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朴很后悔自己太冒昧,唯恐菊英因此恼了,他就背上相匣跟了过去。此时菊英也走到湖边去看别人钓鱼,淑玲蹲在那里,指着一只竹篓说:“菊姐你快看,人家钓的这鱼,多么大的一条儿呀!”菊英点了点头,但她并不去看那篓里的鱼,她只扶着白石栏杆,往那涟漪上去看,就仿佛受了什么委屈似的,心说:原来秦先生不是好人!他光明正大地给我照相本来没有什么,何必要一声不言语地偷偷给我照呢?他到底是什么意思呢?这么一想,她就委屈得要哭。
此时耳畔忽然有一股很热的气息,使她的心里又是突突乱跳,她赶紧回身躲开,一看是秦朴走过来了。秦朴的脸上,是很羞愧的样子,他勉强笑着说:“我们到石舫边雇只船划一划,好吗?”说这话时眼光直视着菊英,像是请求饶恕似的。菊英倒心软了,自己反觉得很难为情,幸亏偷着照相的事彼此并没说出来;她也就抛开了不高兴,重新露出俏丽的笑容,点头说:“也好!”
这时淑玲在旁也听见秦先生说要请她们去划船,她喜欢得跳起脚来,说:“划船去!嘿,真好啊!秦先生我告诉您,您可别笑话我,长了这么大,我还没坐过一回船呢!”
当下淑玲就拉着菊英的手,跟着秦朴往西面走去,秦朴的两只深深的眼睛,依旧不住地去看菊英的神色。菊英也仿佛看出秦朴是怕得罪了自己,她就故意持重着,挺身飘洒地走着,并不再跟秦朴说笑。但是有时她又偷眼去看秦朴那张带着点懊恼的脸,心里不禁好笑,就想:人家好意的花了不少钱,请你们来逛颐和园;只为偷着照了一张相片,咱就跟人闹气,也未免太厉害点了吧?于是心情又缓和了一些,望着这个被窘的青年,仿佛也觉得很好玩,很可爱。
顺着廊子往西又走了少时,前面的淑玲一眼看见了上船的所在,她就喜欢得乱跳,招手说:“你们两人快来吧!”秦朴、菊英两人走到近前,原来这里就是园中的胜景“石舫”;这是一座完全用汉白玉建成的,楼舫式的建筑物,雕琢得极为精美。现在,舫中是开了茶社,许多有钱的男女游客正在那里坐在藤椅上,喝着香茗,嗑着瓜子儿谈天,并领略外面的风景。石舫外是游船码头,数十只小划子像鱼一样的摆着尾巴,都泊在那里。有许多女学生们正在这里上船下船,说说笑笑,快乐得像一群仙女。
菊英这一件刺目的浅红衫子,实在很惹人注意,她的心里也有点羞惭,觉得不如人家那样朴素、活泼。但是因为有个穿西服挂着照相匣子的大学生陪着她,她的心里又有了一种骄傲,于是就故意做出笑容,并且紧紧挨着秦朴,仿佛特意要叫那些女学生知道,自己是穿西服的秦朴的朋友。
秦朴也站着看了看那些女学生,同时又注意地去看菊英,他觉得菊英今天的打扮虽然不像是女学生,但是她那一种秀丽、轻倩,似乎在那女学生群中也是不易找到。他便向菊英递着笑容,说:“今天的人真多呀!”
雇好了一只划子,他先请菊英上船,菊英就笑着让了让秦朴,说:“秦先生,您先上船吧!”同时眼睛看着水波又像有点发晕,便谨慎地撩着衣襟跳到了船上。淑玲喊着说:“秦先生,快拉着我点!”她一只手揪着秦朴,才上了船,就觉得荡荡悠悠的,像要翻了似的,她就问:“这水有多深呀?”
