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观园
孙云禄和孙振文坐在一辆破旧的、老式解放汽车的车头里,和司机并排,孙云禄坐中间。三个人略显得有些挤。
五月,大田里的麦子,悄悄藏起浪漫的心事,画出扇形的弧面,像汶河里一条无声无息的春波,一层一层荡去,荡成春天在温暖阳光下的生动模样。
路旁的树,一棵追着一棵地向后跑去,把汽车甩成倾斜的角度。这是孙振文第一次坐汽车,新鲜,四处张望,似乎忘记了离别之苦。他努力地记住掠过眼底的这些景象,如同一场美丽的梦境之后,要努力记住其中的某些细节。
“振文,咱俩丑话说在前头,到了济南,你还是得听我的。”孙云禄说,“这破车怎么慢得像牛车?”“噢,为啥?”孙振文正在看路旁的一头黄牛,牵它的是一位身材与楝花差不多的小姑娘。小姑娘的手轻轻挠着黄牛的脖子,挠一会儿便与它低头说着什么。车一闪而过,孙振文的目光一直追着黄牛和小姑娘。“爷爷说我是孙家班的班主。”“你爷爷有你爷爷的想法。他说让你把木偶传下去,说的是在赵家堂。现在我们是去济南,是大城市,是省府。你去过济南吗?你知道大观园在哪里吗?”孙云禄两手摊开,一摆一摆,眉头拧成铁疙瘩,问。
孙振文摇头。
“在我很小的时候,我就跟着你爷爷去了济南。那时你爹七岁,我五岁,一待就是十年。我记得一清二楚,孙家班在新市场民乐茶园驻场献艺,那个时候我就和大人们一起,收拾人子。自从你爷爷把木偶戏从单个的人子,变成多个人子同台表演,增加了京胡、板胡、锣呀镲的伴奏之后,木偶戏一下子火了,火了济南整整十年,孙家班成了全国闻名的木偶戏班。我从十岁开始就登台演出,没有唱过花旦,但武生戏我演得好啊,小小年纪就能把大刀舞得噼里啪啦。不是二叔吹牛,孙家班在济南闯出一片天地,也有我的一份功劳。”孙云禄似乎沉浸在回忆之中,脸上露出得意之情。他稍一停顿,继续说,“到后来,日本鬼子攻进济南,你爷爷带着孙家班连夜出城。那年我十五岁,你爹十七岁。你爹回来后就娶了你娘。炮火炸毁了拉人子的马车,大大小小的人子被炸成了花花绿绿的碎片,追着风跑,跟车的朱师傅被炸死。他家是北落星的,和你姨家一个村。你爷爷赔了人家十块大洋。”孙云禄把头往汽车的前玻璃上凑了凑,想看看太阳到了什么位置。他眯起眼,嘴里吐出的气息变得急促,嘴唇上下的节奏也明显快了起来:“日本鬼子进犯之前,那大观园是何等热闹,商铺一个接着一个。当时有个说书的,编了这样一段山东快书,二叔给你学学啊:当里个当,当里个当,闲言碎语不多讲,咱今天大观园里论短长,店铺一个接一个,名字挂在正当央。它们是:当铺票号、布匹绸缎、干鲜果点、杂货海鲜、电器瓷器、新旧书籍、修鞋插花、烟酒糖茶、算命照相、食楼酒吧、钟表眼镜、国药镶牙、文房四宝、新旧字画、台球健身、理发拔牙,劝业场、拉洋片……那真是古今中外样样有,天南地北满眼花。”孙振文刚想说话,就被孙云禄打断:“别慌,还有:赵家干饭铺、清真马家馆、狗不理包子铺、潇洒大观楼比着吃,比着香。几个剧场相继开张,京津沪的名角比着来,比着唱。后面这些就是二叔编的了。我再给你数数唱戏的都谁来过,京剧演员孟丽君、孟丽蓉、韩少山、陆少楼、耿永奎,在当时都是响当当的人物。京韵大鼓满天红郑蝶影、单弦王何芝臣更是千金难求。
