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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再递情笺深怜成挚爱 初尝世态娇泪泣穷途

此时范三婶已抽完了她那支烟卷,见她丈夫还不回来,就深深地叹了一声。她看了看趴在旁边桌上,头发低垂的菊英,就说:“姑娘你睡吧,天不早啦!”

菊英的脸被头发遮着,她背着灯光,正在涔涔的流着眼泪;听婶母这样说,她赶紧背着灯光立起身来,去铺展自己的被褥。范三婶也站来身来,拿着碗去倒茶,菊英便乘着她婶母转身之际,赶紧掏出手绢来擦了擦泪水。范三婶又喝了两口茶,把屋门掩上,就拿着灯到里间去了。外屋一昏黑,菊英倒可以尽情地流泪了。她一面流着泪,一面脱去了衣裳,上床掩被,就一头趴在枕上;她的心里像针刺剪绞一般的痛楚,两眼热热的也不知流了多少泪,耳边也觉得嗡嗡的乱响,头也痛得发晕,不知不觉就昏沉沉地睡去。

菊英睡了一会儿,忽然被一种粗重的声音给惊醒,她翻了翻身,只觉枕畔尽湿,四下寂然,大概已是深夜了;可是又听见里屋有人说话,知道是她的叔父醉鬼范三回来了,酒臭的气味由里屋直散到外屋来。就听到她的叔父,短着舌头对她婶母说:“……你就不管她吧!告诉你,她要是常这么逛,一定逛不出好事来,现在咱们这海淀街,净是他妈的拆白党!”

范三婶生气了,愤愤地说:“明明人家菊英是跟着淑玲一块儿去的,你说菊英撒谎,难道淑玲那傻孩子她也会说假话吗?你一个做叔叔的老是怀着个脏心眼子,天天喝醉了跑到家里来胡说,这算是怎么回事呀?”因为范三婶婶的牙疼,所以说的话也不很清楚。

外屋的菊英听婶母替自己这样的出力辩护,反倒觉得有点惭愧似的,她一面心里难受着,一面又往里屋去听。只听她叔父“哼哼”冷笑了几声,接着又说:“你知道什么?你就知道在家里洗衣裳,你也没到大门口看看去。现在这是什么年头儿呀?男的女的在大街上吊着膀子搂着腰走道儿,你活这么大,瞧见过吗?崔家的玉姑娘在马路上练车,叫一个男学生给她扶着,嘿,他妈的那个劲儿,简直就短了抱着要乖乖啦!见着我,还装他妈的没瞧见;好在那不是咱们家里的德行,我也管不着人家。不过咱们家里的菊英,你可得留心,别叫她那么自由了!你不知道,人大心大,她又有点模样儿,就我知道,街上就有几个秃小子惦记着她啦……”往下还咕噜咕噜地说着,也不知道是说了些什么。这时范三婶也不言语了,仿佛叫她的丈夫给问住了,待了一会儿,就听到范三的呼噜呼噜的鼾声。

菊英心里明白,叔父范三就是将来自己婚姻上的一个障碍,于是就想:假定那秦先生跟自己越来越熟了,他忽然要向自己求婚,那可怎么办呢?这样一想,身上又觉得发热,心里又觉得乱跳。同时忆起今天在颐和园里秦先生说的那些话,以及他那种种情态,真仿佛有一条柔韧的丝,系在自己的心上,永远解不下来了;又像是一颗火印,烙在了自己的脑里,永远也消磨不去。

她翻过身来,睁开眼睛一看,窗上的月色澄清,就像在颐和园里看见的湖水一般的清。她心里似乎又理智些,就想:我别傻了!人家秦先生无论怎样也是大学生,哪能跟我这么一个小学没毕业的女子结婚呢?我瞎担心什么!于是又想起了白天在石舫上袁小姐的那一副冷面孔,就想:自己根本巴结不上人家,由明天起,还是安安分分地做自己的针线活计吧!当时她的心里就转为冷淡,感情也松弛了,眼望着纸窗月色,心里又幼稚地想着:这种颜色有多好呀!明儿做这样的一件衣裳……想了一会儿,就不知不觉地睡去;月色抚摸着纸窗,更由白纸窗的破洞探进去,抚摸着菊英那挂着泪珠的脸颊。

