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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小约名园游春偕女伴 初亲色笑摄影寄深情

菊英红着脸半天,她自己也不知要说什么,遂就向窗外指了指,又摆了摆手,那意思是:“可别叫我的婶母知道!”也不知淑玲到底明白了她的意思没有。

那淑玲就傻样儿地笑了笑,又点了点头,把屋门随手一摔,撒腿就跑。一直跑到大街上,就有平常爱跟她说笑的人,把她拦住,笑着说:“玲姑娘,你上哪儿去呀?别跑,留神叫汽车撞着!”淑玲随手把人推开,骂着说:“撞着?撞了你们家的祖坟,也撞不了我呀!”

她跑得头发蓬乱,鼻子上满是汗珠,到了福安公寓,就怔闯进那秦先生的屋里。秦先生这时正趴在桌子上写字,淑玲一进屋,就把秦先生的胳臂揪住,她一面喘着,一面撒娇闹气地说:“秦先生,您可好?有了好相片不给我,可偷偷摸摸地装在信封里,送给人家菊英,您真是偏心眼儿就得啦!”秦先生被她这么一磨,真是一点办法也没有,只得放下了笔,转过身来笑着说:“真对不起你!我只有那三张相片,以后我照了好的再给你吧!”淑玲瞪着眼睛说:“准吗?现在我先记上你一笔账,过几天您要不给我相片,您就提防着得了!”说毕,她又扑哧笑了。

秦先生也笑着,脸上略红了红,就低声问淑玲说:“你把我那封信交给菊英没有?她说了什么?”淑玲哼了一声说:“人家拆开信看了,直生气,说是这要叫外人知道,说起来是多么不好听呀!再说人家的婶母管得严,以后您别再给她写信了!”那秦先生听了这话,似乎很是失望。

这时淑玲又把桌上的书乱翻,仿佛要搜寻什么宝贝似的,秦先生就说:“你不用乱找,我这书里不会夹着什么相片!等过两天,我请你到颐和园玩玩去,在那里找个背景好的地方,我给你照几张。”

淑玲撇着嘴说:“逛颐和园倒还可以,我可不照相,我这模样儿不配一照!”

秦先生也不由笑了笑,便仔细看这淑玲,见她长得虽然不及菊英,可是也有几分女性美,不过都被她蓬乱的头发,和那身旧蓝布裤褂给湮没了,不细看是看不出来的。又想:听她这样说,菊英并不恼自己给她写信,不过是她的婶母管得严,又怕被别人知道了说什么闲话。

这秦先生的脑里正这样想着,又见淑玲似乎有点怨恨的样子,说:“颐和园,您别瞧离这儿不远,我活了这么大就去过一回,那还是前年我在小学里,校长带着我们去的。我真想再去那里玩一回,这时候花儿都开了,在草地上扑蝴蝶,有多么好呀!”

秦先生顺着她这句话,就说:“这很容易,这两天天气很好,我也没有什么课,明天我就请你逛颐和园去,好不好?把菊英也邀上。”淑玲一听,喜欢得跳起来,说:“真的吗?秦先生你准请我们逛去?我这就跟菊英说去!”说着,她转身就要走。

秦先生却笑着说:“你先别忙,你听我告诉你,你要这么直接跟菊英去说,她一定不肯去,因为她不明白我是什么意思。你应当告诉她,我是个外省人,来到这里也没有什么朋友,很是寂寞,同时我见你们两位姑娘又都是很聪明的……”淑玲听到这里,就撇嘴说:“得了吧!连我爸爸都叫我傻丫头!”嘴里说这话时,心里却很喜欢,认为是秦先生夸奖了她。