马三立、刘宝瑞、白全福、郭全宝一大堆相声名角,到大观园笑说生死,坐看浮云。这种天天有曲儿时时有戏的景儿,都被日本鬼子的战火毁了。所有的戏班子戏园子,都当了日本鬼子的炮灰,说散就散了。”“这是说书的说的吗?不过,二叔这种爆料豆子的本事,也快比得上说书的了。厉害啊。”孙振文调侃着,“啥时候咱爷俩儿换换口味儿,来段相声?”孙云禄拍了拍胸脯,嘭嘭嘭响过三声:“相声算啥?二叔厉害的东西多了,区区一个小段还能把我咋的?咱不是吹,二叔是能文能武,文能定国,武能安邦。我跟‘一撮毛’刘仲山学过飞叉你信不信?一撮毛每次表演,大观园里都是人山人海。他在飞叉上套着两个铁环,飞钗在腿上、胳膊上,上下左右来回滚动,哗哗啦啦响声不断。有看热闹的,有看门道的。我年纪虽然小点,可玩起飞叉来绝对不比他的几个徒弟差。要不是你爷爷不让我拜他为师,说不定我也成了武把式。我和他的三徒弟刘飞龙,偷偷结拜成了结义兄弟。龙哥老家是济南商河,从小就没有爹娘,是刘师傅把他养大,当儿子一样看待。刘师傅所有的绝活绝技都教给了他。刘师傅的大刀,那真叫绝,举能擎风,落能断水,济南人称他为江北第一大刀,和咱的江北第一木偶一样有名气。唉,想想,人就是吃那碗饭的命。振文,你一定要听我的,那时我跟着你爷爷去济南,是为了谋活路,路途艰险,生死难料。这次去,早已没有性命之忧,可同样不能马虎。无论到什么时候,一个戏班,一个演员,都是人下人,十个戏子九受穷,剩下一个喝北风。咱是一家人,一家子不说两家子话,更不能做两伤的事。咱这是背井离乡,到别人地盘上讨生活,一家人必须摞起膀子干。孙家班不是你的,也不是我的,孙家班就是孙家班,谁当班主都是孙家班。与济南的皮影戏合并,是从人家嘴里争食,他们会扳门框的。我以前对济南熟,现在已经是人生地不熟。可话说过来,不熟又怕啥?咱总还有几个拜把子兄弟,关键时候他们一定会为二叔出力的。如果我们孙家班起了内讧,吃亏的还是我们。”“我明白了,二叔。”无论孙云禄怎么解释,在孙振文看来,以前二叔是和父亲明争暗斗,只为争个谁说了算。父亲现在去了,又反过来和自己争。
且去争吧,我才不管呢,我只要把孙家木偶传下去。孙振文心里想。
半天过去了,不知楝花怎样了,那两颗说掉就掉的泪,是不是还在脸上挂着。如果那泪换成珍珠,也一定是最好的夜明珠,垂在腮前,多美。唉,我这个苦命的媳妇,不能说话,不会认字,终究是要牵挂一辈子了,孙振文想。她和娘在一起,吃饭没问题,婆媳相处更不会出问题,姨就是娘,婆婆更是娘。楝花从小就喜欢和娘一起住,出不了一个月,她就跟小姨闹着要来找振文哥哥玩。这些事过去了那么多年,现在想来,仍然如同昨天。
赵家堂到济南,二百多里路,对楝花,太远。
孙家班到济南之后,被安置到大观园西邻的一处民宅,典型的济南四合院。孙云禄一个人住正房的东间,西间安了两张小床,振武和学徒六指一人一张。东厢房是老三和振文住,西厢房是老四两口子住,正南的过屋一间给了马荻亚,一间留给未来的门房。六指姓朱,是在日军战火中被炸死的朱师傅的孙子,与振文、振武年龄相仿。虽不算聪明,但因右手是六指,操作起木偶来反倒多了个支撑点。老爷子孙培山念着旧情,让孙家班把六指带到济南,说好了不占国家给的七个人指标,T资比照振文振武,由孙家班额外支付。至于马荻亚,在七个人员之内,能不能做成孙家的媳妇已经成了旧事,只要有一副好容貌、一条好嗓子,在济南,总会有比振文强上几倍的人。这些话,在孙家班临行的头一天,孙老爷子给这些人、给马传旗交代了个清楚。
