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工
在这风雪交加的冬天里，三学终于结束了自己在城里的工作，身上揣着自己辛苦挣来的工钱，满心欢喜地走在回家的路上。这时，他不禁回想起刚出来那会儿。
在麦收结束不久，三学就在父亲的安排下跟大哥一起来到凉城城里找事做，他的大哥专长是砌墙，靠这个绝活在凉城已经干了三年。而三学的工作还得从小工干起，然后再根据自己的情况，选择一个适合自己的工种。
凉城，三学以前跟着父亲来过多次，不过这一次，他身边不再有父亲照顾，他必须一个人面对以后的生活，对此他早有心理准备，虽然他知道前面困难重重，但只要一想自己要凭双手挣钱养家了，整个人就激动不已。
汽车驶入汽车东站，从站台出来，时间正是中午，这是一天中太阳最磨人的时间，三学背着自己的铺盖，跟在哥哥后面小心翼翼地走着。车站出口十分嘈杂，瓜子皮和各种垃圾纷纷扬扬地洒落了一地。
空气中弥漫着酸酸的味道，叫人连呼吸都不能顺畅。车站外面站满了等着上车或者是刚从车上下来的人，男的多是打着大包小包，女的则抱着孩子，没孩子的则是紧跟在丈夫身边，生怕走丢了。各式各样的小贩抱着自己的商品穿插在人群中，发出阵阵的叫卖声。
三学和大哥费了好大的劲，才把沉重的铺盖从人群里背出来。大哥停在车站外的酿皮摊上，叫了两碗酿皮。三学则从包里掏出了干粮，两个人坐在已经退了几层皮的凳子上，大口大口地吃着，一边吃还一边往嘴里塞着干粮。一辆大车从边上驶过，荡起阵阵黑土，他们也并不以为然，继续若无其事地吃着。
汽车东站是1路公交车的终点站，距离他们干活的地方大什字大概有4站路，如果他们肯花上1毛钱，两个人花上2毛钱，就可以顺利地到达他们想去的地方，但是在三学和大哥看来，他们宁愿把这一毛钱给面皮店里的老板，也不愿意交给公交车的售票员。
他们出来就是卖力气的，根本不在乎这几里路，出来混就是为了这一碗饭吃，花那个冤枉钱干嘛！三学和大哥看着满载着乘客的公交车带着一阵尘土，从自己身边开过去，只是用手轻轻地甩了甩飘过来的尘土，背起自己的铺盖卷向目的地走去，嘴里酿皮的酸味还没有淡去，嘴角上还挂着没有擦下去的辣子。
三学和哥哥在被压路机压过的石子路上行走着，大什字是凉城最为繁华的地段，是整个城市的中心，离这不远的是凉城唯一的电影院——东方红电影院，这是城里的居民休闲娱乐的场所。
作为城里人最让乡下人眼红的，应该就是每周单位发放的电影票了。不过三学和他的大哥并没有心思看电影，同样也没有闲钱买票进去，他们最多也就是在电影放映的时候，把耳朵贴在外墙上听听里面的响动。
现在他们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他们这次做的活是在大什字背街上修一排二层小楼，这算是政府的工程，目的是满足这附近人的商业需求。包工的老板也姓杨，叫杨文才，也是农民出身，看上去三十五六的年纪，人很随和。
他靠着改革开放政府鼓励和自己对机遇的把握白手起家，两三年的功夫便办起了自己的工程队，专门承接各种建筑工程。之前接到的都是给人修地方、给别人包个小工程之类的小活，像这样的工程他还是第一次接，为了把这次工程做漂亮，为了以后的发展，他扩大了自己工队的规模。
三学的大哥就是杨老板的第一批雇工，跟了杨老板好几年，由于技术扎实很受杨老板赏识。当他说要把他的弟弟也领来，杨老板毫不犹豫地答应了。三学刚到的时候因为没有什么技术，所以只能做小工，说定的工钱是每天一块五毛钱。他的大哥由于已经学会了砌墙的本领，每天可以赚到三块钱，足足是三学的一倍。
对于工钱三学并没有过分计较，他相信通过自己的努力会赚得比大哥还多，再说他现在这种情况，一没有技术，二没有力气，有人收留就已经感激不尽了，还有什么理由去跟人攀比。
身为一个小工，他在这里每天做的就是和水泥、搬砖头这样的杂活，弄得慢了还要被大工骂！住的是一般的大通铺，晚上人挨着人睡，连翻身的空隙都没，如果你半夜上个厕所，回来时很可能连睡觉的地方都挤不进去。
