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影
张海生下来还没半年，妈妈就把他送到了胡同口的一个老太太那里照看，早上送去，晚上接回来。那老太太人倒是利索、干净，但是有洁癖，不喜欢抱孩子，嫌他身上的奶腥气熏人。张海后来说，那时候心里就有阴影了。他妈妈听了直乐：“小屎孩子，有什么阴影！”
长到1岁，张海终于可以上幼儿园了，别的孩子都不适应，大哭大叫，只有小海自己坐在个小竹车里，很乖很安静，阿姨走到他跟前，他就张开两只小手，用湿漉漉的眼睛望着大人，阿姨倘或高兴了，就把他从小竹车里拎出来抱一小会儿。
小海回到家里，只是换了个小竹车坐着。他一伸小手，妈妈就唠叨：“没看见妈干活呢？”妈妈工作忙、累。回到家里，男人也不帮把手，她觉得养个孩子真腻歪人啊！
到了3岁，可以全托了，小海就改成一周接一次，妈妈终于可以干完家务松口气了，看电视的时候，还能跟爸爸腻歪腻歪，两口子都挺高兴。
妈妈的工作一直挺勤奋，每年都能得一个小奖状回来，都挂到了卧室的墙上，红红黄黄的一大片。她很得意，觉得自己是个特有奉献精神的人。小海上小学时，有一天放学回来，搬了个小板凳站上去，朝最大的那个奖状吐了口吐沫，让他妈妈暴打了一顿。这顿打他记了好些年。相声和蜻蜓
小海是个聪明的孩子。在幼儿园，老师喜欢听马三立他们的相声，老放了听，他也听，后来自己就编单口相声，逗得老师直乐。
有时候老师闲了，就让小海过来，“嗨，小海，过来给老师说段相声！”小海一点儿也不憷，口齿很清楚地弄上几句，老师就跑过去亲他两口。他的心里乐得呀，就像一朵一朵的花开了起来。
到了上学演节目，本来没安排他，他自己举手，站起来说：“老师，我会说相声。”全班同学哈哈大笑，班主任齐老师也笑——太可笑了，他竟然会说相声！齐老师说：“那你先来一段吧！”用两只手往下压了压，同学们就止住了笑声。
小海一下子就紧张了起来，编好的词忘掉了一大半，吭吭哧哧地没说上两句，就让齐老师又用两只手给压下去了，说：“这叫相声吗？下课！”全班同学在欢声笑语中下了课，小海红了脸干在那里，想死的心都有。
小海当然没有死，小孩子嘛，人来疯一样一蒙一蒙的。他和胡同里的孩子去公园玩儿，逮了只绿色的大蜻蜓，有巴掌那么大。同学黄牙说：“真他妈大呀！”小海说快赶上直升机了。捧着回家的路上，那只大蜻蜓用两个大板牙给了小海一口，都出血了，黄牙说拍死算啦！小海拦住了他，说别，饶一小命吧！
晚上回到家里，小海把一只大蜻蜓写成了个记叙文，起承转合得挺精彩，自己关上门站到屋子中央朗诵了一遍，觉得挺美。上床以后他想，或许能得个“优”吧，没准能当范文露露脸呢！“不行，我可不能念磕巴了”。马上开灯，跳下床，站在地上又弄了好些遍，还画上了哪儿要加重语气，哪儿要轻声说，制造点悬念什么的。
这一夜，小海乐醒了好几次。
语文课是第二天下午，小海从早上交了作业就在心里念叨：语文课快点儿来吧！语文课快点儿来吧！
上语文课的时候，周老师果然挑出了他的那篇，让小海自己念。
小海深吸了一口气，让自己的神定了，等呼吸均匀了，就抑扬顿挫地念了起来，其实他不用看本子，都已经背过了。背到一半的时候，他瞥见女同学亮晶晶的眼睛直发亮，知道出效果了，一兴奋，就加了几个表演性的小动作。
他朗诵结束时，教室里非常静。这说明同学们非常喜欢听。
小海小脸红扑扑地坐下了，这时候小心脏开始狂跳不已。