马传旗千恩万谢,说当牛做马也要为孙家班效劳,完全一副跟宁义山当土匪时的贼眉鼠眼与海誓山盟。
济南市文化局的通讯员来通知,要求孙家班全体人员,第二天早上九点,到大观园的大同剧场报到。
时近中午,孙云禄让孙振文招呼所有人,到大观园西北角的陕西面馆等他。起脚包子落脚面,他要请大家吃面。孙振文弄不清楚二叔怎么能知道西北角的陕西面馆仍然存在,暗地里开始佩服他闯江湖的本领。
大家刚刚坐下,孙云禄便领着一个人进门。此人穿着旧的灰色长袍改成的褂子,颜色很淡,再洗一水就要变成白色的样子,袖子被截了半截,面色极差,枯瘦如柴,说话有气无力,如同旧社会的大烟鬼。孙云禄把他让到上座。还未坐定,那人就指着几个人说:“那小子是老大的,这个小子是你的,两位兄弟是老三老四,旁边那位是四弟妹。其他几位面生,不好意思。”几个人诧异,从来没有见过的人,怎么会知道得如此准确?
“大哥识人的本事,小弟佩服。放下飞叉和大刀,多了识人阅世的能耐。
三弟四弟,还有你们这几个小子,今天坐在我们跟前的,是我的磕头兄弟,生死之交,江北赫赫有名的第一大刀刘飞龙。”孙云禄面向刘飞龙,右手搭在左手之上,抱起拳,“大哥,你我兄弟二十多年未见,今天只求一醉。”“你怕别人认不出我啊?这么大声。”刘飞龙微微一笑,“今天我请小弟一家。孙家班是全国出名的木偶戏班,现在重回济南,又是被政府请回来的,也算是衣锦回府啊。”“大哥言重了。不过,今天这客一定要让我请。”“你看不起我这修鞋的?”“哪里哪里,小弟初来乍到,是来拜大哥的码头。以后还得靠你罩着呢。”“骂人是吧?你我兄弟,啥话别说。今天我请客。来,老板,上店里最好的菜。”“同志,要什么酒?”服务员刚问了一句,抬头发现是刘飞龙,“哟,是龙哥,我狗眼不识泰山,还同志呢。呵呵,龙哥您稍等,酒菜立马上来。”“小弟,这鞋子,说小了,盛下的只是一双脚,说大了,就是一个世界。
无论大小,一双鞋就是一条路。透过一双鞋,你可以知道一个男人爬过多少山,蹚过多少河,知道一个女人受过多少委屈,流过多少眼泪。从来不修鞋的人,是这个世界的上等人,有钱有势,穿不旧就扔了。让保姆来修鞋的人,不见得就是家境好的人,却好面子,醉死不认那壶酒钱。那些缝缝补补、一个补丁撂上一层补丁的,一准儿是穷苦家的。那些鞋子里的沙子,磨坏了鞋,磨硬了脚,也磨平了生活的坎坷是非。我修鞋的时候,钱多少由客人尽(方言,任凭)着给,多少不限,我就是修鞋的姜太公。晚上睡不着觉的时候,我翻来覆去地琢磨这世道,所有的修鞋匠,修的都不是鞋,是世道人心。修鞋是学问,鞋子走路发出的动静也是学问,从这些声音也可以了解好多人。能把鞋子穿到无声的人,不见得不是大家,他们的每一步都会显出雍容大度。那些故意把高跟鞋跺得很响的人,一定是少了自信,特别需要别人关注的目光为她鼓劲,给她加点虚荣。那些走在马路上,连响声都有节奏的,定然是寻求生活乐趣的人,他们的每一步都想走出精致。像我这样,把鞋穿到既没底也没帮,四下里找不到鞋窠啷,就已经不把鞋当鞋了,看重的只是脚。所以,我宁愿相信脚,不相信鞋。”“哈哈,龙叔,我在书本上读过《卖油翁》,也读过《卖柴翁》,你可是咱济南的《修鞋翁》啊。真该有个写书的人给你写写。”孙振文听得入迷,笑道。