春夜是寂静的,连一个虫儿的叫声也没有;喧闹了一天,留下了游春的男女许多脚印的海淀街,这时也沉沉睡去了,只有马路两旁的柳丝和野地上的小草儿,还在月光里轻轻拂动着。多少人间的欢情和悲剧,这时是完全休止了。可是过了一些时间,月光就慢慢地暗了,东方的曙色也渐渐升起。海淀街上跑过两辆汽车,二秃子拉着车在街口歇着,醉鬼范三迷糊着睡眼又到大学里去上工,于是这里的戏剧又开始了。

此时菊英已然起来了,因为昨夜没有睡好觉,所以精神很不好,而且两眼微微有点疼。她照着镜子拢拢头发,看见两眼已然红肿,自己不由对着镜子又是笑又是伤心。她拿起了牙盂到屋外去漱口,正在刷牙,淑玲蓬头散发的也由屋里走出来,她望着菊英眯嘻地笑了笑,仿佛是说:“昨儿咱们跟秦先生玩得有多么好呀?”菊英也含着笑瞪了她一眼,淑玲就跑到厕所里去了。

菊英进屋洗过脸,修饰了一会儿,就打开针线包儿,到窗前去做活;本来昨天就玩了一天,活计都耽误了,今天无论如何得把那一对枕套上的“荷花鸳鸯”挑出来。可是不知为了什么,心绪总是不宁,昨天游颐和园时的那些印象,又都在她脑里一一翻起,并且仿佛针尖上、线团上,都现出秦先生那和蔼的面孔,她就想着:这是为什么呢?昨儿夜里我不是都盘算好了吗?不再瞎担心,不再妄想,可是,可是现在到底是为什么呢?菊英烦恼得真要哭出来,真想要立刻去找秦先生,问问他这到底是什么理由,他为什么永远扰乱着自己的心?她拈着线,沉思了一会儿,眼泪又要往下掉;她就赶紧制止住,并且仿佛笑话自己似的,心说:你眼圈都红啦!还哭呢?这时她婶母又在院中洗衣服,哗哗的水声和洗衣板子的响声,又像是谁在那里用桨击着水划船呢!菊英索性把针线放下,凝目寻思着,眼前又幻出了颐和园的美景,和秦朴的笑容。

忽然窗外咯咯的一阵脚步声,接着门一开,淑玲又跳进来了。她此时仿佛有点生气,可是又笑着说:“菊姐,你瞧秦先生,这么早也不知是哪儿去啦?叫我去碰了一个锁头!”菊英就笑着说:“人家还得上学啦,哪能够老陪着咱们玩呢!”但是又想起:今天是礼拜日,秦先生也应当放假呀!

此时淑玲在屋里直转磨,像急不可耐似的,说:“我是要瞧瞧昨儿他给菊姐照的那两张相片!”菊英摇了摇头说:“恐怕这时还没有洗出来!不过他就是洗好了,送给我,我也还许不要呢!”淑玲听了,就偷偷地瞪了菊英一眼,心里说:人家秦先生跟你那么好,你却直跟人耍小脾气!她心里觉着不平,就靠近一点,问菊英说:“菊姐,你说秦先生那个人到底好不好?”

菊英依旧手里不停地做着针线,把眼睛微抬了抬,很冷淡地说:“秦先生好不好,咱们管得着人家吗?人家一个男的。”她又加着点严重的意思说:“没有像你这样儿的,永远谈论人家秦先生,你要瞧着秦先生好,你为什么不……”才说到这里,淑玲就揪住菊英,要向脖子下胳肢她,并且急着说:“你说什么?你要说什么?”菊英被她推得向后仰着身,一手捂着嘴笑。忽然她听见窗外仿佛有一点响声,就赶紧推了淑玲一把,向窗外努努嘴。淑玲也住了手,两人同时注视着窗外,但是待了半天也没有动静。菊英这才把眼瞪了淑玲一下,说:“你瞧!你把人家头发都弄乱了!”淑玲却捏着两个拳头,望着菊英笑,心说:你别瞧你比我大两岁,可是你打不过我!

正在这个时候,范三婶用她蓝布褂的大襟擦着手上的肥皂沫儿,进到屋里来,向淑玲说:“你妈叫你看孩子去呢!”淑玲一听叫她看孩子,她就烦气,努着嘴走出屋去了。这里范三婶又向着菊英说:“待一会儿那几件衣裳干了,你还得到徐大妈那儿去一趟,问问她还有什么要洗的没有,顺便再跟她借点钱。”菊英一听,婶母又叫她上徐大妈那儿去,她的心又不住地跳;本是希望着去,可是又仿佛不好意思再去,脸上微红了红,就点头答应。

范三婶又用手捂着脸,牙疼得直吸气,并且说:“明儿就得给房钱,面也没有了!你那没有脸的叔叔,不但一个钱也不给我,今儿早晨还要当了你的衣裳还酒账;叫我骂了几句,把他骂走啦!”

