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如同少女们鼓胀的青春,一切都是暖的。
春天的脚步总是迟缓,尤其是对那些渴望温暖的人来说。
孙振文和母亲天天去打听父亲的病情,走到门口,要么看到紧闭的门,要么被人挡了回来,听到的只有一句话,“好着哪。”惊蛰那天,孙家大门上挂出了纸幡,孙云福睡去便再也没有醒来。
四十岁的大儿子去世,让老爷子孙培山的头发一夜之间全白。他呆呆地坐在太师椅上,说不出一个字。
孙家班塌了半边天。
黄珊珍双手捂着脸哭:“俺的娘啊,俺的亲娘,天塌啦,俺娘俩可怎么活啊?”孙振文看到娘的泪从指缝间流出,像汶河里的水。他突然觉得,自己和孙家、和爷爷、和木偶戏,再也没有了任何关联。只有村东头的那三间破草房,才是自己最终的归宿。他觉得不是自己的婚事逼走了父亲,而是爷爷和几个叔叔的绝情,让父亲阴郁而死。父亲得病后的这么多天,他们竟然没有一次让他走进大门,在父亲床前尽孝。孙振文心里充满怨恨,握着的手指叭叭作响。
简单的追悼会,简单的出殡仪式。孙家班似乎被抽走了所有的心劲儿。
最得意的是马传旗,他咚啪咚啪地跑里跑外,吆三喝四地操持孙云福的丧事。他还极力说服公社书记郭敬连,让他在追悼会上致悼词。
孙云福当大队书记的时候,孙家班没有演出便去练功,一样记着工分。
马传旗做了大队书记,一切都不一样了。县里或者公社有演出任务的时候,孙家班就去演出,没有任务就要回来参加生产队里的劳动。
孙家班是不是出去演出,仍然与孙振文无关。
去年冬天没有完成的月牙河引汶干渠工程,成了今年春天的重点项目。
公社天天督促进度,县里也要求在四月底之前,必须完成。
孙振文母子成了生产队里出T最早的人。楝花只有十四岁,还不够出.T的年龄。孙振文虚岁已经十九岁了,可以按整劳力计算,生产队却只按半劳力记工分。
为了赶进度,生产队按小组分任务,完不成的不能吃食堂的大锅饭,晚上不能回家。没有人愿意和孙振文母子一个组。生产队便把一个组的任务给了他们母子俩。
那些晴天英雄、雨天狗熊的破土烂泥,成了孙振文最大的敌人。为了让母亲少干点,孙振文必须尽可能地多干。原本瘦弱的他,因为营养不良,越发黑瘦得成了一根麻秆。回到家,母亲抚着他手上磨的血泡,抱着他哭,楝花也跺着脚,泪流不止,然后比画着要一起来干活。孙振文一句话不说,静静地躺在床上。孙振文知道,他必须把泪藏起来,藏得越深越好。父亲走了,他就成了这个家里的顶梁柱,就是娘和楝花眼里的天。他使劲儿地挤出笑容,像榆树的老皮:“娘,楝子树快开花了,开了花就到了楝花的生日。你是不是应该给她买个礼物?不,应该买三个。”“为什么买三个?你又不过生日。”黄珊珍问儿子。
“你既是婆婆又当娘还当姨,你一个人顶三个角儿,怎么能不买三个?”楝花拍拍手,点点头,竖起大拇指。
孙家班的学徒小顺子敲开门,送进一袋白面:“爷爷让送来的。”一家人沉默着。
“我们不要,拿走!”孙振文突然站起来,大叫。
黄珊珍把儿子按住,然后问起小顺子,老爷子身体是不是好,心里是不是舒坦些了,是不是还能吃得下饭,饭量多少等等,然后打发小顺子走了。
“娘,等楝花生日那天,我要在咱家院子里栽一百棵楝子树。房前屋后的空地,全都栽上。”“栽那么多干吗?”
