旷古的历史长河中,一个帝国的兴起与覆灭,皆无人能挡。
——
空灵的无色之境里,纭曼望着眼前已无回生可能的李游,心中只觉酸楚沉重。
静默良久,她才一声冷凉轻叹,“为何不给自己择一条生路!”
她的声音听上去冷寂淡漠,李游一双血眸之中却光泽闪动,欣喜于色。
他突然抬起一只手臂,想如少时那般去牵眼前之人的衣袖,却意外的扑了空。
她明明安静的立于他面前,似雪如玉,触手可及,偏偏在触碰之际似隔着无形的墙,透明遥远,生生将他阻隔开来。
他眼中瞬间迷茫衰颓,神情也恍惚起来,“曼儿……这,难道只是我临死之际的幻觉吗……”
纭曼居高临下的视角将李游复杂的情绪尽收眼底。
可她的面色却更加幽冷,她并不想回应李游那些荒唐又不合时宜的情绪。
她微侧身,直接忽略李游的言行,只清冷一声,“秦国的朝堂之上奸佞专权,乱象横生;胡亥无道,将你父亲腰斩于市;你明明可以有更好的选择。”
听了此话,李游满是血污的眼睫轻颤了颤,神色彻底颓靡下去。
眼前这一切并不是幻觉,是他不该再存有痴妄而已。
他清楚知道,此刻,眼前的人,除了怜悯,对他再无任何情谊。
可是。
于他而言,有些人,即使被迫在无能为力的绝望中放弃,却依然会在心里生根,发芽,最终长出连自己都觉得荒诞的果实。
眼前那道朦胧清影,他求之不得,挥之不去,从未忘怀。
这些年,随着始皇帝驾崩,帝国朝堂风云万变;各地反秦大军频繁举事发难,他之所以一直坚守在三川郡,除了对帝国的绝对忠诚,他亦想让纭曼看到山河似锦,家国皆安的景象。
因为,从始至终,他都坚信,终有一天她会平安归来。
如今,她回来了。
可是,他却败了。
他不知上苍究竟是仁慈还是残忍,竟让他在这种一败涂地的境况下与她重逢。
李游染血的双眸盯着纭曼看了许久,几乎到嘴边的话却又吞咽了回去。
生命的尽头还能再见她一面,他已别无奢求。
最终,他起唇微微一笑,“曼儿,你知道的,我的人生信念里没有背叛,唯有战死;我,至死效忠的,是……始皇帝,不是胡亥。”
说完,他突然抬眸,顺着掌中的旗杆向上而望,见到战旗飞扬的那一刻,他心中渐渐平静,脸上都是久违的温和。
纭曼的寒眸之中却惊叹渐起。
因为,就在这一刻,她在李游那双血眸深处看到了比鲜血还要艳烈的东西。
那是身为一个武将永不磨灭的信仰,即使躯体被战火湮灭,不朽的精神,不屈的尊严,依然会长存不灭。
这个战祸难休的时代,很多人都无法选择自己的命运,李游为帝国至死无悔,纭曼虽无法全然感同身受,却也不吝钦佩。
她顺着李游的目光望向高空之上的秦旗,不由一声喟然长叹。
许久之后,她才缓声问,“绮罗她,可还安好。”
李游的神色蓦地一怔。
下一刻,他撑起虚弱身躯便转头望向了身后,可后方尸骨成堆,黑白一片,根本就看不见绮罗身在何处。
他只觉心口一阵绞痛,嘴中蓦地喷出一口血沫来,本就跌跪在地的身躯,再也支撑不住,整个人嘭的一声便斜倒在了地上。
那根被他一直撑在手中的战旗,也一并随着他的倒地而倾斜,他却耗尽手中最后一丝力气将旗杆扶了一把。
最终,旗杆并未完全落地,而是已一种倔强的姿势斜指向天空。
而李游整个身躯却仰倒在地上,止不住的痛苦轻颤。
纭曼不忍他如此难受,立即蹲下去替他续了一线真气。
李游却努力将目光紧紧锁向远处尸骨成堆的地方,一声凄然低喃,“绮罗,是我对不起她……”
纭曼眼中顿时泛起酸意,她不愿相信,绮罗那样一个善良勇敢的女孩子,再见时,已是天人相隔。
她抬眸望向李游所视的方位,想起身去寻绮罗的身影。
可李游却突然在这时剧烈咳嗽起来,口中血沫不断溢出,眼看便要气尽魂断,却又张口似要说什么。
眼看情况不好,纭曼立即两指并拢搭上李游的颈脉,替他提着一口气。
她望着他,一句轻问,“你,可是还有什么心愿未了?”