秦先生又笑着说:“据我看你是一点也不傻,总而言之,我是想跟你和菊英,我们像朋友一样地往来。明天若是下雨自然不能去,若是好天气,那么你跟菊英你们就早些吃完午饭,到颐和园里去;咱们在十七孔桥旁边见面,我带上照相匣子,给你们在园里照几张相片。”秦先生解释明白了他的动机,然后才说出约定的时间和地点,淑玲听完却笑着说:“这一大套话,可真麻烦死人!干脆吧,我这就跟菊英商量去,她要是愿意去,明天我们就在颐和园里见面;可是门票得由你买,我们可没有钱……”秦先生笑着点头说:“那是自然!”于是淑玲又跑出屋去,她比来的时候跑得还快,就回到家里。

这里菊英自淑玲去了,心里就仿佛恍恍惚惚的,针线都拿不起来,想着:那位秦先生到底是什么意思呢?他真是觉得我不错,才给我写信吗?或是安着什么不好的心呢?她正在低着头,拈着线,没头绪的猜想着,淑玲脚步咯咯地就跑回来了,一进屋就扒着她的耳朵,喳喳地说了一大篇话,说得菊英从耳朵到脸上满浮了红霞。淑玲述说完了,她就问:“到底你是答应人家不答应?现在园子里花儿正开着,再过几天可就都落了!”菊英闷闷不语了半天,心里想着:秦先生真是好意呀!同时他还能体贴自己的环境不自由,所以不与自己一同走,却各走各的,到园子里再见面,为是免得遇见熟人……

她心里虽然很是喜欢,但表面上却皱着眉,做出很为难的样子,说:“可是,咱们怎么跟家里的人说呢?”淑玲说:“那算什么的?就说人家秦先生请咱们逛颐和园,谁爱说闲话就叫他说去!”菊英揪了淑玲一下,说:“你小点声儿说话!”遂又凝目寻思了一会儿,说:“你就说刚才遇见咱们学校里的杨先生了,杨先生请咱们明天逛颐和园去。”杨先生是早先在小学教过淑玲的一位女教员,淑玲至今还忘不了她那一对豹子眼睛,她时常责罚淑玲。

现在淑玲因为急于要逛颐和园,随便编什么谎她也不反对,当下就在范三婶和淑玲的母亲跟前这样说了。范三婶觉得侄女天天做针线,也怪可怜的,明天要跟着女老师逛逛去,她自然不能加以拦阻;淑玲的母亲更是管不了她的女儿,所以她们明天这个约会就算是订妥了。

淑玲去回复了秦先生,就回来刷鞋洗袜子,又叫菊英给她剪头发;她今天也特别勤俭了,不似往日那么贪玩。菊英这时心里也紧张得很,针线自然是做不下去了,并且盼望着立刻就到明天才好。不过在这情急盼望之下,她还有两个疑虑,第一是想着:明天大概不至于下雨吧?第二是想:明天这个时候,自己一定正跟着那秦先生在园子里玩呢,一个陌生的青年男子与自己同行同走,自己还真不习惯呢!可是还有淑玲跟着呢,秦先生也不能净追着自己吧……她想来想去,有些担心又有些羞涩,但是又故意矜持着,不叫婶母看出自己像是有心事的样子。

到了点灯的时候,菊英的叔父范三又由学校回来,今天大概是学校里大扫除,弄得他一身的土,一脸的泥。范三向来是越疲乏,喝的酒就越多,所以今天他一进门就睡了,呼哧呼哧地喷着臭辣的气味。范三婶依旧是坐在小凳上抽烟卷,并且有时叹着气,似乎在叹息她的命运。灯光淡淡的,因为煤油本来添的不多,无论怎样往起挑,也不会明亮;就像他们这家庭,除了菊英有一颗活跃的春心之外,其余全都是灰色的。

菊英闭着气,忍受着屋子里浓厚的酒臭气,手里没心绪地还在摆弄她的针线。待了一会儿,范三婶听见同院北房里的钟响了,就说:“菊英,你不是明天还要上颐和园去吗?也早点睡吧!活计又不忙。”