这里的人卫生习惯大都很差，屋子里整天弥漫着臭袜子、臭鞋、臭脚丫子的味道，这些人可不会像三学一样，早上起来不吃饭先去洗脸刷牙，晚上回来不睡觉先要洗个脚。在他们看来这些都是没有必要的，洗得再干净，一天下来还不是脏兮兮的，费那劲干嘛！别人的缸子都是用来喝水的，三学却有两个缸子，一个用来喝水，另外一个则用来刷牙。
三学虽然是农民出身，毕竟还是读过书的人，力气活还是干的少，去了才三天不到，手上已经磨出了几个水泡，但是他并没有因此而退缩，反而让他更加卖力。他知道单靠力气是赚不来大钱的，但他更相信父亲说的：“不吃苦同样挣不来大钱。”眼下他只能咬牙坚持着，能坚持一天，那就一定可以坚持两天、三天甚至更久的时间，在坚持中寻找机会。
即便他如此努力，但是手和脚也常常不听使唤，该出力的时候经常用不上力气。对于这些杨老板正是看在眼里，但是出于他哥的面子也不好意思说什么，通过一段时间的观察，同样是苦力出身的他知道三学并不是故意如此，他也能看出这后生的努力，但是他也不能容忍自己的工队里有拉后腿的人。
一天，下工的时候他把三学叫到一边问道：“看你这样子，像是上过学的，为撒不选个轻松一点的差事呢？”
“我，我要挣钱，我得养家。”三学擦了擦头上滚下的汗珠对着杨老板说。
“那你学上到什么程度了？”
“初中。”
“毕业了吗？”
“没。”
“那为什么不继续念书了？”
“家里人不让念了。”三学委屈地说。
杨老板看着三学的可怜样子，不禁心生怜悯，他语重心长地说：“那养家的办法有许多，你为啥要选择这一行呢，这可是最苦的活啊！”
“苦是苦了点，但是挣得多啊！”如果这话从一个三四十岁的人口里说出并不奇怪，从一个二十不到的年轻人口里说出来，着实让杨老板感到惊讶！
惊讶的不仅仅是这个少年口中话，还有他的神情，他眼睛里闪耀着一种希望的光芒，这是他在其他工人身上不曾发现的。
杨老板问道：“你娶媳妇了吗？”
“还没。”
“那你挣那么多钱干嘛？”
三学用坚定而有力的声音说：“我要挣钱给我的父母，让他们不要为我操心，我要让他们看见我有独立生存下去的能力。”
老板听到这话，心想这真是个懂事的孩子，我这里不就缺这样想干事的人吗？于是他说：“看得出你是个很用功的孩子，但是我也是要吃饭的，你现在的……”
“老板，你这是啥意思，你不会不要我了吧，我知道我干得不好，你罚我钱，让我多干活我都认，可千万别让我走啊！”三学打断了杨老板后面的话。
“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你现在干得确实不好，也不是这块料，但我相信你是个有本事的人，但我想知道你家里为什么不让你继续上学了呢？”
“说出来不怕老板笑话，我爸觉得读书就是认字，字认够了就没有必要浪费时间了，所以我才上到初三还没毕业就把我从学校里拽了回来，不让我读书了。”
“为什么呢？”
“因为我爸说读书够用就行了，读得太多会惹祸。”
“惹什么祸？”
“我也说不清楚。”三学摸着自己的后脑喃喃地说。
听到这里杨老板心里微微一震，他也是农民出身，没读过什么书。但他深知读书的用处，想想自己如果书读得多一些现在也许会干得更好吧！反正不管怎么说，老天爷把这个年轻人送到他的跟前就说明他们有缘。
“那我再问你一个问题。”
“杨总你随便问。”
“你爱读书吗？”
“我当然爱了！”
“好吧，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三学啊，明天你就别在这里做活了，我这缺一个记账的，就让你来做吧！”
“什么？我？”
“是的，就是你。”
“老板，我这啥也不会。”
“你会捉笔吗？”
“会，当然会。”
“嗯，说的好，我如果让你这只捉笔的手，再拿锨的话，我才是真正的啥也不会，年轻人万事开头难，你可得给咱们好好弄啊！”
“嗯，我会的。”
“这才对嘛！一会儿把你的铺盖拿去办公室，以后和我一块吃饭吧！”说罢，杨老板拍了拍三学的脊背，满意地离开了，只剩下三学待在那里，一句话也没说。
