副贡求官逢离乱 中年出仕最艰难(1)
明朝万历四十五年(1617年)八月二十七日丑时,于成龙出生在山西省汾州府永宁州来堡村(今属山西省吕梁市方山县)。父亲于时煌,母亲田氏,哥哥于化龙。
富裕的乡绅家庭
于氏是永宁州有名的世家大族,祖上出过巡抚级别的大官,家资丰厚,广有田产。族人多以读书为业,争取科举做官。同时也信仰宗教,好谈因果报应,热衷于从事公益慈善事业,是永宁安国寺的大施主、大护法。大家族子孙众多,家产不断分割,但到了于成龙父亲这一代,仍然算是比较富裕的乡绅家庭。于成龙的父亲于时煌,没有中举,花钱买了一个“鸿胪寺序班”的名誉官职,在家里读书教子。
于成龙幼年的时候,母亲田氏就去世了。不久,父亲于时煌续娶李氏。李氏深明大义,对于成龙兄弟二人慈爱有加,如同亲生,于成龙和继母的感情也比较深。李氏后来可能没有生育,至少没有再生男孩。
于成龙十八岁左右结婚,娶妻邢氏,他一生就只娶了邢氏一位妻子,没有纳妾。二十岁时,生长子于廷翼。后来又生了次子于廷劢和幼子于廷元,一共三个儿子。女儿的情况则没有记载。
熊赐履在《于成龙墓志铭》中,曾经写到于成龙青少年时期的风貌:“公生而庄毅,异于凡儿。稍长,须髯如戟,即颦笑不苟,见者惮而敬之。性善吃辛苦,诸人所不能堪者,一处之恬如。为学务敦实行,不屑辞章之末……”
简单来说,于成龙从小就比较严肃庄重,不爱说笑,成年后还长了一部怕人的大胡子。能吃苦,爱干活,不太喜欢舞文弄墨,寻章摘句。
安国寺刻苦攻读
于成龙少年时代,曾经在永宁城西二十里的安国寺刻苦攻读。
于准在《重修安国寺碑记》中说:“先大父清端公未达时,厌城市之嚣,沙霾之蔽,尝读书寺之东楼,与浮屠纯天者为方外交。纯天虽奉慈氏法,颇通子墨,清端公故喜与之游。”在《重修安国寺记》中又说:“先王父清端公为诸生日,苦志静修,尝下帷于僧舍东楼。时寺僧纯天者参禅而通儒,与先王父朝夕谈心,遂称为方外交云。”还有记载说,于成龙住寺读书时间长达六年之久。
于成龙读书时住的房子,后世称为“于成龙读书楼”,现在还有遗存。当时,安国寺的住持法名性善,号纯天,是位儒佛兼通、善于作诗的风雅和尚,《永宁州志》有他的传记和诗作。他在生活上、学问上给了于成龙很多照顾,两人相处得很好。于成龙在寺中,除了刻苦攻读儒家经史,积极地准备科举,可能也翻阅了很多佛教经典,吸收了佛教文化知识。寺院中的晨钟暮鼓,清净素斋,也让富家出身的于成龙得到了一种全新的体验,为日后的俭朴生活打下了基础。
于成龙在安国寺,还有一次奇特的经历。睡梦之中,遇到佛菩萨或者仙人,赏给他一朵“优钵罗花”,让他吃了下去,他在梦中还为此吟出一句诗来:“仙人赐我钵罗花。”梦醒之后,他把这种奇特体验讲给纯天和尚。纯天在藏经中查阅了半天,发现所谓的“优钵罗花”,就是佛经中经常出现的“优昙花”。这种有宗教意味的奇特经历,无疑会给于成龙一些暗示和鼓励,让他珍重对待自己的人生,努力做一番不平凡的事业。用民间文化的语言来说,这个奇梦意味着于成龙可能是某位著名高僧转世或者某位神灵下凡,是很有来历的人物。四十几年后,功成名就的于成龙回忆起这件奇事,还专门写了一首七律:
