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声隔世呼唤,穿过流年与此刻的暖风,清晰落进纭曼耳中。
她心尖蓦地一恸,抓住酒壶的五指都微微一抖,可脚下却没有丝毫停留,反而加快了向前的步伐。
但是,她那明显微微一震的冷寂背影却分毫不差的落进了盖聂眼中。
下一刻。
盖聂再也抑制不住的追上前去,一把就握住了纭曼的手腕,紧紧地,如同握住了失而复得的珍宝……
纭曼整个人都一怔。
下一瞬,“啪”的一声清响,是酒壶顿然落地的声音。
纭曼蓦地回眸,垂头去望,只看见自己的手腕被盖聂牢牢握住。
随之,映入她眼帘的还有盖聂手背上那条细细的疤痕。
那分明就是当初在芦苇荡替她抵挡刺客而留下的那条疤。
历经岁月抚慰,那条疤已经很浅很淡了,可纭曼的心尖仍被那条浅痕刺的一恸。
她一直努力想要平静冰封的心湖,此刻,终究还是不受控的划开一道道涟漪。
可下一刻,她却将所有杂念小心收捡,只余满身清冷抬起头来。
她望着盖聂,微勾唇角,“这位先生为何总说一些让人听不懂的称呼呢!这里没有先生口中的公主与故人,更没有什么曼儿。紫云斋只有我这个天宗闲人,其华。”
她将视线缓缓落回被盖聂握住的那只手腕上,声音里都是冷意,“我虽不在乎辈分礼节,可你若继续这样无礼,休怪我不留情面。”
相对于纭曼表现出来的冷漠,盖聂此刻却是情绪激越,眉目间都是起伏激荡的急切。
他这一生经历过诸多风浪,从来都是生死无惧,宠辱不惊。可唯独面对眼前这小小女子时,他总是会情绪外露,心慌无措。
他紧紧握住纭曼的手腕,看了她许久,目光带着穿越千山万水的深情,喃喃道,“其华,分明是你的小字。”
纭曼一怔,只觉得快要溺毙在那双深深看着她的眼眸里。
她慌乱垂下眼睫,用力想挣开盖聂的手,冷声一句,“放开我。”
捕捉到她冰冷容颜上那丝微妙变化,盖聂非但没有放开眼前的人,反而一把将她拥入怀中,双臂用力收紧,根本容不得她反抗。
他抬起左手,修长五指轻触过她发髻之上的白色素带,声音低柔且笃定,一字字,“曼儿,我不信,你真的已将我们之间的过往尽数忘却!”
盖聂的动作让纭曼心绪一阵慌乱。
她垂下眼眸,将头微微一偏,避开了盖聂的触碰,抬手便要将他推开。
可盖聂却一手紧扣住她的腰,另一只手顺势捧住了她的脸颊,不给她丝毫挣扎的机会。
他捧住她白璧无瑕的脸,迫使她抬眸看着自己。
抬眼望来的却是一双冰冷墨瞳,和五年前在忘川县分别时的眼神一样平静无澜。
虽然冰冷无波,可盖聂却在她那双黑瞳之中清晰看见了他自己的样子。
他玉长指腹微微摩挲着纭曼光洁的颊畔,温情眸光深深望进她眼中,声音更似融化了一室冰雪那般轻柔,“曼儿,我知道,你对我虽有怨,有恨,但终究还是没有忘记我,对吗!”
纭曼眉心一跳,飞快垂下眉睫。
可那些柔和真切的话语却一字字落在了她心上,她费尽心力筑起的那层薄冰瞬间便被击碎成片,满心房只剩下无力的酸涩之感。
她一点都不排斥这个炙热的怀抱,甚至无比留恋,依赖。
而且,她从未恨过他。
即使当年他在忘川县那样无情的丢掉他们之间的信物,说出那样薄情的话,她都生不出一点怨恨来。
可是。
理智与现实却告诉她,即使这个男人心里还有她,即使自己对他依旧毫无抵抗之力,她都无法再给他任何回应了。
如果,她没有见过嬴政最后一面,没有得知胡亥还活着的消息,或许,她还有可能像从前那样任性妄为,不计后果奔向他。
可如今。
她已经没有任性的资格了。
纭曼努力拼凑起满心房的碎冰,眼底一点点平静至冷漠,身体却骤然绷紧,纤掌缓落在盖聂的胸膛之上,试图将他推开,“放开你的手!”
可每当她多用一分力,盖聂落在她腰间的那只手便收紧一分,他双眸深锁着她,“曼儿,不要走,哪怕你恨我,也……”
“这位先生不觉得自己的行为很可笑吗?”
不等盖聂的话说完,纭曼突然就牵起唇角笑了,紧绷的身体也蓦地放松。
她抬眸,与盖聂对视,眼中的笑意渐渐变成冷意,“先生如今作为反秦的先锋人物,却在这里与你口中的秦国公主拉扯不清。如果一切都如先生所说,我果真与你有什么过往,我想,那也一定是极其不堪的回忆,所以,我无比庆幸自己的遗忘。”
她字里行间都透着极寒的冷光,就如同出鞘的剑一样,让人有锋芒过体的寒意。
盖聂听的全身一凛,眼中随即一片灰暗之色。
他殷切一声,“曼儿……”
可纭曼并不打算给他开口的机会。
她紧盯着盖聂,冷声一句,“我用了五年时间才从不见天日的黑暗中挣扎出来,逼迫自己接受了国破家亡的事实,如今,只想安静的在此避世修道。”
她的眸光狠狠望进他眼中,纤细指尖在他的胸膛上重重一点,“你,为什么非要来扰人清梦,眼看秦国倾覆还不够吗?你难道就那么想让我活在痛苦之中?”
她的声音森冷似九泉之下的冰寒地狱,神色更是前所未见的决绝。
落在胸口的指尖明明随意平常,可盖聂却觉得,似有千斤锋芒侵入胸腔,压的他快透不过气来。
长眉压着眼睑重重一蹙,无法言说的痛迅速在他眼底滋生蔓延。
失去她的这五年,于他而言,像是漫长的一生。
他曾无数次想过,如果再给他一次选择的机会,他一定牢牢抓住她的手,绝不放开。
可是。
这一刻,她的言辞,字字都让他心惊。
当今天下,风云聚会,形势动荡,秦国灭亡几乎已成定局,绝非人力可改。
可这一切,于她而言,便是国破,至亲分离的至暗时刻。
他愿意拥紧她,用自己全部的温度去温暖她所有的伤痛与脆弱。
可是,若他的存在会令她痛苦,若避世修道是她此生的心愿,那么,他愿意放手,成全她。
他的目光落在纭曼那张摄人心魄的脸上,辗转描摹,许久,紧扣住她腰腹的那只手缓缓一松。
他放开了她。
盖聂一点点收回自己的手,随即,他便后退一步,抬手揖礼,“其华……大师。抱歉,是盖某唐突了。”
他声音温柔低缓,似自言自语,虽是一声尊称,却更像是对心爱之人的昵称。
绵绵低语让纭曼的心尖狠狠一恸。
可终究,她的目的已达成。下一瞬,她掩尽所有情绪,佛袖,侧身一转,便故作轻快朝竹楼而回。
就在纭曼转身的那一刻,院门外却忽然传来一声大喊,“你站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