“现在的写书人,都被打成右派了。咱老百姓的事,只有老百姓关心。云禄老弟,济南这边的事,只要用得上兄弟我,尽管开口。到济南的第一天你就找我,说明兄弟情谊深,说明看得起我,心里有我。做兄弟能从抗日战争之前,做到人民公社之后,这可是两个社会两个世界哪。老哥我珍惜这份信任。为这份手足情谊,来,大碗喝酒,大口吃肉。老规矩,三口一杯。”酒过三巡。
外面有打架的声音,“我剁了你这个死孩子。”振武想起身看个热闹,被刘飞龙按住。
“老板,来段陕北民歌,给兄弟们助兴。”刘飞龙招呼老板。
“好的龙哥,来喽……”饭后,龙哥来了兴趣,非要领着孙家班逛逛大观园,熟悉一下环境。刘飞龙走在最前面,一边走一边给一行老少,介绍着大观园的情况。
大观园的整个格局,横竖都占着一条马路的正方形地界,四面都有出口,西面的出口还不止一个。南北两个出口大,居正中,算是虚设的南门和北门。
整个大观园分为南区和北区,以平房居多,间以两层的小楼。进了这北门,中间一溜两边开门的小店铺,专卖小商品。这些店铺把条南北路隔成两条,店铺中间有过道儿,顾客可以在两条路上来回穿过。中间的泉城香烟店是园中所有香烟店生意最好的,价格虽然也和其他店一样,大众九分、金菊一毛九、泉城两毛四、金鹿两毛八、大前门三毛八,但买一条赠一盒,整个大观园独此一家。东路的东面和西路的西面,都是更大一点的门面,有食品店、成衣店、鞋帽店、百货店、布店、眼镜店、照相馆、饭馆等等,这是大观园北区的中心。中心的东片,有著名的晨光茶社、狗不理包子铺和一个简陋的小剧场,可以演电影或者说相声,周围有轧面条、绱鞋、修锁、配钥匙、打铁壶之类的手T作坊。中心的西片有曲艺厅、摔跤场,还有各地的特色小吃摊。整个北区是最招揽顾客、最热闹的地段。南区以文化娱乐为主,正中间是共和小戏园,按钟点买票,可随进随出。
刘飞龙指了指前面的一个圆形建筑:“你们的大同剧场就在大观园的东南,位置好,只是近来人气不旺。我相信孙家班会带来好运,一定能让剧场再次热闹起来。老二,以前我就说,咱兄弟俩是一块掰不开的鲜姜,现在还是要回到这话。你们到了济南,进了大观园,我们就成了一家人。我只提醒一句话:这大观园,地儿不大,天大,没河,水特深。所以行路说话,带个准星儿。”“谢谢龙哥提醒。兄弟日久天长,等龙哥方便,再聚。”孙云禄抱拳。看着刘飞龙的背影消失在一群匆匆忙忙的背影之中,才领一干人马回到四合院。
孙云禄、孙振文和其他六个人,准时到了大同剧场。
“振文,你爷爷在济南那会儿,经常领着我在这儿听戏,听‘十三红’谢大玉唱‘西厢’。梨园有句行话,文怕《西厢》,武怕《截江》,半文半武《审头刺汤》。《大西厢》是大鼓书中最难唱的段子,想必这些你也知道。里面大段大段的鼓词,千折百回的唱腔,即使口齿伶俐,外加天生的好嗓子,如果不下苦功夫,也没有几个人能唱好。”“这我知道,爷爷几次说过。”孙振文小声应道。
“偏偏谢大玉敢。”孙云禄边说边跷起大拇指,“她曾经在北京的新世界曲艺厅三楼,与二楼的鼓界泰斗刘宝全唱对台戏,两处皆满场满座,声震京城,名扬天下。你爷爷演了那么多年的木偶,没有对哪个人佩服过,独独对谢大玉,一提名字就竖起大拇指,还是两个大拇指一起竖。你见过他这样吗?