周老师看了一眼同学们，然后很端庄地走上讲台，开口说：“作文的第一要义是诚实。刚才张海同学给我们讲了一个天花乱坠的故事，只可惜，是自己瞎编乱造的——蜻蜓怎么会咬人呢？你们听听，‘只听咔嚓一声，蜻蜓的大板牙咬破了我的手指！’太会编啦！”
全班同学哄堂大笑。
小海站起来说：“它真的咬人了老师！黄牙亲眼看见的。”然后用目光求黄牙，“你说！你说呀！”
同学们又静了下来。
周老师清了清嗓子，点头示意黄牙说。
黄牙磨磨叽叽地站起来，低着头小声说：“我没看见……”
之后，又是一片笑声。小海使劲地仰着头，才把眼泪憋了回去。那一堂课，他什么都没有听见。
下课之后，他抓住黄牙喊：“你怎么不说，你怎么不说呀！”
黄牙的小脸儿也黄黄的，他辩白：“说了人家也不信啊！”
小海回到家没有吃饭，妈妈问：“啥事啊？饭都不吃啦！”他的眼泪终于流了下来，然后如是这般地说了。
妈妈说：“咳！这点儿事值当不吃饭吗！以后学乖点，老师怎么要求就怎么写呗。就别自个儿玩花活啦！”
小海收起泪就进了自己的小房子，外面静了一会儿，就听见妈妈对爸爸说：“从没听说过蜻蜓会咬人，孩子还嘴硬。”
等妈妈到厨房刷碗时，小海绕过看电视的爸爸，溜进大屋里，照着妈妈那一墙最大的奖状，吐了一口吐沫！
整整一个学期，小海再没和黄牙说话。一辈子，小海再也没认真写过一篇作文。
一个天才作家，就这样被一个信口雌黄的小学老师给灭了。
小海长大之后和一个当了作家的朋友喝酒，给人家背了一段儿蜻蜓的作文——记忆能这么深刻，可见他有多么在意。人家拍桌叫道：“文字感觉很棒啊！这孩子后来干啥啦？”
小海咕咚一声仰脖闷下一口白酒，然后说：“还能干啥！让操蛋的教育和没主见的操蛋家长给毁啦！”退缩
小海小学快毕业时，家里成天吵架，妈妈成天说要离婚，要卷铺盖走人。
妈妈唠叨家务的辛苦，抱怨爸爸不帮把手。爸爸先是说：“你爱干就干，不爱干就歇着，咱们打饭吃。唠叨个啥？”妈妈干活儿就带着个气，摔盆打碗。
后来爸爸经常出去喝酒，回到家里已经是醉马刀枪，倒哪儿睡哪儿，一点儿不求好了。妈妈开始还让小海帮着把爸爸拖到床上，后来就由他去，大冬天蜷缩在水泥地上，给他扯个毯子盖上，也是一夜。
日子过成这样，也就过不出好了。妈妈心里烦，瞧啥都不顺眼，孩子是她愤怒的出口，就拿打孩子出气，下狠手打。逮住头打头，逮住腚打腚，边打边骂。
有一阵儿，小海不上学了，每天早上背着个书包出门，朝妈妈要午饭钱。一提钱妈妈就有个气，回回把钱扔地下让孩子捡。儿子大了以后问过母亲：“您看着我到地上捡钱心里就舒坦了吗？算个啥心理呢？”妈妈早忘了，直说：“哟，还有这事呢？给你就拾起来，钱又摔不烂。”
小海到县城河边的土堤上挖了个洞，还在人家一个建筑工地上偷了个草帘子挂到洞口。他在里边看小人书、吃烧饼、吃包子，后来买了个小凉席铺上，吃饱了就睡觉。瞅着太阳落了山，他一撩帘子蹿出来，拍拍身上的土，伸伸懒腰，然后装成上了一天学的样子，背书包回家了。
有一天回来，胡同口的一个女生小霞正往他家张望，他用身子挡住她问：“干啥？”小霞说：“老师让我告诉你妈妈，叫家长呢！”小海说：“你敢告诉我妈我揍你。”小霞说那怎么跟老师说呢？“你就说我家大人出差了！”
半个月之后，有同学报告了老师小海住在洞里的事。老师打电话给小海妈，“你家孩子都住山洞了，你知不知道？”