菊英这时心里正幻想着:颐和园里桥边柳下,自己与灰色西服、咖啡色领带的秦先生并肩走着,忽然听她婶母也提到了颐和园,竟仿佛自己心坎里的秘密都被婶母看见了似的,立刻脸上一热。她赶紧斜转过脸去,就见那暗淡的灯光,把自己的影子印在了墙上,虽然不是十分清楚,但自己的头发、肩头和胸部的曲线是看得出来的,她又暗想:自己的身段、模样儿,也不算难看吧?这样一想,一丝伤感又撩了起来。她就拢了拢颊边的长发,揉了揉眼睛,表示自己是困倦了,遂就收拾起活计,到外间去关好了门,铺床就寝,里屋她的婶母也把灯熄了。

菊英此时恨不得立刻就睡着,一睁眼就是次日,因为有许多的美丽的新奇的希望,都在次日等待着她了。可是心里越急越睡不着,更加以她叔父沉重的鼾声,搅得她更是心乱,她想着白天秦先生给自己的那封信;又想着母亲在城中佣工,一天劳累得要死,两个月也未必回到家里一趟,所以自己就是有什么心事,也不能对母亲去说……一感到自己的可怜,眼泪又不禁往枕上去流。

春宵像是特别的愁人,天气又热,菊英穿着贴身的衣裳,只盖了一条棉被,还觉得身上发热,涔涔地出汗。她的心里急躁着,烦恼着,直到纸窗上露出了晓色,邻院养的鸡也鸣了,菊英的身子才觉得酸懒无力,头上微微发昏,一阵迷离。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就听耳畔有人叫她:“菊姐!菊姐!你还不起来,都九点多钟了!”

菊英蓦然睁眼一看,却是淑玲。她今天的头发梳得很光亮,脸也洗干净了,并擦了些红胭脂,穿了一件肥袖子的竹布短衫,青布裙子;这还是她早先在小学时的制服。菊英看她这个样子,又不由得要笑。见婶母没在屋中,她就一面扶枕起来穿衣,一面笑着小声地向淑玲问说:“你怎么这么早就打扮好啦?”

淑玲催着菊英,说:“你快起来吧!我刚才到秦先生那儿去啦,秦先生说他十点多钟就去;难道咱们就任性儿磨烦着,叫人家在那儿傻等吗?”淑玲说话的时候声音很重,菊英赶紧扭头往窗外去看,恐怕被她婶母听见了要起疑惑;又生着气瞪了淑玲一眼,说:“你要是这样嚷嚷,我就不去了!”淑玲这时候就怕菊英闹气不去,遂就赶紧央求着说:“得啦,得啦,菊姐姐你就快起来吧,咱们吃点东西就去吧!”

菊英叫淑玲把门带严了些,她推被起床。淑玲就见菊英那一身洋布的、很干净的睡衣,紧箍着丰满的曲线,胳臂也柔润洁白。她坐在床沿上,把昨晚预备下的白麻纱袜套换上。淑玲的心里也不由有点羡慕,心说:我要像菊英长得这么好看,那可多好呀!但是这个想法,不多时就被她那傻脾气给推开了,她又想:咱就是这个样儿,谁爱瞧不瞧,比不了人家菊英!

菊英下了床,依旧穿她平常的那件月白旗袍,先支起小镜子来,拿着篦子拢头发,然后才把自己的床铺收拾好。淑玲就凑近菊英的身边,从衣袋里掏出三张花花绿绿的洋纸来,说:“菊姐,秦先生刚才给了我三块钱,两块钱叫咱们买门票,一块钱叫咱们坐车。菊姐姐!咱们坐汽车去吧,我活了这么大,还没坐过汽车呢!”

菊英赶紧叫淑玲把那钱收起来,眼光故意不往那钞票上去洒,可是三块钱,这在她也不是太小的数目呀!菊英每天给人家刺绣、挑花,一个月所获得的劳力代价,也比这多不了什么,今天玩这一天,就要花去这么多的钱吗?