不仅是佩服,还有迷恋。喝多酒之后,你爷爷不是玩人子,也不是唱梆子腔,恰恰是唱谢大玉最拿手的梨花大鼓《大西厢》:‘二八的俏佳人懒梳妆,崔莺莺得了一个不大点的病她躺在牙床,躺在牙床上,半斜半卧。您看这位姑娘,蔫呆呆得儿闷悠悠,茶不思,饭不想,孤孤单单,愣愣瞌瞌,冷冷清清,困困劳劳,凄凄凉凉,独自一个人,闷坐香闺,低头不语,默默无言,腰儿瘦损,乜斜着她的杏眼,手托着她的腮帮……’呵呵,二叔唱得不好,你爷爷唱得好。好多次,我躲在一边听。你爷爷唱着唱着声音就哑了,词就断了,再唱,眼窝里就藏了泪。”市文化局的领导还没到,一群人在会议室之外唧唧喳喳。孙云禄把振文和云祥叫到一边:“昨晚商量的事,千万别忘了。”孙云祥做了个鬼脸,把藏在身后的木偶拿出来:“放心吧,二哥的话就是圣旨。”“我们进去等。”孙云禄招呼孙家班的人。
皮影组一边的几个人,和市文化局的领导都很熟。手轻轻抬起,摆过,有些随意地打着招呼,拍拍肩膀,搂搂后背,一起拥进会议室。
“大家静一静,我们现在开会。今天的会首先是欢迎会,济南市皮影组和宁阳县豫剧团木偶组将组成新的大家庭,欢迎各位新的家庭成员。其次就是见面会,让大家各自说说情况,互相认识一下。以后大家要在一个剧团里排练、生活,彼此要相互关心、相互帮助,共同提高我们的木偶皮影艺术事业。
这第三呢,就是想听听大家对组建济南市木偶皮影剧团,还有什么意见和想法。我先介绍一下局里的领导,这位戴眼镜的,是市文化艺术科李科长,我呢叫孟昭杰,是咱剧团里的书记,左边这位是咱们的团长李远方同志。其他到会的同志,有济南市曲艺团皮影组的十二名同志,有宁阳豫剧团木偶组的七名同志,还有就是我们行政、乐队、剧务的十位同志。从今天开始,我们济南市的木偶皮影剧团开始正式运作,揭牌仪式将请示市局,在合适的时候举行。下面呢,就由各自带队的同志,介绍一下演员。”孙云禄记住了皮影组的带队人叫李兴盛,三十多岁,肥头大耳,手指粗壮,说话有些口吃。坐在他旁边的清秀女子,叫柳如影,二十五岁上下的模样,娇媚之气与端淑之美揉成一块高粱饴,散发出特别的气息,眼皮开合之间就能勾住人的魂魄。孙云禄的目光经常被她硬硬地扯过去,扯得纠结、生疼。
等所有人都介绍完了各自的人马,孙振文按照头一天晚上二叔的交代,开口说话了:“李科长,孟书记,李团长,我们孙家班虽然挂在宁阳豫剧团的名下,名气算不上大,但也不能说小。我想大家都清楚,行内人称我们为江北第一木偶。孙家班解放前就是名噪泉城的木偶戏班,是唯一一个驻场演出的木偶艺术团体。这次来济南,是被市里硬硬地抽调过来的,这也充分说明孙家班的实力和在济南受欢迎的程度。说实话,我们并不想来。这次合并之后,为了木偶演艺水平的进一步提高,也为了能够带动皮影戏更上一个新的台阶,我们建议剧团的第一副团长,应该由孙家班的技术骨干担任。换句话说,我们想推举孙云禄同志,担任济南市木偶皮影剧团的业务副团长。”孙振文说这些话,并不情愿。前一晚他和孙云禄之间的言语交锋,仍然让他心中愤懑。但面对整个剧团的组建,面对孙家班整体利益的得失,孙振文选择了隐忍。孙云禄让孙振文带头请愿,也把孙振文逼上了无路可退的境地,等于是他自愿放弃了孙家班班主的位置。
李科长和剧团的两位领导互相看着,他们没有想到会有人在这种场合提这种要求。
