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铺因司徒大人登门而名声大噪,求医问药的人络绎不绝。可惜莒颂不是大夫更不会看诊,铺子里的备货也不全,都是些鲜少使用的药材,价又高得离奇。
这倒是便宜了临近几家医馆,它们那里药材量大货全。头疼脑热、跌打损伤这些病症的药在莒颂这里买不到,可在他们那里却提供连看病带开药一条龙服务。
忧儿在内堂里摆弄着花花草草,莒颂靠窗坐在她常坐的位置上,手里拿着琉璃瓶,瓶内装着一条晶莹完整的蛇骨。这蛇骨自她从定西山回来就没离过手,她盯着它看,却又似没有在看。
忧儿看她失神的样子,想起那日她带着蛇骨一路哭着回来,觉得她再这么下去要生病了,便想转移一下她的注意力:“司徒兰可是九重天的土司空大人,掌柜的私自给她延了在凡间的时限,不怕天君不愿意?”
莒颂回过神来,漫不经心地答道:“天君可不管这些。况且像她一样一入凡间就能遇到一个真心人,实属难得。再说我和灵蛇做生意,总得各取所需公平交易。”说罢又开始盯着蛇骨看。
忧儿开始觉得那蛇骨碍眼了,问道:“那这蛇骨何时给那位爷送去?”
莒颂微微一怔,问道:“送去?”
“不送去?那掌柜的你千辛万苦找来干什么?”忧儿瞪圆了双眼吃惊地看着自家掌柜的。
莒颂随手将瓶子扔给了她:“毁了。”
忧儿稳稳接住瓶子。
“什么?毁了?”忧儿差点惊地掉了她漂亮的下巴,“掌柜的你是不是疯了?这若是毁了,那位爷的毒就真的无解了。”
“就是让他这辈子都摆脱不了这如蛆附骨之痛。”莒颂说完,拿了手边的话本随意翻了起来。
忧儿默默地唉声叹气,前主子把掌柜的伤得太深,掌柜的说毁了就毁了吧。
她唉声叹气地将蛇骨扔到了药炉里,又在手心生出红莲之火推入炉中,那火瞬间融化了琉璃瓶,并将蛇骨烧成灰烬。
莒颂抬眼见蛇骨成灰,心上才松了劲儿。她忽然觉得有些乏了,软软靠着窗,书扔到一边,慢慢闭上眼睛。
忧儿给她盖上了一张小毯子。
那时候,忧儿的前主子中了毒,掌柜的日夜寻找解毒之法。赤练山、药王谷、迷踪堂……所有能去的不能去的地方她跟着掌柜的都去了。千难万险都经历了,甚至为了一丝线索,掌柜的不惜把自己的皮相给了毒珠夫人来交换。
费劲心思,如今换回的只有这一炉骨粉。
还有肝肠寸断的一世心伤。
忧儿不打扰她,走到前厅打扫起来。
这时铺门外有人急急而来,忧儿听见声音,放下鸡毛掸子转身迎接。
来者是两位江湖女子,均是一身橙色干练的劲装,其中一位腰上挂着一对双刀,另一位右臂受了伤,包着伤口的白布渗出褐色的血迹。双刀女子掺着她,向忧儿求助:“姑娘,帮帮我。”
忧儿立即帮她扶住受伤女子,两人架着受伤女子走进药铺小间,并让她躺在小床上。
“姑娘,我是嘉云阁门下弟子陆子芙,这是我妹妹陆子蓉。我们被迷踪堂的人所伤。还请姑娘出手相助,嘉云阁必将重谢。”陆子芙双手抱拳行礼。
忧儿默默骂了一句街,冤家路窄。
她面上却不动声色道:“陆姑娘稍安勿躁,我去请我家掌柜的。”
忧儿进了内堂附在莒颂耳边低语道:“嘉云阁陆丽娘的两个徒弟在外面,其中一个受了伤。”
莒颂睁开眼,冷哼一声道:“陆丽娘的徒弟真是地狱无门闯进来。走,去看看。”
此刻,陆子蓉躺在床上,脸色铁青,满头虚汗,已经昏厥过去。