“一百这个数是有讲头的,就是长命百岁的意思。我想让老天爷开开眼,让咱一家人都长命百岁。我喜欢看着楝子树开花,喜欢那种甜甜的香味,有点像……楝花身上的味道。”孙振文指了指楝花,楝花羞得满脸通红。
“你这孩子,年龄大了,心还没长大啊。楝花这小妮子,小小年纪,竟然知道给男人灌迷魂汤了。”楝花双手摆着,跺着脚,诉说着故意的委屈,撒娇。
孙振文累晕在工地上的时候,孙家班掌门人孙培山终于出面了。他让人把孙子接到了老宅里。
孙振文喝下大量的红糖水,慢慢醒来。睁眼最先看到的是爷爷满头的白发,像堆积的雪,然后便是泪,慢慢地从眼眶中渗出,浑浊,如渗着血,一滴,两滴,嘴唇抖动,胡须像干枯的草。
爷爷背过身,站着,后背深深地弯过去,背着的手抖着。
“你撕碎了爷爷的心。你对不起你爷爷,对不起你爹,对不起孙家班,对不起那些能哭能笑的人子,也对不起你自己的将来啊。”孙云禄一声长叹,说,“你爷爷天天晚上到你们家房子后面转悠,一转就是大半夜,回来就哭。
你爷爷的眼快瞎了。”“爷爷……”孙振文所有的委屈全部喷涌出来,化作泪水和呜呜的哭声。
泪眼中,孙振文看见几个叔叔都在。
泪水过后,孙培山让孙振文坐在自己旁边,开始说话:“今天咱祖孙三代,爷儿五个,也算开个小会。街坊邻居们都说,这孙家班完了,木偶戏完了。今儿个我把话撂这儿,只要我还活着,孙家班就完不了,孙家班永远完不了。不但完不了,孙家班还要进省城,演成全省全国的孙家班。”孙培山稍一停顿,眼眨着,放低了音调,“今天济南来人了,要把孙家班和原来的皮影剧团合并。我给他们说了,合并可以,只能叫济南市木偶皮影剧团,绝不能叫皮影木偶剧团,木偶要放在前面,永远放在前面,放在第一位。这一到济南,孙家班就成了公家的,你们就有了吃有了喝,剧场大了,路也宽了,就有了奔头,有了前程。孙家班从要饭开始,一步步走到今天,这样一个结局,
也不枉我一生心血。”“当时县里成立豫剧团的时候,我们为什么不去?”孙云禄突然发话。
“县里成立的是豫剧团,我们去了搁哪儿?你娘都听得出的话,你竟然听不懂。”孙培山摇着头,然后用袖子擦了擦眼角。
“济南那边,把咱们全部收编?”孙云禄问。
孙培山再次摇头:“唉,我就是愁这个啊。他们只要七个人,他们明白七个人就可以演大戏。这孙家班多出来的人,谁去谁不去啊?”孙培山稍一停顿,“老二,要不你说说,想让谁去?”“爹怎么定怎么是。”孙云禄笑了笑,“要不,听听老三的意见?”“只要让我去,我不管别人。”老三孙云祯说,“要不,让老四说说?”“只要让我们两口子都去,其他人我也不管。”老四孙云祥说。
“云福这一走,让我觉得夜长了,长着长着我就老了。如果他在,济南再好我也不让你们去。丑妻薄地热炕头,有戏唱着,有饭吃着,一家人热热闹闹团团圆圆,多好。可现在……”孙培山再次擦泪,“我老了,不中用了。
这孙家班,我就交给振文掌管。”老爷子把几个人又看了一遍。
“什么?让他掌管?”老四最先发问,“大哥没了,二哥掌管才对。”老爷子好长时间没有说话。
时间停滞。所有人的脑子都在转。
孙培山咳嗽了几声:“老二,老四刚才的话,你怎么看?”孙云禄坐在凳子上,两个大拇指转过来绕过去,一会儿正方向,一会儿反方向,却不说一个字。
“振文确实年轻了点。可作为长孙,他必须掌管孙家班。”老爷子的声音坚定有力,不容反驳。
