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想起了北平,我就先想起雍和宫的“打鬼”,告诉您,那才真是一个最热闹而且神秘的场面呢!
雍和宫是在北平城内东北角,是一座最大的喇嘛寺。喇嘛(即是“番僧”),您没瞧见过吗?那就是西藏和蒙古、青海等地的和尚,据说是属佛教的“密宗”。早先以红教为最盛,僧徒都身着红衣。后来有一位“先知者”宗喀巴大禅师,鉴于红教的腐败而加以改革,使僧徒完全改穿黄衣,这即是所谓的“黄教”。其传布得极广,信徒极多,至今在青、藏、蒙古等地,不但最得人民的信仰,而且握有政治的大权。称为喇嘛,即是“最胜无上”之意,原是一种美称。喇嘛普通都着黄衣,马褂、长袍、帽子都是黄缎子的,在北平时常都可以看见。北平的喇嘛寺也很多,全都建筑得庄严壮丽,庙款充足,而其中最大最富丽堂皇的,即是著名的“雍和宫”。
雍和宫每年新正月,便要“打鬼”。“打鬼”是个俗称,真正应当叫作“跳神”,据说是为驱邪祈福之用的。那可真是个伟大的场面,北平的居民,男妇老幼,要到了正月,不去看看“打鬼”,可真是一件遗憾的事。
民国十年的时候,我在北平(那时还叫作北京)就看见一次“打鬼”。同去者是我表兄,他可是老北京呀!他带着我到了那庙门前的时候,我就惊讶这座庙的伟大,简直是座皇宫,比我故乡的那座县城,大得不止两倍。这里有红色的高墙,巍峨的饰金大门;无数的宏伟殿宇,都是用红黄发亮的琉璃瓦盖成;高高的旗杆得仰着脸看,真不知有多少丈;汉白玉的石阶,走半天也没有走完。
这一天,庙门前来了许多卖玩意儿的、卖吃食的,十分的拥挤。大门简直挤不进去,人挤着人,人拥着人,你要是脚轻一点儿,就能够把你高高地举起来;但你要头重一点儿,那可危险,倒下了便不会再爬起来,而必定死于“乱足之下”。
我被人几乎要挤扁了,我就嚷嚷着:“哎呀!别挤!我可受不了……”但是这时候有谁理我呀!我看看我的四围,我的表兄已挤在前边去了,他是会武术的,身体好,有气力,可以仗着他给我开路。但我也不愿意去太挤别人,因为我的两旁有好几个擦胭脂抹粉的大姑娘、小媳妇,还有老太太们;北平的女性都是十分勇武,赛过男子,老太太也都身体强健,这样的挤着,她们没有一个像我这样喊叫的。结果,我倒是到了旗杆座儿了,我的表兄就将我一抱,像举小孩子一般把我放在这高高的石头的旗杆座儿上了;我倒算是有了好地方了,可是我也下不来了。
我在旗杆座儿上一点儿也没挤着,因为这等于是个“特别包厢”,爬上来的人当然不少。我的下面,及我眼睛所能看见的地方,全都是万头攒动。我倒不害怕跌下去,跌下去也只能落在别人的头上,而不会摔坏的,可是我没法子上厕所了。
我站了有一个多钟头,两条腿都发痛了,这才听见远处传来了一种雄浑的乐器之声,十分的恐怖。人们都乱了起来,嚷嚷着:“来啦!打鬼的来啦……”
我的两眼都直啦!我看见“打鬼”的仪式渐渐由里面向外走出。我看见了无数的喇嘛,听见了那像海潮翻涌一般的诵经、念咒声。我看见了生平没有见过的巨大的乐器,那是一种三丈多长的大铜喇叭,前面专有一个人给抬着,后面一个人专管吹,吹起来是:“哼!嗡!哼!嗡!”真如狮吼虎啸一般。其次是牛皮大鼓,这个鼓大得像一个圆桌面,有把子,一个人专管扛着,后面跟着一位全身黄缎的喇嘛,持着一根长而弯的大鼓棰,专管击鼓。这样的喇叭和大鼓,就有四五对,吹起来震天震地地响:“哼!嗡!”鼓声重而迟:“咚!咚!”“哼!咚!嗡!咚!哼!嗡!……”再配上吹着巨大的海螺,“呜啦呜啦”地响,还有人吹着一个兽骨做成的喇叭,音调是越发的凄厉。
