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乱的北风刮起漫天的雪花,整个世界纷扰杂乱。
乱着的,还有孙振文和他娘黄珊珍的心,像土路一样凸凹不平。
书上说过,燕山雪花大如席。赵家堂的雪花没有那么大,连鹅毛都比不过,但总比得过榆树上的榆钱。只可惜季节不同。如果长榆钱的季节飘起雪花,绿得纯净,白得透明,该是何等美丽的景象,孙振文心里想。
孙振文跟在母亲身后,抱紧了在北风中显得单薄的棉袄,想着雪花与榆钱这并不搭界的事。
“孩子,这是你一辈子最重要的选择,和你的命连着。你想想那个马荻亚,简直就是一只疯疯癫癫的母老虎。你能伺候得了,娘也伺候不了。他那个爹,拿个木桩当根腿,腿上还沾着一个鬼魂,天天跟在身后,喊冤抱屈,你说吓不吓人?你爷爷糊涂了,你爹也跟着糊涂了,这种人家怎么能和孙家结亲?他们糊涂娘不能糊涂,娘不能让你管这种人叫岳父。孙家班愿意要马荻亚,他们谁愿意要谁要,你孙振文坚决不能要。你那楝花妹妹,长得像天仙,清亮得像月亮,温柔比得上月牙河的水,聪明赛过你们戏里唱过的王姑娘,分明就是林黛玉投胎下凡。可她的命比林黛玉好,嗯,差不多。林黛玉是一个病秧子,楝花不能说话。除了不能说话,你挑不出她身上一丁点儿的毛病。这个毛病说是毛病就是毛病,说不是毛病就不是毛病。哑是不能说话,可也不能犟嘴啊。一辈子不争吵,能省多少心?你说什么她听什么,多好的事啊。你和楝花的事,我也跟你爹提起过,他没说同意也没提反对意见,就不用管他了。俗话说得好,姨娘亲,亲上亲。自己姨家的表妹,你不亲,谁亲啊?”黄珊珍被西北风呛得上气不接下气,仍然不停地说。她的心乱着,说出的话也是左边一句右边一句,像飘来飘去的雪花。她要把儿子领到北落星,她的妹妹黄珊珠在等着她,等着外甥孙振文与她的女儿楝花拜堂成亲。
雪花依然乱飞,孙振文看不清路。他的心里眼里,开始堆满关于楝花的点点滴滴。楝花的名字是自己的老师赵泰山给她起的。赵老师出身望族,祖上三代都在朝里做官,父亲这辈从县城迁来赵家堂。师承家学,赵泰山是远近闻名的秀才,四书五经无所不通,阴阳八卦也是精熟于心。孙振文一直记着自己上学的时候,赵泰山老师曾经写过一副对联:“祥龙献福乾泰坤宁,瑞蛇凌云国安家阳”。正是这副对联,让孙振文对赵老师佩服得五体投地,龙年向蛇年的转换写进去了,泰安、宁阳两个地名写进去了,对乾坤大地的祝福写进去了,对仗T整,寓意深刻。孙振文想,在泰安,在宁阳,这简直就是绝联,难道还能有比这更好的对联吗?