秦朴上了船,就笑着说:“不要紧!只要你好好地坐着,这船不会出危险。”他把两支桨递给菊英一支,自己拿一支,就向水中去拨。菊英本来也是第一次划船,她吃力地拿着桨不知怎样去拨水,所以水波虽然哗哗地响,水珠溅到浅红的旗袍上,但船头却往横处去。淑玲两只手扶着船沿,觉得身子乱晃,但是很有趣;她见菊英也不会划,就说:“菊姐,你把那根棍儿也交给秦先生,叫秦先生一个人给咱们划吧!”
菊英虽然不知怎样划,但却舍不得扔下这支桨,她又是羞惭又是着急,秦朴却很和蔼地对她说:“范小姐,你把桨轻轻地往后拨,船自然就往前进了。”于是菊英依照秦朴说的方式去拨水,果然双桨悠然,船只冲开了细浪往湖心走去。低头望着湖面上返映着的碧蓝的天色,那天上的白云就像在船底下飘浮着,淑玲晕得几乎要躺在船上了,但她还是很喜欢,望着秦朴和菊英傻笑。
菊英一面划着船,一面偷眼窥着秦朴,见秦朴在船尾两只臂用力地划,但是眼睛却斜望着,似乎在想什么。由水面上传来别的船上的口琴声,是女学生们吹的,悠扬而婉转。菊英虽听不懂是什么曲调,但也觉得很好听,同时被这种音乐撩逗起了心中的幽思;她无力再去摇桨,并偷眼去看秦朴,只见秦朴依然是那么凝神驰思的样子,手里的桨慢慢地摇着,口中随着口琴声,哼哼地唱着歌。
淑玲听秦朴“哼哼”了半天,她一句也没听懂,就问说:“秦先生您哼哼的是什么呀?”秦朴停住摇桨,就回答说:“我唱的这是电影《梦里情人》上的曲子。”淑玲一听这个名字很新鲜,就问说:“什么叫‘梦里情人’呀?‘情人’两个字怎么讲呀?”秦朴一听,不由扑哧笑了,同时用眼去看菊英;菊英又是脸红又是好笑,就瞪了淑玲一眼。淑玲仍然不大明白,口里不住叨念着:“梦里情人,梦里情人……”又说:“秦先生,明儿你请我们进城看电影儿去吧,我还没看见过会说话的电影儿呢!”
菊英觉得她太泄气了,就忍不住斥了她一声,说:“得了吧!人家秦先生请咱们来玩,就花了不少的钱,你还要叫人带着你进城看电影去呢?人家秦先生每天还要上课,也没有那么多的工夫呀!”秦朴本来觉着菊英是个很沉默的,不怎样爱说话的女子,如今见菊英对淑玲这样娇嗔着,流利婉转地说了这些话,他更觉得心中生出一种快慰,便用那深湛而多情的目光注视着菊英;菊英却依旧划着船,不大看人。淑玲挨了菊英的说,气得她噘起很高的嘴小声叨念着,手里摆弄着秦朴的照相匣。
秦朴一面观赏着菊英那划船的娇姿,一面看着碧水青天、春风柳色,以及碧波上飘浮着的红粉缤纷的花瓣,他对这些都像是很有感慨,脸上现出淡淡的笑容,就说:“其实淑玲提说看电影的事,我也很赞成。人,本应当都有一些正当的娱乐,娱乐也跟吃饭一样的重要,比如今天我们在这里玩了半日,我相信足可以把我们多日的疲乏、烦恼都扫除了,换上新精神。我希望以后我们能常在一起玩,彼此不要客气。”
淑玲听秦先生说以后要常跟她一块儿玩,她就又高兴了,本来噘着的生气的嘴,又咧着笑了起来。忽然她又问:“秦先生,您为什么不把秦太太接来,跟咱们一块儿玩呢?”
淑玲问得也真不客气,菊英赶紧把那柔媚的目光转到秦朴的脸上,只见秦朴微笑着,脸上也似乎有点红,他就答复淑玲说:“哪里来的什么秦太太?我家里除了父亲、母亲,和一位寡嫂、两个侄儿之外,什么人也没有了!”