菊英听她婶母又提家中的经济困难,这使她很伤心,并且忧虑自己仅有的那两三件衣裳,恐怕早晚得叫叔叔给当完了;那时自己没有一件整齐的衣裳,还怎么出门去见人呢?因此心里忧烦得又要流泪,同时想着:像叔父范三这样的男人,多么没脸呀!而秦先生又是多么和蔼温顺,而且能干。想到这里,立刻对秦朴又生出无限的爱慕,心说:以后千万不要再跟秦先生犯脾气!他若是恼了,不理我了,那可真叫我伤心……

这时范三婶又出屋了,菊英手拿针线加紧地做着活儿,小屋里只有针线穿过十字布时的轻微的哧哧之声;她盼着赶紧把活计做好,就连同婶母洗的衣裳,一齐送到徐大妈的公寓里,好盼着跟秦先生见面。

过了一阵,淑玲背着她的小弟弟又进屋来,脸色像才同谁生过气似的。她把孩子扔在床上,就由衣袋里拿出一封信来,塞在菊英的手里,说:“菊姐,给你吧!这是秦先生给你照的相片,他连瞧都不让我瞧,就叫我给你送来。哼,其实我才不稀罕那相片呢!要不是昨儿他请咱们玩了一天,我就永远不理他啦!哼,真气人!”

菊英晓得淑玲刚才一定是跟秦朴闹了一场,心里就想:不过是一两张相片,秦先生为什么不叫他看,而且封得这么严呢?见信封上写着“烦交菊英小姐,秦谨缄。”菊英的心里又紧张了,脸上又羞红着。趁着婶母没在屋,她就把信封拆开,只见两三张相片和胶质的底板纷纷地落了下来。菊英和淑玲赶紧换着看那两张相片,就是昨天秦朴给菊英照的,一张是在廊子下,菊英亭亭玉立的,十分秀丽端重,像是一位富家的少奶奶;另一张就是秦朴偷着给菊英照的,神态是更显得自然,那笑靥嫣然的容貌,连菊英自己看着都惊讶,想着:我怎么这么美呀?

淑玲拿着两张胶质底板,迎着阳光去看那上面的小人儿,菊英就展开信笺,看那上面钢笔写的一大篇话,却是:

菊英小姐:昨天真对不起!本来是一个风轻日暖很快乐的日子,应该尽兴地游玩一天,可是因为我的行动不慎,竟弄得不欢而散;直到出园门时,我还看出你那抑郁的样子,真叫我懊悔极了!惭愧极了!

昨天最可厌的事,就是遇见那章袁二人,因为他们,打断了我们的兴致,他们那种由于财富而养成的骄傲态度,真叫人不愿接近。我是因为与章有着特殊的关系,是多年的同学,所以不得不对他略为应酬,可是因此反像对你俩冷淡了似的。还有,据我想最使你生气的事,就是因为我偷照了你一张相,这种举动对一位相识不久的女友,的确是很失礼。咳!我真悔恨!我也无颜再向你解释我那时是怎样的一种无意识的心理,并且也不敢再求你必须原谅我,我决定从今痛痛的忏悔自己。

昨天失眠了一夜,今天赶紧到校中,借洗相室亲自动手把这两张相片洗出来,连同胶片底板一并寄给你;我并不是跟你赌气,实在是想借此证明,我不会以你的相片再作别用。求你收了吧!并且不要因为我这个卑陋没有礼貌的人,再使你生气了!我内心上的自责已然够痛苦难受的了。

菊英小姐!今天的春光还是那么好,可是我的羞赧的容颜却不敢再见你了,借着这封信,我祝你快乐!并愿你幸福日增!

正在悔恨中的人——秦朴

菊英捧着这封信往下去看,她的面颜渐渐变得凄惨,两手不住地发抖,泪水浸满了眼珠,浑身也颤抖着,她又像惊讶又像生气地说:“这可真是怪事!秦先生怎会怔说我恼了他!”说时眼泪簌簌地往下落。这封信真动了她的感情,她就像蒙受了极大的冤枉似的,小声哭泣着说:“真的,什么想不到的事都有,秦先生那么大的人,原来是小心眼儿!”