听姨说,小姨一家知道楝花没有听力之后,觉得她命不好,就想着找个先生起个好名字,冲一冲。赵泰山听完小姨夫报过生辰八字,开口便说:“就叫楝花吧。宋代有个叫汤恢的词人,写过一首《倦寻芳》,‘风到楝花,二十四番吹遍’。古人习惯上将春节前后的八个节气,分配到二十四种花:小寒梅花、山茶、水仙;大寒瑞香、兰花、山矾;立春迎春、樱桃、望春;雨水菜花、杏花、李花;惊蛰桃花、棣棠、蔷薇;春分海棠、梨花、木兰;清明桐花、麦花、柳花;谷雨牡丹、荼、楝花。二十四香花信风,最后便是楝花。
楝花花期一过,就是夏天了。你家的千金,正好是这个季节生的。”赵泰山老师停了停,又说,“楝花虽苦,花却是异香,也可人药。《本草纲目》上说,热痱,焙末掺之。宋代人对楝花出奇地喜爱。苏轼《香说》记过,极受宋仁宗宠爱的温成皇后,对苦楝花情有独钟,她每天必须焚用苦楝花、松子膜、荔枝皮混合制成的香,而对沉檀、龙麝这样的名香一概不用。古人日,好香用以熏德。楝花按生辰推算,命中无木气,可人稼穑格,属庙堂之材。命虽不好,德行必定令人感佩。我喜欢楝花这个名字,雨过总会天晴,顺势而为,乾坤亦可易道。名字是苦了点,苦尽必然甘来。只求时运不再苦吧。”接着便是一声长叹。
因为那声长叹,姨夫从此多了嗝气的毛病。突然有一天,他一个嗝没有打上来,便撒手人世。
在姨夫的坟前,在孙振文亲手抓一把黄土撒到姨夫坟上的时候,他对“楝花”两个字,对树上盛开着的楝花,突然间就有了一份从血液里滋生出的亲切,那是从身体的最里层,慢慢渗透出来的,他甚至都能听到血液渗出的声音,像初春的第一场小雨。从那以后,孙振文常常呆坐在窗前,野外,或是大雨瓢泼的树下,想象着楝花盛开的美丽景象:花是香的,深紫或淡紫,聚成一团一簇,成了厚厚的云,升腾到天空,然后整个世界都散发出奇妙的香。这香可以人口品尝,可以裁成最时髦的衣裳,或者捻成一段清亮的唱腔,在树叶间,在轻雾的缭绕里,舞起绵延长袖。
楝花历经寒暑,长在孙振文的骨节里,也长在他的血液里。
已经是年二十六了,离春节只有短短的三天。黄珊珍担心夜长梦多,急急地要给儿子办婚事。她既怕儿子变卦,又怕恶魔般的马传旗又使什么坏心眼儿,更怕那个叫马荻亚的浪女子,会把儿子勾引了。
“娘,你什么也别说了。我不喜欢那个马荻亚,看到那个马传旗更像是吃了烟杆子里的老烟油。楝花妹妹从小就听话,你待她也像自己的亲闺女一样,一直疼得像蝎蛰。小时候我们经常玩过家家,她总是做我的媳妇,我做她的男人。我愿意娶她,只要你和姨商量好,我没有二话,一百个愿意。”孙振文顶着北风无法开口,便倒转过身,退着走路,对着母亲说。
“孩子,你爷爷那里,你爹那里,都不会同意你娶楝花。娘这是先斩后奏,等生米做成熟饭,他们同意也得同意,不同意也得同意。娘这次是违了妇道,坏了家规,娘心里也不好受。可你是娘身上掉下来的肉,娘不能眼看着你跳火坑,你得听娘的。你小姨可怜,早早就死了男人。世界上的人像是都死绝了,没有一个帮衬她。她的大伯哥小叔子还挤对她,为的是她那几间破房子。楝花也可怜,小小年纪就没了爹,千人欺负万人白眼。你姨就我这一个姐姐,就我这一个亲人,我再不帮她,我就不是人了,也对不起你死去的姥爷姥娘。”“娘,我都懂,都懂。”孙振文突然想起爷爷说过的“戏里戏外,他总在戏里”,身子猛地缩了一下。
“还有,你小姨专门找赵老师算了一卦。赵老师推算你俩的生辰八字,他说是老天爷的安排。你们俩在一起,能够互相补命提气,改时换运。”趔趔趄趄地走到北落星小姨家的时候,孙振文几乎冻僵了。
屋子里比外面温暖不了多少,但满屋的喜庆让所有人的脸上都开m了花,或像雏菊,或像玫瑰。
“振文,今天没有大场面。你以前见到的那些气派铺张的结婚仪式,咱没有,只有娘和姨,为你们主持大婚。你不能后悔。”娘说。
“我不后悔。”孙振文拍打着身上的雪。雪片落在地上,想起什么似的愣上片刻,慢慢融化,如谁刚刚落下的泪。