淑玲一听秦先生没有太太,她仿佛觉得这是件新鲜事,又笑着问说:“秦先生你怎么不娶媳妇呢?”
她这么一问,把菊英都逗得脸红了,斜低下头去咯咯地笑。秦朴也勉强笑着,像是有点烦恼的样子,摇头说:“我的婚姻问题一时是谈不到的,跟你说你也不会明白。”说时,又把目光转在菊英的身上,仿佛是对她说:“你总应当明白的!”
这时两支桨又击动着水声,小船摆了摆尾往西北方向浮去。远看着岸上林间的游人,仿佛比前更多,女学生们吹的口琴愈是悠扬缭绕。从花间飞来的蜂蝶,水里的小鱼儿,全都是活泼的,仿佛是为了春天而忙碌。可是在他们这只小船上,除了淑玲还高兴之外,秦朴与菊英两人都是默默的,一句话也不说了;但是两人的心弦在弹动着,仿佛与那桨声相应合,传递着他们的心曲。
良久,秦朴忽然看了看腕上的表,菊英知道这里的游船是按时收费的,她就说:“快到时候了吧?我们应该回去!”秦朴说:“这时才将将三点钟,我们多划一会儿船好不好?”淑玲却捧着脑袋,笑着说:“我晕得要死了!我想上岸去,我还要看那玉兰花去呢!”菊英望着淑玲,笑了笑,就向秦朴说:“秦先生,我也不想划船了!我们上岸去吧。”说着她停住桨,喘息着说:“敢情这也很累的!”秦朴说:“是,本来划船也是一种运动。”遂就把菊英手中的那支桨要了过去,他一个人摇着双桨,就往石舫那边去。淑玲又盼着快点到岸上去看玉兰花,并且摆弄着相匣子说:“秦先生,您才照了两张,您回头多照几张好不好?门口儿那铜仙鹤照出来一定好看!”她虽然这样说着,却没有人理她。
这时菊英一面用手绢拭着额前发底的微汗,一面偷眼去看秦朴,就见秦朴微黄的脸也累得发红了,两只宽肩膀摇动着,用力地划着船。这时,水面上的风渐渐紧了,吹得秦朴那条漂亮的领带都直飘动,菊英心里想着:秦先生确实是个老实人!刚才就为偷照了一张相片,自己就露出小气来,直到现在秦先生还像不甚高兴。因此就想等上岸之后,自己要快乐点,再跟秦先生游玩一会儿,也就该回家去了。
菊英心里这样泛想着,小船却仿佛比她的思想还快,少时又拢到了码头。秦朴扔下桨,先跳到岸上去,淑玲就停在那晃晃悠悠的船板上,张着手说:“秦先生您快拉我一把吧!”秦朴笑着把淑玲拉到岸上,说道:“你这个样子,以后还是不要坐船吧!”遂又要用手去拉菊英上岸,但是当他伸出手来的时候,心里却又想着:这回不要再冒失了!