妈妈又把小海胖揍了一顿，还跟老师说丈夫喝酒，孩子犯浑等等，委屈得哭了大半天，学校老师反过来劝家长，好不容易把她送出了校门。
小海到底挖了个啥样子的洞，妈妈一点儿兴趣也没有，妈妈对啥都没兴趣。后来倒是爸爸去洞里转了转，回来说那洞收拾得还不孬呢！还悄悄对儿子说：“你妈要是把我唠叨急喽，我也住山洞去！”
家里俩大人没一个有心问问孩子，县城有那么多地方可去，河边有看瓜的棚子，田里有水站的小屋，为什么喜欢住个山洞呢？
没有一个想到孩子需要安全感，封闭的小山洞让孩子在那里获得了一种自己温暖自己一把的东西，还有就是带给他的安全感。
疏离甚至缺席的父亲，急躁的母亲，与母亲依恋关系的不足，让他的幼年和童年受到了深深的伤害。
大人们都觉得自己委屈，自己可怜，从没想到孤独的儿子有多么可怜。十几年之后，他们尝到了自己种下的苦果。恋爱
高中毕业，张海的高考成绩没够本科分数线，他其实有心去复读，但是爸妈没给他这个机会，因为复读要交1万块钱。大人对他没信心，怕花了冤枉钱。
他学了一个计算机的专科，在学校谈了一个恋爱，女朋友小月超可爱，能说会道，张海的同学说，快能和他说对口相声了。
小月在单亲家庭长大，听不得张海说别的女人一点儿好。一块儿看电影，连喜欢女演员都不行，吵吵闹闹，没完没了。生一次气，哄俩礼拜。
小月的哥哥有一个小单元房，她一气就躲在里面不出来，任张海敲门、喊话、求饶、认错，里面没一丁点儿动静。一天没动静，两天还没动静。张海怕她寻了短见，骑自行车在城里狂找，找到小月的哥哥，来楼下喊话也没用。张海踩着小月哥哥的肩膀爬到二楼阳台，翻进去拧开阳台门，只见小月躺在床上咯咯地笑。张海招呼小月哥哥上楼，进得屋来，小月还是笑，笑个没完。
张海一颗悬着的心咣当一声放了下来，扑将上去，俩人和好如初。小月哥哥骂骂咧咧地摔了门走掉。
小月的母亲看不上张海，她自己的儿子没出息，指望女儿钓得金龟婿，她苦熬苦盼的人生才能见到点儿光明，可眼前这个男生连个大学本科都考不上，言谈举止看不出一丁点儿大志向，倒是个玩家，玩儿啥啥行，她看着就来气，话里话外夹枪带棒的很难听。坐在一块儿吃顿饭，张海一想着夹块鱼呀肉呀地吃，她就用筷子给打开。张海就傻在那里，不知道应该放下筷子走人呢还是忍下这口气。他看看小月，小月低着头不作声，只顾着往嘴里扒饭，于是他就眼含热泪，委屈得不行。
小月的妈冷眼看着，心想还是个没血性的东西，以后就更不待见他了。
张海事后问小月：“你妈怎么那样啊？”小月说：“她就那德行！”眼睛飘到了远处，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过半晌又说一句：“理她呢！”
接着，俩人又到小月哥哥的房子里去快活一通，每到这种时候小月就央求他发誓，决不喜欢别的女人，否则天打五雷轰呀等等地浑说一气。
张海是真打着谱毕了业要娶小月的，但是每次想到丈母娘的眼神，就下定决心专升本，弄个本科给老婆子看看。
专科毕业时他的成绩不错，很顺利地考上了另一所学校的本科，还是学计算机，他扬眉吐气地去了丈母娘家，说：“阿姨我考上本科了。”那女人脸上没什么表情，连眼皮都没抬一下。张海巴巴地坐在那里，豪情一点儿一点儿地泄了。
小月没考上本科，她是既不聪明又不勤奋的孩子，只会死死地缠住男生，现在只有眼泪，让张海对着她的眼泪发誓。
发完了誓还是不行，有要去死的样子，她妈妈在一旁说：“你要真喜欢我女儿，就放弃读本科，你肯吗？”用眼睛冷冷地瞧着他。