这时,主要的“打鬼”的人就奔来了。他们都戴着面具:一个是纯黑,黑衣,鬼怪形的黑面具;一个是纯白,白衣,也是鬼怪形的白色面具。这两个人都挥动着极长的皮鞭,叭叭地驱逐开闲人。还有一个戴着牛形面具和一个戴鹿形面具的,这四个就是最重要的角色。他们都是年轻的喇嘛,经过了长期的练习而始扮演的,很熟练地随着那鼓声的节奏往来地跳跃、舞蹈。在我面前,刚才抬来了一个彩扎的亭子,他们的目标,就是亭子里面供着的一个面做的怪样子的人形。他们都围绕着这面人跳舞,其余的喇嘛也围着面人念咒,那“哼!嗡!咚咚!呜喇呜喇……”的神秘而恐怖的乐声,也都似是向着这面人吹奏着,他们似乎是把这个面人恨极了。而其结果则是,由那个饰鹿的用那七岔八岔的长而尖锐的鹿角随跳着随将这个面人豁得、拆得七零八落,好像是“凌迟处死”。直等到把那个面人用犄角拆得什么也没有了,这一场仪式才算告终,观众们也都满意地散去——原来这就叫“打鬼”,即“跳神”。
我看过了之后,永远没忘。那天归来,我曾问我的表兄:“他们所拆的那个面人,当然就是鬼魔的偶像了?”但我的表兄却摇头,说:“不。”我的表兄是一个多能的人,他是个专门的理化技术人才,而且擅长武术。每天早晨他都要到社稷坛——那时叫“中央公园”,那里面的空气清新,地面宽大——他去打太极拳运动身体,然后才去上班。晚间回到家里,饭后寝前,他又常为儿女们讲说故事;他知道的历史故事、宫廷秘闻、名人逸事是最多的,常常使人听之忘倦。
当下他说:“那个面人,不是什么魔王鬼怪,却是清代历史上的一位名人。那位名人,在前清雍正二年,率兵征服现今的青海,杀过几个活佛。——活佛即是喇嘛寺的“方丈”,想必是反抗过清廷的。因为活佛被清兵所杀,所以至今各喇嘛僧便将那时的清兵统帅——那位名人恨之入骨,永远不忘,制成面人,用牛角凌迟,以表泄愤,直流传到今日。那位名人是谁呢?就是年羹尧,清代有名的大将军。”
我听得入神了,然而我的表兄却不给我细讲了。后来他又说:“过几天,我们再到雍和宫去看看。”
过了几天,是一个星期日,他果然履行他的诺言,带着我又到了雍和宫。这个喇嘛寺在不打鬼的时候,是非常清静的;只有三五个旅行家,还有西洋人,来这里参观。许多的院落和殿堂里,我们都看过了,使我更惊讶这座庙的伟大。我们由喇嘛僧带领着,看见了“欢喜佛”,这原来没有什么神秘。我的表兄说:“欢喜佛,即是佛经上所说的‘欢喜天’,其实这在佛经上是有根据的;不过它的形状,在一般世俗的眼中看来,是有点儿近于猥亵。”我点点头,倒也并不觉着怎样神秘,只是看着那塔像太为狰狞可怕。
我们又到了这雍和宫里的一座关帝庙,这里的关羽的泥像与外边的没有什么不同,但那赤马的缰绳、辔头,据说都是人皮所制成的。我听了,简直连看也不敢细看,这可真叫我感觉到不但神秘,而且有点恐怖了。
走出庙的时候,我的表兄才对我说:“这座庙在二百年前,康熙年间,原是四皇子贞贝勒的府。那贞贝勒为人极为残忍,当年年羹尧帮助他,杀害了与他竞争帝位的诸王,他才做了皇帝,即是所谓雍正帝。他的故宅,后来改为喇嘛寺,即是现在的雍和宫。”
“怪不得呢!”我回答着,身上却打着哆嗦,缅想着二百年前帝王的残暴,真令人不禁胆寒。
我听我的表兄又提起年羹尧来了,我就想,怎么,年大将军年羹尧,还帮助过雍正帝杀戮诸王,夺取帝位吗?我表兄又因为忙着回去办理别的事情,所以当时没得工夫跟我细说这些掌故;这本来是不要紧的,因为谁能够没事儿老说故事呢?