此时菊英也在船上站起身来,一手撩起衣襟;她原想要不仗着别人的帮助,自己跳到岸上去,可是脚底下的船却乱摇乱动,菊英吓得“唷”了一声,赶紧又弯下身去。岸上有许多看着的人就都不住地笑,笑得菊英脸红,淑玲就站在岸上说:“菊姐,你也叫秦先生把你拉上来吧!”菊英没有法子,这才前仰后合的,羞涩涩地将自己纤秀的手,送在秦朴那有力的手中,这才上得岸来。但是她这时脸上热热的,心里突突地乱跳,那只被秦朴握过了的手,也仿佛有一种从未经过的感觉;旁边的人似乎都注意看着她,她就羞涩地低着头,见自己的衣襟和高跟鞋上,全都沾了水。
她拍了拍衣裳,掠了掠头发,刚要问:“秦先生,咱们还往哪里去呀?”这时,忽然有一对青年男女由石舫茶社中出来,那男子向秦朴招手说:“老秦,你什么时候来的?”这个男子的身材很高,穿着一身花呢的,烫得极为平展的簇新的西服,上身的小口袋里插着一块妃色的小绸帕;领带是大红色,带着极别致的小花儿,衣领上还有一个金别针,跟那背心扣子上挂着的金表链相映生色。这人也挂着相匣,呢帽歪戴着,口里含着很粗的雪茄烟。他高傲地向秦朴笑着,并给他身旁的女人介绍,说:“这是袁小姐。”秦朴掀着帽子向袁小姐点点头,袁小姐也微笑着点首。
这时这个穿着漂亮西装的男子,就把那一双贼亮的眼睛盯在菊英的身上,仿佛不怀好意地向秦朴笑着说:“这是你的……”秦朴似乎带着些惭愧的样子,赶紧给菊英向那男子介绍,说:“这位是章绍杰先生,这是范小姐!”菊英含羞地笑着,向那章绍杰鞠了一躬。章绍杰摘下帽子,露出他那油亮的大背头,向菊英含笑还礼,同时两眼由菊英的头上直扫到脚下;菊英被他这一看,更是害羞了。
秦朴又给菊英和那位袁小姐介绍,菊英自然是含羞带笑地向人家鞠了一个四十五度的躬。可是那位穿着一身漂亮女洋服的袁小姐,竟连笑容也没有,只看了菊英一眼,稍微点了一下头,就高跟鞋咯咯的,扭过身走去;她手里拿着一个小巧玲珑的相匣子,站在湖边去摄照水面上的游船。这时秦朴正跟那章绍杰谈话,没有注意菊英,可是菊英被窘得几乎要哭出来;本来当着这许多人,自己很客气地给人家鞠躬,人家却不大搭理自己,这是多么没有脸呀!她心中又羞又气,红着脸转身就走。
这时淑玲已经跑到远远的廊子旁去看丁香花,菊英便也走过去,坐在廊子的栏杆上,用手绢擦了擦眼睛,她既气愤又伤感,心里想着:那个什么袁小姐,怎么架子那么大?不用说,她一定是瞧着我穿的衣裳不好,怕辱没了她的西服,才不愿意理我……又想:我自己也不好,一点也不时髦,又不像个学生样子,正应该像淑玲一样,自己躲到一边去,何必向人家有钱的人巴结呀?受了人家的冷淡是自找!她越想越生气,越想越伤心,但勉强制止住眼泪。廊子外有五六棵紫丁香,都开得像朝霞一般的灿烂,菊英也无心去看。
旁边淑玲也看出菊英的脸上是带着生气的样子,她就过来问说:“菊姐,你是怎么啦?”菊英的眼里含着泪,摇头说:“没怎么着,你玩你的去玩吧!”淑玲一看这种情景,她也不禁发怔,又扭头去看秦先生。这时秦朴正跟那个高身材穿着西服的人谈得高兴,淑玲就想:一定是秦先生把菊英给气哭了,这个秦先生也可恨,你既请我们来玩,你可只跟别人说话,不理我们!淑玲这么一想,她也生气了,就跑过去几步,大声叫着:“秦先生!”并且小声儿叨念着说:“你死在那儿啦?跟那个人有什么可说的呀!”这边菊英就皱着眉回首说道:“咳!你叫人家干什么呀!”
这时秦朴听淑玲叫他,他才摘下帽子来向那章绍杰、袁小姐作别,一面向这边走着,一面还向那边回着头招手。淑玲气得脖子都歪了,跳起脚儿来撒娇说:“秦先生,您跟人家说话儿去吧!说到天黑,说到死,我跟菊姐我们可回去啦!”