莒颂和忧儿走进小间。忧儿上前利索地解开包扎,伤口深褐色已开始溃烂,流出黏稠的浓血。
“这毒是迷踪堂的……”五步毒,莒颂一下便认出了这毒,当时她自己也是吃过这毒的苦头的。五步毒是迷踪堂堂主的独家特制,即使皮肤接触分毫也可渗透入骨致人死地。
陆子芙站在一旁,咬着牙不甘地说道:“迷踪堂堂主幽煞因诡妃莫月之死迁怒于嘉云阁,自诡妃被杀就不断追杀嘉云阁弟子。我们奉师命前去观唐峰参加祭天大典,谁知竟碰上迷踪堂的人。”
听闻此言,莒颂心里有些五味陈杂。“诡妃莫月”似乎是她极其久远的称号了,没想到现在还会被提及。
她装模作样地“认真”检查起陆子蓉的伤口:“这毒必须有解药才行,只能先用些辅助药物暂时压制毒性,再减缓痛苦。”说罢她从墙边药架上取出一只小白瓶,倒出一粒红色药丸,又取出一只小蓝瓶,倒出一粒白色药丸,迅速给陆子蓉服下。
忧儿看在眼里,心中觉得自家掌柜有仇必报的性子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了。那红色是麻药,可让陆子蓉暂时麻醉,白丸会加速毒素蔓延,到时就算找到解药也来不及了。
看着服药后的陆子蓉渐渐神色平静,陆子芙脸色才稍稍轻松。
“这个给你,”莒颂将两瓶药递给陆子芙,“陆姑娘,我这店小实在无法解这迷踪堂的毒。这药你拿着,可以帮你们撑着回到嘉云阁。忧儿,快帮陆姑娘叫辆马车。”
忧儿点头领命,很快从临街叫来一辆马车。莒颂殷勤的嘱咐车夫注意事项,还添了不少路上可用的吃食饮水。
陆子芙连声道谢。
“嘉云阁是名门正派,我们百姓自当拥戴。”莒颂义正严辞地说道。
忧儿觉得自家掌柜可以去戏班子,开个药铺真是浪费才华。
陆子芙留下一袋银子,急匆匆地带着陆子蓉乘车离开。
莒颂则面无表情地站在门口目送马车离去。
忧儿颠颠手里的银子,笑盈盈地说:“幽煞大人这么多年还是如此情深义重,掌柜的不去见见他吗?”
莒颂敲了敲忧儿的头:“我欠了他太多人情,还不起,躲还来不及呢。”
“有啥还不起,以身相许呗?幽煞大人的心思您要装糊涂装到什么时候?”忧儿眉眼弯弯的坏笑。
莒颂白了她一眼:“于他,我已经是死了的人。而他那样的人如何看得上现如今的我。以我现在的容貌,就算出现在他面前,他也不会多看一眼。”
“幽煞大人才不是那么肤浅的人。”忧儿吐吐舌头。
“他有多肤浅你心里还没数吗?”莒颂转身走进铺子,不再理她。
忧儿一耸肩,紧跟着莒颂进了铺子。
三日后,莒颂放出的青鸟回报,陆子蓉毒发身亡,陆子芙发了疯去迷踪堂寻仇被擒,生死未卜。现在迷踪堂和嘉云阁已是势不两立,奈何陆丽娘身在深宫当她的丽妃,一手创办的嘉云阁风雨飘摇无人统领。
“嘉云阁迟早会被迷踪堂灭了的。到时候看陆丽娘那个贱人还笑不笑得出来!”忧儿边说边又在摆弄她的花草,无论是茉莉栀子还是杜鹃桂子在她手中都可如云似锦地开放。可她家掌柜的对这些毫不上心。
“幽煞以权谋私,怕是迷踪堂内部非议颇多,江湖讲究制衡,也并非谁强谁就可以肆意乱来。”莒颂撑着下巴看着书,心神却不在书上。
“掌柜的,您在担心幽煞大人吗?”
“我才不担心他。”
“口是心非。”忧儿嘟嘟小嘴,白眼快翻上了天。
“他的红颜知己那么多,也轮不到我担心。”
“呵呵,掌柜的,您吃醋了?”
