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样的公元一九九七年冬天,学生们放寒假的时候,蒲城县魏新峰县长的大学同学许钟林从美国回国探亲,两人相约见面。许种林是蒲城孙镇人,恢复高考后考到西北农学院,学农业。毕业后因特殊机会去美国留学,也是学农业,后来就留在美国,当了美国西北大学的终身教授。
多年不见,星期天上午两个同学到县政府魏县长的办公室很是激动。两个四十多岁的男人,因为大学毕业后所走的路的不同,个人前途和命运也截然不同。魏县长说:
“钟林,你现在是华侨了。”
“我还是咱蒲城人!”许钟林说,“我不如你哩!你还能为家乡父老当父母官,做贡献。我这从念书出去,到现在,都没给家乡贡献过什么,说来也惭愧的很。”
“我更惭愧,当县长没有能改善父老乡亲的经济生活水平,全县没什么税收大户的工业企业,服务业更不用说了,农业靠天吃饭,农民整体恓惶的很。蒲城还是全国贫困县。我这县长当的,对不起国家对不起党,对不起七十万家乡父老啊!”
“别这么说,”许钟林安慰魏县长,“我们一个乡出来的,现在村里人都羡慕你,说你当官,名声好着哩。能为父老乡亲着想,而不是想着利用职权谋私贪污,就不算坏官。”
两人聊着快中午了,魏县长问许钟林:“晌午想吃啥?”
“其实想吃羊肉泡馍。就是以前高中我们在尧山中学念书的时候,学校对面的青年泡馍馆。过去念书都是一两个月节约钱,一天节约一毛钱,攒够五块钱,一大早就去吃,许多年过去了,就不知道人家中午开不开门,卖不卖,”许钟林说,“今天星期天,你要不忙,你能不能选选全县那些典型的地方,我们去看看?”
“是这,”魏县长说,“我带你到卤阳湖西段的卤泊滩去看看。那里的土地,盐碱地为主,一般农作物难以生长,农民不知道种啥好。现在就是出芒硝,给县城鞭炮厂供应原料。咱们顺道到孝通街道靠近粮站那一家羊肉泡馍去吃,那家肉重。”
两人说好,魏县长招呼随时待命的董秘书和司机任明明,开着吉普车,就出发了。
许钟林坐在颠簸得如同大西洋里邮轮的吉普车上,看着窗外,不由感叹。是啊,几千年的黄土,几百代的人,想想自己在美国的生活,想想故乡,他内心触动极大。他到美国多年,他的父母还在蒲城孙镇的农村老家,天天为远在异国奋斗的儿子祈祷保佑。这次要不是大哥说父亲病的严重,或者这次自己也不会从大洋彼岸回来。
四人中午到孝通街道吃了羊肉泡。许钟林说:
“这里水盆味道不错。青年泡馍馆的煮馍味道也好,但这里没煮馍。”
董秘书听了,就给羊肉泡馍馆的老板说:
“乡党,咱这得是只有水盆,没有煮馍?”
老板到后院取老碗取了,正在门口打馍的小伙计说,煮馍也有,不过这里周围来吃的人,都自己掰馍,吃水盆。
吃完后大家上了吉普车,就往刘家村方向的卤阳湖西段卤泊滩开去。从孝通街道开到井家村的道路,是主干乡道,石子沙子混合,吉普车还好开。一进刘家村,就开始了全坑坑洼洼的土路,路上到处都是坑。许钟林和魏县长坐在后排,董秘书坐在副驾驶。看到董秘书右手拉起吉普车玻璃上方的把手,许钟林就问:
“董秘书,你这是咋了?”
“这路……蛇的很!我人瘦,担的钩子疼!”
许钟林有看看自己左边的县长魏新峰,没啥反应。许钟林就给董秘书说,“你看县长都没事木!”董秘书说,“县长减震好!”
