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陆注册
62316100000004

第4章

狂乱的北风刮起漫天的雪花,整个世界纷扰杂乱。

乱着的,还有孙振文和他娘黄珊珍的心,像土路一样凸凹不平。

书上说过,燕山雪花大如席。赵家堂的雪花没有那么大,连鹅毛都比不过,但总比得过榆树上的榆钱。只可惜季节不同。如果长榆钱的季节飘起雪花,绿得纯净,白得透明,该是何等美丽的景象,孙振文心里想。

孙振文跟在母亲身后,抱紧了在北风中显得单薄的棉袄,想着雪花与榆钱这并不搭界的事。

“孩子,这是你一辈子最重要的选择,和你的命连着。你想想那个马荻亚,简直就是一只疯疯癫癫的母老虎。你能伺候得了,娘也伺候不了。他那个爹,拿个木桩当根腿,腿上还沾着一个鬼魂,天天跟在身后,喊冤抱屈,你说吓不吓人?你爷爷糊涂了,你爹也跟着糊涂了,这种人家怎么能和孙家结亲?他们糊涂娘不能糊涂,娘不能让你管这种人叫岳父。孙家班愿意要马荻亚,他们谁愿意要谁要,你孙振文坚决不能要。你那楝花妹妹,长得像天仙,清亮得像月亮,温柔比得上月牙河的水,聪明赛过你们戏里唱过的王姑娘,分明就是林黛玉投胎下凡。可她的命比林黛玉好,嗯,差不多。林黛玉是一个病秧子,楝花不能说话。除了不能说话,你挑不出她身上一丁点儿的毛病。这个毛病说是毛病就是毛病,说不是毛病就不是毛病。哑是不能说话,可也不能犟嘴啊。一辈子不争吵,能省多少心?你说什么她听什么,多好的事啊。你和楝花的事,我也跟你爹提起过,他没说同意也没提反对意见,就不用管他了。俗话说得好,姨娘亲,亲上亲。自己姨家的表妹,你不亲,谁亲啊?”黄珊珍被西北风呛得上气不接下气,仍然不停地说。她的心乱着,说出的话也是左边一句右边一句,像飘来飘去的雪花。她要把儿子领到北落星,她的妹妹黄珊珠在等着她,等着外甥孙振文与她的女儿楝花拜堂成亲。

雪花依然乱飞,孙振文看不清路。他的心里眼里,开始堆满关于楝花的点点滴滴。楝花的名字是自己的老师赵泰山给她起的。赵老师出身望族,祖上三代都在朝里做官,父亲这辈从县城迁来赵家堂。师承家学,赵泰山是远近闻名的秀才,四书五经无所不通,阴阳八卦也是精熟于心。孙振文一直记着自己上学的时候,赵泰山老师曾经写过一副对联:“祥龙献福乾泰坤宁,瑞蛇凌云国安家阳”。正是这副对联,让孙振文对赵老师佩服得五体投地,龙年向蛇年的转换写进去了,泰安、宁阳两个地名写进去了,对乾坤大地的祝福写进去了,对仗T整,寓意深刻。孙振文想,在泰安,在宁阳,这简直就是绝联,难道还能有比这更好的对联吗?

听姨说,小姨一家知道楝花没有听力之后,觉得她命不好,就想着找个先生起个好名字,冲一冲。赵泰山听完小姨夫报过生辰八字,开口便说:“就叫楝花吧。宋代有个叫汤恢的词人,写过一首《倦寻芳》,‘风到楝花,二十四番吹遍’。古人习惯上将春节前后的八个节气,分配到二十四种花:小寒梅花、山茶、水仙;大寒瑞香、兰花、山矾;立春迎春、樱桃、望春;雨水菜花、杏花、李花;惊蛰桃花、棣棠、蔷薇;春分海棠、梨花、木兰;清明桐花、麦花、柳花;谷雨牡丹、荼、楝花。二十四香花信风,最后便是楝花。