秦朴走过来,就笑着说:“那是我一个最好的朋友,我们见面商量了一点事,对不起,叫你们着急。”淑玲斜着眼瞪了秦先生一下,鼻子里哼了一声。秦朴的脸上倒始终笑着,又过去向菊英道歉,说:“对不起!受等!受等!那位章先生是我的老同学,这次我到北京来,很蒙他处处帮忙,所以我不好意思不跟他应酬应酬!”说话时又低声下气地看着菊英的脸色。
菊英心里的气虽然消了,可是依旧矜持着,微微地冷笑着,点头说:“怪不得呢!”说完这话,马上把笑容收敛起来,眼睛去看别处。秦朴又被弄得很僵,他呆着发了会儿怔,就坐在菊英对面的栏杆上,见菊英咬着下唇,仿佛在生气,又像是在思索着什么。
淑玲走过来,靠近了秦朴,低声说:“你瞧你把菊姐姐给气的!”
秦朴觉得很窘,赶紧走过去,又向菊英笑着问说:“怎么?范小姐不高兴了?”菊英抬起头来,正眼看着秦朴,微微地摇了摇头,勉强笑着说:“我没有不高兴啊?”遂又去看淑玲,就见淑玲站在秦朴的身后笑着。秦朴又皱了皱眉,说:“我就怕遇见熟人,把我们的兴致都给打断了,偏偏章绍杰又跟我说上了没完!”
菊英冷笑着说:“那位章先生倒没有什么的,就是那位什么袁小姐,架子也太大点啦!”淑玲在旁拉着秦朴的胳臂,问说:“那个袁小姐是章先生的太太吗?”秦朴摇头笑着说:“不是,袁小姐是艺术学校的学生。”菊英一听,更冷笑着说:“怪不得那么大的架子呢!”
淑玲向远处看了看,见那个袁小姐还没有走,正跟那个章先生像是两口子似的,并肩立在湖畔,在那里照相,她就生气地说:“她架子大,咱们还不理她呢!”就一手拉起来菊英,一手拉着秦朴,说:“走!咱们上那边玩去,躲开他们远远的!叫他们在那儿站着吧,回头掉在河里咱们也不去救她!”说着,又向远处的那一对男女瞪了瞪眼,翘起鼻子来哼了一声,仿佛是给她菊姐报仇似的。菊英这时倒不禁扑哧笑了,眼泪都笑出来了;她一面用手绢去擦,一面抬起眼来看秦朴,只见秦朴的脸上十分不自在,但是也不得不笑着。
淑玲就像个小孩子似的,一手拉着一个,向前奔跑着。菊英颠着跑了几步,高跟鞋一滑差点要摔倒,她就笑着说:“哎呀!你快松手,我……”淑玲把菊英放了手,回过身来笑着说:“你要是摔倒了,我就叫秦先生乘势儿给你照一张相片!”秦朴见淑玲这样的活泼,他也不禁笑了。菊英却用手掠着头发,瞪了淑玲一眼,说:“你疯啦!”秦朴就笑指着廊子外的山坡下,说:“那边不是玉兰花吗?现在大概都开了,咱们过去看看吧!”淑玲听了秦朴这句话,她又顺着秦朴手指之处跑去,菊英就也跟着秦朴走了过去。
这时几树玉兰花已有残落,蜜蜂儿围绕着那娇艳的花朵,乱飞乱唱。菊英对此也并不感兴趣,心里却忘不了刚才在那袁小姐面前所受的侮辱,默默的一点笑容也没有。秦朴也像心里有什么不痛快的事,但他还是尽力遮掩着,装作很高兴,并且故意找出许多机会来与菊英谈话;可是菊英依然抑郁着,仿佛在精神上受了什么打击。