“凭什么?我……我们家传皮影也有……有近五十多年的历史,最……最应该当副团长。孙家班只不过是……是一个草台班子。”“孙家班是一个草台班子不假,但也走南闯北,成了全国最……最大的木偶戏班。可俺听说,滦州皮影并不是邹城李家的祖传,初来济南也只在街头吸引三五个小孩而……而已。”孙云祥站起来,故意学着李兴盛的口吃,脸上的表情被硬生生地扭曲,他一次次从半张的嘴里发出嗷嗷的声音,夸张而滑稽,“听说你是李氏皮影的第……第三代传人,号称皮影王。你话都说不利索,你的王是谁封的?又怎么能当副团长?”“我……我说不行,我唱……唱行,我表演也行。一……一口传述千古事,双……双手对舞百万兵。你还说我结……结巴,你丑得和妖怪差不多。”李兴盛憋得满脸通红。
“俺演的就是丑角,丑就是资本。我们木偶戏需要丑角,可你是生活里的丑角,这就让人觉着寒碜了。难道皮影特别需要你这样的结巴?你还双手对舞百万兵!爷们儿我知道你的皮影有几斤几两,别光是吹。你把你的皮影拿出来,只要能表演出双腿下跪的姿势,我算服了你。我的人子虽小,可本事不小,我可以做到以前谁都没有达到过的难度,让小小的人子尿出尿来。”孙云祥从背后拿出木偶,等着李兴盛拾掇他的皮影。
“你……你看,下跪就下跪,还是多难的事吗?”李兴盛举着皮影,表演了一个下跪的动作。孙云祥的木偶真的从裤子底下,滋出一溜水柱,直喷李兴盛的脸。李兴盛一边哎哟,一边用手擦。水珠溅湿了柳如影的头发和衣服。
柳如影站起身,猛地把凳子踢到后面:“这太过分了。”她抬起手,手指戳着李兴盛的额头,“你这样的猪脑子!”然后离场而去。
“别瞎胡闹,我们这是在开会。”孟书记敲着桌子。
“我不服!”李兴盛叫道。
“不服是吧?有种就放马过来。说吧,来文的还是来武的?”孙云禄笑着,问。
“我就是不服!!”李兴盛的声音更大。
“我有个提议,谁都别说谁的好,也别说谁的不好,让木偶和皮影做个比赛。咱们约好三天后,木偶和皮影各演三场戏,算算总共有多少观众。卖票多的一方,算胜,输的一方,认栽。赢的一方,理所当然地}H -个副团长。”孙云禄把头转向孟书记和李团长,“这个办法领导觉得如何?”“这个办法好,不搞平衡,就看实力。”李科长把记录本合上,笑着说,“这剧团刚刚组建,就能看到一出好戏。艺术就是这样竞争出来的,竞争——提高——再竞争——再提高,这可是艺术的必然规律。”李科长一副艺术学究的模样,眼镜度数很高,一圈一圈的光荡出去,荡出一种神秘难测。孙云禄感觉到,李科长一圈一圈的玻璃片后面,隐藏着笑意。
“并且,为了显示我们的大度,我们先让皮影组先演。”孙云禄说。
“我……我们不先演,我们后演。”李兴盛说。
“这可是你说的?”孙云禄的眼神乱了李兴盛的思维。
“让……让我想想。都……都不行,咱抓阄。”两个阄端上来,孙云禄问,“谁先拿?”“我……我先拿。”李兴盛摊开一看是“后”,嘴巴笑成裂开的石榴,快速伸出马上缩回的舌头,如滴红的石榴籽。
孙云禄用胳膊肘子捣了捣孙振文,把记录本上的一张纸拽下来,撕成两张:“诸葛亮和周瑜的玩法,写一下怎么赢他们?”叔侄俩各自写完,把纸片递到对方手里,打开,竟是同一个词——“皮影”。
一两声鸟鸣,似乎带着楝花的香。
孙振文睁开眼,使劲地吸着气,楝花的香渐渐淡了,远了,如刚才的梦境。
梦里楝花哭着,躲在楝子树后,不肯见他。
孙振文坐在床沿上,丢了魂一般。
三叔孙云祯的床上空着,他早早地去准备这几天要用的道具,给人子换上新衣,在脸上涂抹新漆,检查一个个的表演杆。院子里是三叔轻轻的咳嗽声。