“那好,你小姨早就买好了蜡烛和香,咱们点上。我为你们兄妹俩主持婚礼。”黄珊珍把自己的衣服扯平,又帮妹妹扣好棉袄上的扣子,然后上下左右打量着楝花的大红袄,“好,好,像个新娘子。”她把妹妹准备好的红方巾盖在楝花头上,“我们家小业小,喜庆劲儿无论如何都不能小。”“一拜天地。”黄珊珍喊。声音有些颤抖,却也算洪亮。孙振文牵着楝花的手,拜下去。
“二拜高堂。”黄珊珍喊完,便迅速坐到八仙桌旁边的椅子上。样子急促,显得有些滑稽。黄珊珠没有跟上,她便用手势招呼她:“快坐快坐。”黄珊珍看见妹妹的泪刷地流了下来,成了线,成了河,然后成了海。多少年的苦与难,似乎都随着这两行泪水,倾盆而出。
“夫妻对拜。”两个年轻人抵头而拜。
“再人洞房。”眼看着两个孩子进了堂屋的东间,黄珊珍、黄珊珠姐妹俩抱头痛哭。
“妹妹,咱不哭。今天是孩子们的大喜日子,咱不能哭。”黄珊珍说。
“我没哭,姐,我没哭,我是高兴。我想咱娘,她把咱姐妹俩扔下,就一个人走啦,什么事都不再管咱们。冷了热了,病了灾了,都得一个人担着。
我觉得委屈。”
“委屈啥?孩子们都长大了,苦日子也熬到头了。”“可苦日子哪有头啊。楝花这一走,我一个人更难。咱俩就这样让两个孩子偷偷摸摸地拜了堂,我觉得就像小孩子摔泥巴听响一样。一辈子一次的婚结成这样,我心里难受啊。咱姊妹俩欠他们哪。”妹妹黄珊珠压抑着哭声,胸腔被堵得几乎爆裂,“俺姐夫他家都还不知道这事。你们回去后,怎么开口给他们解释啊?还指不准会乱成啥样。”“天塌下来有地接着,怕啥?孙家班虽然不是大家大户,可还算是知书达理的人家。事情到了这步田地,咱再担心也没用。只要将来孩子们能过得好,堵上他们的嘴,这婚结成啥样又咋的?走,咱去西间的床上说话。”黄珊珍搀着妹妹,穿过破旧却干净的门帘。这门帘脱落了原有的颜色,变得如山水画的皴法般随意。因为满屋子的红色,此刻似乎脱去了平常日子的寡淡,扭捏间竟有了一些生气。
孙振文掀开妹妹的方巾盖头,捧着她的脸。楝花的脸红润着,既有刚扒开瓜子的俏美形状,又鲜嫩和红润;眉毛如春柳的梢叶,娇嫩得一弯即折;
眼睛盈满了月亮的光,澄净得让人心碎;鼻子害羞地挺着,两个小小的鼻孔呼出的香气若隐若现;嘴唇不薄不厚,唇线弯曲着向上微翘,时时都给人一种微笑的感觉。孙振文觉得表妹的喜人模样,只右唱过的戏中才有。
“楝花,从今天起,你就是我的女人了。”孙振文说。
楝花点点头。
“你要跟我回赵家堂,跟我过日子,生孩子。生个男孩儿跟我学木偶戏,生个女孩儿就得像你一样漂亮,学诗书,做针线,帮着我做人子。等我哪天再发烧生病的时候,你要像那年一样,给我用毛巾擦,用凉水洗。那年我九岁,你才五岁。你可能不记得了,我还记得。戏文里说,滴水之恩,当以涌泉相报。那时我就想,一定要让你做我的媳妇,让你一辈子照顾我。”楝花点点头。
“还有那次练功,我从舞台上摔下来。摔坏了脾,大出血。小姨带你去看我,医院里因为没有合适血型的血,正愁着呢。路上走得太急,你和姨的脸上,满是汗。湿气晃来晃去,我看到你的脸,和你带着哭腔的表情。你撸起袖子,让医院验你的血。你太瘦了,胳膊细得扎不进那根粗针。你让小姨告诉医生,我们是兄妹,应该能行。那时你只有十岁,我不知道你哪来的勇气。
一定是老天爷的意思,我们的血型竟然能够匹配。你的血流进我的血管,我就感觉你和我成了一个人,你在我的身体里,成了一条游来游去的小鱼,我活了下来,你也变成我的一部分,陪着我一起学戏唱戏,随着我一起长大。
我感觉你就在我的身体里,不信你摸摸,哪儿都有你的影子。”楝花的手紧紧地抓住孙振文,指甲几乎掐进他的肉里。
“你知道吗?你娘,也就是我小姨,她说,如果我不要你,就没有人愿意要你了。你会嫁给一个瞎子、一个瘸子,或者满身臭味、脏乎乎的老头子。