这时淑玲又爬上山去玩了,秦朴就问菊英说:“范小姐,我们也上山去,由山上转往谐趣园好不好?谐趣园那边有水榭,风景也很好。”菊英却摇着头,懒懒地说:“今天我不想去了!”又回身到廊子下去歇着,除了有时抬眼看看过往的人,便是微皱着眉,独自沉思。秦朴也猜不出菊英是怎样的脾气,他也不敢造次,就站在距离菊英两码之外,一手扶着廊柱,一手叉在腰际,发愁似的望着菊英;半天,彼此之间没有一句话说。菊英出了半天神,柔肠绞转了多时,她才蓦然觉出秦朴站在那里,正呆呆地瞧着自己,心里又觉得怪不好意思的,就嫣然地笑了笑;两人的目光对视了一下,但是彼此还是没有一句话。
此时阳光已转向西去,天际的云渐渐变成了橙红色,湖水也显得更深更清,风儿吹来已略有凉意。菊英那掩在浅红色旗袍下的两条腿,也受了这种凉意的抚摸,她觉得天不早了,就站起身来往山上看着,抱怨似的说:“淑玲这孩子,怎么还玩不够?死在山上啦!”秦朴也笑着说:“这位刘姑娘倒真是活泼!”菊英哼了一声,说:“什么活泼?她是没心没肺!”秦朴听了这话,忽然苦笑着说:“其实一个人若是没心没肺,倒真比我们还快乐吧!”秦朴说的这句话,仿佛触动了菊英的心,菊英立时深深地看了秦朴一眼,脸上现出一点悲哀之色,她赶紧转过脸去。
这里秦朴的脸色也像是很忧郁,他走近一步,想跟菊英谈几句切近一点的话,这时淑玲忽由山坡上跑了下来,手里拿着一枝娇红嫩绿的榆叶梅。秦朴赶紧跳过廊子栏杆,说:“快扔下吧!这园子里的花都不许折!你拿着这个,要叫管园的人看见,一定要揪住你罚钱!”淑玲一听,才吓得把那枝榆叶梅远远地扔在了草地上。
这时廊子下站着的菊英,就叫着淑玲说:“天不早啦,咱们也该回去啦!”淑玲说:“再玩一会儿好不好?”菊英赌气似的说:“你要不走,我可就一个人回去啦!”秦朴看了看手表,就说:“现在才不过五点钟,可以再玩一会儿,忙什么的?”菊英摇头说:“不,我回家还有点事呢!”遂就走近了两步,向秦朴柔媚地说:“秦先生,您在这儿再玩一会儿吧?”秦朴还没答言,淑玲就说:“对啦,你再找那两个人说话儿去吧,你就是由现在说到明儿早晨,我们也管不着啦!”
她拿刚才的事这么挖苦秦朴,秦朴立刻又脸红了,本来他很是着急,想要争辩争辩,可是又怕菊英再因此误会了,弄个不欢而散,只好装作没有听见。但是菊英看出来秦先生是已露出窘态来了,心里既觉得好笑,又怕秦先生真个急了,遂就赶紧向淑玲使个眼色,又向秦朴点了点头,微笑着说:“秦先生,再见罢!我们回去啦!”说着,就顺着廊子往东去走。秦朴在后面跟着,说:“我送你们到门首。”淑玲撇着嘴笑着说:“不用您送,我们找得着门儿!”菊英又瞪了淑玲一眼,仿佛是说:你何必拿秦先生打耍个没有完呢?你没看出,他现在有点不高兴的样子吗?