孙振文走出院子,大观园各种各样的叫卖声,高高低低,有粗有细,从巷子的这头到那头,塞得满满的。各种各样的招牌,休息了一晚上,重又挂在了显眼的位置,那表情是永远盛开的花,永远不变的笑逐颜开,大的小的方的扁的新的旧的红的绿的黑字的白字的飘着的挂着的十分平整的故意歪着的木头的铁皮的赵姓的钱姓的北京的天津的地下走的天上飞的……一年一年一代一代,画完旧貌再妆新颜。变的是一个个的商家,不变的是热闹和繁华。
不知谁家的柳树越出高墙,几乎垂到地上,这家家泉水、户户垂杨的美景,似乎随处可见,也为喧嚣的大观园,增加了一丝绿的静谧和画的安详。孙振文想起不知是谁的诗句,“他日差池春燕影,只今憔悴晚烟痕。愁生陌上黄骢曲,梦远江南乌夜村。”孙振文记起的不是江南,只有赵家堂,和那淡淡的楝花香。他想象着来年,他和楝花一起栽下的那片楝子树,都会长成枝繁叶茂的样子,或深或浅的紫色楝花挂满枝头,楝花看着树上双飞的鸟,忽然间能开口说话,该是多好的事。
简直比所有的梦都好,孙振文想。
忽然被人挎住了胳膊,是马荻亚。孙振文把她的手推开:“跟着我干吗?”“大清早的,干吗这么凶?还想吃人啊?”马荻亚不管孙振文的脸色,继续挽住他的胳膊,“是不是想家里那个了?”“去去去,该干吗干吗去。”孙振文没一点好气。
“你说我该干吗去?”“你去练功啊。”“我练什么功?跟谁去练功?你们孙家班的人没有一个拿正眼瞧我,我怎么练?”“你去找我二叔,他是你师傅,好好跟着他学。”“你二叔让我跟着你学。”“跟我学?那好,从基本功学起,唱念做打,手眼身法步。你先回去弄懂这些东西。”“这都是些什么东西?你慢慢给我讲。”“来,给你这个。等什么时候你能把这一根棍转成了十根棍,我再教你。”孙振文把手中一根八公分左右的小木棍递给马荻亚,“以前练的那个魔盘,太大了,不好带。就这一根小棍,专练手指,可以随身携带。”“谁能把这一根棍练成十根棍?”马荻亚不解地问。
孙振文把小木棍拿过来,在手里转了起来,瞬间便有无数条小木棍,在手里翻转成盛开的花。
马荻亚目瞪口呆。
孙振文要去大同剧场,一来是熟悉一下周围的情况,二来是想刺探皮影组的军情,看看他们怎么准备三天后的比赛。从住的地方到大同剧场还有一段路。孙振文想,闲着也是闲着,不如给她讲两句吧:“木偶戏和其他戏曲门类一样,讲究唱念做打。唱,非常通俗,就是用你的好嗓子,唱出好戏文。
唱比的是先天条件,更是比功力。木偶戏讲究表演,更在意唱腔。念,就是唱着念,念也有讲究,要有韵律和节奏,不能像以前讲的喊大吼。念要与唱交换着使,不能该唱的念,不能该念的唱。念讲的是气韵,是对戏文的演化和补充,就像是从菜里飘出的香味。做是比画出的形体动作,这些动作要符合戏曲现场气氛,符合人物的本性,不管夸张幽默,还是庄重严肃,讲的是排场,都要有滋有味,耐得住品。打就是翻跌、对打的武戏本事。唱念做打合起来,就成了戏,就演出了故事,演活了人。”“好了好了,你别说了,我听不懂。我知道你读过老私塾,进过新学堂。
还有你那个满肚子戏文的爷爷教了你十几年,你会背四书五经唐诗宋词,会背几百部戏文。你就认那个艺多不压身的理儿,我再努力也赶不上。振文哥,说句实话,你学问确实高,戏也演得确实好。可你不是活在戏里的三皇五帝、风流才子,你以前是活在赵家堂的社员,现在……现在是剧团里的演员,你是个活蹦乱跳的男人,总得吃饭穿衣睡觉生孩子吧?以后别再当傻帽,不要再想家里那个了。在济南我陪着你,回赵家堂才是她,我不计较。我也想明白了,你这样的好男人,娶个正房,再配个偏房,没啥。抽空你给二叔说说,咱在济南把婚事办了。”“你犯什么傻?我是结了婚的人。再跟你结婚,我成什么人了?你以为我是旧社会的皇帝,可以三宫六院吗?你以为你是什么?是青楼里的妓女吗?”