“减震好?”许钟林看了看魏县长。魏县长说:“对着哩。你看我腰粗钩子大。我半扇钩子能顶小董一个半钩子!”观众方言中“钩子”就是屁股的意思。
渭北高原的冬季本来就干冷。吉普车开到卤阳湖西段的卤泊滩,人体的感觉更冷。这里白茫茫的芒硝,在太阳的照射下,反射出萧杀的气息。
“老同学,”魏县长开口了,说话的时候,嘴里呼出的热气和干冷的外温碰撞,形成了浅白色的气流,“我到这考察过多次。这里群众一般种植的是小麦,包谷,棉花,油菜,花生,红苕,其他的农作物不耐盐碱的,种不成。”这里的包谷,关中方言中是玉米的意思。
“我看看。”许钟林说着,就蹲下去,在极为寒冷的环境下,脱去了手套,用手指直接去触摸这滩涂,并认真地看着手指上说触摸的土沫,用鼻子闻了闻,用舌头尖轻轻地尝了尝。
“有没有考虑种树?”许钟林问。
“关键农民要有效益哩,仅仅政府推动,农民这里没有效益的话,也不行。”魏县长回答着许钟林,嘴里呼出的白色空气在眼前形成一个长长的划线。
“我看过国际上对这种重度盐碱地的一些开发,”许钟林说,“耐盐碱地的树木,比较合适的有两种,一是桑树,一是梨树。桑树和梨树,都是能适应的。如果从农民收益的角度考虑的话,梨树可能更好。但梨树种植,适应的盐碱度,也就是这卤阳湖周边的土地,这滩涂不行,树苗活不了。从我了解的信息来看,从全国可移植的,最好的应当是安徽砀山梨树。要从树苗开始栽培,三四年后才能挂果。”
“这是好事啊,”魏县长高兴地说,“老同学,你这对家乡贡献大了。得谢谢你啊。”
“这是应该的。不过要正式行动前,还是要多宣传,多沟通,还要到安徽现场学习,包括一亩地种植多少颗梨树,梨树两个树木之间的柱距、日常防治虫害的方法,等等,许多都要系统化学习。”许钟林交代魏县长说。
事实上在公元一九九七年冬天之前,所谓以蒲城孝通镇为代表的蒲城酥梨生产基地,连一颗梨树树苗都没有。从这一年开始,也就是和蒲城出身的美国农业科学家的会谈,以孝通街道一碗五块钱的羊肉泡馍的成本,为全县人民特别是卤阳湖周围20公里范围内的群众农业种植,开辟了一条道路。从公元2001年开始到2016年,十五年时间形成了蒲城酥梨和白水苹果齐名的品牌,加上卤阳湖周围温差和日照条件的优势,虽然梨树来源于安徽砀山,但蒲城酥梨的甜度等各方面均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2016年前后几年,由于天灾等因素,不少农民把梨树挖了,重新栽种葡萄提子,但每年四五月份,要是人们去蒲城,去卤阳湖国家湿地公园旅游的话,还是能看到洁白的梨花,那是极为壮丽的自然景观。
让群众过的更好,经济才能真正发展,魏新峰始终坚持自己的朴素的执政观念。他也是这大地的孩子,从小也经历了干旱、严寒、酷暑、贫穷。人活一世,就那么几十年,要真的能改善群众的生活水平,哪怕GDP考核得分不高,自己也问心无愧。
这一年的冬天,刘玲放寒假,从汉中师范学院回到了刘家村。她回家第二天下午,就骑自习车到孝通街道张小军家去。刘玲一般从后门敲门,因为农村相对落后,说闲话的人多。张天凤开门,刘玲就叫了她:
“婶婶,小军回来了没有?”