当下菊英一手扶着淑玲的肩膀在前面走,身后听得秦朴的咯咯的皮鞋声。菊英的心里始终是难受着,这时更加上一点凄然的惜别之意,本想再回头跟秦朴说几句话,可是淑玲在前面又走得很快。少时就到了门首,菊英因为知道园门前那些拉车的,多半是海淀的,恐怕有认识自己和淑玲的,她就回过身来,向秦朴说:“秦先生,你别送我们啦!”说时把目光投在秦朴的脸上,露出一种依恋不舍的样子。
菊英拉着淑玲的手,赶紧走出了颐和园门,果然就有海淀街上的几辆熟车,跑过来招呼她们。淑玲这时也疲乏了,她也顾不得再跟熟识的拉车的去说笑,两人就上了车。菊英在车上还不住地回头,为是看秦先生跟出园门来没有。这时由园门出来的人很多,尤其是那些女学生们,全都争着上了大汽车,车往城内开去,她们在车上还唱着歌;自行车、洋车也是一辆跟着一辆,却不知道那位秦先生是出来了没有。
菊英、淑玲这辆车顺着柏油路往海淀走去,沿路上夕阳晚霞映得柳树都成了红色。晚风透进了菊英身上的人造丝的旗袍,觉得很冷,乌鸦成群地在那碎锦一般的天空上乱叫着掠过。菊英此时倒很盼望快些回到家里,并不是因为她太疲乏了,却是因为她今天,第一次与青年男子偕游的今天,不独没得到什么快乐,反倒给了她许多的忧烦、气恼和悲哀,一件件的伤心的事像揉乱了的丝线一般理不出头绪,又像这路旁的柳丝无法数尽。她想要发誓,永远不跟那秦先生出来玩了!人家认得些有钱的,我算是什么人呢?可是心里又矛盾着:秦先生倒是个实心眼的人,今天有两三次都把人家欺负得怪可怜的。尤其忘不了的就是秦先生的那句话:人若是没心没肺倒好!菊英真觉得他说得对,说得令自己伤感;只恨是有淑玲跟着,又因园里的人多,要不然,自己一定要把心里的事,都向秦先生说出来。她这样来回地一想,又愿意此时秦朴也坐着车跟在后面,彼此再谈几句话;可是回头望了几次,都没有秦先生的影子,她的心里又很是怅惘。
不多的时候,两辆车就到了海淀街。在她们的家门首下了车,菊英给过了车钱,又压低着声儿嘱咐了淑玲几句话,然后才进门去。回到自己的屋内,就见她婶母一个人正在屋里吃饭。菊英叫了一声婶母,心里仿佛很羞愧似的,幸亏天色晚了,这小屋里已然昏暗,看不出菊英脸上的神色。
她婶母就说:“你回来啦?人家没请你们在外边吃饭吧?你快换上衣裳吃吧,锅里还有面呢!”菊英坐在床上正在发怔,也没听明白她婶母问的是什么,她就一面答应着,一面换衣裳换鞋,同时依然神不守舍地在想着,那种种的忧烦、气恼、爱慕、悲哀,就都像蛇似的齐来咬她的心。旁边她婶母又说:“你快点吃吧,要不然面可就凉啦。”
菊英这才把那件旗袍和高跟鞋珍重地收起来,然后走过去,拿了一只粗碗,蹲下身,由地下放着的面锅里去挑面;面是又粗又黑,稀泥似的面汤里沾着点儿菠菜叶子。其实,菊英就是每天吃这种粗劣的食品才长大了的,平日也并不怎样感觉不满足,可是今天,不知是为了什么缘故,这种粗劣的食品真叫她伤心,她仿佛第一次觉悟了自己原来是穷人家的女子!为什么在小学里不能往下读书,却把聪明和智慧全都消磨在那机械的针线活儿上?为什么今天跟着秦先生逛颐和园,自己觉得处处羞惭,看见别人都比自己强?又为什么在石舫上见了那袁小姐,人家会瞧不起自己?无论什么悲哀、气恼,仿佛都与这粗糙劣质的食品有着连带关系似的。
她又想:人家淑玲虽然也穷,可是尚有父母,自己却连父亲的容貌都记不清了;母亲呢,四十多岁的人,还在城中公馆里当老妈子。黄家的凤贞,早先家里也穷,可是现在她已搬往城里,与一个很有钱的人结婚了。只有自己最可怜,是谁也不如!菊英悲伤得几乎把眼泪掉在了面锅里,她勉强盛了半碗面,就混合着眼泪,痛苦地咽了下去。
范三婶这时也把碗放下,不能往下再吃了,她捂着左腮,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真命苦!我左边的那个牙又疼起来了!”菊英看见婶母这个样子,她就赶紧过去,扒着她婶母的肩膀,殷勤地问说:“您觉得疼得厉害吗?我给您去问问药铺,买一点什么药吧!”范三婶一手捂着腮,摇头说:“不用,再说哪儿来的钱买药?该受的罪什么药也治不好!”她疼得吸了半天气,又说:“这都是你叔叔气得我!他挣了钱就知道往嘴里灌尿,一毛钱也不给我,这个日子,可叫我怎么过呀?”
