跟二片子急着去搀大成,可他说啥也不起来。 “这是刀口上舔血的事,让兄弟你去,确实强人所难,可眼前找不到别人能托付,我也不能眼睁睁看着自个的同志牺牲啊!” 大成从裤带里抠出一张油皮纸交给三儿,告诉他要把这份情报送到大黄村的区小队刘全勤队长手里。二片子跟大成说,“大成哥,要信得过我家三儿,就让他带口信去,这情报不到三分奈何的时候,能不用就别用。
你让他揣着情报,有凭有据的,万一路上叫抓住了,还让三儿活不?”二片子诡,大成想了想,把小螃蟹叛变的事原原本本告给了三儿。二片子又问过小螃蟹跟刘队长的面相,大成讲的时候,二片子叫三儿过点儿心,别给错了人。趁着天刚亮,二片子给三儿带点儿干粮,送他上路。 “快去快回,路上别耽搁。”二片子叹口气,“有啥办法,咱们就是这样人,心软,没事都给自个找事。也不懂得推,人家求咱,咱却像欠了人家。不过总归是去救人,不是杀人,咱们不孝,就当给自个赎罪过吧!” “没事,张家口沦陷那会儿,我不照样赶着车从炮弹底下回得龙王梁?”三儿笑着说,“这回才多大的事啊!” 那年他离开龙王梁,她也送他,结果送出多少事?这回,她送他走上官道,他老转头瞧她,想着多瞧几眼,能护着他回来。从郭家楼子到大黄村,走了四天三夜,路上遇到过两回汉奸兵。他们斜挎着枪,偏三咧四的戴着帽子,见人就吆喝住盘查,可他们不搜身,只盯着人肩上的褡裢。三儿碰见的第一伙汉奸兵,扒去他的钱,第二伙汉奸兵见油水不多,抢去了二片子带给他在路上吃的干饼子。他又走了一夜才到大黄村,山下的河汊子里取两口水,捂着空肚子进了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