“我吃他什么醋?”莒颂白她一眼。
话音刚落,院内树梢间传来一声轻笑。忧儿反应极快,袖里刀在听到笑声的那一刻已飞速射出,不料却被笑声的主人稳稳接住,并未伤及那人分毫。
莒颂警觉,快步飞入院中,一抬头正好对上树上之人的视线,他眼底的疑惑和探究一览无余。
多年未见,他还是老样子。
迷踪堂堂主幽锦尧,江湖人送称号“幽煞”。魅惑众生的容颜带着玩世不恭的浅笑,总让莒颂不知他何时是真何时是假。
忧儿全身警戒,心中却大喜。她们主仆二人已换了容貌,不知幽煞能否认出她们。
不过幽煞大人的惊世美颜还是瞬间征服了忧儿的少女心,这世上除了自家掌柜的,没有女人能对这副皮囊不动心。可是为什么幽煞大人会出现在这里?
幽锦尧从树上跳下,阳光照在他和莒颂之间。
对视片刻,莒颂先收回视线:“见过迷踪堂堂主。”她有点心虚,于是恭恭敬敬行了一礼,把姿态放得很低。
忧儿紧跟着卸了防备,屈膝行礼。
“从前你在我面前何曾如此恭顺过?”是幽锦尧的声音。
莒颂猜他是诈她,于是也不正面接话:“堂主是大人物,亲临到访让小店蓬荜生辉,怎可怠慢,快里面请。忧儿快去奉茶。”
幽锦尧见她装腔作势地招待,也不多说,顺着她进了客厅。
忧儿看着整架的茶叶罐,从最高处取了自己私藏,沏好端到幽锦尧面前,独有的茶香溢满整个房间。“幽煞大人,请用茶。”忧儿用的惯用的称呼叫他,心想这暗示应该做的很到位了。
莒颂狠狠瞪了忧儿一眼。
忧儿调皮一笑,站到一边。
幽锦尧端起茶,品了一口说道:“春亭茶,世间少有且千金难求。若说泡这个茶的手艺,天底下也无人能及绫罗姑娘你分毫。”
忧儿听他说出自己以前的名字,又被他夸奖,脸上泛起红晕:“大人,我再给您做些茶点,请稍等。”
“有劳。”幽锦尧朝忧儿微笑,这满园花草不及这笑容半分艳丽。
忧儿脸更红了,急急退了下去。
莒颂坐在一边,心想忧儿这个胳膊肘往外拐的丫头给幽锦尧这一番明示暗示,自己的身份根本瞒不住他。她也不装了,不抬头,不说话,默默喝自己的茶。
厅里静下来,窗外天空湛蓝如洗,白云朵朵,清风徐徐,几只小鸟偶尔啼叫两声,在院子里飞来飞去。
半晌,幽锦尧皱着眉,开口打破沉默:“陆子蓉中了五步毒,算算毒发死亡的时间提前了至少三天。世上能催发我的毒的人不多,我当时就猜到是你。”他坐在她对面,见她一言不发,心中有气语气里也带着不悦。
“哦。”莒颂漫不经心地答道。
幽锦尧觉得眉毛都被她这声“哦”气得直跳。他起身走到莒颂面前,把她困在座位上,一手抬起她的下巴,眼神似要把莒颂吞噬掉一般如深渊泥淖,令她避不开也逃不掉。
“莫月。”他叫她的旧名。
莒颂看着幽煞眼中的自己,平庸的容貌土气的打扮,和当年名动天下的诡妃莫月完全不可同日而语。
她回避他的视线:“堂主认错人了。”
啪!幽锦尧一把打翻了手边的春亭茶,水渍四散,茶杯也碎了一地。他气得浑身发抖,怒火中烧,狠狠捏着莒颂的下巴,逼她看向自己,从牙缝里挤出话来:“认错人了?莫月你有没有良心?我从不信你就那么死了,苦等你五年。如今你回来了却不来见我!为什么?经历了那么多,我还是得不到你的分毫信任?”
莒颂躲不开,也不知道该怎么说。
“好!你不来,那我就来找你!可事到如今你竟说我认错人了!是不是如果现在站在这里的不是我而是仲延,你就绝不会若无其事地说一句认错人了?你现在不正准备用那灵蛇骨去换他身下的一点宠幸吗?”