菊英心里痛苦地想着,自己的婶母实是可怜!叔父一点也不体谅她。又想:我自己将来的终身大事怎么办呢?看这样子一定是由叔父和母亲做主了,将来若给了个又穷又没有知识的人,过上十几年,自己不是也跟婶母一样了吗?由是,一阵怜人伤己之情,又使她的眼泪一对一对地滴下,滴在她婶母那穿着补丁衣裳的肩上。
范三婶知道菊英哭了,她心里也很难受,就想:这姑娘也是命不好,跟着我们受这穷罪!遂就忍着牙痛,含着两泡眼泪,站起身要去收拾家什。菊英赶紧把她婶母拦住,说:“您歇一歇吧!让我刷洗吧!”范三婶一手捂着腮,一手还不愿把碗箸放下,说:“不要紧,还是让我刷吧!你累了一天啦。”菊英觉得很抱歉,就笑了笑说:“我不累!玩了一天,除了在船上,就是在廊子下坐着……”说到这里,她又回想着今天在颐和园里那种种事情,低着头慢慢地刷洗碗箸和面锅。
少时屋里黑了,菊英又把那盏暗淡的煤油灯点上,她婶母坐在小凳上,手依旧捂着腮,仿佛牙痛未止。菊英给她婶母倒了一碗茶,双手送过去,她婶母就说:“你歇着吧!”便一只手接过茶来,又侧耳听着,此时北房里的座钟已打了八下。
菊英在灯边坐了一会儿,虽然很无聊,但也没心绪再去整理活计,她就默默地坐着,心里想着:这时秦先生一定也回来啦,不知这时候他在公寓里做什么呢?大概是在灯下看书吧?她又想起在园里的种种事情,为了偷照一张相,自己跟人家秦先生生了半天气;初次在一块儿玩儿,就是这样,自己可也太不对了!这样一想,立刻觉得后悔,同时那秦先生今天受窘发愁的样子,仿佛又很真切地浮现在自己的眼前,觉得他也很可怜的。如此想得一出神,就差点扑哧笑出来。
这时范三婶的牙痛也像好些了,她坐在小凳上喝了一碗茶,又从破衣袋里摸出来烟卷,点着了吸着。她说:“淑玲那傻丫头也没过这屋来,大概也是逛累啦,回到家里就睡了。”菊英笑了笑,说:“可不是,她在园子里也闹极啦,简直没有一个人不瞧她的。”说时眼前又现出淑玲那天真烂漫的身影,同时想起秦先生说的,“没心没肺倒快乐”那句话,不由心里又是一软,就想:大概秦先生的环境也不大好,他未结婚,家里有父母和寡嫂,说来也是很可怜的;现在他来到北京念书,不定是怎样的困难了!
菊英斜坐在灯旁,一想到这里又要垂下泪来,她赶紧随手抽出一本教科书,假作低头看着,同时心中像忏悔似的在想着:以后决不再叫秦先生请着逛颐和园了!今天大概就花了六七块,人家哪有那么多的钱呀?并且,我以后再也不跟他闹小脾气儿了,因为他也是个可怜的人……她这么想着,心里就觉着辛酸,真愿意见着秦朴,一头扎在他的怀里,把这些话告诉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