这时淑玲点了点那钞票,一张、两张、三张,一点也不错,她便谨谨慎慎地带在里面的衣裳口袋里,又隔着衣裳摸了摸,方才放心。菊英听着那钞票嗦嗦的声音,心里觉得很难过,花一个陌生男子的钱去逛颐和园,这不是一种羞辱吗?然而到了现在,她已不能够爽约不去了。同时,心里也仿佛很急切的,期待着去见那陌生的人。

待了一会儿,淑玲一只手按着她的衣袋,又跑出屋去了。菊英帮助她的婶母做完饭,因为心跳得很紧,所以菜饭也吃不下去;她也不晓得自己饱了没饱,就放下筷箸,自己要去刷洗家什。她婶母却好意地说:“姑娘你不用管了!交我回头就刷了。你收拾收拾就去吧,别叫人家杨先生等急了!”菊英见婶母真相信今天是那姓杨的女先生请她们去玩,心里倒很惭愧,觉得有点对不起婶母似的。

这时淑玲又一边嚼着饭,一边走进屋来说:“菊姐你吃完啦?快点换衣裳咱们走吧,这时候人家秦……”菊英一听吓得脸色都变了,幸亏淑玲因为嚼着饭,“秦”字没说清楚,范三婶根本也没有注意。但是菊英仍不住地偷眼去瞪淑玲,淑玲也后悔说漏了嘴,背着范三婶直吐舌头。

菊英重新洗脸、搽雪花膏,又叫淑玲拿着火剪到院中做饭的小炉子里去烧热,对着镜子把头发烫卷了,然后又擦胭脂。淑玲在旁抱怨着说:“你真麻烦!”

直到十一点多钟,淑玲在旁催了有一百多回了,菊英才修饰完。她又另换上一件浅红色的,上面有黄色碎花儿的人造丝的短袖旗袍,露着腿,穿着白袜套,青礼服呢的高跟鞋。她对着镜子,站得远远地又端详了半天,就把一条印着牡丹花的小手绢绕在衣纽上,然后向她婶母说:“我走啦!”她婶母又给了她四毛钱,菊英就出了屋子。这时在院中做饭的、洗衣裳的张大妈、刘二婶婶、李老太太,都笑着招呼说:“菊姑娘出门儿呀?呵,真是个大美人儿似的!”菊英脸红着,笑着,低头瞧着自己的鞋尖,高跟鞋咯咯的,就往门外走去。

到了门外也是有不少的人注意地瞧她,又有人拦住淑玲,说:“你逛山去呀?可给我掐几枝花儿来!”淑玲却说:“你妈的花儿!”菊英拦住淑玲,不叫她在街上跟人打闹,就说:“你要再这么泄气,我可就回去啦!”她一只手扶在淑玲的肩上,一只手不断地揪衣裳、掠头发。走到汽车站,淑玲就要等汽车,旁边又围上几辆洋车,全是这街上的熟人,其中还有二秃子。二秃子就说:“菊姑娘你坐上吧,我拉你去!”淑玲见菊英坐上了二秃子的车,她也就坐上一辆车,并且跟那拉车的小杜说:“你要是摔着我可不行!”

当下,二秃子和小杜拉着这海淀街上一个漂亮得出色,一个傻闹得著名的两位姑娘,他们就撒开了腿,在那平坦光洁如镜子一般的柏油路上往北跑去。二秃子的车在前,小杜的车在后。菊英在车上眼望着马路两旁碧参参的杨柳,青青的稻田,汩汩的小河沟里的流水,心里不禁蓬勃着快乐。柔和的春风吹得她才烫过的短发微微地飘动着,阳光的暖意透过她那浅红衫子浸入了肌肤,菊英不由回着头去,向淑玲笑了笑。这时淑玲也快乐得要死,一手扶着车沿,一手摸着衣袋里的钞票,眯缝着眼,张着嘴笑着。

少时前面的二秃子就说:“快到了。”淑玲一听就更是喜欢,她刚要说:“也不知道秦先生去了没有?”这时忽听呜的一声,一辆大汽车就从洋车旁边擦过去了,把她吓了一大跳;她刚要开口骂汽车,后面又一辆飞驰过来。菊英摘下手绢来捂着鼻子,避开那难闻的汽油味,同时看到汽车上都是穿月白褂的女学生们。二秃子看见了载学生的汽车,他才想起来,就说:“今儿是礼拜六呀!”