优昙曾记梦中餐,山寺日高柏水寒。
云绕佛龛常五色,香飘精舍比芝兰。
生平未识金银气,偶尔轻抛麋鹿滩。
四十年来魔障尽,好教拂袖紫霞端。
科举考试太坎坷
明崇祯十二年(1639年),二十三岁的于成龙获得资格,到省城太原府参加本省乡试。他没有中举,但成绩也很不俗,中了一个“副榜”。这年朝廷采纳大学士杨嗣昌的建议,乡试副榜与正榜同日揭晓,副榜生员准贡,也就是可以直接做“贡生”,具备基本的做官资格。于成龙二十三岁就取得了“副榜贡生”的身份,当然是很值得高兴的。而且他这个“副贡”,和那些靠年龄资历混上去的岁贡、选贡、恩贡比起来,含金量无疑是很高的。但他年纪轻轻,风华正茂,自然不愿意走“贡监”的冷途,还想继续拼搏,中举人,中进士,做翰林,博得更为高贵的做官资格。
崇祯十二年(1639年)以后,山西战乱和灾荒频仍,天下也开始大乱。有几个乡试年,但于成龙似乎都没有参加。他最后一次参加乡试,是在顺治八年(1651年)。于成龙这年春天就赶到了太原,和朋友一起复习功课,准备应考。
关于这个事,于成龙的学友稷山人武祗遹在《跋于山奏牍后》中说,他和永宁的于成龙、交城的张奋云是多年相交的好友。顺治八年(1651年)春天,三人同在太原崇善寺居住学习,准备应考。因为崇善寺处在闹市区,歌舞管弦,十分喧嚣。三个人厌烦不已,在朋友荆雪涛、时泽普等人的帮助下,又住到太原城北前明晋王开办的莲池东书院去学习。当时的学习情况是“晨夕琢磨,以希一遇”,也就是想在秋天的乡试中光荣中举。另外,朋友们在一起,也私下讨论了很多话题,比如改朝换代和出仕新朝这些最敏感的问题。于成龙著名的“天理良心”命题,就是在这时候向朋友们提出的。
秋季的考试并不顺利,于成龙和武祗遹、张奋云三个人都落榜了,铩羽而归。科举考试有很大的偶然性,八股文风时有变迁,考官的兴趣爱好也各自不同。考不上不一定是没有才华,但毕竟是很丢脸。武祗遹记载说,这次乡试失败后,三个好朋友都很灰心,回乡后都闭门家居,羞于见人。不过,他们三人还是经常通信来往,互相规劝砥砺,并没有放弃原来的志向。
于成龙回乡之后,都干了点什么呢?有人说,他在永宁州大武镇那座著名的木楼里教书,赚点微薄的束脩银子养家;有人说,“贵人遭磨难,于成龙砍过炭”,好像是下过煤窑当过矿工;还有人说,于成龙卖过酒……于家在明朝时候,应该还是比较富裕的。经历了明末清初的大战乱大动荡之后,很多有钱人家的都败落了,于家也不可能例外。
于氏家族虽然是书香门第,但科举成绩一直不是太好。考上秀才,做到贡生、监生的有不少,考上举人和进士的微乎其微,于时煌还是希望两个儿子能够去做官。大儿子于化龙首先考取了“候补知县”的资格,但没有等到正式上任,便在顺治十一年(1654年)去世了。父亲于时煌进入了垂暮之年,又丧了长子,白发人送黑发人,境况好不到哪儿去,需要于成龙在家侍奉,管理家业,于成龙便只好以孝道和家业为重。他曾说:“吾永宁地土硗瘠,而天时又亢涝靡定。”意思是永宁这地方土地贫瘠,水旱灾害比较多,农业生产很艰难。他还说做家长应该“率其佃仆,及时耕种,及时耘耨。宁先时,毋后时。仍不时亲身董率,勿自家懒惰,委之家人”。在农忙时节,他自己也会亲自下地劳作。当然,闲下来的时候,于成龙难免会再到安国寺住上几天,潜心读书,继续培养自己的道德学问。