“没有回。你咋一个人骑车子来了?进来坐。”张天凤招呼着刘玲从后门进屋。
由于临近寒假,刘玲和张小军就互相没有再写信。之前的信件也没谈到寒假的事。这次来了张小军家,刘玲才知道,张小军的妹妹张小叶为了供哥哥念大学,初三辍学去广东打工,去了两个多月了。坐在低矮的木凳上,看着张小军这贫困的家庭光景,想到张小军的父亲正和其他苦力工一样,此时正在自己父亲的芒硝厂干苦力活,刘玲内心禁不住打颤。这样的家庭,出一个人才,那确实是不容易。坐了几分钟,刘玲就打招呼给张天凤,准备回家:
“婶婶,我回了。”
张天凤说:“对。”然后送刘玲到后门外,看着刘玲骑自行车走远,方才关门。
张天凤也是明白人,她能看出这两个娃娃的交往绝不是一般同学随便走访那样简单。但她也无能为力。她所主持的家庭,就是这样的情况。她又能怎么办呢。
几天后张天凤和刘玲分别收到了张小军邮寄的平信。张小军给母亲的信,说寒假要到过春节前的两天,腊月二十九再到家,放假这段时间白天到学校门口的打印店帮打字,每一千字能挣五块钱,然后晚上到学校计算机系一个电脑硬件维修培训班上课,学习维修技术。张小军给刘玲写了一封信:
刘玲:
你好。这个大一的寒假,我计划在徐州呆到腊月二十八再买票,学生证可以半价。腊月二十八下午三点四十分出发,腊月二十九早上六点四十就到渭南。腊月二十九中午就能到家。
这半个学期的大一生活,令我非常开阔视野。除了传统大学英语的学习,计算机的学习令我兴奋。虽然尧山中学也有计算机教室,但高中学习主要是考大学,算不上真正接触电脑。美国人的计算机系统已经升级好几次了,我们一开学,计算机系统都已经从WINDOWS95 升级为WINDOWS98了,打字、表格、图示的处理,都已经是OFFICE97了,效率太高了。我十分珍惜这机会,努力练习打字,但很可惜,我的五笔打字就是学不会。无奈之下,我只好学拼音,但我学双拼学会了。最后在打字比赛中,我用拼音居然得了满分,比五笔的同学还快。也正是这样的原因,计算机老师介绍我到学校门口的打字店兼职,一千个字五块钱。后来我很快知道,打字店从社会上招聘打字员,是一千字十五块钱,为什么给我五块钱?因为和我坐在一起打字的,徐州泉山区的一个打字员,一个年轻的女孩,叫王笑阳,她就是一千字十五块钱。打字店老板跟我说,你们是兼职,主要是锻炼,只能给五块钱每千字。不过,打字店老板说可以五折学费让我参加计算机系的硬件维修培训,对学生的价格是九十块钱,对我可以四十五块钱。保证十次课程之后,能解决问题,能快速维修、拆卸电脑的CUP,内存条,硬盘,显卡、声卡、主板,能快速判断问题。我听了打字店老板的话,答应了他。
打字店老板惊奇的是,面对一些比较赶时间的活,王笑阳连续打几个小时会晕倒。也打不到五千字。我居然不吃不喝能连续六七个小时打一万多字。为此老板的许多紧急赶时间的活都会让我和王笑阳一起干,往往都能保证任务完成。
我这样算了算,每天也能挣到五十块钱。去掉每天三块五毛钱的三顿饭钱,去掉学计算机硬件每天平均五块钱的学费,能完全到手五十块钱。我每天平均打字7小时,我平均每小时能挣七块一毛钱。想想我的父亲,在砖窑出了一辈子砖,他平均每小时挣六毛钱;到你父亲的芒硝厂干苦力,每天干十个小时,平均每小时也就六毛五分钱。打字并没有我父亲辛苦,为什么收入差距会是十倍以上呢?我认为可能是供求关系吧,或者打字员的教育投入大于农民的教育投入吧,也说不准。
另外,在饮食上,除了家乡的羊肉泡馍,兼职打字期间我又认识了另一种食物,叫牛肉板面。一般都是打字结束后,所有人都下班,就剩下打字店老板和我两个人的时候,打字店老板就跟我说:“小张,走,到矿大南门斜对面去,那里有个卖牛肉板面的,可香了,就是没固定地点,一个人推着一个脚踏人力三轮车,打游击。他停在校门口附近校保卫处会赶他走,停在市场附近市场保安赶,停在公共区域城管赶。南门那里管的比较松,经常能吃到。”当然,打字店老板叫我去,肯定是他请客,并他不能扣我的工钱。我总共和他去过四次,吃到过三次。
牛肉板面确实味道很好,一块五毛钱一碗。我希望到大二的时候,能自己吃的起。无论如何,今后这牛肉板面,我将终生难忘。