两个拉车的看见离着颐和园的宫门近了,他们脚下更是加紧,一前一后,像赛马似的;少时就到了颐和园的门前,同时把车放下,二秃子和小杜的头上全都流着汗珠。淑玲下了车,就说:“我们可不给钱啊!”菊英却不愿意在这热闹的园门前,跟拉车的人说笑,她就每人给了一毛钱。

两人下了车,就大模大样地装成逛公园的小姐样子,先走到售票处前。淑玲这时心里很是急躁,她恨不得由墙上跳过去,她拿出那花绿的钞票去购买“游园券”,又隔着小窗户跟人争执,说:“我才十二岁,难道不可以买半票吗?”菊英觉得她太泄气,用手把她拉开。淑玲的两块钱只换了两张白纸红字的游园券,她还一边笑着一边叨念着说:“也不知道秦先生来了没有?”收票员把两张票接过去剪了,同时向穿着浅红旗袍的菊英看了一眼;淑玲也翻着眼睛看了收票员一下,仿佛心里在说:你要不剪票多好,下回我还可以拿着这张票来……

走进园门,菊英就觉得胸头突突地乱跳,浑身的血液像是流得更快,两腿也仿佛发软;同时因为地下铺的砖都很平滑,自己的鞋跟又太高,恐怕滑倒了叫人家笑话,所以更迈着小步儿向前走。淑玲却两只眼像流星似的,东边瞧瞧,西边看看,连台阶都顾不得看,差点就摔了一跤。

她们虽说早先跟着学校来游玩过,但是园里的路径却一点也不熟。幸亏今天是礼拜六,天气又很晴和,所以游园来的男男女女,学生、小孩子们特别的多,菊英带着淑玲就跟着人家走,同时眼睛也四下张望着,寻找那秦先生。她的心里却矛盾着,虽然愿意立刻就与秦先生会面,看见他那深深的蕴含着一种诱惑的眼睛,聆听他那温和而动人的声调,接近他那宽厚的肩膀、挺拔的洋服,和颜色撩人的领带;但是同时她心里又发怯,甚至于想哭。

她们顺着廊子走过了几座广大的院落,就见那院子里摆着古铜的仙鹤,大厅里陈设着红木的器具,这还都是西太后游幸时所留下的。淑玲见着铜仙鹤就要用手去摸,走过大厅就要扒着玻璃往里看,走在廊子下她又来回地跳栏杆,下台阶时也总是三层五层地往下一蹦;她简直喜欢得没有一点老实气儿,菊英也拦不住她。这时来来往往的人更多,菊英除了注意游人中有无那位秦先生之外,并且留心看着别的妇女所穿的衣裳,和头发的样式、鞋跟的高低,相形之下,她意识到自己的衣饰打扮是太不如人家了。

淑玲两步并作一步地顺着廊子在前跑着,忽然她在一个小门前站住了,回首向菊英招呼说:“菊姐姐,菊姐姐,快来!看见昆明湖啦!”她一面招着手,一面喜欢得跳脚儿。菊英也轻步儿袅袅娜娜地快走了几步,到小门前往正面一看,呀!这不是颐和园的全景吗?广袤数百顷的昆明湖,躺在苍翠巍峨、楼台掩映的万寿山前,十七孔桥像是白玉凿成的长龙似的偃卧在水面;湖水浩浩荡荡的,清澈而波动着,把岸上的石桥、亭阁和绿棽棽千万条摇曳着的柳丝,点缀着几片白云的翠蓝色的天空,都很真切地印在水面上。由水面层层的细浪上,又吹过来带着芳香气息的春风,是那么软软的,仿佛在故意地迷人。