旁边的淑玲见菊英手拿着那封信,哭得这样厉害,她以为是被秦先生给气的,遂就拉住菊英的手,像打不平似的说:“秦先生真是可恶极了!他照得了相片,一张也不给我,又写了这么一封臭信来气你。菊姐你别哭,咱们找秦先生打架去!他现在正在家,我来的时候,他正躺在床上,两只手抠着脑袋在那儿发愁呢!”

菊英一听秦朴现在愁成这个样子,她又很不放心,觉得秦先生也很可怜,因此眼泪流得更多。淑玲一手拉着菊英,一手去背她的小弟弟,依着她要立刻就找秦先生打架去。菊英却甩开手,皱着眉说:“你别拉我!咳,人家心里怪烦的。”

这时,淑玲的小弟弟坐在床上,揪了半天线团儿,又拿起菊英的相片往嘴里去咬,淑玲赶紧抢过来,说:“喂,你别给人家咬坏了!你不知道这是人家秦先生的命根子吗!”菊英听淑玲说自己的相片是秦先生的命根子,又觉得这话有点刺心,脸上不禁绯红起来。她一面拭着眼泪,一面收藏起信纸、相片和胶板,然后向淑玲央求似的说:“你把你的弟弟抱走吧!别叫他在这儿闹啦!”淑玲听了,就去抱她的小弟弟,那小弟弟因为手里的东西被他姐姐夺过去了,他就张着手要哭,淑玲骂了一声:“作死鬼!”就把她小弟弟抱出去了。

这里菊英趁着屋子里没有人,又把秦朴的那封信看了一遍,眼泪又不禁往下流,想着:秦先生你也太多心了!昨天见你给我偷着照相的时候,我是有点不愿意,可是后来也就揭过去不提了;我昨天的忧烦气恼是另有原因的,哪里是为跟你生气呀?你就值得这么懊悔伤心吗?倘若你伤心病了,你在这里孤身一人,谁能够服侍呢?又想:你也不该这样冤枉我,你知道我是多么可怜呢!我的这颗没有人理会的心,正希望你来温慰它,你怎么可以反给我的心里增加痛苦呢……

菊英越想心里越觉得难受,几乎要哭出声儿来。因为恐怕婶母这时闯进屋来,所以她赶紧拭净了眼泪,拿起针线又加紧地做,为的是希望把这一对枕套快些做好,连同婶母洗的衣服,好一并送到徐大妈的公寓里,顺便见见秦先生;无论怎样,也要把自己心里的委屈向他说一说,请他以后不要再误会自己了,可是因为心中烦乱,越着急是越觉着做得慢。待了一会儿,她的婶母又叫她帮助做饭。饭后,才做了不几针,她婶母又把晒干了的衣服拿进屋里,她还要帮助用烙铁去给熨平。

此时她真是又急又伤心,尤其因为她婶母洗的这些衣裳,多半是男子的衬衣衬裤之类,菊英在熨的时候,心里仿佛感到是一种污辱似的,便不好好地给熨。她婶母看了,心里就不很高兴,把烙铁要过去,自己去动手,嘴里说着:“给他们洗衣裳非要弄得平平展展的才行,那些个学生们专会挑剔,咳!挣他们这几毛钱,也真不容易!”说着,她弯着腰去熨衣裳,一面牙疼得直吸气。菊英见婶母这可怜的样子,又觉得一阵心软,便愁黯黯地走在一旁,依旧去挑那只“荷花鸳鸯”的枕套;她微微地叹着气,心中十分的凄恻。

又过了一个多钟头,范三婶将那几件衣裳熨好了,就催着菊英快给徐大妈送去,好去跟她要钱。菊英的心里也是另有她着急的事,所以不等将那枕套做完,连衣裳也顾不得换,她就拢拢头发,夹着那衣裳包裹走了。

出了门首,就觉得今天的天气比昨天还暖。并且因为是礼拜日,所以街上往来的汽车和行人也特别的多,菊英看见几个骑着自行车的女学生,简直连夏天的薄纱衣裳都穿出来了。菊英又后悔,出门时应该换件衣裳,现在身上的这件深色的竹布旗袍,颜色是太显得老苍了。这种心理在她的心头不过是一闪,可是她仿佛也很想使自己再美一些,再娇媚一些,以博得她所希求的爱怜。

