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的宗法,向以长子为最尊贵,尤其是当皇帝的,在他自己还没有死的时候,便必须“立储”。所谓“立储”,就是储蓄下一个皇帝的意思,将来的帝位由他继承,名之曰“东宫太子”;这必须是长子,长子若是没等到即位就死了,应当立长孙,是绝没有别人(诸王)的份儿的。因此,历代的宫廷之中,就发生过不少的篡夺之事,例如唐太宗李世民杀死建成和元吉;宋太祖赵匡胤为其弟赵匡义(宋太宗)所弑,旧剧演的那出“贺后骂殿”便是这件故事;明太祖把位传给了太孙建文帝,但是又被建文帝的叔父燕王棣夺去了江山,称为明成祖。这样的宫廷惨变,在历史上记载得很多,尤其是到了清朝康熙晚年,这种乱子闹得更是厉害;同时,立长子为储的办法,也于此告终,继康熙为帝的雍正帝,根本是皇四太子。
雍正以后,为避免诸王为帝位而争夺,便改变办法,绝不立储。而于老皇帝未死之前,先亲手于诸子之中,不论次序之长幼,凭己意而选出一个好的,秘不告人(连第二个人也不让知道);由老皇帝亲笔写一人名于黄绫上,封在金盒子里,用金锁坚牢地锁好,然后再用黄缎包裹,命人藏在金銮殿那“正大光明”的匾额的后边,无论何人皆不能动。直到老皇帝晏驾之后,才在太后、皇后、诸王、诸大臣亲眼观看之下,恭谨地取下来那只金盒,打开;看那块黄绫上写的是谁的名字(反正都是皇子),就拥谁即位。这个办法就像猜谜似的,然而确实因此免去了不少帝皇之争的纠纷。
本书现在要说清圣祖康熙皇帝。这皇帝坐了六十一年的江山,历代的皇帝没有比他任期再长的了。在漫长的数十年之间,他的三宫六院、七十二偏妃,给他生了很多的儿子,他一一给起了名字,名字第一个字全都是“允”字,亦即“胤”字。“允”“胤”二字本来可以通用,《书经》上有“胤征”一篇,亦可写为“允征”。
因为“胤”字写起来太麻烦,没有“允”字省事,同时又因为宋朝的那开国皇帝,使着一根杆棒打天下的宋太祖,名字就叫作赵匡胤;而清代清世宗,亦即本书的主人翁雍正皇帝,他的名字原来是叫“胤祯”。早先,皇上的名字是不准别人写的,即使必须写时,也得故意缺一笔,所以宋版书上和清朝人写的文章,遇见“胤”字时,都得把最后的一笔不写,而成为“□”,这岂不是个怪字吗?及至清末以及民初,写“胤祯”时,都写为“允祯”,大概是为写着省事。
本来在帝制的时期,皇上的名字那还了得?他为与别人不同,故要用怪字,或笔画多而难写的字。尤其康熙皇帝给他那许多儿子起的名字,头一个字是“胤”,笔画多;第二个字却怪,例如“胤禔”“胤□”,总而言之,第二个字都是“示”字旁,多半都在字典里查不到的,铅字架上更没有,非得另刻,那有多么麻烦呀!那些字根本就是康熙老头儿自造的,或许他命人编的《康熙字典》里才有。
现在我不是在写历史,却是在作小说,是要写出来一部比“赵匡胤打枣儿”那出戏更热闹而有趣的小说,要描绘出来一位比宋太祖更为武艺超群更会遨游江湖、结交侠客的雍正皇帝,那就不必很费事的写他本来的名字了。他的名字必须简单而又醒目,所以,本书把“胤祯”二字,一律写为“允贞”,这倒不是避讳;尤其他第二个字那“示”字旁,是必须取消的,不然他的那些哥哥兄弟(当时的那些诸王)的名字,例如:允是、允乃、允异、允唐、允我、允题、允萄……(第二个字都须加“示”字旁),写倒可以写,手民(即排字工人——编者注)却得拿铅块另刻,那实在麻烦。这几句话必须先交代清楚,以免有史学家来“吹毛求疵”。
现在再言归正传,单说康熙帝的这些儿子,以“允是”的年龄最长,但他是庶出;按照“宗法”说,他就失却了被立为“太子”的资格。二儿子名叫“允乃”,倒是正宫娘娘所出,于是就把二儿子立为太子了。可是这允乃性情坏得很,他还没有当皇帝,就已经荒淫无道;并且他等不及了,他要学那弑父自立的隋炀帝。康熙老皇爷一看不好,这还了得?当时勃然大怒,说他这个儿子有了神经病,立时将允乃的太子名义取消,而在紫禁城之内囚禁起来,改称为“理密亲王”。由此,太子的位就又空起来了,其余的各儿子就纷纷地起了念头,都要得到那未来的帝位。