楝花花期一过,就是夏天了。你家的千金,正好是这个季节生的。”赵泰山老师停了停,又说,“楝花虽苦,花却是异香,也可人药。《本草纲目》上说,热痱,焙末掺之。宋代人对楝花出奇地喜爱。苏轼《香说》记过,极受宋仁宗宠爱的温成皇后,对苦楝花情有独钟,她每天必须焚用苦楝花、松子膜、荔枝皮混合制成的香,而对沉檀、龙麝这样的名香一概不用。古人日,好香用以熏德。楝花按生辰推算,命中无木气,可人稼穑格,属庙堂之材。命虽不好,德行必定令人感佩。我喜欢楝花这个名字,雨过总会天晴,顺势而为,乾坤亦可易道。名字是苦了点,苦尽必然甘来。只求时运不再苦吧。”接着便是一声长叹。

因为那声长叹,姨夫从此多了嗝气的毛病。突然有一天,他一个嗝没有打上来,便撒手人世。

在姨夫的坟前,在孙振文亲手抓一把黄土撒到姨夫坟上的时候,他对“楝花”两个字,对树上盛开着的楝花,突然间就有了一份从血液里滋生出的亲切,那是从身体的最里层,慢慢渗透出来的,他甚至都能听到血液渗出的声音,像初春的第一场小雨。从那以后,孙振文常常呆坐在窗前,野外,或是大雨瓢泼的树下,想象着楝花盛开的美丽景象:花是香的,深紫或淡紫,聚成一团一簇,成了厚厚的云,升腾到天空,然后整个世界都散发出奇妙的香。这香可以人口品尝,可以裁成最时髦的衣裳,或者捻成一段清亮的唱腔,在树叶间,在轻雾的缭绕里,舞起绵延长袖。

楝花历经寒暑,长在孙振文的骨节里,也长在他的血液里。

已经是年二十六了,离春节只有短短的三天。黄珊珍担心夜长梦多,急急地要给儿子办婚事。她既怕儿子变卦,又怕恶魔般的马传旗又使什么坏心眼儿,更怕那个叫马荻亚的浪女子,会把儿子勾引了。

“娘,你什么也别说了。我不喜欢那个马荻亚,看到那个马传旗更像是吃了烟杆子里的老烟油。楝花妹妹从小就听话,你待她也像自己的亲闺女一样,一直疼得像蝎蛰。小时候我们经常玩过家家,她总是做我的媳妇,我做她的男人。我愿意娶她,只要你和姨商量好,我没有二话,一百个愿意。”孙振文顶着北风无法开口,便倒转过身,退着走路,对着母亲说。

“孩子,你爷爷那里,你爹那里,都不会同意你娶楝花。娘这是先斩后奏,等生米做成熟饭,他们同意也得同意,不同意也得同意。娘这次是违了妇道,坏了家规,娘心里也不好受。可你是娘身上掉下来的肉,娘不能眼看着你跳火坑,你得听娘的。你小姨可怜,早早就死了男人。世界上的人像是都死绝了,没有一个帮衬她。她的大伯哥小叔子还挤对她,为的是她那几间破房子。楝花也可怜,小小年纪就没了爹,千人欺负万人白眼。你姨就我这一个姐姐,就我这一个亲人,我再不帮她,我就不是人了,也对不起你死去的姥爷姥娘。”“娘,我都懂,都懂。”孙振文突然想起爷爷说过的“戏里戏外,他总在戏里”,身子猛地缩了一下。

“还有,你小姨专门找赵老师算了一卦。赵老师推算你俩的生辰八字,他说是老天爷的安排。你们俩在一起,能够互相补命提气,改时换运。”趔趔趄趄地走到北落星小姨家的时候,孙振文几乎冻僵了。

屋子里比外面温暖不了多少,但满屋的喜庆让所有人的脸上都开m了花,或像雏菊,或像玫瑰。

“振文,今天没有大场面。你以前见到的那些气派铺张的结婚仪式,咱没有,只有娘和姨,为你们主持大婚。你不能后悔。”娘说。

“我不后悔。”孙振文拍打着身上的雪。雪片落在地上,想起什么似的愣上片刻,慢慢融化,如谁刚刚落下的泪。

“那好,你小姨早就买好了蜡烛和香,咱们点上。我为你们兄妹俩主持婚礼。”黄珊珍把自己的衣服扯平,又帮妹妹扣好棉袄上的扣子,然后上下左右打量着楝花的大红袄,“好,好,像个新娘子。”她把妹妹准备好的红方巾盖在楝花头上,“我们家小业小,喜庆劲儿无论如何都不能小。”“一拜天地。”黄珊珍喊。声音有些颤抖,却也算洪亮。孙振文牵着楝花的手,拜下去。