他们会打你、骂你,不把你当人看。你会吃一辈子苦,吃一辈子的气,受一辈子的欺负。姨一这样说我就想哭,我受不了你变成那种样子。我给姨说,我绝不会让你受别人欺负,谁都别想。我们俩就是一个人,我的身体里流着你的血,我们骨血相连。你再不能说话,再可怜,我也要牵着你的手,慢慢地走,走一辈子,然后照顾你一辈子。这一辈子,我就让你欺负我。我要给你唱一辈子的戏,说一辈子的好话,就算保什么也听不见,我还是要一句话一句话地说给你听,唱给你听。要是连我都不跟你说话了,就没有人给你说话了,你就会一辈子一个人,像被扔掉的人子,孤独无靠。如果真那样,你就会像墙上的一块砖,或者野地里的一棵树,眼睁睁看着别人快活,所有的人来人往都与你无关。如果真是这样,我会受不了,会死。”“我娘还说,你看楝花多懂事,她从不大哭,从不大叫。就连笑,也是收着的。她说,这才是大家闺秀的样子。我知道你害怕自己处声,那声音会吓到别人,可吓不到我,我愿意听。我知道那声音是带着苦味的,就像楝子树开着的花,结出的籽好看,好闻,却苦着。这苦给不得别人,就给我,我愿意。”“楝花,爷爷和爹不会同意我们的婚事,娘才让我们走了这条道。结婚是两个人的事。爱是一个人的追求,有时至多能被一个人理解,就是那个他爱的人。或者这一个人也不明白。别人的眼光都是刀,挨不到身上,是割在心上的。你要懂,也必须承受。”孙振文边说边流泪,楝花的泪也是哗啦啦地掉。无论楝花怎样流泪,她都瞪大眼睛盯着孙振文,她不想落下孙振文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
蜡烛燃尽了,孙振文点上煤油罩子灯。火苗很小,孙振文拧开关的手一抖,火苗又猛地蹿了老高。新房里弥漫起柴油的味道。
“这辈子,我们都要这样面对面地说话。如果我侧过脸,你就不知道我在说什么了,你一定要把我的脸再扳回来。”孙振文说。
楝花点点头,泪噗噗地掉在大红的棉袄上。
“这辈子,我要等着你先睡。我先睡就没人陪你说话了。”楝花继续点头,泪湿了棉袄一大片。
“我知道你害怕黑。这辈子,只要黑了天,我们的灯就要一直亮着。哪怕我们都睡着了,也不能吹灯。吹了灯,夜里你想看我的时候,就看不到我了,如果我说梦话,你就不知道我在说什么。”楝花还是点头,泪水浸湿了他们的被褥。她突然转过身,趴在床上抽泣,声音压得很低,枕头捂住了脸。
孙振文从背后把楝花抱起来。
楝花摸着孙振文的胸口,手指来回摆动。
“楝花,我知道你想问我说的是不是真话,将来会不会后悔。楝花,从今天起,你就是我的一切,生死富贵都是我们两个人的,我对着泰山起誓。”孙振文起身,朝着东北方向磕了一个头,继续说,“你往窗外看看,刚才还下着大雪,这会儿天上露出了月亮。月亮让这红纸照的,也成红的了。这红真好看,花一样艳,像飘着的火苗。奶奶说过,看到红月亮的人,是天底下最有福气的人。有的人,一辈子看不到一次红月亮。我相信天底下的月亮,这会儿都是红色的。”楝花点头,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孙振文:“我们就是天底下最有福气的人。我要给你生孩子,要生九个男孩。加上你就是十全十美。你们爷儿十个就能演一台大戏了。”“那你就是我们的女王。我要领着九个儿子,天天给你请安。”楝花掩嘴笑过,依在孙振文怀里,挂在腮边的泪慢慢变凉。楝花把手指轻触在孙振文的唇上,只要孙振文一想说话,她马上起身,看他在说什么。
雪在地上铺成巨大的反光镜,将整个夜照得如同白昼。孙振文看到窗台上有两只麻雀,偎依着,“你看,多像我们俩,这么晚了还不睡。”楝花点点头,双手搭在一起,然后抱起双肩,对孙振文比画说:“他们也在找自己的家。他们,冷吗?”窗棂将月光隔得散碎,楝花伸出手,不知道自己触摸到了什么。
夜真短,恰如世人喟叹不已的青春。
孙振文偷偷娶亲的事,像冬天里的惊雷,几乎把赵家堂炸成碎片。
赵家堂的大街小巷,各个胡同口,站满了疑惑不解的人,他怎么能娶一个哑巴?也有幸灾乐祸者:“呵呵,热闹了,这孙家班的人就是和常人不一样,这才是戏。这回,看大队书记还有什么能耐吧。”孙振文的哑巴表妹赵家堂不少人见过,她从小就在姨家玩耍、过夜。见过她的人记住了她的聪明漂亮,对她的先天缺陷,也大都惋惜,然后便是一声叹息。
孙家乱套了。先是老爷子孙培山大发雷霆,怒吼着要把孙云福一家都赶出去,接着就是孙云福一头栽下去,中风之后昏迷,再也睁不开眼。
孙振文领着楝花准备进家门的时候,振武挡在门外:“爷爷说,只要你不把这个哑巴赶回北落星,就不让你进家。”孙振文想推开振武的胳膊,硬往里闯。孙振武的整个身子往门中间一站,任孙振文怎么推,他都纹丝不动。
