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的北京,像处女一般的妩媚,风儿也吹得很温柔,柳树都发了嫩芽,远望着像飘浮着一片绿云;河水清可见底,春风就在水面上画出流动的细纹,西山也仿佛更苍翠了。这时候,小小的海淀街上就显出来特别的热闹。
海淀,本是距离北京城不过十余里的一座镇市。在前清时,西太后修筑好了颐和园,每次游幸,必须从这里经过,有时还要在此歇息一会儿,所以这里的人迎銮送驾,颇当些阔差,都挣过不少的钱。可是自从清廷逊政,改为民国之后,这里便再也看不见了銮驾,早先当官差的人也就都失了业,家家的生活状况一天不如一天,因此,海淀街上也曾冷落过些时。
可是这个地方毕竟是靠近京城,又是从京城往颐和园、玉泉山、香山等名胜处所旅行的必经之路。尤其在这春天,每天都要有许多辆旅行的汽车,接连不断地往来着。坐车的多半是各校的学生,富家的眷属,和从外国来的旅行团,车上飘动着欢乐的歌声,车后挥发出幸福的汽油味;虽然在海淀街上不过是片刻的停留,可是已经给这里洒下不少的恩泽了。又因为离此不远开了一处大学校,校舍的建筑比宫殿还要巍峨壮丽,听说校里有几百位教授,数千名学生——而且都是十分有钱的学生;校中自然也要用着不少的茶役与工人,所以又给海淀的人增加了些谋生的道路。同时为了迎合那些有钱的大学生的需要,海淀街上也有了大百货店、书局、饭馆、公寓等等。
海淀街是一天一天地繁荣了,都市气也就越来越浓厚,早先这里连辫子也不肯剪,裤腿也不肯散开的姑娘们,现在居然有的也烫起头发,穿上高跟鞋了。就以范家的菊英来说吧,近来她的衣饰打扮,就很招人注目。
范家的菊英是在海淀生长的一个将将十六岁的姑娘,她虽是生在贫穷的人家,但是她样貌清秀,性情温柔,仿佛一切少女所特有的美点,都在她的身上很显著地表现着,所以女伴之中,要属她是最惹人怜爱的了。她的父亲早已死去了,母亲在城里的一家公馆里佣工。叔父范三是在大学里当听差,婶母就由公寓里揽些学生的衣服在家里缝洗。菊英也时常帮助她婶母操作,并做些零星的挑花、刺绣之类的手工,以得到很少的几个钱,或是贴补家用,或是自己做上一两件洋布的合心衣裳。
在这海淀街上,有一家福安公寓,名虽为公寓,其实就是一家小住户,把家里的几间房子隔成单间,分租给学生们居住。开公寓的人叫徐大,他的两个儿子就算是茶房。他的妻子徐大妈更是能干,除了帮助她丈夫开公寓之外,并常从城里的百货店和专卖结婚用品的商店,揽来些绣花的枕套、补花的被单、挑花的钱袋等等,分发给一些小家姑娘们去做,她从中得到佣钱。所以徐大妈的公寓,除了有大学生出入之外,并且时常有些十七八岁的大姑娘们来往,菊英就是跟徐大妈来往得最勤的一个。
这天,菊英把手下的几件活计做好了,打了一个小包裹。她对着镜子把头发梳了梳,拿着胭脂向腮边抹了抹,端详了许久,才向她婶母说了,然后夹着小包裹出门往徐大妈那里去。菊英走在街上并不各处张望,她只是低头瞧着自己的鞋尖,很轻快地走着,脑里却想着:自己这双仿照时兴样式自做的青帆布鞋,不至于太难看吧?蓝士林布的旗袍可惜稍稍肥了些,没有张家淑贞新做的那件合适……