莒颂怔住,他的话碰到了莒颂的逆鳞。
“幽锦尧!你找死!”她条件反射般抬手就是一掌,瞬间就将幽锦尧推了出去。
幽锦尧被巨大的冲击力直接推向屋墙,瓦砾崩碎,整个墙裂开十八道缝隙并凹了进去,而他的肋骨也硬生生断了四五根,内脏更是受损严重,鲜血带着血沫呕出,视线逐渐模糊,身形不稳,慢慢倒了下去。
“大人!”忧儿惊呼冲了进来。她回头看向莒颂:“掌柜的,凡人哪能受得住您这一掌!”
莒颂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忧儿见自家掌柜的不靠谱,只得自己催动心诀护住幽锦尧心脉。心里骂街连连,她的仙女掌柜真是让人操碎了心,一会儿不跟着都不行。
莒颂愣了愣,半晌才回神,顿时后悔起来。只手凝力,口念回音咒为他治伤。
念着念着,悲从中来,泪如决堤。
好歹人是救了过来,莒颂松口气道:“谁让他好死不死哪壶不开提哪壶,打死了活该!”
“唉……幽煞大人挺厉害的一个人物,天天作死的本事也是厉害。”忧儿打心眼里为她的幽煞大人发愁。
待到幽锦尧醒了,发觉自己浑身绑满绷带,脏腑的疼痛也已减缓,肋骨似乎也接好了。朦朦胧胧中看见莒颂坐在床边看着他,眼睛红红的好似哭过。他也顾不上疼,像抓兔子一般迅速抓住莒颂的手腕,生怕眼前人走掉。
莒颂被他吓了一跳,本想挣脱,却觉得心里有愧,顺从地被他拉着。
“对不起……”看着她红红的眼睛,幽锦尧败下阵来,柔声认错,“我只是控制不住脾气。”
当他开始怀疑是莫月催发他的五步毒,便迫不及待地放下一切堂中事务亲自去查。当他查到她曾去了定西山,更笃定了自己的猜测。后来,他查出司徒家三女婿之前的样貌特征,又不眠不休参阅古籍三天三夜,终于找到灵蛇化型为人脱胎换骨的记载,大喜过后又是一阵妒火中烧。于是日夜兼程而来,就是要好好问问她:为什么回来第一件事就是为仲延找蛇骨,为什么她能这么轻易就原谅了仲延的那些伤害和背叛?
可能是太妒忌了,他完全没想到刚一见面,自己竟说出那么伤人的话,不仅气着了她,还让她哭了。
“疼不疼了?”莒颂问。
“不疼了。”幽锦尧抬手抹去莒颂脸上的泪痕。
莒颂没拦他,任他摩挲着自己的脸颊。
“你为什么哭?被我气得了?”
“不是,是怕你死了。”
“你还是第一次为我哭。”幽锦尧有些欢喜。
“就凭催发五步毒和定西山你就确定一定是我?”
“一开始不确定,见到你的那一刻就确定了。”
“为什么?”
“不告诉你。”
“不说拉倒。”莒颂送他一个大白眼,想想又认真解释:“那蛇骨,你来之前我就让忧儿烧成灰了。”莒颂怕他一直误会下去。
“什么?”幽锦尧以为自己听错了。
莒颂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蛇骨已经毁了,烧成灰了。”
幽锦尧的表情从震惊到喜悦,像个小孩子一样咧嘴傻笑了起来。
人最大的痛苦是求而不得,最大的喜悦是失而复得。他全然忘记了伤势,一把将莒颂紧紧抱在怀里。
莒颂怕再伤了他,不敢妄动,靠在他胸口上骂道:“幽锦尧你干什么?男女授受不亲,快放开我。”
“我绝对不会再放开你。”
“为什么?你快放开!”
“我要娶你。”
“鬼才信!我如今这副皮囊这么难看,你怎么看得上?”
“你真觉得我是个只看容貌的肤浅男人?长相在我眼里一点不重要。”
“……你果然觉得我现在很丑!”莒颂一把推开他。
幽锦尧疼得五官扭在一起,斜眼看着莒颂气鼓鼓地瞪他,又咧嘴笑了起来:“不丑不丑,我的莫月怎么样都好看。”
“你忘了莫月那个名字吧,我的本名叫莒颂。”
“莴苣的苣吗?”幽锦尧邪魅地笑。
“幽锦尧!你个文盲!”
“哈哈哈哈!”幽锦尧大笑。
窗外听墙角的忧儿摇头叹气:“幽煞大人的求生欲太低了,路漫漫其修远兮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