黄珊珍进家不久,就抹着眼泪出来了,怀里抱了几床被子:“咱走。”孙振文跟着母亲到了村东头的破旧瓦房里。这三间房子是地主宁洪界祖修四处漏雨之后,生产队拿不出钱维修,卖给了孙家,成了孙家班学徒们临时安身的柄息之所。
虽然低矮破旧,毕竟是家啊。振文和楝花并没有显出多少沮丧,反而更加兴奋。他们帮着母亲把房子打扫得干干净净,漏风的地方用泥土糊上,土炕上铺上了厚厚的干燥的麦秸,娘仨儿把几床被子分开,有铺有盖,算是有了一个可以睡觉的地方。接着就有几个学徒,送过来一套锅碗瓢盆。
“娘,爷爷这是真不让咱回家了?”孙振文瞪大了眼问。
“咱不回家不要紧,可你爹还躺在床上不省人事。谁能伺候他啊?”黄珊珍放声大哭。
“扫地出门,戏里最绝情的手段。呵呵,爷爷用到咱身上了。我得去找爷爷理论理论。爷爷一直说,要我把孙家木偶传下去。这会儿怎么变卦了?”孙振文越发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楝花,你懂不?”楝花的泪早已经像六月天屋檐上流下的雨。
孙家班的大门对他们娘仨儿,紧紧地关闭了。对赵家堂的人,也关得严严实实,无论谁去,都要先敲门。
孙家班还有演出,越是春节前后演出越多,却没有了孙振文的角色。
孙家班还要去汶河边练功,大都是老二孙云禄领着,不见了老爷子孙培山,也没有长孙孙振文。
年三十一大早,黄珊珠怕姐姐和两个孩子不能回家过年难受,便来叫他们,让他们一起去北落星:“哪里的火鞭点不响,哪里的香火不拜神?离开孙家的屋当门儿咱就过不去这个年?”“我们一拍屁股走了不要紧,可你姐夫还在病床上。病好没好,是死是活,我都得守着啊。”黄珊珍流着泪,说。
“孙家不是不用你伺候吗?”“那更让人揪心啊,哪个人能对他用实心眼?”妹妹黄珊珠便留下,四个人一块包起了水饺。黄珊珠问:“姐,这水饺馅你是不是没放油啊?盐也少了些。”
除夕之夜,马传旗喝醉了酒,扛着枪来到孙振文娘仨儿住的地方,说是要打死楝花,把楝花吓得哇哇乱叫。马荻亚寻声找来,把她爹拉走,然后对孙振文说了一句话:“我恨你,咒你一辈子死。”鞭炮声渐渐响起,此起彼伏。以往的除夕之夜,孙振文都要领着一帮兄弟姐妹,给爷爷奶奶、叔叔大爷们磕头,拿上三分五分、一毛两毛的压岁钱,过了年便又买鞭炮听响了。大人们都说,傻瓜蛋买炮,聪明人听响。孙振文愿意当傻瓜蛋,那瞬间的快乐,就像是缭绕的火药味,从鼻息渗透到心里,久久不散。
“振文,这大过年的,你不能一直哭丧着脸。戏文有人教,教不会家长里短。戏里的人都在唱,戏外的人跟着哭。戏都是用来骗人的,日子才是人过出来的。这戏,骗不骗人不要紧,要紧的是人只要活着,再苦再难也得唱着活,唱着过。人要活得比戏更好看,更有滋味。”黄珊珍从口袋里掏出一个被叠成小方块的手绢,一层一层展开,里面全是一块的钱,“振文,你成家了,娘把这些钱给你。以后你要撑起这个家,要开始算计着过日子。”“娘,钱我不要。我可以多干活,多挣钱。活我干,家你当。”孙振文站起身,“您老人家刚才说得对,人越是苦越要唱,要把苦唱成甜。今天过大年,我就狠狠地来一段。我刚从别人那儿学来的,不是孙家班的,叫《锔锅》。听不听?”楝花最先鼓掌,手掌拍得稀里哗啦。
“听,干吗不听?”黄珊珠说。
“听好,开唱了……”古娄唱:老汉我古娄本姓张,别人叫我小炉匠,学了一身好手 艺,赚个小钱度时光。人人都往天桥上走,唯独我古娄最风光,弯 腰挑起枣木担,抬腿来到王家庄。王家庄有个王员外,他有三个俊 姑娘,老大跟了个没毛的,老二找了个溜蛋的光,就数老三还较好,四下里有毛当中间里光。走到街上我停住脚,把挑子放到地当央,这里开口喊一句,锔盆子锔碗锔大缸……
王大娘唱:王大娘我在堂屋里坐,忽听门外叫嚷嚷,三步并作两步走,转眼来到大门上。双开的大门开单扇,一扇遮住花衣裳,手扶门框往外看,看见街上的小炉匠。叫声古娄你别走,有件活落要商量,今天你来得真是巧,俺可有活让你忙,早上摔了咸菜盆,晌午又打了腌菜缸,这些活落让你干,不知你细活怎么样?