“长子长孙就这么重要?”孙云禄的声音不大,却满是反抗的力量。
老爷子孙培山把手中的紫砂壶举过头顶,迎着阳光翻来覆去地看,然后轻轻放下。他又把壶盖提起来,顺着壶口的边沿来回磨着,脆脆的响声,夹杂着茶的淡香,弥漫开来。
“老辈的规矩,破不得。长子长孙就是毒药,也得一口一口地喝。何况振文的天分、唱功,对孙家木偶的琢磨、理解,你们兄弟几个学一辈子都学不了。”孙培山长出一口气,“我今天也借这个机会,提醒你们几个,到了济南,孙家班只有一个掌柜的,这个人就是孙振文。有事你们要帮他,不能拆他的台。如果有人不按我的意思办,我会带着家法去济南教训你们。当然,有些事,振文也要多跟几个叔叔商量、请教。”“爷爷,我做不了班主,也不想去济南。”孙振文想起楝花,想起娘,心里七上八下地打鼓。
“振文,我知道你是舍不得你娘,舍不得你那个表妹。爷爷的话你要记住,儿女情长会耽误你,弄不好会害了你。你已经错过一次了,这次的路,千千万万不能再走错。”孙培山的话掷地有声。
孙云禄把茶碗墩在桌子上。
“云禄,如果你不愿意去济南,没人强求。你现在还可以再拉一个戏班子,自立门户,但你不能叫孙家班。孙家班从今天开始,就是孙振文的。如果再有一丁点儿的不服气,对振文有一点的为老不尊,看我如何使用家法!”老爷子指着二儿子说,手指颤着。
门被推开,进来的是大队书记马传旗。
马传旗一条腿跪下去:“老爷子,无论如何,孙家班要把荻亚带上。你就是我的再生父母。”孙培山看了孙振文一眼。
孙振文点点头。孙振文以为,带上马荻亚,可以结束孙家与马家的所有恩怨。但他没有想到,他一生的磨难,竟是由此开始。
孙家班离开村子去济南的时候,楝花哭了一夜。孙振文一遍遍地说:“楝花,你知道我不愿意走。”“我知道。”楝花点点头。
孙振文用了三天的时间,才把一百棵楝子树栽好,浇了三遍水,又培上了土家肥。
阳光透过斑驳的树叶,一点一点地落下来,浸染上翠绿的颜色,随风飘移,如汶水波纹闪烁的光点,又像是水中谈情说爱、相互追逐的鱼,浪漫得如同交响乐的柔情前奏。
楝花没有感觉到,这些树会带给她什么样的希望,她只看到振文的身影在一棵棵树前躬下去,像一个虔诚下跪的信徒。
汽车就等在村口,人子装了满满一卡车。
孙振文抱紧爷爷,头抵在爷爷的下巴深处。他听见爷爷说:“爷爷老了,只能指望你了。无论如何,不管多难,你都要把孙家木偶传下去。你是长子长孙,这是你该做的。”孙振文点着头。
孙振文直视着楝花:“楝花,自从娶了你,每天晚上我梦见的都是宽阔的马路,是一条条的光明大道。相信我们以后的日子,一定会越过越好。明年楝子树开花的时候,我就回来看你,咱家的院子里一定会香得让人飘起来,咱就躺在那些花香中睡觉。记住我昨天晚上说过的话,别说是去济南,就是天涯海角,我也会回来的。就是我死了,我的魂儿也会把我的骨头,完好无损地给你送回来。”楝花做了一个掌嘴的动作,不让孙振文再说下去,然后死死地抱住孙振文。
汽车启动,卷起漫天尘土。
孙振文拉住车门,摆手,所有的亲人都已模糊。
归家的路,走近一步,都是天堂。
出门的路,走远一寸,都要断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