诸王中以允异最有才干,他的异母之兄允是曾经在康熙帝跟前推荐过他。可是老头儿不愿意,因他生平最不喜欢允异。这时并有人说,太子允乃之所以成了神经病,就是允异在暗中命人作魔法给“魔”出来的。所以允异虽有才,且有野心,可是做不了太子;别人更不行,康熙老头儿全都看不上眼。因此,老头儿自觉得年岁渐老,帝位也有些做腻了,倒很愿意“龙归沧海”,可是谁人继承呢?这倒叫他大伤脑筋。
诸王在外都有不少的羽翼,有的结交大臣,有的结交贵戚,甚至于收罗侠客以及身有一技之长的人。允异府中的人才最多,允我、允唐、允题也全都不肯让步。唯有四子允贞,表面上的态度是一点儿也不显露,其实他想当太子,想将来做皇帝的心更急。在此说明,他就是未来的雍正皇帝,但那时他只是个贝勒,住在紫禁城以外、北京城东北角的“贞贝勒府”内,那个府也就是后来的“雍和宫”。
允贞颇具古代孟尝、平原那些个豪侠公子之风,爱才好士,门客虽没有三千,可也不少;凡来投奔他的,他莫不收留,管吃管喝。但是他最看得重的只有三人,这三个人都有特别的本领。一个叫百只手胡奇,这人长得雄伟,可是秉性特别,会一种特别的技艺;说来也可笑,他是有一个大口袋,里面满养着蛇,能够放出来,作种种的把戏。第二个名叫九条腿秦飞,此人专会蹿房越脊,走路无声;手使一口单刀,不过武艺并不大好。第三个名叫十个口郑仙,善吹箫笛,也会些刀法拳技。
不过要凭借这几个人的帮助而得到帝位,却也甚难。因此允贞就终日抑郁不乐,他还想要物色几位才识超群、武艺特殊的英雄豪杰,以为辅翼。所以他又找到了一个人才,名叫隆科多;此人乃皇后之父佟国维之子,算起来是允贞的舅父,现为朝中大臣,很愿意帮助允贞成其大业,所以二人时常往来。但是允贞仍然感到人孤力弱,敌不过允异、允唐、允题、允我等。同时,允贞心里又时常在想,他的父亲康熙皇帝本是一位雄主,曾经三次亲征噶尔丹(彼时天山北路准噶尔部的酋长),又曾经数次巡幸塞北,亲往江南。因此,允贞就也总想要离开北京而往各省各地遨游风尘,以便结交些奇才异能之士。不过皇上家所定的“祖训”极严,凡属旗人,无论皇子或庶民,只要私自离京四十里之外,便有死罪。以此,他空有一腔雄心壮志,而没有辅佐,又不能高飞远走,只有终日仰天兴嗟。
允贞生得身体魁伟,面方而长,自觉确是一副人君之相,他的两眼并无凶猛之气,而且还显露慈祥。但他由于这环境——虽然是富贵而却险恶的环境,已经磨炼出来一颗铁一般的心;他心蓄机谋,表面上却全不显露。他曾饱读经史,延请过名师,学习过武艺,更加自己精心揣摩,刻苦地锻炼,会使一杆无敌的梨花枪,更有鬼没神出的一口七星剑;他有恨地无环之勇力,更有兴邦安世之奇才,然而他不能得志,只能够住在这贝勒府中。这座府,就如同是一处深潭,其中虽潜隐着蛟龙,但却尚未遇着风云雷雨。
这一天夜晚,月色满庭,他手携七星剑步出了卧室,在院中来回地走了走,不住地叹息。忽然看见一条黑影在房上飘然而过,他还以为是秦飞呢!因为九条腿秦飞,时常在半夜里练习功夫。满房上乱跑,这成了什么体统?所以,允贞就向房上大声呵斥,说:“秦飞!你下来!真可恨!”但此时,那条黑影早已没有了,并且没有人回答一声。允贞不由得更为大怒,就要叫人来,去把秦飞拿住,锁他几天,然后再行发落。
但是尚未容他叫人,却忽听得身后有人笑了一声。他急忙转身,在月光下看这人非常的清楚,却是一个中等身材的少年,长脸浓眉,青色的手巾包着头,上下是青衣青裤;手中持着一口宝剑,锋芒也闪闪逼人。允贞不由得大惊,以为是允异、允唐等人派来的刺客,所以他就赶紧向后连退了几步,宝剑也高举起来。这少年却哈哈一笑,说:“原来也不过如此啊!”