那个卖牛肉板面的中年男人也特别爱吹牛,自己天天被赶着到处跑,却偏偏对每个吃面的吹牛说,他祖上是皇室的厨子,专门做牛肉板面给王爷吃的。有的吃面的听不下去了,就问这个卖牛肉板面的老板:“老板您那里人?”“江苏铜山县。”“牛肉板面是安徽太和县的,你是铜山县的,你祖上怎么会是皇室的厨子?”“祖上清朝乾隆年间迁移到铜山县的!”吹归吹,但味道确实很香。
我的妹妹去了广东打工,为了供我念书。我的家庭情况你是清楚的,我想利用这假期,把维修电脑的技术学会,看能不能解决一些实际问题。城市的电脑普及速度相当快,徐州的海云电脑城和黄河岸边的赛格电子城,每天的电脑购买络绎不绝。这是一个趋势,但是在农村,我们是看不到这个趋势的,以我们生活的乡村来说,十里八村一台电脑都没有,甚至人们都没听到过。
这一个学期,我在尽量适应着这里的环境。前面几封信我跟你说过,一个班级二十多个同学,来自江苏、山东、安徽、东北、河北、河南、北京等全国各地,适应是一个现实问题。我这大一前半学期观察下来,大部分农村家庭出身的同学,经济条件其实都不是很好。陕西的就我一个。学校每月22块多钱的补助,能解决我一周的伙食费。但这仅仅是吃饱。我想利用这宝贵的时间,多增加一些实用的技能。
好了,就说这么多。预祝你寒假充实、开心。这封信就不用回复了。寒假应当有可以见面沟通的时间。
张小军
1997.12.15 于徐州
刘玲接到张小军的信,认真看了几遍,感觉确实教育和环境可以改变人的视野。若不是上了大学,到了外省,接触了全国各省的同学,接受到了系统的计算机课程教育,一个农村的青年连县城都没出去过,怎么可能有这样的经历和见识呢。
张小军每日白天打字兼职,晚上学习电脑硬件的装卸和维修,到腊月二十六,全部完成。打字店老板多给了张小军一百块钱,是两张五十块的,说:
“小张,打字快,不耽误事,客户多给了二百,给你一百。”
“老板,我收五十,您留五十。您请我吃了几次饭,不是钱多钱少的事,人和人合作,互相都要讲究个情分。再说您也免了我四十五块钱的学费呢。”张小军接了一张五十块的。
“都拿着小张,”打字店老板说,“念书不容易。这是你该得的。”
看到老板如此坚决,张小军就都收下了两张五十块钱。
腊月二十八上午,张小军在宿舍整理了背包,检查了火车票,把寒假挣的六百块钱五百块钱存在了农行卡里,身上带了一百块钱。下午三点多从徐州站上火车,很快在车上睡着了,凌晨醒来的时候,发现裤子左前裤兜被划了一个口子,显然是被小偷偷了,但再仔细一看,学生证,火车票等都被放在自己爬着睡觉的硬座车的茶几板上,就是挣的一百块钱,两张五十的,还有本来就身上装着的三十块钱,全部没有了。
对面坐着的一个大爷操着浓重的陕北口音对张小军说:
“贼娃三点多的时候拿刀划的,三四个小伙,我没敢言传。看到他们划了你裤子,拿了钱,把学生证又放到你睡觉的茶几上了。”
“没事,”张小军对大爷说,“贼娃还是不错的,起码车票和学生证留下了,不是拿下车随便扔垃圾堆。那样我下车没票就出不了车站,麻烦就大了。”
“咦!这娃娃心宽的很!”对面的老大爷惊奇地说。
这是怎样的转移支付路径呢?张小军自己在分析着。中国矿大的世界级学术泰斗的一本专著出版,找打字店打字,打的比较快,老教授多给了二百块钱,打字店老板分给张小军一百块。然后张小军乘坐徐州到渭南的绿皮火车,路上被贼偷了。贼拿着这钱,回家过年。路径是这样一个路径,这中间的因果关系在什么地方呢?
大概六点钟,列车上乘警进行秩序巡逻,张小军就报警。乘警说:“这伙贼是惯犯,基本上凌晨两点半上车,四点下车。我们也抓过,但我们抓他们就不偷,我们睡觉了他们就动手,后面晚上坐车睡觉一定要注意。”乘警做了登记,对张小军进行了提醒。
腊月二十九下午两点多,张小军回到了他阔别差不多半年的故乡家中。这是他回家唯一看到父亲在家的时间点,平时父亲都是出去干苦力。爷爷和父亲母亲都在了,妹妹过年不回来了。刚去广东两个月,来回折腾不够路费的。
张小军回来了,家里自然高兴。这是过年该买的肉也买了几斤,下午就计划蒸包子,韭菜粉条的,大肉的,地软豆腐的。地软是一种菜,就产在卤阳湖西段的卤泊滩周围。
刚刚到家放好行李,洗了洗脸,坐下来和家里人没说一会话,就听到有人在前门敲门:
“小军在家没?”
