区小队就藏在村里,三儿按大成教的暗号跟队伍上的人接了头,接头的人用黑布罩住三儿的眼,口里说着“兄弟,抱歉了”,引着他攀上钻下,过去个把钟头,才算是停了下来。取下罩在眼上的布,三儿发现在一个洞里,周围站着五六条黑漆漆的影子,中间点了根蜡,把一条条影子在洞里拉长。 一个高个子的中年汉子,“嘿嘿”笑着凑过来,从口袋里掏出一根卷好的烟递到三儿跟前,“这位同志,咋称呼?” “我叫三儿。”三儿上下打量着面前这人,跟大成描画的刘全勤队长的面相差不离,“你是刘队长吗?” 刘全勤笑着点了点头。 三儿想,这当官的倒是没啥架子,“是史大成托我来找你的。” “哦?”刘全勤划着了洋火,烟刚放到嘴边,听到三儿的话,就停住了。 “游击队在长安岭附近叫日本鬼子给围住了,就大成逃了出来,可腿中了子儿,动弹不得,单故叫我来跟你们说一声,小螃蟹叛变了,他叫你们快转移……” 三儿话还没说完,一条胖些的黑影猛地跳过来,“放屁!”那人一把掐住三儿的脖颈,把他摁在地上,三儿的肚子上挨了一拳,空荡荡的五脏庙倒了个,眼里金星四溅,嘴里半酸半腥的上来一股。
蜡烛的火摆了几摆,借着光看那鼻眼,不就是大成说的小螃蟹吗?三儿心里“咯噔”一下,想着他咋在这。 小螃蟹撩开敞着的短褂,手就握住了腰间的盒子炮,他的脚踏在三儿的胸口上,叫三儿动弹不得。小螃蟹的盒子炮还没从腰带上抽出来,一只手从旁拍在他的手背上,硬是把盒子炮插回他裤带里。小螃蟹扭头一瞅,刘全勤正笑眯眯的瞧着他。 “刘队长,我眼睁睁看着大成叫小鬼子杀了,这王八蛋肯定是小鬼子派来的。”小螃蟹咬牙切齿地说,“你可不要被他的花言巧语给骗了。” “同志们的仇,当然要报。”刘全勤点着了烟,“这货是汉奸,也算有胆色的汉奸。”刘全勤一挥手,边上过来两个人,把三儿架起来,“把他关起来,好好审问,叫他把小鬼子的计划交代出来,咱们好给死去的同志们报仇。” 听刘全勤这么一说,小螃蟹立马笑着颜开,“还是队长想得周全,我糊涂了。” 刘全勤一挥手,两个汉子把三儿架出了洞,打开木头门,外头是个臭气滥哄的猪圈。三儿被他们押着过了两条街,下到一个山药窖里,扒拉开山药蛋,露出一块木头板,一个汉子用脚一推,就开了。三个人钻进去了爬了好半天,到了一个洞里,就松开了三儿。
一个汉子拍了拍三儿的肩膀,说了句“兄弟,刚才对不住了”,递了根烟给三儿。三儿愣在那,不知道是唱的哪一出。 “没事了,兄弟,刚才吓着了吧?”一个脸上斜着刀疤的汉子看着三儿,“咋?不会抽烟?” 三儿摇了摇头,一屁股坐在地上,失了的魂半天回不来。 “不赖呀,吓成这样也没湿了裤裆,大成没看错人。”另一个大胡子汉子笑着说,“我叫二赖子,兄弟咋称呼?” “三儿。” “没个大名?” “没。” “我叫皮宗贵,叫我老皮就成。”刀疤脸汉子笑着说,“小螃蟹的事,咱们早有人摸透了,刚才不得已做场戏,吓坏你了吧?” 三儿苦笑着摇了摇头,“大哥,有酒吗?给一口。” 二赖子从身边草垛里扒拉出一个水壶,抛给三儿,拧开盖子,闻见酒味,“咕咚咕咚”先招呼一起。边上的老皮点着烟袋锅子,斜瞟着正打酒嗝的三儿,心想这后生看着单薄,却也是条汉子。 洞里没日夜,啥时候都黑咕隆咚的,就靠拉住照亮。老皮跟二赖子间或爬出去,却再三嘱咐三儿别出去,耐心待几天。