“二拜高堂。”黄珊珍喊完,便迅速坐到八仙桌旁边的椅子上。样子急促,显得有些滑稽。黄珊珠没有跟上,她便用手势招呼她:“快坐快坐。”黄珊珍看见妹妹的泪刷地流了下来,成了线,成了河,然后成了海。多少年的苦与难,似乎都随着这两行泪水,倾盆而出。

“夫妻对拜。”两个年轻人抵头而拜。

“再人洞房。”眼看着两个孩子进了堂屋的东间,黄珊珍、黄珊珠姐妹俩抱头痛哭。

“妹妹,咱不哭。今天是孩子们的大喜日子,咱不能哭。”黄珊珍说。

“我没哭,姐,我没哭,我是高兴。我想咱娘,她把咱姐妹俩扔下,就一个人走啦,什么事都不再管咱们。冷了热了,病了灾了,都得一个人担着。

我觉得委屈。”

“委屈啥?孩子们都长大了,苦日子也熬到头了。”“可苦日子哪有头啊。楝花这一走,我一个人更难。咱俩就这样让两个孩子偷偷摸摸地拜了堂,我觉得就像小孩子摔泥巴听响一样。一辈子一次的婚结成这样,我心里难受啊。咱姊妹俩欠他们哪。”妹妹黄珊珠压抑着哭声,胸腔被堵得几乎爆裂,“俺姐夫他家都还不知道这事。你们回去后,怎么开口给他们解释啊?还指不准会乱成啥样。”“天塌下来有地接着,怕啥?孙家班虽然不是大家大户,可还算是知书达理的人家。事情到了这步田地,咱再担心也没用。只要将来孩子们能过得好,堵上他们的嘴,这婚结成啥样又咋的?走,咱去西间的床上说话。”黄珊珍搀着妹妹,穿过破旧却干净的门帘。这门帘脱落了原有的颜色,变得如山水画的皴法般随意。因为满屋子的红色,此刻似乎脱去了平常日子的寡淡,扭捏间竟有了一些生气。

孙振文掀开妹妹的方巾盖头,捧着她的脸。楝花的脸红润着,既有刚扒开瓜子的俏美形状,又鲜嫩和红润;眉毛如春柳的梢叶,娇嫩得一弯即折;

眼睛盈满了月亮的光,澄净得让人心碎;鼻子害羞地挺着,两个小小的鼻孔呼出的香气若隐若现;嘴唇不薄不厚,唇线弯曲着向上微翘,时时都给人一种微笑的感觉。孙振文觉得表妹的喜人模样,只右唱过的戏中才有。

“楝花,从今天起,你就是我的女人了。”孙振文说。

楝花点点头。

“你要跟我回赵家堂,跟我过日子,生孩子。生个男孩儿跟我学木偶戏,生个女孩儿就得像你一样漂亮,学诗书,做针线,帮着我做人子。等我哪天再发烧生病的时候,你要像那年一样,给我用毛巾擦,用凉水洗。那年我九岁,你才五岁。你可能不记得了,我还记得。戏文里说,滴水之恩,当以涌泉相报。那时我就想,一定要让你做我的媳妇,让你一辈子照顾我。”楝花点点头。

“还有那次练功,我从舞台上摔下来。摔坏了脾,大出血。小姨带你去看我,医院里因为没有合适血型的血,正愁着呢。路上走得太急,你和姨的脸上,满是汗。湿气晃来晃去,我看到你的脸,和你带着哭腔的表情。你撸起袖子,让医院验你的血。你太瘦了,胳膊细得扎不进那根粗针。你让小姨告诉医生,我们是兄妹,应该能行。那时你只有十岁,我不知道你哪来的勇气。

一定是老天爷的意思,我们的血型竟然能够匹配。你的血流进我的血管,我就感觉你和我成了一个人,你在我的身体里,成了一条游来游去的小鱼,我活了下来,你也变成我的一部分,陪着我一起学戏唱戏,随着我一起长大。