生意
三学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了自己的大哥，大哥自然十分开心，看着自己的弟弟现在有了出息，混出了模样，他笑着说：“我就说我弟弟一定会有出息的，走，今天晚上跟哥走！”两个人没在工地上吃晚饭，而是找了附近的一家小餐馆。
他们要了两个小菜和一瓶白酒，这是三学平生第一次喝酒，大哥自然不会让他多喝，但一定要让他学会喝，弟弟已经成人了，在以后的生活中难免应酬，喝酒是他必须学会的技术，有时候酒的作用甚至超过了本身的工作。
由于是第一次喝，酒钻进三学嘴里就像是灌了沥青一样，感觉真的比吃药还难受，整个嘴都被酒精蛰得麻木了。这让他不得不夹上两口菜把酒压下去，压下去的酒就像是点燃的引线一样，钻进胃里，整个肚子都是辣烘烘的。
看着哥哥享受的样子，三学还是悟不透酒有什么好处，在学校里常听老师说尽酒的害处，可是在生活当中却随处可见饮酒作乐的人。他能感觉出来，以后跟了杨老板少不了喝酒，他必须有一些酒量才能应付今后的工作。
然而，今天发生的一切就像是在梦里，他不知道自己的什么让老板如此赏识，也不知道为什么老板会这样提拔他，他的脑子就像被酒灌醉了一样昏昏沉沉的。就在这半梦半醒之间，他的眼前又一次出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他知道这个影子是什么，但是他不敢说出来，影子依旧闪烁着耀眼的光芒。
不论是他精疲力竭地躺在床上，还是咬牙坚持在烈日下，他支持不住的时候，都是这个影子在眼前晃动，给他力量。现在她又出现了，那么清晰，背后闪着金色的光芒，映衬着牛奶一样白皙的皮肤，她的嘴唇就像被雨水打湿的花瓣一样鲜艳，两只眼睛就像溪水里自由抖动的蝌蚪一样，抖动着惹人喜爱的姿势，她的身体就像一个被雕刻家雕琢很久的美玉，每一笔依然是那么的逼真。
“她要是知道我的处境那该多好啊！”三学不由自主地想起这些画面，借着酒精的作用甚至会自言自语，不过大哥并不把这个当话，他觉得弟弟酒喝得差不多了，作为哥哥应该适时收手了，他结过账就把弟弟送到他应该住的地方。
那段日子三学过得并不轻松，万事开头难，他感觉自己付出的心力比在工地上有过之而无不及。三学渐渐地发现，自己的工作并不是记账那么简单，操的心也并不比原来少。以前虽然苦一点但只要挨过一天就有一天的钱，现在却大不相同了，他要直接面对自己的老板。
原先他以为老板就是坐在办公室里数数钱，在工地上动动嘴那么简单。直到现在，他才发现自己的幼稚，原来老板也不是看上去那么轻松，甚至比工人还要忙碌。他每天的活儿就是奔走在两者之间，在老板和工人之间架起了一道桥梁，虽然很累但他却一点不怕，因为他看到了更大的希望，他相信自己有一天也会和老板一样，有自己的事业，只要他坚持下去，这一天就不会很远。
天渐渐地冷了下来，他们的工程也快要完工了，一天杨老板叫三学跟着他一起去吃饭，特意嘱咐他穿得体面一点。三学连续换了几身衣服，杨老板看过都不满意，最后他干脆把三学拉到商场里，从头到脚给他添置了一身新的衣服，这让三学大惑不解，他问：“老板你这是为什么啊！”
杨老板说：“作为一个男人就应该有一套像样的衣服，这可不是耍牌子，你现在算是我跟前的人，我可不愿意让你穿得跟叫花子似的。”
“那也不用给我买这么好的衣服啊！要是需要我自己买就行了。”
“就你，我可不放心，你也别问为什么，明天跟我去个地方你就啥都知道了。”
第二天一早，他们步行来到凉城宾馆，这是凉城最好的宾馆，三学经常路过但从来没有进来过。还没等他来得及看着酒店的布局，杨老板就把一个手提包递给他，嘱咐他说：“你把这个包拿好，站在这等我，记住，千万别看里面的东西，等我出来了你把这个包给出来的人就行了。”
说着便上了二楼的包间，把三学留在大厅的沙发上，三学坐在大厅里，环顾四周。