张海想都没想就说能！本来本科也是上给丈母娘看的，谁还愿意读那个书不成？
张海妈妈知道了，从县城跑来，指着儿子就是一通骂，也是寻死觅活的样子。张海一点儿都不动心，说：“你真的关心过我吗？少来这套，吓唬谁呀！让你们出1万块钱复读，那时候你们干啥来着？回家挣你的奖状去吧！”不舍
专科生能找到什么好工作呢？到招聘会上，好多单位一看专科学历连话都懒得和他们说。后来一家公司看小月模样儿干净，嘴巴挺甜，就招了去做前台的行政助理。张海在另一家公司打杂。
这期间，张海带小月回过一次县城的父母家，对这个让儿子放弃上大学的女孩，张海妈妈怎么能喜欢？吃完晚饭，妈妈让小海睡客厅沙发，儿子问为什么，妈妈说那睡哪儿呢？儿子说睡自己屋啊！妈妈说：“那——那她睡哪儿（用眼睛指指小月）？”儿子笑：“当然和我睡啦！”
小海爸像让人抽了一鞭子一样跳起来走了。小海妈脸都红了，晚上回到自己的房间，不免唠叨：“像什么话，真没法说啊！”小海爸说：“人家闺女愿意，咱有啥法儿。”然后叹口气，“怪不得不喜欢上大学啦，小日子过上了！”小海妈马上跟上一句：“跟你一样没出息！”小海爸说：“我可没搞这个。”“你倒是想搞来着，也得有人愿意啊。”结果，小海爸抱着被子睡了客厅的沙发。
第二天，打开天窗说亮话，关系都到这份儿上了，还有啥不好说的？
小海妈问他俩：“你们是打算结婚吧？”小月说：“阿姨，您把我当成啥人啦！您看我像玩玩的女孩吗？”
小海妈噎得一口气没上来，喝了一大口水才缓过劲儿来。心想，这是和婆婆说话的口气吗！这么没教养的玩意儿！便说：“那以后如何打算的呀？”
小海用一句话做了回答：“妈，你要是手头宽裕呢就帮我们买个房子，给个首付也行，我们也不嫌少。”小月补充了一句：“你们退休了也可以来城里住住，比县城好玩。”小海妈心想，是让我给看孩子吧……
他们临走时，小海妈和儿子单独说了会儿话，希望他能继续上学，希望小月努力工作。儿子笑笑说，没打算让小月一直上班。妈妈想了想说：“生孩子的时候在家也行，多陪陪孩子也好。以前妈就没多陪陪你，你还怨妈吗？”儿子没接她的话，只扔了一句：“我们压根儿没打算生孩子！”说完就钻回了自己的屋子。
小海妈呆愣着，过去是她没时间陪孩子，现在是孩子懒得搭理她。她想弥补，想缓和，想获得谅解，儿子都不给她机会，可是她就容易吗？没老人搭把手，自己带孩子，工作又忙，又想着干好，自己受了多少累，受了多少委屈，该给谁说呢？这么想着，两行清泪就滴了下来。
儿子要回去上班了，小海妈觉得不舍。孩子小时候她没有这种感觉，把6个月大的孩子托给胡同的老太太时，同事问她舍得吗，她硬着肠子说舍得，然后努力加倍地工作，转移注意力，慢慢地就不想了，就习惯了。可是儿子大了，出远门了，一年半载地回不来了，她突然想起小海6个月大的哭声，满眼泪水望着妈妈，拼命地伸手、伸手——她的心刀剜一样地疼了起来，疼得她不得不弯了腰，蹲了下去。等她站起来时，满脸泪水。
小海再回来时，已经结了婚了。妈妈拿出全部积蓄给了他，轻声说：“海儿，算是妈给你的补偿吧。”
这之前，小海妈去看了河堤上的那个山洞，她还走进去，坐了一会儿，那个洞让她觉得很安全，她突然明白了渴望母爱的儿子为什么会来这个洞里。她用手东摸摸，西摸摸，那是儿子坐过的地方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