她越紧走着越是心急,走到福安公寓时,她的心已在突突地紧跳,心里想着:不要秦先生又没在家吧?于是她一进门,就把眼光投向秦先生住的那间小屋。可是,太使她失望了!秦先生的那门分明是用一把洋锁在锁着;秦朴一定是在屋里愁烦了半天,没有人理他,他又出去了。菊英此时的心情立刻颓靡,真懒得再往里面走去,同时又疑虑秦朴也许走了就不再回来了吧?因此心里又很害怕、难过。

这时徐大妈由屋里出来,迎着菊英笑着说:“呵!这么大的包裹,真够姑娘你拿的,来,交给我吧!”又说:“你婶母的手也真快,前天拿去的衣裳,今儿就给洗得了。别的倒都不忙,就是里头有两件衬衫,人家秦先生等着穿呢。”菊英一听说这里头有秦先生的衬衫,她又后悔着想:早知道有他的衣裳,为什么刚才不想法儿挑拣出来,特别地给他弄平展了呢?

这时徐大妈把包裹接过去,就带着菊英进到屋里。徐大妈的大儿子正在炕上躺着,哼哼着鼓词儿,一见菊英进屋,他就赶紧爬起身来,把嘴唇耸到鼻头上,笑着说:“菊姑娘,你吃过饭啦?”徐大妈申斥她儿子说:“你哪有叫人家小名儿的,以后叫范大姑娘吧!”菊英低头笑着,仿佛很不好意思,就说:“不要紧,我在小学念书时就叫菊英。”

徐大妈说:“怎么小名儿叫菊英,学名也叫菊英呢?”说着自己又打嘴,笑着说:“我怎么也把你的小名儿说出来了!”说时用手拍着菊英柔软的肩膀,又说:“孩子,我真是眼瞧着你长大了的,你从小就聪明,就长得有人缘儿;就是穿一件小蓝布衫,也永远是干净的。可是,咳!孩子你就是命苦,现在若是有你爸爸活着,你们哪至于这样儿呀?”

徐大妈说话的时候仿佛带着深切的同情,可是又像是故意逗菊英难过似的。菊英一颗脆弱的心,哪禁得起徐大妈这么一说,立刻她的泪珠儿又从眼里迸出。徐大妈也擦了擦眼角,接着她又骂自己说:“咳!我也是老昏君了!无故的又招你伤心。得啦!我的亲女儿,你别难受了,过些日子我一定给你找个好女婿,叫你离开你那个醉鬼叔叔和废物一般的婶子,跟人家享福去!”旁边徐大妈的大儿子,也直望着菊英那娇羞的挂着泪的脸儿,不住地嬉笑。

菊英用小手绢擦着泪,颊上绯红,她又像是生气的样子,跺着脚说:“大妈你要再胡说,我当时就走,永远也不瞧你来了!”徐大妈笑着说:“得啦,得啦,我不说啦!”菊英擦着眼泪,又含羞地笑着,其实心里是难过极了;她同时又注意着窗外,只要是有一点皮鞋的响声,她就猜着许是秦先生回来了。

待了一会儿,菊英就说:“我婶母叫我跟徐大妈来说,叫徐大妈再借给我们两三块钱,因为明天就要给房钱,吃的也没有了。”其实徐大妈本欠着她们两块多钱的工资,可是菊英如今说起来,总有点不好意思,仿佛是跟人家乞钱似的。

徐大妈说完了那些话,心里正高兴着,一眼看着菊英,一眼看着她的大儿子,心里想着:把菊英给我作大儿媳才好呢!可是如今一听菊英跟她要钱,脸上立刻露出不悦的表情,她先咳了一声,说:“你那个叔叔也太不要强,自己少喝两盅酒,也不至于叫媳妇、侄女为难啊!”说着她把手探到衣袋里掏了半天,就掏出一卷约有十几张的洋钱票,还有几张破烂的角票。