淑玲用手指着说:“嘿,小船儿!”菊英随着淑玲的手指去看,可不是,远远的水面上有两只鱼一般的小划子,几个男女学生在那船上自己动手划着,双桨溅起了白雾一般的水花,水面上飘散过来悠扬断续的口琴声、歌声,菊英、淑玲两个人高兴得都笑了。

因为跟人家秦先生订的是在十七孔桥见面,所以两个人就沿着岸又往十七孔桥那方向去走。菊英因为要追着淑玲走,所以也走得很快,迎着面的春风吹起菊英的衣襟,抚摸到她那露出的腿部,越觉得发软发怯。淑玲穿着柳丝走着,手里折了一根柳枝,头发上也沾着柳叶。忽然她看见一个白色小蝴蝶,由草地上飞过,她赶紧摇着柳枝去扑。那小蝴蝶又展翅上飞,折回来,飞到了菊英的眼前,菊英也忍不住用小手帕扑了一下,也没打着。小蝴蝶仿佛嗅了一点菊英脸上的香气,它就满足了,两个小翅子翻飞着,又绕了一个弯儿;这里淑玲扑了几下没有扑着,就见一个小白点儿越飞越远,仿佛是顺着水流去了。

这时后面又传来了一阵清脆的喧笑声,菊英回头一看,见是六七个女学生,都跟自己的年岁差不多;一律的短头发,月白褂,青绸裙,平底皮鞋,有的领间绕着一条白纱巾,有的挂着照相匣子,都很欢乐活泼地往前走去了。看了人家,菊英未免有些自叹弗如,后悔今天不该穿了这件浅红色的旗袍和高跟鞋来,因为这样更显出自己是个旧式女子;心里这样一想,就仿佛无颜跟着那一群女学生去走了。

忽然看见面前,湖边柳外有一棵桃树,伸着纤弱可怜的枝干,上面还开着几十朵残留的花儿;那桃花的娇红颜色,似乎与自己的衫子差不多。菊英轻巧袅娜地走近了那棵桃树,她的手才一扶到树上,那枝头浮着的花瓣,就纷纷地落下,像红雨一般洒在了菊英的头发上、衫子上。菊英一面用手帕拍着花瓣,一面伤感、灰心地想着:像我这样的人,怎配跟一个在大学里的秦先生做朋友呢!

这时淑玲跑到湖边,蹲在一块石头上,拿着柳枝去搅水,并且惊讶地叫着菊英,说:“快来呀!这水里有一群小鱼儿!”菊英懒懒地走过湖边,也往那清澈的湖水里去看,真是有一群小鱼儿,身体都透明,像蚂蚁似的在水里游着。菊英低着头看了一会儿,眼睛被水的波动所搅乱,就觉得自己是站在船上了,山、水、桥、树都仿佛往后走,她就笑着说:“哎哟,我眼晕了!”赶紧立定身子,凝目晕了半天,才觉得回到了原来的位置。

这时东面一阵很硬的风儿吹来,吹得柳丝拂在她的发上,桃花瓣也从她的脸旁飞过,纷纷落在水面上。菊英掠掠发,抖抖衣裳,向淑玲说:“咱们到别处去吧!”这时淑玲捞了半天小鱼儿,也没捞上一条,倒弄了一袜子水,气得她把柳枝摔在水里,撇着嘴走了过来。菊英笑着说:“你真傻!凭那一根柳枝,就能把鱼捞上来吗?”遂手拉着淑玲的胳臂又要往前去。

这时忽见对面,顺着湖岸来了一个青年男子,淑玲一看见就赶紧迎着跑过去,叫着:“秦先生!”