后来我就离开了北平,又到别处去上学,一直到民国十八年,我才又到了北平。那时是夏天,自然也不能再到雍和宫去看“打鬼”,我跟我的表兄只参观了一次“故宫博物院”。
故宫即是清宫,以前叫作“紫禁城”,四面高高的朱红色的城垣,围以御河。进了伟大的壮丽的门标,里面就是太和殿、保和殿、中和殿,俗称为三大殿。这就是所谓的“金銮殿”,建筑得全都庄严华丽,里边都有皇上的宝座;汉白玉的丹墀层一层的,巍然重叠,令人想见当年帝王的奢侈、豪华。此外还有乾清宫,是皇帝处理平常事情的办公处所;坤宁宫,是太后、皇后住的地方,更有这个宫、那个宫,都是妃嫔居住之所,实在不止“三宫六院”。这就是帝王的家,当年除了内监,或是奉旨召见的贵戚,谁能够到这地方来?可是现在任人游览了。
故宫里因为面积太广,处所甚多,陈设的东西又很不少,因此故宫博物院的主持人把它分为几个区域,买一张票只能游览一个区域;全游览了,大概得买五六张票,票价也很昂贵。不过我们这一回,却是因为我的表兄在里头认识几个熟人,他讨来了一种特别的票,只要凭票进了大门,就可以“横行无阻”;几个区域、各殿各宫,可以在一天之内完全游毕。
是,我们这一天只能说是“游”了,连“游览”都够不上,简直是“走马看花”。我只记得有许多大幅的古画,有什么“郎世宁”画的马;有许多翡翠雕刻的“如意”,很大;还有各种的古玩、陈设,也很多。我想大概能值不少的钱。又有一个钟室,室内陈列着数百种各式各样,制作得极为精巧,而且会自动变出许多玩意儿的时钟;听说这都是历代西洋各国,遣使进贡来的,现在连西洋也不再做这么“麻烦”的钟了。
我们又看见了戏台,实在比戏院的台建筑得考究。参观过了西太后的卧房,房子的确不小,光线可太低暗,室中的陈设也不如想象中的豪华。在一个宫门旁,还看见几条中间灌着铅锡的竹杖,听说以前的“宫人”若是有了过失,便是用这种杖给打死的;这几根竹竿下,真有过不少件凄惨可怕的事情。我们还看见了珍妃井——庚子年间八国联军陷北京,西太后与光绪帝仓促而逃,临逃时,西太后命人将光绪帝最宠爱的珍妃推堕于这口井中淹死,即所谓“宫井不波风露冷,哀蝉落叶夜招魂”。帝制时代,一切都是惨酷的,当时贵妃落此结果,真是可叹。
我的表兄实在是一个博学的人,差不多游到一个处所,他就能够为我讲述关于这个处所的宫闱秘史;他能够活绘出来当时的情形,仿佛他曾身历目睹似的。有这么一个导游的人,可真不错。不过我也知道,他的这些材料,多是由“稗史”上看来的,也有的是听北京的老头儿、老太太信口开河、有枝添叶、零零碎碎地说的。他就都记在脑子里了,只要一遇机会,就要显示他的“博学多闻”。然而我觉着都很有趣,听得简直入了迷。
临出故宫的时候,他又问我:“你都看见了吧?皇帝的座位、太后的床、贵妃葬身的井,你都看见了,你可看出来这些宫中有什么可疑之点?”
我说:“可疑之点?这还有什么可疑之点?”
他说:“你可注意到这各宫中一切设备俱全,可见当年帝后生活之奢侈,可是你知道他们在哪儿拉尿吗?你看见宫里的茅房了吗?”
我想了想,觉得这确是一个可疑之点,宫中确实没有厕所,当年皇帝和后妃大小便的地方实在成问题。我就说:“他们一定是坐马桶了?”
我表兄点点头,又问我说:“清朝的帝王后妃全是北方人,为什么他们不命人盖几间华丽的厕所,挖几个茅坑,可偏要采用南方的习俗,坐马桶呢?你知道这是什么缘故?”
我摇头说:“这可真难死我了,早先的皇帝后妃不蹲茅坑,我哪里晓得他们是为什么?”
我的表兄却得意地说:“我告诉你吧!这是因为清朝有一个皇帝,身死不明,传说他是被人杀死在茅房里,死在茅坑边。所以从那一次起,以后宫里全不用厕所,改为在寝宫里坐马桶。”
我觉着这真是奇闻,然而我刚才游过的各宫院实在没有一个茅房,确实有点儿可疑,这没法子否认我表兄所说的传说了。我就问:“谁敢杀死皇上呀?”我表兄说:“是外边飞来的女侠,为报祖父剖棺戮尸之仇。”我觉得这话不大靠得住。
表兄又说:“这件疑案又直接间接地与年羹尧年大将军有关。”
我说:“怪!年羹尧,不就是雍和宫‘打鬼’的那个面人吗?”
我表兄点点头,又说:“这些事都是传闻。在当时,即有此秘密的传闻,蒲松龄生在那个时候作《聊斋志异》,书中《侠女》一篇,即影射此事。”我听得呆了。
我们出了故宫博物院,往家中去走。一路上,表兄就对我大谈特谈什么“血滴子”“阿其那”“塞思黑”种种的古怪名称、离奇的事,唯其中虽然恐怖离奇,却也连带有不少慷慨壮烈、侠义仁孝之事,兼有儿女的柔情、离合悲欢。当日归家后,我就把它草草地记了下来。
于今事隔廿年,表兄已经故去,旧时所记之稿犹存,把它重加整理,演为小说,以易柴米。至,所记或有与前人笔记、父老传说稍有出入之处,则悉不详为之考证,且作“姑妄言之姑听之”而已。又,“血滴子”及雍正剑侠的故事,闻以前有人作过小说,且演过戏剧,我也都没看过,只是各作各的,并不相干,所说的只是这一段不见于正史的“掌故”。
闲言叙过,以下即入正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