我感觉你就在我的身体里,不信你摸摸,哪儿都有你的影子。”楝花的手紧紧地抓住孙振文,指甲几乎掐进他的肉里。

“你知道吗?你娘,也就是我小姨,她说,如果我不要你,就没有人愿意要你了。你会嫁给一个瞎子、一个瘸子,或者满身臭味、脏乎乎的老头子。

他们会打你、骂你,不把你当人看。你会吃一辈子苦,吃一辈子的气,受一辈子的欺负。姨一这样说我就想哭,我受不了你变成那种样子。我给姨说,我绝不会让你受别人欺负,谁都别想。我们俩就是一个人,我的身体里流着你的血,我们骨血相连。你再不能说话,再可怜,我也要牵着你的手,慢慢地走,走一辈子,然后照顾你一辈子。这一辈子,我就让你欺负我。我要给你唱一辈子的戏,说一辈子的好话,就算保什么也听不见,我还是要一句话一句话地说给你听,唱给你听。要是连我都不跟你说话了,就没有人给你说话了,你就会一辈子一个人,像被扔掉的人子,孤独无靠。如果真那样,你就会像墙上的一块砖,或者野地里的一棵树,眼睁睁看着别人快活,所有的人来人往都与你无关。如果真是这样,我会受不了,会死。”“我娘还说,你看楝花多懂事,她从不大哭,从不大叫。就连笑,也是收着的。她说,这才是大家闺秀的样子。我知道你害怕自己处声,那声音会吓到别人,可吓不到我,我愿意听。我知道那声音是带着苦味的,就像楝子树开着的花,结出的籽好看,好闻,却苦着。这苦给不得别人,就给我,我愿意。”“楝花,爷爷和爹不会同意我们的婚事,娘才让我们走了这条道。结婚是两个人的事。爱是一个人的追求,有时至多能被一个人理解,就是那个他爱的人。或者这一个人也不明白。别人的眼光都是刀,挨不到身上,是割在心上的。你要懂,也必须承受。”孙振文边说边流泪,楝花的泪也是哗啦啦地掉。无论楝花怎样流泪,她都瞪大眼睛盯着孙振文,她不想落下孙振文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

蜡烛燃尽了,孙振文点上煤油罩子灯。火苗很小,孙振文拧开关的手一抖,火苗又猛地蹿了老高。新房里弥漫起柴油的味道。

“这辈子,我们都要这样面对面地说话。如果我侧过脸,你就不知道我在说什么了,你一定要把我的脸再扳回来。”孙振文说。

楝花点点头,泪噗噗地掉在大红的棉袄上。

“这辈子,我要等着你先睡。我先睡就没人陪你说话了。”楝花继续点头,泪湿了棉袄一大片。

“我知道你害怕黑。这辈子,只要黑了天,我们的灯就要一直亮着。哪怕我们都睡着了,也不能吹灯。吹了灯,夜里你想看我的时候,就看不到我了,如果我说梦话,你就不知道我在说什么。”楝花还是点头,泪水浸湿了他们的被褥。她突然转过身,趴在床上抽泣,声音压得很低,枕头捂住了脸。

孙振文从背后把楝花抱起来。

楝花摸着孙振文的胸口,手指来回摆动。

“楝花,我知道你想问我说的是不是真话,将来会不会后悔。楝花,从今天起,你就是我的一切,生死富贵都是我们两个人的,我对着泰山起誓。”孙振文起身,朝着东北方向磕了一个头,继续说,“你往窗外看看,刚才还下着大雪,这会儿天上露出了月亮。月亮让这红纸照的,也成红的了。这红真好看,花一样艳,像飘着的火苗。奶奶说过,看到红月亮的人,是天底下最有福气的人。有的人,一辈子看不到一次红月亮。我相信天底下的月亮,这会儿都是红色的。”楝花点头,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孙振文:“我们就是天底下最有福气的人。我要给你生孩子,要生九个男孩。加上你就是十全十美。你们爷儿十个就能演一台大戏了。”“那你就是我们的女王。我要领着九个儿子,天天给你请安。”楝花掩嘴笑过,依在孙振文怀里,挂在腮边的泪慢慢变凉。楝花把手指轻触在孙振文的唇上,只要孙振文一想说话,她马上起身,看他在说什么。

雪在地上铺成巨大的反光镜,将整个夜照得如同白昼。孙振文看到窗台上有两只麻雀,偎依着,“你看,多像我们俩,这么晚了还不睡。”楝花点点头,双手搭在一起,然后抱起双肩,对孙振文比画说:“他们也在找自己的家。他们,冷吗?”窗棂将月光隔得散碎,楝花伸出手,不知道自己触摸到了什么。