那秦先生秦朴,今天还是穿着那身浅灰色的法兰绒西服,不过领带换了一条,是紫底白斜纹的,背着一个方形的照相匣子,呢帽微斜的戴着。看见了她们,他就皮鞋咯咯的,迈着轻快的步子走来,脸上堆着和悦的微笑,两眼仿佛只向菊英看着。菊英这时心里很高兴,可是神经更是紧张,脸上的红霞又泛起,手脚都觉得扭扭捏捏的不知怎样才好。

秦朴走到近前,把帽檐掀了掀,带笑问说:“范小姐早来了吧?”菊英把眼皮低下去,嫣然笑着说:“我们也是才来,秦先生,您一定等我们半天了吧?”秦朴看见菊英这样娇羞妩媚的神态,仿佛也感到一种强烈的异性吸引力,他也不晓得怎样措辞,就点头说:“我倒是来了一会儿了,范小姐……”他跟菊英彼此望着,又相互笑了笑。

淑玲在秦先生的身旁就要动那照相匣子,秦朴向南边指了指,说:“桥那边没有什么意思,我们到对面石舫那边玩玩去吧?”菊英倩笑着,轻轻应了一声:“好吧!”说时抬眼看了秦朴一下,她的脸上又微红着,一手掠着头发,转身跟秦朴相并着走。淑玲这时是就等着看秦先生怎样照相,她仿佛也老实点了,就顺着柳岸往北去走。菊英时时低头看着自己的那双高跟鞋,与秦先生的那双乌亮的皮鞋,相距不过尺许,而且因为秦先生是故意慢着走,把脚步走得竟是那么齐整,菊英的心情更觉得紧张;本来,菊英今年十六岁,这还是第一回跟年轻的男子并肩走路呢!

秦朴倒是很大方的,挺着他英俊的身躯向前走着,同时侧着脸很和婉地跟菊英说话,他先说:“昨天我给范小姐去的那封信,后来自觉得也很冒昧。”菊英听秦朴提到了昨天那封信,又是一阵脸红,就低头笑着说:“那不要紧的。”秦朴也笑了笑。

又走了十几步,秦朴又仿佛很关心地问着:“范小姐每天在家里也很忙吧?”菊英听秦先生这样问,更是觉得惭愧,心想着:自己家里的景况,淑玲一定都告诉他了,遂摇头说:“不,在家里也没有多少事!”秦朴点了点头,皮鞋有节奏地响着,菊英也就默默地跟着他走。

淑玲就像七八岁的小孩子似的,依旧跑在前头,揪揪柳丝,扑扑蝴蝶;她又回过身来倒退着走,东指西指地喊着说:“秦先生!您来瞧这个亭子好不好?要不就照这座山子石?菊姐姐你在石头上坐着,叫秦先生给你照一张,有多么好呢!”菊英抿嘴笑着,说了声:“简直是傻子!”说时她斜着脸,微笑着瞧了瞧秦朴。秦朴一面走着,一面很和蔼地答复着淑玲说:“这一带没有什么好的背景!北边好,那边玉兰花正开着。”淑玲一听那边有玉兰花,心想:我还没看过玉兰花呢,快看看去吧!遂就不顾别的了,只管抡着两只胳臂往前很快地走着。

这里菊英跟秦朴并着肩走,彼此谈着话。菊英这时心里也觉得轻松多了,不过神经上还是特别的敏感;秦朴那宽厚的动人的肩膀,偶尔不经意地挨近了一点,菊英都会立刻感受到一种惊恐的,可是也喜悦的刺激。她又想:人家问了自己许多话,自己却一句话也没问人家,显见是自己不会说话儿似的。于是默默地又往前走了一会儿,她就含着笑,用柔细声音向秦朴问说:“秦先生,您来到北京有几年了?”说时斜眼看着秦先生的脸,抿着嘴儿一笑,在左脸上就现出一个很深的笑窝来。