这时,不知是谁这么向她叫了一声:“菊姑娘,买东西去吗?”菊英扭头一看,是隔壁住的拉洋车的二秃子,他两手抄着车把,黑瘦的脸望着菊英,呲着黄牙板笑着。菊英因为二秃子是婶母的干儿子,不好意思不理他,就轻倩地一笑。这时,一辆大汽车呜呜地又往南飞跑去了,车上都是些分头洋服的男学生,还有几个跟男子也差不多的,穿着漂亮大衣的女学生们,菊英不禁向着那大汽车的后影投了个艳羡的目光,她就抛开了二秃子,走过了马路,到了福安公寓。
菊英才一进门,就见院里堆着许多东西,皮箱、网篮、铺盖、暖水壶,和一捆一捆的旧报纸。徐大妈手里拿着一把扫帚,正在着急,她一瞧见菊英来了,就不客气地指挥着说:“菊姑娘,你快帮着拿拿东西吧!你大叔跟你大哥全都没在家,人家先生搬来啦。”说的时候,她的二儿子就搬起皮箱,徐大妈提着铺盖。菊英只好放下自己的小包裹,把那地下放着的轻便些的暖水壶和报纸等等,送到客人租下的屋子里去。
这时年轻的客人正在设计着哪里安设床铺,哪里摆桌子,忽然见一个年轻的而也相当时髦的姑娘,帮着给他往屋中送东西,立刻就很注意;他一双手插在西服的裤袋里,说:“就放在这里,让我自己布置吧,多受累了!”这个大学生倒是很客气的,菊英不知应当答复什么才好,放下了东西就转身出去了。到了徐大妈的屋内,脸上就有点发热,她觉得心里很紧张,又有点抱歉似的,想着:人家跟你说客气话,你为什么一声也不响呢?又想着:那学生是一身浅灰色西服,咖啡色的领带……
此时徐大妈蓦然回到屋里来,嘴里抱怨着:“你大叔一清早就进城去了,你大哥也不知上哪儿闯丧去啦,人家秦先生搬来了,都没有人伺候!”菊英才知道新搬来的这个大学生是姓秦。她顺手把带来的小包裹打开,取出里面的活计,交给徐大妈看。徐大妈本来觉得刚才人家姑娘帮着拿客人的东西,自己怪不好意思的,于是就拿起一对挑花枕套仔细地看着,口里笑着说:“姑娘你的活计,真是越做越细了!”说时用手又拍着菊英的柔嫩肩膀,夸赞中带着惋惜地说:“这么聪明的孩子,将来可不知道便宜谁!”
菊英玫瑰般的脸颊上立刻越发的红了,她推了徐大妈一把,说:“大妈,您怎么净闹呢!”徐大妈嘻嘻地笑着,就把活计收起来,向衣袋里摸了半天,才摸出两角钱来,说:“你先把这个拿回去吧!一半天你再来一趟,还有客人的几件衣裳,要叫你婶娘给洗呢。”菊英答应着,就说:“大妈,我走啦。”她把那块包活计的布折叠起来,手拿着,走出了福安公寓,心灵上仿佛受了些扰乱,便很烦闷伤感地走回家去。
一进到屋里,同院住的比她还小两岁的淑玲,正在她的屋里闲玩,看见她回来,就像报告新闻似的说:“菊姐,菊姐,你没听说吗?崔家的玉姑娘认得了一个学生,那学生常上她们家里去。”菊英一听她这话,脸又红起来,就假作生着气说:“这是什么话,你也跟我来说!”淑玲天真烂漫地歪着脖子,只望着她笑。
这时菊英的婶母穿着件破褂子,擦着两只胰子沫儿还没干的手,向菊英说:“你没见着徐大妈?她没说还有什么要洗的吗?”菊英说:“徐大妈说一半天叫我去,今天还没有要洗的衣裳。”说时把徐大妈给她的那两角钱交给她婶母。她又坐在床铺上,打开她的针线包儿,淑玲也坐在旁边帮着她整理丝线。
淑玲是在这院子住的刘厨子的女儿,虽然也有十四岁了,长得模样也相当的好,可是心眼总是很傻;早先跟菊英同在一处小学里读过书,菊英早就会写信看报了,可是淑玲连她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辍学之后,也跟着菊英学过针黹,可是她笨极了,连很简单的活计都不会做。每天她辫子也梳不好,脸也洗不干净,就抱着她的小弟弟满处串门,有时能在大街上站一天。所以这海淀街上的人,没有一个不认得她,也没有一个不跟她说笑的,同时她也最爱管人家的闲事,打听与她毫无相干的新闻。