张天凤开门,看一个年轻漂亮,个子不高但很有气质的女孩。
“在哩!”张天凤回答着,也不敢多问,就回头对张小军说:
“军娃,你来,你看你这雅达的同学?”“雅达”关中方言就是“什么地方”之意。
“春霞,你咋来了?”张小军问道,“赶紧进来。”
春霞的全名叫田春霞,是张小军尧山中学文科班的同学,考上了延安大学。在尧中上学的时候,一个月回一次家,衣服经常洗不干净,每次洗衣服碰到张小军,田春霞都会说:
“拿来我帮你洗,你洗不干净。”
田春霞学习很努力,长相秀丽端正,就是身高不高,但看上去很干练,气质很好。高考结束后,通讯条件也不发达,互相也没有留联系地址和方式。没想到腊月二十九,田秋霞居然能找到家里。
“你是咋找到这的?”张小军问。
“我问了建波。”田春霞说。
“哦。”许建波和王军亮还有自己三人住在一起,是好朋友,考上了咸阳医学院,他和田春霞都是坡头的。
“我前几天来,你家里没人,听村里人说你给家里写信了,到二十九回来。我想就来看看。”
田春霞说着,看到张天凤忙着蒸包子,就说:“我来帮忙。”
“不敢不敢,”张天凤赶忙说,“军娃,你跟你同学谝,灶房不用帮忙。”
“那就让我妈忙吧,”张小军对田春霞说,“我们坐后面房子说话吧。”
田春霞这是第一次到孝通。在尧山中学,她看到张小军的学习刻苦,看到他言语不多,知道是农村娃,但不知道家庭环境如此贫苦。这次她来,看到的一切,也令她动容。不容易,田春霞内心这样想。
“每天孝通到蒲城,就富王一趟班车,今天你有来无回,走不了了,只能明天一早搭班车,先到蒲城,再到坡头。”张小军说。
“那就明早走,今晚睡你家。”田春霞说。
“好,吃好饭后我请我妈给你收拾下这件房子,”张小军说,“以前我高中回来住,后来我妹妹住,我妹妹去广东东莞打工几个月了,这房间没人住几个月了。我妈前几天都晒过被子和床单了。一会给你换个新的。”
“行,”田春霞说,“晚上聊到我想睡觉了,你再走。我就想多谝会。”
腊月二十九孝通东街还有几家青年人结婚的,大喇叭放出威猛的秦腔:
……
猛想起当年考文会
包拯应举中高魁
披红又插花游宫内
国母嫌咱面貌黑
……
吃好中饭已经差不多三点了,张天凤给后头房子换了新的床单和棉被,把张小军的被子挪到爷爷张根海的炕上。男同学来了可以一起睡一个房间,可女同学来了张小军就只能住爷爷炕上去。
白天的喧嚣渐渐远去,很快天黑了。
田春霞说了她在延安大学的生活学习情况。
“还是感觉高中同学亲,”田春霞说,“一到延安,班级里就开始竞选班干部,开始竞争入党先进分子,同学们为了竞争,拉票,关系总感觉怪怪的,不像高中,总体考大学为主。”
“这是好事,”张小军对田春霞说,“你还好,延安大学几乎都是陕西生源。我到江苏徐州,一个班级全国各地的都有,陕西就我一个,这不也活着回家过年了吗?”