菊英心里想着,至少今天徐大妈得给她三块钱,不想徐大妈点了半天票子,又唉声叹气地说:“我的钱现在也是周转不开!电灯费欠了两个月的啦,回头就许来要,再不交费,人家可就给掐电了!”说时,递给菊英一张一元的票子和几张角票,说:“你先拿这一块六毛钱去吧!那几件挑花的活计快点做,我还可以给你支点钱。还有,回去告诉你婶母,洗完衣裳,千万给弄平了,学生们穿洋服讲究衬衣的领子,非得跟板儿似的才成;以后你婶母要是再不给弄平,那我可就叫别人洗去啦,我不能净听学生大爷们发脾气。再说,西边的祁大嫂子求我许多次了,叫我把洗的分给她点儿,我总想维持你们娘儿俩,不好意思又分给别人去洗……”

徐大妈说这些话时,是一半警告着菊英的婶母,以后要特别把她这里的衣裳好好地洗,一半也是表白自己对她们的情面。这样一来,吓得菊英也不敢再多要钱,只得含着眼泪把那一块六角钱收下。同时看着徐大妈的脸上也不像刚才那样的喜欢了;她那大儿子光着两只脚在炕头坐着,两只没出息的眼睛只管向自己盯,菊英虽然想在这里多坐一会儿,等那秦先生回来,如今也是不可能了,她就勉强地笑了笑,说:“大妈!我走啦!”

徐大妈听说菊英要走,她才重新露出笑容来,又拍着菊英的柔软肩膀,说:“姑娘你回去,千万把我的话告诉你婶母,叫她以后要留点心。你不知道,这年头儿挣钱是没有容易的,尤其是学生大爷们,顶难伺候啦!”

菊英轻声的答应着,到了院中,又望了望秦先生住的那间屋子,只见锁头依然在那里挂着。菊英心里微微作痛,她就赶紧往门外走,这时悲伤、怨恨、感喟,种种痛苦的情绪又压迫着她的心,她真要在街上就流下眼泪来了。

菊英恐怕被人看见她那红眼圈,就把头低着,眼睛瞧着鞋尖往前走着。才走了不远,就听见一阵猛烈的汽车喇叭声,菊英赶紧站住脚步,就见连着有五六辆大汽车飞驰而过,车上全都是衣着阔绰、欢容满面的男女学生。菊英仰着脸望着,腿都软得几乎走不动了,她心里说:人家怎么是那样的幸福呢?我怎么就这样的苦命呢?想到自己的苦命,又觉得她婶母那命运的说法似乎是很对的,同时心里也冷了,仿佛对于一切的事也绝望了;她真不愿拿着这一块六毛钱回去再看她婶母的愁容了,她愿意就在这里任凭汽车把自己撞死……

可是这时候,她忽然一抬头,看见对面来了一辆人力车,车上坐的正是那秦先生。秦先生那身浅灰的西服已迭了许多褶纹,领带也没有系,他无精打采的,仿佛病了似的,两手扶着车边坐着。菊英一看见秦朴,仿佛立刻又有了生机,她惊喜着几乎要喊出来:“秦……”但又觉得旁边有许多人正在看着她,就只是微微笑着。这时秦朴也看见菊英了,他那愁闷的黄脸上也转为红色,仿佛是想要下车跟菊英说话,可是又怕被街上的人注意似的,他只在车上望着菊英笑了笑,深湛的目光递给菊英无限的情意。菊英的芳颊微红着,深深的笑靥衬上刚才哭过的微肿的眼睛,更显得娇媚可怜。

两人相望着笑了笑,拉车的人就把秦朴拉走了,秦朴也仿佛不好意思再回头来望菊英。菊英呢,本想要追着秦朴回公寓去,可是又想:那样一来,他就许瞧不起我了,于是她反倒急急地走回家里。自然她的心情始终是紧张的,她婶母接过一块六毛钱时的叹息声,她也不甚关心了;刚才徐大妈那副忽热忽冷的面孔她也忘却了,她此时只记着秦朴在洋车上坐着,那种没有精神的样子,和他向自己表示的那微微的笑容。菊英又想:刚才我在街上遇见他虽然不必多说话,可是也应当招呼他一两声,也叫他明白我并不是恼了他,他也可以减去些忧愁;偏偏自己在当时并没想到这一点,竟一句话也没跟他说。他这次回去一定更是伤心,以为我真是不愿意理他了!一想到这里,她又恨不得赶紧再跑到福安公寓去安慰秦朴。

菊英独自坐在床铺上,发着怔在想着,这时就听院中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儿,又听是她叔父范三的声音,没进屋来就喊着:“喂,你们瞧瞧是谁来啦!”这屋里正在发愁的范三婶,和正在发怔的菊英,就齐都站起身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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