夜真短,恰如世人喟叹不已的青春。

孙振文偷偷娶亲的事,像冬天里的惊雷,几乎把赵家堂炸成碎片。

赵家堂的大街小巷,各个胡同口,站满了疑惑不解的人,他怎么能娶一个哑巴?也有幸灾乐祸者:“呵呵,热闹了,这孙家班的人就是和常人不一样,这才是戏。这回,看大队书记还有什么能耐吧。”孙振文的哑巴表妹赵家堂不少人见过,她从小就在姨家玩耍、过夜。见过她的人记住了她的聪明漂亮,对她的先天缺陷,也大都惋惜,然后便是一声叹息。

孙家乱套了。先是老爷子孙培山大发雷霆,怒吼着要把孙云福一家都赶出去,接着就是孙云福一头栽下去,中风之后昏迷,再也睁不开眼。

孙振文领着楝花准备进家门的时候,振武挡在门外:“爷爷说,只要你不把这个哑巴赶回北落星,就不让你进家。”孙振文想推开振武的胳膊,硬往里闯。孙振武的整个身子往门中间一站,任孙振文怎么推,他都纹丝不动。

黄珊珍进家不久,就抹着眼泪出来了,怀里抱了几床被子:“咱走。”孙振文跟着母亲到了村东头的破旧瓦房里。这三间房子是地主宁洪界祖修四处漏雨之后,生产队拿不出钱维修,卖给了孙家,成了孙家班学徒们临时安身的柄息之所。

虽然低矮破旧,毕竟是家啊。振文和楝花并没有显出多少沮丧,反而更加兴奋。他们帮着母亲把房子打扫得干干净净,漏风的地方用泥土糊上,土炕上铺上了厚厚的干燥的麦秸,娘仨儿把几床被子分开,有铺有盖,算是有了一个可以睡觉的地方。接着就有几个学徒,送过来一套锅碗瓢盆。

“娘,爷爷这是真不让咱回家了?”孙振文瞪大了眼问。

“咱不回家不要紧,可你爹还躺在床上不省人事。谁能伺候他啊?”黄珊珍放声大哭。

“扫地出门,戏里最绝情的手段。呵呵,爷爷用到咱身上了。我得去找爷爷理论理论。爷爷一直说,要我把孙家木偶传下去。这会儿怎么变卦了?”孙振文越发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楝花,你懂不?”楝花的泪早已经像六月天屋檐上流下的雨。

孙家班的大门对他们娘仨儿,紧紧地关闭了。对赵家堂的人,也关得严严实实,无论谁去,都要先敲门。

孙家班还有演出,越是春节前后演出越多,却没有了孙振文的角色。

孙家班还要去汶河边练功,大都是老二孙云禄领着,不见了老爷子孙培山,也没有长孙孙振文。

年三十一大早,黄珊珠怕姐姐和两个孩子不能回家过年难受,便来叫他们,让他们一起去北落星:“哪里的火鞭点不响,哪里的香火不拜神?离开孙家的屋当门儿咱就过不去这个年?”“我们一拍屁股走了不要紧,可你姐夫还在病床上。病好没好,是死是活,我都得守着啊。”黄珊珍流着泪,说。

“孙家不是不用你伺候吗?”“那更让人揪心啊,哪个人能对他用实心眼?”妹妹黄珊珠便留下,四个人一块包起了水饺。黄珊珠问:“姐,这水饺馅你是不是没放油啊?盐也少了些。”

除夕之夜,马传旗喝醉了酒,扛着枪来到孙振文娘仨儿住的地方,说是要打死楝花,把楝花吓得哇哇乱叫。马荻亚寻声找来,把她爹拉走,然后对孙振文说了一句话:“我恨你,咒你一辈子死。”鞭炮声渐渐响起,此起彼伏。以往的除夕之夜,孙振文都要领着一帮兄弟姐妹,给爷爷奶奶、叔叔大爷们磕头,拿上三分五分、一毛两毛的压岁钱,过了年便又买鞭炮听响了。大人们都说,傻瓜蛋买炮,聪明人听响。孙振文愿意当傻瓜蛋,那瞬间的快乐,就像是缭绕的火药味,从鼻息渗透到心里,久久不散。