人到中年才出仕
顺治十三年(1656年),于成龙四十岁了。这一年,他以“副榜贡生”的身份,到北京去了一趟,参加吏部的考试,获得了一个“候补知县”的新资格。这次行动,可能是出于官府的督促,可能是出于老父亲的命令,也可能是于成龙积极主动去的。但父亲于时煌太老了,于成龙暂时不想补缺上任。便回乡继续侍奉父亲,为父亲养老送终。到顺治十五年(1658年),于时煌病故,于成龙因为要给父亲守孝三年,还是没有急着出去做官。他有一首五言古诗《老女吟》,收录在其《诗集》的第一篇。这首诗表面上是用同情怜悯的口吻描写一位过龄未嫁的老姑娘,但实际上寄托了于成龙自己中年未仕的身世之感。
清朝顺治十八年(1661年)春天,守孝三年完毕的于成龙,以“候补知县”的身份,到北京参加吏部掣签,正式进入仕途。这年他四十五岁。
所谓的吏部掣签,也就是通过抽签方式,决定到哪个省任职。于成龙的运气差极了,抽了一支“下下签”,被分配到了刚刚纳入清朝版图不久的广西省。广西省,当时习惯上称之为粤西,是一个极其偏远的烟瘴之地,又是一个多民族杂居的险恶之地。去那里做官,和充军发配差不多,简直是送死,这就是他多年追求的目标吗?于成龙自己也觉得确实挺倒霉挺丧气的,后来在《治罗自纪》中回忆当时的情形:“亲者不以为亲,友者不以为友,行李萧条,自觉面目可憎。”
朋友的劝阻
顺治十八年(1661年)四月,盘缠用光的于成龙,用赊账的方式,从北京的脚行雇了骡马脚夫,带着复杂的心情,赶回自己的家乡永宁,为上任做准备,一路的饭钱店钱,也由脚行先垫着。
行到山西清源县,也就是今天的清徐县。内心忐忑的于成龙终于忍不住想找朋友聊一聊,听听朋友的看法,让朋友给出出主意,自己应该怎么办才好。但在内心深处,于成龙是想听到鼓励的。同年好友王吉人,是清源县人,早早地中举做官,担任过浙江萧山知县和江苏苏州府同知,如今正“丁忧”在家。他是官场上的老手,阅历丰富,熟悉南方的情况。于成龙便去他家里拜访。
王吉人为人“慷慨仗义”,可能很隆重地招待了于成龙,也可能还帮他结算了脚夫钱。酒席宴间,两人谈起了任职广西的事情,没想到王吉人坚决反对于成龙上任。他给于成龙讲述了广西省的各种情况,比如气候湿热,瘴气弥漫,影响人的身体健康;多民族杂居,风俗语言不一,打斗抢掠严重,人身安全没有保障;居官偏远,升职不易,等等。王吉人最后说,既然于成龙家境还比较富裕,日子能过得下去,那就没有必要到广西冒险。把上任文凭缴还给吏部,从此和官场说再见。
于成龙喝着闷酒,低头不说话。后来他在《治罗自纪》中回忆当时的心态说:“成龙时年四十五,英气有余,私心自揣,读书一场,曾知‘见利勿趋,见害勿避’,古人‘义不辞难’之说,何为也?”