当下,这刘淑玲一边帮助菊英理线,一边嘴里就絮絮不断地说着,什么崔家姑娘跟着一个男学生逛颐和园,胡家的嫂子因为做新衣裳跟男人打架,街头巷尾的一些琐闻,她都津津有味地告诉了菊英;并且笑嘻嘻的,仿佛说了人家的事,就能使她自己很高兴似的。菊英却不大耐烦听,不过又不好意思把她赶开。
刘淑玲跟菊英说了半天,她的母亲就把她叫回屋里看孩子去了。这里菊英的心里更觉得烦乱,刚才淑玲跟她说的那些事,她又都一件一件的去研究;尤其是徐大妈公寓里新搬来的那个姓秦的学生,那种和蔼的态度,那身浅灰色的西服,咖啡色的领带,仿佛深深地印在她的脑里,消磨不去。她一面帮助婶娘做饭,一面失魂似的这样想着。后来,一种理智又告诉了她,这种内心的思想虽然没有人知道,但也是很不对的,于是她又有些羞愧、悲伤。
吃过饭之后,小屋里点上了暗淡的煤油灯,菊英找出早先读过的一本小学教科书,无聊地翻阅着,远处还有汽车的喇叭响声。又待了一会儿,菊英的叔父范三就回来了。范三在大学里当听差,一月才挣八块钱,可是他每天的酒账至少也得三角。今天他又喝得头红脸涨,嘴里吹着浓烈的酒气,一进屋就向他的老婆说:“你猜今儿我遇见谁啦?”说话时带着惊羡和嫉妒的神气。他打了一个嗝儿,喷出一口又臭又辣的气味,熏得菊英赶紧皱着眉低下头去。
又听她叔父说:“我碰见黄老九啦!呵!黄老九戴着礼帽,穿着哔叽大褂,也留了两撇小黑胡子,真像个老太爷啦!听说是他的女儿嫁了个做官的,所以他也跟着享上福啦!今天他到海淀来瞧他的姐姐,见了我,还算不错,倒还认得老街坊,把我拉到‘广德居’,请我吃了一顿卤面,还喝了几两酒;他说事情忙,明天一早得进城,就不来看你们了。”说着,又歪着头嘿嘿地冷笑着,仿佛表示着瞧不起那黄老九。心里却想着:早先他跟自己住在一个院子里,穷得比自己还不如。可是人家的姑娘凤贞,长得也真不错,小学也毕了业,后来就搬到城里去住了,黄老九虽然找了个小差事,听说也挣不了多少钱;想不到他的女儿如今给了这么好的一个人家儿,居然就算是抖起来啦!
他心里这样带着妒意地羡慕人家,同时不免用那醉眼去看菊英。菊英正在灯旁翻阅那本书,眼皮下垂着,手儿一动一动的,那姿态真是文静清秀。范三的心里也不禁喜欢了,心说:菊英的模样儿虽说比不上美人儿,可是也有七八分的人才。假若打扮打扮,烫个飞机头,穿上件漂亮的大衣,丝袜子、高跟鞋,送到大学里,也不一定比不上什么皇后啦,校花啦!他眯着醉眼向菊英笑了笑,心里仿佛是说:黄老九你别美,过一二年你瞧我的吧,我们菊英嫁的人准比你的女儿还得阔!我范三,那时候就成了范三爷啦,天天喝好烧酒,什么事也不做……
这时,旁边正在刷洗饭碗的范三婶,听了她丈夫的这些话,就觉得很不入耳;因为范三婶的为人向来最安分,不羡慕别人家,她有信仰。她相信无论什么事都是由于命运,譬如说黄老九的女儿嫁给了有钱的人,那是人家的女儿命好,黄老九应该跟着女儿享福。而自己整天给人家洗衣裳,两只手叫肥皂水泡得永远是又红又肿;丈夫是个醉鬼,一月挣几块钱还不够他一个人喝酒的,这都是命。人就应当认命。于是范三婶就冷笑着,向她的丈夫说:“你瞧着人家眼热干什么?有能耐你也养一个好女儿!既然那辈子没修来,现在就得认命!”