田春霞开心地笑了,她还是比较喜欢张小军这种心态和语言风格。她说,“你说说你的情况吧。”
“我一个学期,学会了计算机,还在电脑打字店兼职挣了六百块钱,其中火车上被偷了一百,还存了五百,我准备攒钱买电脑;同时我学会了电脑硬件维修,可以用周末在电脑城帮计算机销售公司装配电脑,一天可以挣70块钱,估计开学后就可以兼职。”张小军说,“你应当珍惜延安大学的学习机会,看事物要多看积极的方面。你想想,我们这些农村出身的孩子,如果考不上大学,我们的命运将和我们的父母辈一样,怎样的未来都看得到。上了延安大学,起码身份改变了,这是主流,也是我们高中政治课学的主要矛盾。”
“你说的也对。”田春霞坐在床上,把脚放在被窝里,看着坐在凳子上的张小军,“你继续说。”
“说就说,”张小军继续说,“当然我能理解你的意思。你不希望同学关系中掺杂太多功利的东西,但上了大学,大家都是成年人了,成年人之间,避免不了利益竞争。正常的竞争是好事情,你得调整良好的心态,这样,看世界的角度就更积极乐观。”
“延安大学我真适应挺快的,”田春霞说,“我就是和你说说我的感受,又不是和谁都说。并且,我也能适应。”
“我这家境你也看到了,”张小军说,“如果不有坚强积极的心态,我早就思想上垮掉了。是现实逼迫我这一步一步走过来的。我也曾尝试和我父亲一样干苦力,结果两天双手全是水泡,疼痛难忍。如果我放在农村,这样的家庭,能问到媳妇吗?”
“能咧!你长的好木!”田春霞打趣地说。
“在农村,男人若不能挣钱,长的好不顶用。”张小军回答说。
“你说的也是事实,”田春霞说,“不过现在我们都上了大学,不一样了。对了,你毕业了回陕西吗?”
“不知道。九六级是最后一批国家包分配的,九七级开始自谋职业,双向选择。”张小军说,“我这家里没钱没人,没背景,没关系,回陕西回渭南,或回蒲城,难度很大。”
“为什么?”田春霞反问。
“因为我们这里经济不发达,竞争不充分,就业仅仅凭本事和才能,那是不行的。”
张小军喝了一口水,继续说:
“真正能留在陕西或留在渭南,能进机关单位的,应当是我们尧山中学这些县城出身的同学,父母在县城或地区机关工作的。这是我的判断,不相信的话,过十年或几十年可以验证。除非经济真的发达了,机会公平了,否则这种现状是结构化的,不去评价好坏,是现实。”
“你真敢说。”田春霞看着张小军说。
“这也就是大年二十九我们闲聊说说,对外我从不说,因为我无力改变。不但我,千人万人也无力改变,真正能改变的,是不断发展的时代力量,可能十年,可能几十年或更久。”
“现在在外地上大学,有人帮你洗衣服吗?”
田春霞看着张小军,轻轻地问。
“没。陕西就我一个,我自己洗。”张小军回答说。
两个刚刚上大学的青年人的对话,今天在我们看来好像没什么。但仔细去体会,就会发现,大家对未来都充满了不确定性。既然充满了无限的不确定性,年轻的人们,彼此还又能说些什么呢?
是的,能说什么呢。未来充满了不确定性,这是好还是坏?没有人能说得清。想想我们每个人的青春时代,我们的中学时代,难道不都是这样一步一步走过来的吗?青春带走了光阴的故事,改变了我们。我们若更能静下心来,去体会这些年轻的人们,那没有说出来的话,那难以说出口的,那无法开口问的,那才是语言之外的真实的痛苦。
确实也不能说什么。二十年后张小军曾经从上海专程去延安看了看。上海到延安,有直达的K560次列车,24小时,从上海闸北火车站下午14:48分发车,次日下午15:15到达延安火车站。到了延安,张小军专程去了延安大学看了看。此时的延安大学他不认识一个人,但延安大学在他的脑海里,仍和二十年前哪个刚刚上大一的同学田春霞联系在一起。人往往就是这样,每一份经历,都是一份价值不菲的回忆。
第二天一大早,五点多张天凤就起来打扫院子,五点半她叫醒了张小军,张小军去后面要叫田春霞的时候,田春霞已经开灯起床了。由于班车是早上六点十分就到孝通街道十字口,所以早上的时间相对紧张,早饭都没来得及吃,简单洗刷后,张小军就把田春霞送上班车。由于是大年三十,车上只有几个从农村回县城的人,不拥挤。
“那你回吧,”田春霞上车后给张小军说。
“好。”张小军挥了挥手。
考虑到联系的不方便,张小军对张天凤说:“要不家里装个电话吧,后面联系也方便。”
“钱得那里来?”张天凤说。
“我寒假帮人打字攒了五百块,本来准备买电脑的,可以先给家里安装一台电话。”
“装电话得一千二。”张天凤说。
“知道。另七百我想办法。”张小军说。
“你能想啥办法?”张天凤说,“还是好好念书。”
“要不开学你准备给我带的两千,先拿一千二装电话,带八百就行。后面我再打字。”
确实几千里地,写信需要一两星期时间,有个急事是不方便,于是大家商量一致后,开年正月十六县城邮电局上班,电话就装上了。
正月初四,刘玲和弟弟到孝通街道的亲戚魏振东家出门。魏振东家和张小军家也就一两百米的距离。中间抽个机会,刘玲骑自行车敲后门,张天凤开了门,看是刘玲,就请了进来。刘玲进后门,看到院子里张小军正在给爷爷张根海洗脚。
“爷。”刘玲叫了一声,但张根海耳朵已经不行了,没有听到,因此也没反应。
“听不到了,你声小,”张小军对刘玲说,“你坐会,我快好了。”
几分钟后好了,刘玲问:
“你回来年前没到我家来找我?”