允贞就厉声问说:“你是干什么的?”这少年摇头说:“你既是这么个胆小的人,我就不必跟你再说话了!再会吧!”允贞却抡剑逼上了几步,喊说:“你休走!这是什么地方,你明白吧?哪能许你来来去去?”说时一剑挽花刺去,其势极猛。
这少年巧妙地将身一闪,便躲开了,手中的宝剑用波心捞月之式向上一挑。允贞疾忙反剑相迎,寒光相碰,铛铛的两声,允贞只觉得此人腕力浑厚,自己便略退半步,打量着这人。这人却微微地傲笑,说:“你也不行!那宝座你也坐不了!”允贞说:“你别走!”这人却将剑一抡,剑光绕着身,就仿佛一只白鹤似的,腾跃着就上了房。房屋很高,允贞都需要仰面看去。
这时护院的和巡更的都已闻声来到,那青年在房上又冷笑了一声,一抱拳,转身就飘然而去。众护院的和巡更的全都又紧张又忙乱,上房去的,爬墙的,并往各院中去细细搜寻。允贞只嘱咐众人都不许吵嚷,他就提剑回到了屋中,却不住地发呆。
待了多时,有个管事的进屋来回禀,说:“爷!刚才那个贼,已不知道跑到哪儿去了,各处全都没有!”表现出很害怕要被降罪的样子。允贞却早就料定是捉不着,只摇摇头,做了个手势,令管事的退出,他依然坐在一把太师椅上发怔。半天之后,他忽然就把桌子一拍站了起来,仿佛把一切事全都不往心里放了,就安然地去休息。
后半夜,一些护院的和打更的人不敢再懒惰了,就在这整个的贝勒府中处处加紧地巡逻,可是再也无事发生。
次日一清早,允贞就起来了。他以皇子之尊,向来衣着都是绫罗绸缎;今天,恐怕这是他有生以来的第一次,他竟换上了一身布的衣裳。他对着室中的紫檀木做的大穿衣镜,照着看了一看,仿佛非常的得意;又戴了一个青缎的小帽,如此,简直像个掌柜的似的,就向外走出。
他府中一向治理得极严,无论他何时出入,非亲近的常随和他所唤召的人,一律都必须赶紧回避,也绝没有人敢偷着看他。现在只是一个小常随跟九条腿秦飞二人跟从着他,在车房里就坐上了府中的一辆车,关了车门,就走了。
他向来都是坐轿,有时也骑马;恐怕他有生以来,这也是头一回坐车。府中的车,只是为些“妈妈”——即仆妇们坐的。而这辆车,是他刚才特意吩咐人给挑选的;一辆不大新的骡子车,赶车的也是个老头儿。一辆车,连赶车的带跨车辕的,只能坐四人,就已经很挤了。现在他叫那小常随坐在车的最里面,他却坐在外首,挤得那个小常随简直喘不过气来。并且,那时的马路都是石头铺成的,十分的坑坎不平,骡车是木头轮子裹着铁皮,一走就摇动;小常随在里边身不由己,后脑直向车后边的木头上去撞,可也不敢挪地方。
秦飞生得瘦小枯干,倒是穿着一身布衣裳,像一个伙计,他是跨着车辕。他敢跟允贞说话,就问说:“咱们上哪儿去呀?”允贞说:“出前门!”有了目的地,就好办了,秦飞遂就叫赶车的快走。赶车的还不敢,恐怕把爷颠得太厉害了;秦飞却明白,快走绝没有错,爷现在必有急事,给他耽误了,那倒了不得。
在骡车的剧烈震动之中,允贞就向秦飞嘱咐了一句话,是:“逢有店房的地方就去!”秦飞应了一声:“嗻!”“嗻”字大概是满洲话,是属下对上司、仆人对主人的答应之辞,所谓“之、喳、嗻、是”四种声音,一样的意义。秦飞来到贝勒府中还不到两年,他就全都学会了。