范三心里刚有了一点希望,又被他老婆拿这命运的理论一批驳,他立刻心里又凉了。本来么,菊英又不是自己生养的,将来就是她嫁了督军,跟着享福的还是她的妈妈;自己就是能够赖上一碗饭吃,可是哪有黄老九那么吃的硬呀?心里一懊恼,他就不禁骂出声来了,说:“他妈的,据你这么一说,我们永远是穷命鬼!菊英也跟着我们家里,这么穷混一辈子吗?”
范三婶早就明白她丈夫心里想着些什么,一听提到了菊英,她更冷笑着说:“你说姑娘,姑娘有人家自己的命,也许明儿就说一个比黄凤贞还好的婆婆家,也许……”她刚要说“也许就跟我的命一样”,可是看见菊英的脸上,被灯光照得像胭脂一般的红,心里也想着,将来也许能够跟着侄女享福。
这时范三喷着浓烈的酒气,走到了菊英眼前,笑着说:“姑娘你可别骂你这个叔叔,我说的这话是实话。你今年也十六岁了,等你母亲回来,也得跟她商量商量了,假如有合适的人家来提说,我们是怎么答复人家。这些话,其实做叔叔的说不着,可是现在是维新的年头儿,许多大家的姑娘全都讲自由恋爱,所以这些话我也不能不跟你公开!”“公开”这两个字,是范三在大学里跟学生们学来的新名词,如今很得意地说出,仿佛表示着:我的脑子现在也新了!
菊英这时的脸上更觉得发热,头更是往下低,她那剪得齐齐的长发已然擦到了书页上;她的心里也不知是什么滋味,眼泪就像断了线的珠子一般,一颗一颗地向书上落,并发出微细的响声。范三斜楞着眼睛,咧着嘴,打着酒气熏人的嗝儿,还要往下发挥他的议论,范三婶却张着两只湿手过来,把她丈夫推开,说道:“得啦!得啦!都是黄老九那暴发户儿,也不知请你喝了多少‘烧刀子’,支使得你回到家里来胡说!”范三咧着嘴笑着,瞧了瞧低头垂泪的菊英,又望着老婆,假作着急地说:“你瞧,这你也拦住我!我说的也都是好话呀!”说着,由桌上拿起茶壶来,就着嘴儿连气喝了几口,就一头躺在炕上;开始口里还低声哼哼着“二黄”,后来渐渐鼾声如雷,就像一条死狗似的睡去了,喷得满屋子酒气更是难闻。
范三婶刷完了家什,坐在小凳儿上抽她的半支烟卷,慰劳自己这一天工作的疲乏。菊英这时已把眼泪擦净,收起书本,又整理她那针线活计,但是心里却乱七八糟的,手里的针线也仿佛比什么都沉重。她又下意识地想起来白天所见的那浅灰色的西服,咖啡色的领带……才一想到这里,脸上又觉得发热,手也觉得发颤。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同院北房里张家的座钟,“当当”地打了九下。范三婶就铺开被褥,说:“九点了,睡吧!”菊英收拾起针线,到外屋床铺上去拥被就寝。这时四下寂然,只有里屋她叔父范三呼噜呼噜的鼾声,越来越沉重。菊英躺在床铺上,脑里思绪纷纭。北房里的钟敲过了十下,十一下,十二下……猫儿在房上像鬼一般的嚎叫,淡青的月色已染上纸窗,菊英依旧没有睡着,不过,枕边却已被泪水浸湿了。