“振文,这大过年的,你不能一直哭丧着脸。戏文有人教,教不会家长里短。戏里的人都在唱,戏外的人跟着哭。戏都是用来骗人的,日子才是人过出来的。这戏,骗不骗人不要紧,要紧的是人只要活着,再苦再难也得唱着活,唱着过。人要活得比戏更好看,更有滋味。”黄珊珍从口袋里掏出一个被叠成小方块的手绢,一层一层展开,里面全是一块的钱,“振文,你成家了,娘把这些钱给你。以后你要撑起这个家,要开始算计着过日子。”“娘,钱我不要。我可以多干活,多挣钱。活我干,家你当。”孙振文站起身,“您老人家刚才说得对,人越是苦越要唱,要把苦唱成甜。今天过大年,我就狠狠地来一段。我刚从别人那儿学来的,不是孙家班的,叫《锔锅》。听不听?”楝花最先鼓掌,手掌拍得稀里哗啦。

“听,干吗不听?”黄珊珠说。

“听好,开唱了……”古娄唱:老汉我古娄本姓张,别人叫我小炉匠,学了一身好手 艺,赚个小钱度时光。人人都往天桥上走,唯独我古娄最风光,弯 腰挑起枣木担,抬腿来到王家庄。王家庄有个王员外,他有三个俊 姑娘,老大跟了个没毛的,老二找了个溜蛋的光,就数老三还较好,四下里有毛当中间里光。走到街上我停住脚,把挑子放到地当央,这里开口喊一句,锔盆子锔碗锔大缸……

王大娘唱:王大娘我在堂屋里坐,忽听门外叫嚷嚷,三步并作两步走,转眼来到大门上。双开的大门开单扇,一扇遮住花衣裳,手扶门框往外看,看见街上的小炉匠。叫声古娄你别走,有件活落要商量,今天你来得真是巧,俺可有活让你忙,早上摔了咸菜盆,晌午又打了腌菜缸,这些活落让你干,不知你细活怎么样?

古娄唱:叫声大娘你别着急,金刚钻专扑拉大瓷缸。

王大娘唱:叫声古娄说个价,价钱高低当面讲。

古娄唱:不说多,不说少,铜钱给俺八十双。

王大娘唱:不多给,不少给,给你二十个铜钱买麻糖。

古娄唱:钱多钱少开个市,锔你的菜盆咸菜缸。锔着盆子抬头看,仔细观看王大娘,尖嘴下巴瘦长脸,两眼有神放光芒,顺着裤腿往上看,看到大娘的大裤裆。眼乱看,心乱想,歪了锤子砸了缸,一遍小活两遍做,多锔锔子又白忙。

王大娘唱:菜缸越锔缸越坏,你这匠人不内行,不会干活别揽活,免得四邻都遭殃,要想没事也容易,趴在地上叫干娘。

古娄唱:心里咒骂恶婆娘,占我便宜不应当,你我年龄差不多,找准机会再算账。

王大娘唱:你顺便给俺干个活,活干完了再算账,俺家屋山裂了缝,不知你能否给锔上。

古娄唱:她今天故意难为我,我可不能太窝囊。大娘的屋山裂了缝,你锔单趟锔双趟?锔子小了别嫌小,锔子大了别嫌长,这个小活能干好,大门小门我都锔上?

王大娘唱:听了古娄一番话,辣椒不大辣心肠,叫声古娄你别生气,大娘给你说个热闹汤。

古娄唱:今天的活落已干完,锔了菜盆锔了缸,改天再锔屋山缝,锔到大娘的心眼上。古娄转身就往外走,回家吃饭是正桩。

楝花站起身,两条胳膊伸展,上下翻飞,两只脚一实一虚,在屋子里没有节奏和旋律地旋转,嘴角弯得像年夜饭的水饺。她在给孙振文伴舞。

孙振文见母亲和小姨还是不高兴,有些失望地坐下来,一言不发地望着火盆里的火。

“这锔匠真厉害。要是他能锔好人心,锔出好年月来,该有多好。”黄珊珍说。

孙振文知道,娘和小姨以前都是上过私塾的。姥爷家里没有男孩,只有他们姐妹俩,姥爷是村子里第一个让女孩子读私塾的人。直到现在,四书五经都还是她们嘴边的话,时不时就会冒出几句。