李游却只用猩红眼眸望着眼前清灵若玉的人。
他知道,他此生的心愿早就无法实现了。
他更清楚,他这一路丢了什么,失去了什么,对什么感到遗憾;但他已无能为力。
如果有来生,他只想一心一意的爱绮罗。
感觉到自己的生命正极速流逝,他突然转眸,挣扎着将头歪向绮罗所在的方位,口中却一句苦涩呢喃,“曼儿……对不……”
最后一字还未言尽,他便缓缓闭上了眼睛。
望着歪头气绝的李游,明明此刻无风无波,一片幽寂,纭曼却觉得似有一股凉意自顶而下,直入肺腑,令人心悲沮丧。
许久。
她才抬手轻挥向李游胸前那些锋利箭矢,浑厚内力漫过染血的铠甲,所有显露在身体之外的箭羽纷纷化作飞灰。
随后。
纭曼缓缓站起身来,忽然抬眸望向斜指高空的秦国大旗,许久,她才自言自语一声叹息,“该说对不起的,应该是造就这个混乱时代的人们……”
语落,她抬脚便走向李游至死都望着的那个方向……
前方近十米处,累累尸骨之中赫然躺着一具格外娇小的遗体,即使身着战甲,依然掩盖不了原本纤细的身姿。
却正是绮罗。
纭曼心中酸楚难抑,蹲下身便将绮罗心口那只箭尾震碎,颤抖的指尖轻抚过她面颊上的血污……
纭曼曾经可以不顾一切离开秦国,她一直觉得自己只是这场历史中的看客。
她也只想作为看客而存在。
可是,当这个帝国真的开始倾覆,当帝王将星纷纷陨落,当红颜香断,当她亲眼目睹眼前烽火连山河的景象,她心中却满是悲戚与惋叹。
仔细算来,绮罗只年长她两岁,李游也不过二十五岁的年纪,他们的生命全都定格在最意气风发的年纪。
这一刻,纭曼心中久久无法平静。
她谁都想救,可到头来却谁都救不了。
望着眼前凌乱成堆的断体残尸,纭曼突然就不想再做看客,她想将自己转换为一个见证者,甚至是参与者……
如果,历史注定无法改变,那么,就让她这个遗落在时空深处的人,来加快历史的进程,早日结束这一切。
她突然站起身来,念随意动,整个无色之境开始摇晃波动,浓描墨影一点点淡去,黑白大地重新显露出尸山血海的颜色。
刘邦的千军万马亦呈现在眼前。
纭曼的视线向前淡淡一扫,周围三军列阵,铁甲生辉,浩荡气势弥漫接天。
她神情不改冷寂,任各种目光齐集一身。
下一刻,她坦然侧过身,欲释放信号给远处的阿兰。
抬眸间,却见阿兰已朝她飞掠而来,而紧随她其后的,居然还有玄光和两名天宗弟子。
望着那几道踏风而来的人影,纭曼一双本就冷寂的眼眸,瞬间似落雪成霜……
破风声中,阿兰和玄光等人很快旋身落在纭曼面前。
对上那双寒眸时,玄光心中一凛,连忙带着两名天宗弟子上前向小师叔行礼。
他一声轻唤,试图解释,“师叔……”
“无需多言,我知道你是奉掌门令前来。”
纭曼冷寂目光自玄光等人身上扫过,只淡声一句,“既然都来了,便替我带上绮罗和李游吧。”
玄光微抬眸看向小师叔。
他原本想说,即使没有掌门之令他也会随她而来。
可他的目光扫过周围那片尸山横陈的惨境时,他便只向小师叔重重一点头,“是,师叔。”
随后,他便带领两名弟子就地取材,做了一个简易担架,又将绮罗和李游的遗体并排放于担架之上,小心护好。
很快,两名弟子一前一后将担架抬起,行动之间谨慎敬畏……
阿兰则一直不离纭曼身边,时刻注意周围军阵的动向。
纭曼举目,轻扫周围始终未动分毫的兵马。
这些人,最近的距离她数十米,既没有退意,亦没有上前与她周旋的意思,不知在观望什么。
她自知,她并没有一招吓退千军万马的气势。
她更不会天真到以一人之力去对抗千军万马。
此情此境,她唯一能做的,便是将绮罗李游夫妻二人好好安葬。
只要刘邦的人马不阻她离去,她亦不会图生是非。
纭曼转眸朝身后阿兰和玄光等人示意,抬脚便往城北方向而去……
而此时,数十米之外的刘邦等人,正默默望着纭曼一行人的行动举止。
眼看他们已准备离去,刘邦回眸望了一眼中军营的方位,一脸着急,“盖先生怎么还不来!子房传话不让轻举妄动,难道我们就这样眼睁睁看着纭曼公主离开!”
一旁的韩成略一思量,随即骑马出列,“待我前去拖延一阵。”
话落,他一拨缰绳便飞驰而去。
同时,亦朝前方一声高喊,“纭曼公主,请等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