到了次日,再次日,光阴依旧那么呆板而苦闷地过去。不过有时出门,觉得街上是更热闹了,来来往往的汽车更多了。并且有许多穿着西服的男学生,和穿着各色毛绒衣,披着鲜艳围巾的女学生,全都骑着脚踏车,在那柏油路上,像燕子一般的轻快地“飞行”着。还有的男学生与女学生相互拉着手,骑着车并行,车后带着折下来的桃花和榆叶梅。菊英每逢看见这样快乐的男女青年,便要投一个羡慕的目光,同时心里就有无限的感慨,并且觉得自己这颗可怜的心是没有人知道的。
徐大妈的公寓里,她又去了两次。很巧,第一次才进门,就跟那秦先生走了个对面。秦先生穿着一件半新的蓝布褂子,夹着几本洋书;一看见菊英,他那淡黄的长脸就带着微笑,两只深深的眼睛也射出和蔼的光芒。“来啦?”秦先生点了点头,这样招呼菊英。菊英却脸上一红,把头一低,嫣然地笑了笑,什么话也没有说。秦先生皮鞋“咯咯”地走了,菊英的心里又是很惭愧,并且抱歉似的想着:人家很好意地招呼我,我为什么连一句客气话也不会说呀?叫人家想着我太不懂礼貌了!因此回到家里就想着,以后若是再遇见那秦先生,秦先生如果再招呼自己,自己应当怎样回答人家。
第二次是跟着淑玲去的。淑玲背着她的小弟弟,常到徐大妈的公寓里去玩,公寓里的学生她全很熟识;那个秦先生搬来不到一个礼拜,她就带着孩子往人家屋里去跑。这天她知道秦先生在家,也要拉着菊英到那屋里,菊英却不好意思进去。可是从此淑玲跟菊英说话的时候,她不提别的,就常提秦先生,她说:“秦先生的名字叫秦朴,是南方人,现在才进大学。”又说秦先生的性情多么好,有一次淑玲背着她的小弟弟到秦先生的屋里去玩,她的小弟弟把人家很漂亮的床单给尿湿了,秦先生的脸上一点也不变色,只说:“不要紧的。”淑玲是一个最没有心眼的人,她都因此觉得怪不好意思的了。
菊英听淑玲这样谈说着那位秦先生,她就觉得脸上又一阵一阵的发热,因为习惯告诉了她,两个年轻的姑娘,谈论一个陌生的男子,这是多么可羞的事呢?但是自己听起来,又觉得很有兴趣似的。淑玲一说起来,她是不管不顾,并且还不知道压下声音,除非菊英的婶母快要进屋来了,菊英向她使了眼色,她才把话打断;然而她并不明白,像这些话,为什么不能当着菊英的婶母说呢?
过了几天,天气更暖和了,菊英出门的时候,总要换上浅月白的旗袍,并且她看见街上走的女学生们,已有不少是露着腿穿着袜套。春风软软的,吹得人发懒,尤其是菊英在做针线活计的时候,身子总觉得疲倦。
这一天,在下午两点钟前后,范三婶在院子里迎着太阳洗衣裳,菊英一个人在屋里床铺上坐着,拿着一个十字布的套枕挑花。她心里怪烦闷的,两只手也觉得很重,便想要放下活计,躺下歇一歇,可又怕婶母进屋来说自己贪懒;正在勉强振作着精神,忽听窗外一阵咯咯的脚步声,是淑玲进来了。淑玲今天仿佛遇见了一件什么新奇的事,脸都紫了,胸脯一起一落的喘着气,可见她是才从外面跑来的。菊英瞪了她一眼,笑着说:“傻丫头,什么事你这么忙?”
淑玲张着口又喘气又笑,并且掀开衣襟,从裤带下取出一个长方的纸包儿,拿过来悄悄对菊英说:“菊姐,菊姐,徐大妈公寓住的那个秦先生,叫我给你带来了一封信!”