古娄唱:叫声大娘你别着急,金刚钻专扑拉大瓷缸。
王大娘唱:叫声古娄说个价,价钱高低当面讲。
古娄唱:不说多,不说少,铜钱给俺八十双。
王大娘唱:不多给,不少给,给你二十个铜钱买麻糖。
古娄唱:钱多钱少开个市,锔你的菜盆咸菜缸。锔着盆子抬头看,仔细观看王大娘,尖嘴下巴瘦长脸,两眼有神放光芒,顺着裤腿往上看,看到大娘的大裤裆。眼乱看,心乱想,歪了锤子砸了缸,一遍小活两遍做,多锔锔子又白忙。
王大娘唱:菜缸越锔缸越坏,你这匠人不内行,不会干活别揽活,免得四邻都遭殃,要想没事也容易,趴在地上叫干娘。
古娄唱:心里咒骂恶婆娘,占我便宜不应当,你我年龄差不多,找准机会再算账。
王大娘唱:你顺便给俺干个活,活干完了再算账,俺家屋山裂了缝,不知你能否给锔上。
古娄唱:她今天故意难为我,我可不能太窝囊。大娘的屋山裂了缝,你锔单趟锔双趟?锔子小了别嫌小,锔子大了别嫌长,这个小活能干好,大门小门我都锔上?
王大娘唱:听了古娄一番话,辣椒不大辣心肠,叫声古娄你别生气,大娘给你说个热闹汤。
古娄唱:今天的活落已干完,锔了菜盆锔了缸,改天再锔屋山缝,锔到大娘的心眼上。古娄转身就往外走,回家吃饭是正桩。
楝花站起身,两条胳膊伸展,上下翻飞,两只脚一实一虚,在屋子里没有节奏和旋律地旋转,嘴角弯得像年夜饭的水饺。她在给孙振文伴舞。
孙振文见母亲和小姨还是不高兴,有些失望地坐下来,一言不发地望着火盆里的火。
“这锔匠真厉害。要是他能锔好人心,锔出好年月来,该有多好。”黄珊珍说。
孙振文知道,娘和小姨以前都是上过私塾的。姥爷家里没有男孩,只有他们姐妹俩,姥爷是村子里第一个让女孩子读私塾的人。直到现在,四书五经都还是她们嘴边的话,时不时就会冒出几句。
“春打六九头,过了年就开春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孙振文扶着娘的膝盖,说。
“你爹这一病啊,天都变了。怎么会好?”话音未落,眼角已经湿了。
楝花做了个齐眉上香的手势,指了指天,然后把手捂在胸口。
“楝花说,老天爷会保佑爹的病好起来,她会天天给老天爷烧香。”谁家新年的钟声响过,那声音如此弱小,被无力地淹没在震耳欲聋的鞭炮声中。
孙振文听到一个受潮的鞭炮,咝咝咝地旋转着,发出委屈的声音,然后颓然停住,不知落在何处的角落。
一个鞭炮的空壳,似乎离自己很近。
孙振文突然跑到屋外,大声对着天空唱:“开春喽——”赵家堂的所有鞭炮声,都变成“开春喽”的腔调,盘旋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