盖聂那句“公主”落进纭曼耳中的那一刻,她原本悸动难安的心湖,瞬间便凝滞冷却。
公主,好讽刺的称呼。
原来,在他眼中,与她从始至终都只是君臣。
纭曼突然觉得自己真是可悲可笑。
明明下定决心要斩断过往,心里却又无法自拔的暗暗期待他只字片语的温情。
她早该清醒的。
他们之间的过往,早在五年前便已被他亲手终结在了忘川县。
这一刻,纭曼终于下定决心,将所有妄念都彻底沉入深渊。
下一瞬。
她身姿微动,抬手在交错横生的花枝间轻轻一扶,敛衣坐起,将背脊往树干上懒懒一靠,然后,才轻抬眉睫朝盖聂望去。
眼前的人,白衣随风,身姿挺拔,一幅虚谷之静,沉渊之稳的姿态与她保持着不越雷池的距离。
纭曼唇角清冷一弯,面淡如水,眸光更是不带丝毫温度,“这位先生,是在与我说话?”
她的声音,透着相隔千里的疏离。
盖聂与她四目相对,眼中却是沧海浮沉牵动,星移斗转变幻的隔世凝望……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停止。
天地远去,岁月无声。
这一眼,望尽了五年时光,望过了流年变换,望穿了她眼中那些孤绝冷漠。
盖聂清楚看见,那个从前总是唤他阿聂的女子,此刻,竟视他如陌生人。
五年,无论世事如何变化,他寻觅她的决心与行动,从未分毫动摇。
多少次午夜梦回,楼阁月下,她始终是他记忆中天真明媚,笑靥如花的模样。
他总以为,只要他的心念不变,就什么都不会改变。
可这一刻,盖聂突然发现,好多事物都已在岁月长河中悄然蜕变。
眼前的女子,眉似清雪,眸若皓月,姿容绝美更甚从前,可眉目间,却再无从前的明媚与灿烂。
她漠然的目光从他身上轻扫而过,没有丝毫停留。
皙白指尖将酒壶送到唇边轻抿了一口酒,行动之间却只有浑然天成的孤傲清绝,似幽谷雪兰,那是从骨子里散发出的疏离冷漠。
她的冷漠,让他黯然沉郁。
这一刻,盖聂突然就明白了北冥大师这五年为何对他避而不见。
当年,整个忘川县府都在大火中沦为灰烬,他无法想象,纭曼当时在月神手中经历了何种苦难。——又是历尽怎样的磋磨,才有了如今这手握风云,主宰一方的身手。
盖聂望着眼前这个冷似极寒之冰的女子,心中不由翻涌起无边的苦涩巨浪。
他好想一步跨去她身边,执起她的手,揽她入怀。
可是。
当他的目光触及到纭曼那似要滴水成冰的神色时,他便如何都迈不开脚了。
因为,他清楚感知到,眼前的女子,对他无比排斥,甚至厌恶。
他目光深深追寻着她的一举一动,将细微末节都尽数收入眼中。
许久,他才微颤着声音道,“忘川一别,盖某曾以为,那是对公主最万全的去危就安之策。却未料到,竟是自己亲手将你送进了那风谲云诡的劫难中。”
他望着纭曼,眼中都是可望而不可即的黯然,“我,更没料到,转身便是天涯,碧海桑田。……再见,故人已是天渊之别。”
“故人!”
纭曼一声冷凉微叹,玄冰似的眼神环视过再无旁人的周围,幽幽一句,“这位先生的话真是怪哉,此处,谁是你的故人?”
话落,她又将酒壶凑近唇边轻抿了一口。
盖聂被她的话噎的一怔,她两次抿酒的动作更是让他心惊刺痛。
他记得,她从前明明沾酒便醉的。
浓烈炙热的眼神在隐隐钝痛中一点点变幻为无尽的失意,他抬眸,正想回话,却见纭曼突然转眸望向竹门外,声音凉似回风之雪,“玄光何在。”
下一刻。
玄光应声而入,他先向盖聂微点了点头,才朝桃树上的小师叔揖身一拜,满面歉意,“师叔,抱歉,我,实在拦不住盖聂先生!”