菊英吓得神经立刻紧张,脸上立刻觉得发热,她赶紧由淑玲手里接过那封信,一看,是个洋纸的信封,上面还有凸出的花儿,横写着两行蓝色的钢笔小字,是:“范菊英小姐 秦缄”。菊英心里更紧张了,本来,这不是第一次有人以“小姐”两个字来叫她吗?信封里是硬硬的,不晓得包了些什么东西,她心里又是猜疑,又觉得不好意思收下。
菊英刚要把信扔还淑玲,想要骂她:“你为什么随便就替一个男子向我传信呢?”这时她婶母忽然进屋来了,她赶紧就把那封信压在活计包儿的底下了。范三婶一点也没注意到,她开开破橱柜,也不知在找什么东西。菊英依旧低着头做针线,淑玲坐在菊英的对面,背着范三婶,不断地向菊英做鬼脸儿,菊英只作没有看见。
待了一会儿,淑玲的妈又叫她去看孩子,她大声地答应了一声,就跑出屋去了。范三婶在橱柜里找着了东西,又到院里洗衣裳去了。这时菊英才把一颗惊恐的心慢慢地放了下去,赶紧从活计包儿底下把那封信拿出来。她又把信封上的“范菊英小姐”重新看了一遍,就手颤颤地撕开了信封。取出里面的东西来一看,原来是三张风景照片,照的都是楼台建筑,和柳树边的小桥、春水上的游船。她想着,这大概都是万寿山或是北海公园的风景吧?另外还有一张印着花儿的洋信笺,也是用蓝色钢笔写得很整齐的小字,是:
菊英女士:几次见到你,都没得机会谈话,使我很是怅惘!近来因为听淑玲说,才知你是一位聪明淑雅的姑娘,并且因为环境的关系,现在的生活很是寂寞,我又不禁由羡慕之中对你产生一种同情的心。
前天同着几个朋友去逛颐和园,摄了几张相片,虽然摄影的技术太劣,但风景的本身确是优美的。现在挑选出几张比较清楚的送给你,作为春天的消遣品吧。祝你
平安!
秦朴
菊英虽然仅在小学读过几年书,但是这封信上没有什么艰深难解的字眼,所以大意她是明了了,她随手把信笺和照片装在封套里,不知为什么缘故,竟掉下几点眼泪来。她赶紧把信封藏在被底,拿手帕擦净了眼泪,心里又仿佛觉得,那位秦先生太有点孩子气了,这么三张破相片也算是礼物吗?但同时又想,人家这番意思是很值得感谢的,总算是关心我呀!人家信上并没说不规矩的话,可见人家是并没存着什么坏心……
正这样纷纭地想着,淑玲像一个贼似的又溜进屋来。她探着头悄声问说:“菊姐,你拆开看了吗?秦先生给你的那封信里,装着什么玩意?是洋画片吗?”菊英生着气说:“我不知道信里装的是什么,我给烧了!我还告诉你,以后你别这么偷偷摸摸地给我带信,倘或要叫人知道了,一定要胡说我!”淑玲鼓着嘴说:“你怎么给烧了呢?我眼看见秦先生装在信封里的,仿佛是几张洋画片,你若不要,给我也是好的呀!干什么给烧了呢?”
菊英见淑玲这样子,心里又过意不去,而且怕她回去把这话跟秦先生去说,那时秦先生一定要笑话自己不开通,把人家的好意当作坏意了;于是随手由被下又抽出了那封信,笑着说:“我冤你啦!这是三张相片,我不要,给你;信我留下,你可千万别跟旁人去说!”说话的时候,她脸上烧得很厉害,仿佛是在淑玲这傻丫头跟前做了什么颇低级的事似的。
淑玲接过那三张风景照片,脸上浮着很天真的笑容,说:“这不是万寿山的罗锅儿桥吗?”菊英使着眼色说:“快收起来,快收起来!”淑玲笑着,把那三张相片装在衣袋里,说:“我得跟秦先生要去,秦先生一定还有好相片!”说着往外就跑。菊英却叫道:“淑玲!你回来!我告诉你一句话!”淑玲就一脚在门外,一脚在门内,斜着头问说:“还有什么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