当下他遵命催车,由贞贝勒府到前门也有七八里地,可是不到一个钟头就到了。骡子累得浑身是汗,久干这个的老赶车的都墩得屁股发疼,小常随简直是晕了。秦飞却毫不在乎,因为他身轻似燕,车动他也动,他身子随着车的劲儿,所以倒还觉着轻飘飘的。“爷”毕竟是身体好,也毫无疲倦之状,于是,又由秦飞指着路径向前去走。
秦飞闭着眼睛也可以走南闯北,什么地方他不熟呀?何况他虽到贝勒府未满两年,在北京可混了有四五个寒暑了,谁家的房有多高,他都知道,所以就不必打听他以前是干什么的了。前门外的这些家客店,他更差不多全都住过,所以现在他可真遇见了好差事了,真可以借此而大显本领。
他带着先往打磨厂,对巷上头条、下头条,然后再往西河沿、煤市街、西珠市口。这些地方几乎是一家挨着一家的店房,每到一家店房,他就领着允贞走进去,在那院里转转。有认识秦飞的还问他说:“找房间吗?”他却不正经回答,只跟人家打哈哈,如是一家连着一家。向来只有人“走马看花”,如今允贞竟是“走马看店”,可是他并不是看房子,而是专看房里的一切人。虽然他还没有怔进人家住的房间,他可是总要在院里大声说两句话:“这家房是什么字号?”倒好像他是不认识墙上写着的那么大的字似的;有时他又说:“这家店还不错!”也不知是冲谁说的。
秦飞心里明白,爷今天大概是要找一个人,他是故意用“唤将法”,希望碰上屋子里的那个人,能闻他的声音而挺身出来。他绝不知道那人姓什么,可是一定跟那人见过面,也许是听出那人说话带着点儿外省的口音,就认为是个住在店里的异乡人,所以来此寻找。其实这个办法哪儿靠得住?那个人——还用说吗?一定是与昨夜府中所出的那件事有关,那人十有八九是住在镖店里,碰巧还许是我的师兄弟呢?不过这可不能向爷提醒,如果爷真要像这样去闯镖店,镖店的人可不能够像客店的人这么好说话,就许问他几句,他那爷的脾气当时就许跟人打,那不就得出麻烦吗?再说,他万一碰见了那个人,谁又知道他现在存的什么心?也许立时比武,不然就抓住交给衙门。那个人昨夜既敢私入贝勒府,就必定不怕——我倒难了!万一真是熟人可怎么办?我是帮助谁好?所以,九条腿秦飞现在就不禁发愁,这个好差事他真不愿再当了,但他虽然心里发怯,可还不能不打着精神。
如此,串了也不知有多少家店,天色都到了晌午了,允贞仍然不肯罢休。秦飞就递着笑说:“爷!咱们到茶馆里去歇歇好不好?喝点儿茶,随便吃点儿平常人吃的菜饭,茶馆里也是三教九流的人都有啊!”
允贞本来已很急躁,听了这话,似乎心中很喜欢,当时就点了点头。于是又一同上了车。秦飞就想带着先到前门大街那家最杂乱的大茶馆,因为他饿了。不料,车才由西珠市口往北转,却就见大街上有很多的人,跟着三辆新骡车,仿佛看什么热闹似的。允贞一眼看见了,立时命车去追。
当时车又急急地走,少时就追到那三辆车的近前。允贞只从车里伸出头来,向那三辆车内都看了看,他仿佛是深为惊讶。那三辆车也立时就停住了,车上的人原来都是允异府中的几个管事的。虽说允贞与允异同时正在谋夺着将来的帝位,可总是弟兄,全都是贝勒,表面上还都很好,所以这几个管事的见了他,就不敢不停住车而下来请安。
允贞已经看见了坐在第二辆车上的一个人,正是他现在寻觅的那个昨夜以剑对剑的人!如今此人却恍若无事,安闲地坐在车的里边,允贞实在是做梦也没有想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