“那你便问问这位先生,他是否走错了门,亦或是认错了人。”
纭曼的眸光无波无澜从盖聂面上划过,嗓音清冷慵懒,姿态更是。
她冷漠的言辞,让盖聂目光一颤,瞬间失神。
他突然都不敢再去看纭曼的面庞,只将视线落在她那些在花枝间飘扬轻曳的裙裾上……
望着与盖聂相对却不肯相认的小师叔,玄光心中既着急又为难。
他低头沉吟许久,才抬眸缓声道,“……师叔,盖先生并没走错地方,他是受邀来观妙台的。”
“是吗。”
纭曼一声淡淡轻语,未回眸,只将视线落在远处的虚空里。
见小师叔这般冷幽神色,玄光只好又转眸望向盖聂,硬着头皮道,“盖先生,我家师叔早年被月神所伤,好多过去的事情都不记得了,所以……”
“玄光,你的话太多了。”
听到此处,纭曼蓦地回眸,冷声打断了玄光的言辞。
玄光只好收声,朝着小师叔揖身一拜,转身默默退回了院门之外。
盖聂却是神色一震,他怎么都无法相信玄光所说。
他定定望着桃树上的纭曼,只觉得胸口一阵顿痛,他想开口说些什么。
下一刻。
却见纭曼手抚腰间缟带,在桃枝间旋身一掠,整个人便轻盈落回地面。
她款步轻移,走到盖聂面前,淡漠的目光在他征楞的面庞浅浅一落,“这位,盖先生,既是受邀,那便该好好的去观妙台才是,为何要无故闯进紫云斋。”
不着温度的话语让盖聂心口沉闷刺痛。
她,真的不记得他了?
是不记得,还是不愿记得!
盖聂的目光深落在纭曼的眼角眉梢上,深深凝望,细细描摹,可纭曼眼中却只有散漫慵懒的酒意与无尽的冷漠疏远。
即便她对他冷傲如霜,即便她真的不记得他了,盖聂的目光仍无法从眼前这张脸上移开。
他想说,他是为她而来。
流年五载,他踏过山川,越过沧浪,只为她而来;他一刻都不曾停止寻找她,也从未忘记与她的骊山之约。
可是。
盖聂深深凝望着眼前的女子,直到眼中染上黯然,微茫,及一丝无可奈何的苍凉,他都没能将真实想法说出口。
五年前,是他自己先放开了她的手。如今,他又怎能强求她释怀。
无论如何,她平安,便是万安。
她既不愿相认,那他又怎能去逼迫她。
他将左手负于身后紧紧一握,才艰难一句,“……盖某,来求见北冥大师。”
对于盖聂那寂寥又复杂的探究眼神,纭曼只作未见。
她唇角微牵,转眸望向别处,明知故问,“所为何事。”
盖聂望着她冷凉的眉目,努力将自己的声音放平放缓,“……替天明求解封眠咒印之法。”
“那你来的可真不巧,师尊他老人家已经在三日前闭关了。”
纭曼满身霜华,佛袖,侧身一转,淡漠一句,“若无其他事,便请回吧。”
语落,她再无半分停留,抬脚便往竹檐廊下行去。
就在纭曼转身的那一刻,她发髻上那根正随风摇曳的旧发带,突然便映入了盖聂眼中。
那已泛黄的白色发带,让盖聂的眉梢都狠狠一颤,刚刚平静下去的眼神转瞬变幻,难抑激动,却又深深克制。
多年前,凌仙楼中那心动难抑的一刻,突然便在他眼前萦绕而过……
他原本以为,她对他,真的已决心绝情,可她发髻上那根旧发带,却让他的心念再次微颤。
他望着她的背影,不由自主就一声黯哑低唤,“……曼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