意思是自己当时有一种英雄豪气,信心百倍,很认同圣人经典中所说的君子“见利勿趋,见害勿避”“义不辞难”等观点,觉得凭着自己的热血和勇气,一定能够战胜那些所谓的困难。
王吉人见于成龙低头不语,知道于成龙是执拗的性格,也就不再多劝。最后,双方互道珍重,洒泪而别。
典田卖屋凑盘缠
顺治十八年(1661年)五月三日,于成龙回到了来堡村。他把求官的情况向老母亲和妻子儿子诉说一番,全家人自然又是一番情绪激动,悲悲喜喜,喜喜悲悲。喜的是于成龙终于做了现任官了,悲的是天涯万里,也许就一去无归。好在老母妻儿都是支持于成龙做官的,没有人提反对意见,没有人让他辞官不做,大家都开始默默地做准备工作。
永宁到广西,六七千里地,一路上需要不少盘缠钱。家里现银不足,就典当出售了一部分田地和房屋,凑足了一百两银子。于成龙年近半百,到任上不能没有人照顾生活,派妇女去又不方便,就雇用了五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做仆人。其他的,如骡马、衣服、被褥、文具、书籍、常用药品、日用器物等等,自然也要准备齐全。
临行前一天,于氏家族设宴为于成龙饯行。族中长辈对于成龙说了很多鼓励的话,大家频繁劝酒,欢饮到深夜。于成龙扶醉归家,刚刚躺下不久,天就亮了。起床后,于成龙把大儿子于廷翼郑重叫到身边。这一年廷翼虚岁二十六,早已经进学成为秀才,可能也已经结婚生子了。廷劢这年十五岁,廷元才八岁。但廷翼一向没有管过家务,没有见过世面,还腼腆得像个大姑娘。于成龙把家里的地契房契整理到一堆,一件一件地向于廷翼交代。从此以后,于家的家长就不再是于成龙,而是年轻的于廷翼了。他不仅要照管好自己的小家庭,还要孝敬祖母和母亲,关心教育两个弟弟,管理经营家里的产业,甚至还要照料伯父于化龙一房后代的生活。
于成龙说了两句感伤的话:“从此以后,我在外做官,管不了你们,你好好治家,也不用想念我了。”这真是撕心裂肺之语,老母李氏、妻子邢氏、儿子媳妇,有的在屋内,有的在屋外,听见这番话,全都放声大哭。于成龙后来回忆说:“壮士非无泪,不洒离别时,此不情语也!”
家事嘱咐完毕,于成龙向老母亲李氏磕头告辞。然后,带着行李仆从,骑着马,满面流泪地踏上了旅程。身后相送的,仍然是一阵一阵的哭声。
发誓不昧天理良心
于成龙一行六人,离了永宁,一路南行,不久来到晋南的稷山县,看望老朋友武祗遹。于成龙前往广西,不一定非从稷山县经过,他是专程来看望老朋友的,同时也有一番心里话要向武祗遹倾诉。根据武祗遹的记载,当时于成龙“毅然”地说了这么一段名言:“我辈虽无科第身份,上古之皋、夔、稷、契,岂尽科目中人耶?我此行决不以温饱为志,誓勿昧‘天理良心’四字。子素知我于莲池书院者,敢为子质言无隐。”
这段话被后世认为是于成龙的“上任名言”,也可以说是“从政誓言”。在某些传记资料中,把这段话记载为于成龙上任前夕给朋友写信说的,字词稍有差异。但当事人武祗遹在于成龙去世后撰写的回忆文章《跋于山奏牍后》,明确指出于成龙在上任途中到了稷山武宅,当着武祗遹的面亲口说的这段话。现在我们稍作解读:我们这些人,虽然没有通过科举,考上举人进士,但上古时代的皋、夔、稷、契等大贤臣,难道都是进士出身不成?我这番出仕,绝不是为了一家人的温饱和富贵,我发誓要不昧“天理良心”四个字。在太原莲池东书院读书时,你就知道我的理想,所以今天我敢对你说心里话。
于成龙这段话,其实颇有负气的意思。首先,没考上举人进士,是他一块心病,所以这时候以古贤臣为榜样,发誓要干出个模样来,让那些进士出身的人看看,贡生并不是没有水平。其次,做满人朝廷的官,也是他的一块心病,很多汉人都还在秘密反抗清朝呢,他倒跑去投靠异族了,难道是为了追求荣华富贵?所以他发出誓言,此行绝不是为了“温饱”问题。第三,他提出“天理良心”四个字,把这四个字作为考量他言行的最高标准,不管别人如何议论,他于成龙是要坚守“天理良心”的。第四,关于“仕清”这件事,当年在莲池书院读书时,于成龙和武祗遹、张奋云、荆雪涛、时泽普等人是讨论过的。忠于“一家一姓”“一国一族”只是“小忠”,忠于“天理良心”才是“大忠”。这是他们这批人投身清朝、致力于开创太平的思想基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