“春打六九头,过了年就开春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孙振文扶着娘的膝盖,说。

“你爹这一病啊,天都变了。怎么会好?”话音未落,眼角已经湿了。

楝花做了个齐眉上香的手势,指了指天,然后把手捂在胸口。

“楝花说,老天爷会保佑爹的病好起来,她会天天给老天爷烧香。”谁家新年的钟声响过,那声音如此弱小,被无力地淹没在震耳欲聋的鞭炮声中。

孙振文听到一个受潮的鞭炮,咝咝咝地旋转着,发出委屈的声音,然后颓然停住,不知落在何处的角落。

一个鞭炮的空壳,似乎离自己很近。

孙振文突然跑到屋外,大声对着天空唱:“开春喽——”赵家堂的所有鞭炮声,都变成“开春喽”的腔调,盘旋不散。

同类推荐
  • 绝地苍狼:大地之门

    绝地苍狼:大地之门

    “黄河之源”只是开始,“大地之门”仍未结束!《茅山后裔》作者大力金刚掌、《十宗罪》作者蜘蛛倾心推荐:绝地归来,不用再看探险小说!玉柒一行自星宿海野狼谷内好不容易逃出生天,却又被李光头等所擒,威逼利诱之下,无奈跟着李光头一伙来到号称大地之门的雅鲁藏布大峡谷,寻找第三瓣玉莲花。却不料在大峡谷内,遇到了无数的神秘动植物,其中不泛上古洪荒时期的猛兽怪物,几人受到前所未有的考验。而李光荣等人的秘密也逐步浮出水面,盐帮后人之间的关系错综复杂,为夺得藏宝,各种阴谋诡计层出不群,他们能否拿到第三瓣玉莲花?
  • 青烟或白雾

    青烟或白雾

    “做官一时,强似为民一世”。在崇“官文化”的时代里,“做官情结”一直萦绕在一代代农民心中,哪个家族都希冀能出几个光宗耀祖的官儿。而面对自己头上的层层政权机构,呼唤“清官”,盼望“清官”为他们做主,又是中国农民的基本思维定势。可是,“清官”这种明显带有封建时代色彩的昨夜星辰,能照亮中国民主政治的前途。
  • 科幻世界·译文版(2018年9月)

    科幻世界·译文版(2018年9月)

    本期看点:主打长篇:《龙蛋》【美】罗伯特·L.福沃德1981年轨迹奖“最佳处女作奖”获奖作品。一部从八零年至今,无人超越的硬科幻巅峰之作!短中篇:《花样牛排》【新加坡】维娜·洁敏·普拉萨德2017星云奖最佳短中篇奖提名,2018雨果奖、西奥多·斯特金纪念奖提名作品。短篇:《月球大灾难》【加拿大】里奇·拉尔森如果邓肯·琼斯的高分悬疑科幻电影《月球》超凡的脑洞让你无比震撼,那么你不妨试试里奇·拉尔森的这篇《月球大灾难》,它将让你更加毛骨悚然!短篇:《皮鞭的滋味》【美】安迪·杜达克这个星舰不太冷。
  • 七七级的爷们儿

    七七级的爷们儿

    七七级爷们儿大学生罗平凡毕业后,因在基层多年工作表现出众,被委派到芬河市担任市委书记。芬河市地处黑龙江与俄罗斯交界处,正值市场经济起步之时,农业、工业、外贸各方面都亟待规划和发展。罗平凡来到芬河市后,身边马上聚集了一批七七级毕业的各方面人才以及市委领导班子中真正热心为人民解决困难、谋福利的官员。他们四方奔走、尽心尽力,只为芬河市能有一个光明的未来。但以市长计时策为首的一部分官员,却以权谋私,置人民和法律不顾。为了维护特权和利益,计时策策划了一场针对罗平凡的进攻,想用阴谋手段将其踢出市委。芬河市掀起一场正义与邪恶之争的腥风血雨。
  • 足球也疯狂:二狗赌球记