一进门，首先是大厅，左右对称分布着一对楼梯，中间一个柜台中间站着两个长相十分标致的姑娘，柜台的两边摆着两盆高高的、绿绿的他叫不上名字的植物，柜台上面挂着四个钟表，上面写着不同的时间，分别用镶着金边的字工整地写着北京时间、纽约时间、伦敦时间和莫斯科时间，时钟根据时差整齐排列着。在不远处就是他坐着的沙发，还有前面的茶几，方方正正的几乎有一个单人床的宽度，上面还摆着两个烟灰缸，里面并没有垃圾，反而被人擦得明亮，可以当镜子用。地砖是黄颜色的，中间可以映照到挂在顶上的吊灯，墙面上贴着崆峒映雪的壁画象征着这个城市的风光，这就是凉城最好的宾馆。
三学端坐在沙发上，一动也不动，牢牢地看管着手里的东西，老板叫他不要看包里的东西，这让他觉得很奇怪，这里面到底装的是什么呢？他拗不过自己的好奇心，还是忍不住看了。
里面的东西几乎让他吓得瘫在座子上，一沓沓崭新的十元钱紧紧地捆在一起，这让他十分紧张，他不知道这些钱要干嘛，也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做，只好努力做出镇定自若的样子，只是再也无暇观察整个宾馆的布局了，剩下的只有担心和害怕。
大约过了一个多小时，杨老板笑吟吟地陪着一个年近六旬的老者出来了，杨老板一边走一边给他使眼色，三学明白这是要他不要过去。过了不久他身边走来一个三十来岁的人，这人穿着西服打着头油，身上还有一股香香的味道。这时他看到杨老板回头，暗示他把包给那个人，三学心领神会不动声色地把包递了过去，那人对他笑了一下，脸上的肉也略微舒展，露出了一丝隐秘的笑。这个表情让三学不寒而栗，他并不是害怕那个人，而是自己从来没有拿过这么多钱，并且把它交给一个陌生人，这才是他真正惶恐的原因。
杨老板把老者送到了一辆吉普车上，一直微笑着目送着车走远，这才用目光寻找着三学，当三学走近时，他才松了一口气，微笑看着三学。他看见三学的身体还在抖动，好像明白了什么，但他依旧笑笑并且默不作声，还是三学忍不住了问：“老板，你这是啥意思？”
“呵呵！你都看见了？”
“嗯！”三学点点头。
杨老板拍了拍三学的后背语重心长地说：“孩子啊！以后你想干点事，必须得学会这个，我今天不给他这个钱，你和你哥的工资我就没法给，你懂吧？”
三学疑惑地看着自己的老板：“咱们行得端走得正，为什么要这样呢？咱就只能这样吗？”
“三学啊，你记住了，咱是做生意的，做生意需要本钱，这就是咱的本钱。”
“可，这……”
“啥也别说了，以后你也会这样的。”说罢，便扭过头离去了，只剩下三学默默地跟在后面。
工程和其他行业不同，受季节的影响很深，在中国的北方，到了冬天，由于气候的原因不得不停下来。造物主是公正的，它让劳累了一年的人得以在这个季节好好回家，在家过一个富足的新年，以便来年有更好的精力去奋斗。
在结算的时候，三学拿到了比其他人更多的钱，工资加奖金，乱七八糟他一共带回了500多元，足足比大哥多出了100元。拿到钱之后，他并没有向其他人那样奢侈地花费，而是井井有条地选择着自己需要的东西，钱对他来说不单单是享受，还有更大的意义。
他给爸爸买了新的棉帽子、给妈妈添置了新的棉袄。这还不够，他还想起母亲经常会喊腰疼，他特地买了一些膏药，希望母亲疼的时候贴上，该办的似乎都妥当了。但他还觉得少了点什么，他把行礼丢给哥哥看管，飞快地跑到商场里买了一条白色的纱巾，悄悄地塞进了自己的铺盖卷里，这才心满意足地离开了。
至于剩下的钱，他准备一分不少地交给父亲，自己仅仅留下一些必要的花费。走的时候，杨老板还把自己的皮夹克送给了三学，好让他更加体面地回去，三学紧忙推脱着，但他还是拗不过自己的老板，只好默默地领受了。他充满感激地看着自己的老板，却不知说什么好，而杨老板依旧留着他和蔼的微笑，对于杨老板对他的好，他只能记在心里。
回家的路，三学并不陌生，此刻他已经坐上了回家的班车，道路上积雪已经清理干净，新的雪花还没有添上。车里很拥挤，没有暖气，但很暖和，人们挤在一起的目的只有一个——回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