孙振文猛地推开马荻亚,指着自己的脸,说,“一个姑娘家,要知道爱惜这儿。”马荻亚站住,泪刷地流出来:“孙振文,你不爱我,是病,得治,治不好就得死。你告诉我,你嘴上抹了毒药,还是肚子里吃了砒霜?我对老天爷爷发誓,如果你不要我,我一辈子咒你死。”然后转身跑开。
大同剧场没有开大门,孙振文从侧门进去。皮影组的排练厅空无一人。
孙振文从门缝往里瞧了瞧,里面黑咕隆咚的,什么也没有看到。孙振文便在大观园里转来转去,走到东南角戏剧用品商店的时候,看到了形态各异、颜色鲜艳的孙悟空皮影,眼睛一亮。
再次走到大同剧场门前的时候,孙振文看见几个T作人员在贴海报,“济南市木偶皮影剧团隆重成立,木偶皮影两大门类生死对决,精彩不容错过!”生死对决?孙振文暗自笑笑,真会夸张。这毛笔字也太丑了,还不如我写得漂亮。孙振文心里想。
回到院子里,振武看见他进来:“俺爹正找你呢。”正房里,孙家班的人都在。
“振文,想好我们演哪几出戏了吗?”孙振文点点头:“刚才我去了剧场,他们已经贴jL海报,说,孙家班阔别济南二十二年,新人新戏新演法,再写戏曲新篇章。这三场戏,我们一定要一炮打响。不仅是为了一个副团长,还事关孙家班将来在济南的立足和生存,戏一定要挑我们熟悉的、还能吸引观众的演。昨天晚上我翻来覆去地想,是不是可以演这三部?第一部《刀劈王伦》。水浒戏老百姓熟悉,也喜欢林冲这样的侠义之士。这部戏算是预热,就按我们熟悉的、传统的方式演。寓意就是木偶要腰斩皮影。第二部演《孙悟空大闹天官》。这部戏,回归传统,又融人创新。那天就和二叔说过,我们要在戏里加入皮影操作,简单一些,避免失误。这样做的理由就是要给文化局和剧团的领导一个印象,孙家班的木偶戏是融汇天下曲艺的综合艺术,只要有了孙家班,木偶皮影都可以演,京剧豫剧都可以唱,唱得比任何专业团体都不差。皮影组就是年三十的兔子,
有它过年,没它也除夕。第三部演《穆桂英挂帅》。唱这部京剧,就是要打破普通观众对木偶戏只会表演不会演唱的老看法,告诉他们孙家班没有演不了的戏种。孙家班不但要演戏,还要挂帅,挂木偶皮影剧团的帅。”“振文有这种自信,当然好,我也赞成。只不过,济南皮影戏能存在几十年,也不是吃素的。我让人打听了一下,他们准备推出《新西游记》《孙膑斗海潮》《封神榜》。后面两部戏是他们的看家剧目,曾经连演三个月场场爆满,现在又做了很大改编。好多人已经多年不看木偶,对我们来说,既是优势,也是劣势。我心里越来越没底。”孙云禄的表情严肃,让孙振文一下了紧张起来。
“二叔总是有办法的。”孙振文说。
“你可是孙家班的带头人呢。”孙云禄又扯回那个话题。
“那团长让我干?”孙振文开着玩笑。
“小武子,倒茶。”老四孙云祥喊道。
“刚才倒的都还没喝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