“二十九下午刚到家,尧中一个同学到我家来,走不开,大年三十咱这又讲究不能到人家家里去。”张小军回答说。
“我今天出门,”刘玲说,“你初六时间行不行,行的话到我家去吧。”
“行。”张小军回答说。
两人平时相互写信,所以见面交流的信息也不大,就是半年没见,互相看看彼此的变化。“我能通过自己的劳动挣钱了。”张小军说,“这是这半年我的一个变化。”
“你初六不能空手去,得买点东西吧?”刘玲说。
“行。”张小军回答。
“给你一百块钱,你买一条金卡烟吧。”金卡,是关中宝鸡卷烟厂的“金丝猴”品牌中的中高档,当时一条八十块钱左右,在农村算是很高档的。刘玲说着,掏了一百块钱给张小军。刘玲知道,张小军家的家庭情况。这一百块钱,张木胜干苦力得差不多半个月。
“不用,”张小军说,“烟我来买。”
大年初五,张小军要出去买金卡。张天凤问,为什么买。张小军说,大年初六和刘玲约好去她家,大过年的不能空手。张天凤说:
“拿两样食品就对了,买好烟干啥呢?供你上学你看你达抽的都几毛钱的烟!”
那行,就拿两样食品。张小军同意了母亲的说法。
大年初六吃过早饭,张小军拿了亲戚们出门送的两样食品,骑自行车就去刘家村了。刘玲一家住在刘天臣开的养鸡场的管理中心,这里距离刘家村和距离卤泊滩的距离差不多,都是两三百米。
这是张小军第一次到刘玲家。之前是不允许的,同学之间见面只能到井亚红娘家,五六个同学一起。现在上了大学,家长允许互相走动了。
刚一进门,栓在大门口的黄狗就旺旺叫的非常凶。
刘鹏跑过来开门,对黄狗说:“黄,不咬!”
黄狗还是不停,继续凶狠地旺旺叫。
正在出鸡粪的下吉的五十多岁的单身汉拉个空架子车路过,对刘鹏说:
“鹏鹏,这谁?”
刘鹏回答说,这我姐同学。
单身汉说:
“同学就好。要是说对象的,肯定弄不成哩。”
“为啥?”刘鹏好奇起来,因为他到秦家秦招娣家去,秦招娣家的狗从来都摇尾巴表示友好,从来不对他旺旺叫。
“迷信迷信,不可不信,”单身汉说,“我年轻的时候,人家跟我介绍对象,我去对方家见面,对方家的狗一直很凶地叫,后来就吹了。老人的话神的很,说狗不咬亲戚。两家人要是能成,从见面开始,狗都不会咬的。这个同学一来,黄狗凶的很的叫,成不了亲戚。”
单身汉说这话,刘玲和刘天臣都听见了,刘天臣就对单身汉说:
“话多的很!抓紧干活。”
初六的见面,先是黄狗旺旺叫的凶,再是单身汉的解读,然后张小军又只拿了两样极为普通的食品,使得大家心里都感觉怪怪的。
刘鹏趁着家里来人的机会,骑着大摩托车,到秦家村去找秦招娣了。刘鹏路过孝通街道综合门市部,买了一条金卡,两样食品,一瓶西凤酒。到了秦招娣家,秦招娣和父母都在,秦招娣家的狗见了刘鹏,更是欢喜得不得了。秦招娣已经不念书了,如果能嫁给十里八村的大能人的儿子,那是太好不过的好事情了。所以刘鹏每次来,秦招娣家里都很欢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