秦朴听菊英这样问他,也赶紧笑着,回答说:“没有,我来到北京才一个多月,可是我在两年前来过一趟,也没住多久。”菊英笑着,微微点了点头。又听秦朴说:“北京的确是个好地方!像这样处处能表现中国建筑艺术的大园林,在旁处是绝找不到的。”他像赞叹似的这样说着,同时目光又向这阳春之下的名园丽景整个地巡视了一下,然后脸上带出一种舒畅的表情,又说:“所以,人家都说北京是文化城,不但是这里有许多大建筑,而且这里的人也都是和蔼的,有礼貌的,北京话更是特别的好听。”他似乎还想说:“北京的年轻姑娘们,也都是格外的秀丽温柔。”话虽没说出来,可是他那深湛湛的目光又向菊英掠了掠,遂又现出来笑色,问说:“范小姐,您说是不是?”

菊英却连连摇头,说:“我可没到外省去过,不过我听人说:北京的土太多,人仿佛也都守旧。”

秦朴笑着说:“那是只就着一部分来说的,实际的北京城不全是那样,譬如说你由西直门到西山,这一条柏油路上,那还找得到一点土?人也是,有的人家自然很守旧,可是新的人家也并不少,就像范小姐……”

菊英听秦朴由人的维新与守旧又提到了自己,她就脸红着,等待接受秦朴的赞美,就见秦朴点头说:“我看范小姐你就很好,虽然你现在没上学,可是我相信你的思想一定比她们还要进步!”

菊英低头笑着,觉着被人夸得怪不好意思的,心里对秦朴生出无限的感激,不过又暗自悲伤地想:虽然我本人并不像旧式女子似的那样死脑筋,可是我的环境太坏了!咳,秦先生你不会知道我心中的悲哀吧!

默然了一会儿,两人依旧相并往北走着。秦朴也看出范菊英的脸上忽然浮现出一种忧郁的神色,不知是为什么缘故,他就故意打起精神,高高兴兴地向菊英笑着,谈几句眼前的话,很快就走到了北边长廊前。

此时淑玲早跑到这里,她拉着秦朴的手说:“秦先生你瞧!这廊下有多么干净,你在这儿给我菊姐照一张好不好?”秦朴看了看环境,就点头说:“这里确实不错。”他一面摘下相匣来,一面很尊重而且和婉地向菊英问说:“范小姐,你看这里好不好?我给你照一张好吗?”菊英低头笑着说:“好吧!”随手去掠头发,又揪了揪衣襟。

秦朴支开相匣,把镜头对准了菊英,一面看那反光镜上的缩小的丽影,又往后退着找好了距离,就说:“请范小姐抬起点头来!”菊英抿着嘴,斜眼望见淑玲站在栏杆上正逗她笑,就故意忍着笑,做出一种窈窕的身段来,心里刚想着:不知照得好不好?这时就见秦朴的手一动,收起了相匣,笑着说:“好了!”菊英这才笑了出来,向秦朴递了个温和的目光,脸上略红。

秦朴又过去把匣子对着淑玲,说:“刘小姐,我也给你照一张吧?”淑玲站在栏杆上不住地摇头摆脑,挤鼻弄眼的,连说:“我不照,我不照!”菊英就笑着揪住淑玲,向秦朴说:“秦先生,你快给她照!”秦朴就笑着,假装对着淑玲照了一张。淑玲却晃着身子说:“照也照不好!”菊英放开了淑玲,还在不住地笑,芳颊微红,笑靥嫣然。这时秦朴在反光镜上看得清清楚楚,他就趁着菊英不经意,“吧”地偷照了一张,遂就微笑着把这张卷起。

这时淑玲倒没看出来,她跳下这栏杆,又到湖边去看别人钓鱼了;菊英却立刻脸上带出不高兴的样子,她看了秦朴一眼,一句话也不说,转身就走。秦朴偷着照了一张相,心中正在得意,忽见菊英生气地走开了,他就惭愧得脸红,也就很没趣地跟着菊英走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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