    足球也疯狂:二狗赌球记

    欧洲杯期间,早已金盆洗手的孔二狗,遇到昔日的大庄家老刀。当年的风云人物,如今只剩下传说。那时候,老刀那间街边随处可见的“棋牌室”,实乃名震江湖的赌球“圣地”。他带着眼光锐利如鹰的“大学生”黄飞、心狠手辣的要债鬼老鹰等人,在赌坛呼风唤雨,日进斗金。老刀说:没有杀人的心,不要当庄家,庄家是要人命的买卖!老刀说:任何人,只要是人,只要半只脚踏进“圣地”,就不再是人。但精如神鬼的老刀,却不知自己的头上,正罩着一张看不见的天罗地网!一段惊心动魄的隐秘往事,由一个骨灰级庄家娓娓道出……
热门推荐
  • 那时的我们呐

    那时的我们呐

    这丝绸窗帘用的有些年头了,稍显“憔悴” 阳光透过缝隙钻了进来 【胡溢琦:第一节什么课?】 【陈妤:课程表近在眼前,您老眼睛不太好使是吧?要小的给您念出来?】 【陈妤:肖夫人~帮我抄交校联系本~】 她从她的手里扯过一本家校…… 【胡溢琦:我操了,行了行了!帮你抄,滚!】 一缕暖阳洒在她的侧脸上,发丝染上了好看的金色…… 也许……有的时候,友谊就是这么简单吧…… (把自己写嫩了哈哈哈不是2015届的,至于……哪届你们自己猜啊~) —————————特写此书,记录我们之间的学校时光……
  • 雨下的秘密

    雨下的秘密

    今日题量过度,双手不堪重负。虽有答案书,误抄书页他出。加速,加速,大脑一塌糊涂。
  • 女配来袭:妖夫哪里逃

    女配来袭:妖夫哪里逃

    丫的,老娘就爱看看网言,怎么穿到小说中了,还成为第一反派女配,被一票男主疯狂追杀……好不容易洗白,找到了大腿抱,却惹来一身烂桃花,怎么也甩不掉…“狼心狗肺的东西,爷花了这么多钱养你?你跑就跑了,还回来干什么?”“臣丢了一件贵重的物品,特来取回。”“什么破东西,还在爷身上不成?”“臣的心遗落于此,请王爷奉还。”“爷这里有狼心狗肺,却唯独没有野心?你恐怕要失望了。”“臣什么都不要,臣只要你的……真心。”
  • 仙履奇缘之君愁似水

    仙履奇缘之君愁似水

    龙族,品种越高脾气越暴躁而她恰恰是几亿年未出现过的最高品种,所以皇姑姑给她取名--似水,希望她能温柔点,别把仙界给拆了。狐族,天生无忧无虑的性子,对什么事情都不上心,所以给他取名--君愁,希望他能扛起狐族的大任。当暴躁纨绔的她遇上自由狡猾的他,又会发生什么故事呢?且看她与他一起修仙,一起成长,一起变强。
  • 叶臻

    叶臻

    何为青春?青春是没完没了的模拟卷,是惊心动魄的统考,是跟父母的不断摩擦,是和朋友的吵架,是一次次对自己的失望。谈恋爱?哪有那时间,顶多是暗恋。这是叶臻的故事,我想带给读者,一个真实的青春。
  • 梦神纪元

    梦神纪元

    翻黑山,踏荒漠,穿峡谷,闹冥海。修灵诀,醒元神,战恶灵,为梦神。
  • 天行

    天行

    号称“北辰骑神”的天才玩家以自创的“牧马冲锋流”战术击败了国服第一弓手北冥雪,被誉为天纵战榜第一骑士的他,却受到小人排挤,最终离开了效力已久的银狐俱乐部。是沉沦,还是再次崛起?恰逢其时,月恒集团第四款游戏“天行”正式上线,虚拟世界再起风云!
  • 苹果的综漫

    苹果的综漫

    不知道怎样写简介只可以写道具大概有的(apex、warframe、黑魂、数码宝贝、天命)
  • 快穿之大佬都是我学生

    快穿之大佬都是我学生

    [快穿1v1双洁]神域的少神大人因为太过顽劣,被主神大大扔去三千小世界磨炼了,同他一起的还有神域第一教师的易涵。易涵本来是想着赶紧完事赶紧回去的,但是看着躺在地上撒泼打滚的某人……易涵:“……我能回去吗?”[误拿娇妻剧本的男主,和拿了男主剧本的女主]
  • 位面信仰

    位面信仰

    奇幻武侠,未知世界,冒险时空。这个世界巧合太多,没有什么是必然,如果是必然,那么一定有因果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