三儿心里急,不是因为大成跟那几分地,而是二片子,他出来不知道多少时日了,他该多急呀!他吃也吃不了多少,喝也喝不了多少,就想着啥时候能完了事,他可以回去见二片子。他困了就睡,睡着了也梦见二片子,自打离开龙王梁,他两个人就没有分开过,他觉得没了二片子,天地间就只有自个了,心里有说不出的孤寂。有一会儿,他好像听见从很远很远传来的雷声,后来听明白不是雷声,是炮弹在爆炸。过了会儿,二赖子进来了,他头上扎着绷带,脸上却扬着笑,在三儿眼前晃了晃手里的枪,“咋样?这回我可赚大了。” 三儿心里嘀咕,这人脑子里灌了啥,脑袋差点儿叫开了瓢,还说自个赚了,枪有啥好的,比命还金贵? “你认得这个不?这个叫‘三八大盖’,他娘的,据说正规部队里都算稀罕货。
”二赖子没完的跟三儿炫耀自个的宝贝疙瘩,“老皮就不顶了,屁股上叫人打了个窟窿,也才捞了个‘王八盒子’,那玩意儿屁大一点儿,论斤两、论个头、论火力能跟咱这个比?” 二赖子说到得意的地方,手舞足蹈讲起战斗的情形。原来,刘全勤利用小螃蟹给日本人提供假情报,张家口的日本兵小队才开上官道,区小队就得到了情报。刘全勤立马把小螃蟹关了起来,转移走群众,在村里埋上地雷,只等日本兵上钩。这小队日本兵按照小螃蟹的情报走进区小队的包围圈,刘全勤一声令下,区小队就给这队日本兵来了个“连锅端”。二赖子正眉飞色舞的讲到自己是咋样盯上这杆“三八大盖”的,上面的木头板给推开了,一个人探下头来,招呼二赖子上去。二赖子上去一会儿,又折回来,不过这回只将半拉身子伸下来。 “三儿,这鬼地方呆腻了不?” “早就腻了。” “要不要上来看红火?” “好。” 三儿跟在二赖子屁股后头,在地道理曲曲折折爬了好久。
扒开一片草丛,隔了好些时候,总算是重见了天日。这是一个山疙梁上,四外有五六十号人,或坐着或站着,刘全勤正坐在一块大青石上抽烟,左胳膊上缠着绷带,显是受了伤。刘全勤跟前跪着一个人,单瞅着脊梁三儿也知道,是小螃蟹。小螃蟹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求着刘全勤,胸口和袄袖子都湿了一大片,刘全勤说我没办法,百十口人差点儿全死你手上,活着的、死了的同志,你问问去,看有谁能饶你。小螃蟹于是又去央求四外的人,一个光头汉子提溜着刺刀走过去,拽住他的头发,“就算活着的人饶你,死了的人还能饶你?”刺刀放在小螃蟹的脖颈上,在他的哭号里一刀甩出,伴着一道血光,小螃蟹的脑袋轱辘进了草里。刘全勤的鼻孔里喷出两股烟,他看也没看。 “怂样!”二赖子用枪口戳了几下小螃蟹早湿透的裤裆,朝他的尸体啐了口唾沫,“怪不得会当叛徒,就他娘的这点儿出息。” 刘全勤掐灭了烟,用手拍拍大青石,跟三儿说,“三儿兄弟,这些天可受苦了,过来坐会儿。
” 三儿慌了神,一下不知道咋办,二赖子把他拽过去,摁在刘全勤身边。 “这一趟苦了你了,我代表同志们向你道个歉,也向你道个谢。”刘全勤说,“关于你的情况,二赖子讲了不少,你是条汉子。咱们部队是为穷苦人打仗的,你也是穷苦人出身,不知道愿不愿意留下来?” “跟着你们,当大兵?”三儿问。 “咱们这不叫当大兵,咱们叫‘革命’。” “可我来送情报的时候,大成哥可没说非要我革命。” 刘全勤笑了,四外的人也笑了,“咱们部队不强求别人革命,你要是不愿意,咱们也不非让你革命。” 三儿低下头去想了想,跟刘全勤说,“我想媳妇,不想革命。” “好,人各有志,”刘全勤笑着,手搭在了三儿的肩上,“可要有一天,你想来革命了,咱们随时欢迎你。” 区小队趁夜转移到了别的村子里,三儿一宿睡不着觉,第二天天一亮就叫二赖子带他去跟刘队长辞行。刘全勤掏出一张钞票和一袋贴饼子,说给三儿充盘缠,三儿只要了贴饼子,装进褡裢,找上来时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