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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读《从文自传》

《从文自传》:得其“自”而为将来准备好一个自我

为什么要写自传

《从文自传》写于一九三二年八月,那时作者在青岛大学国文系做讲师,暑假期间用三个星期就写了出来,但到一九三四年七月才由上海第一出版社出版;从一九四〇年十月到一九四一年初,作者在昆明又进行了校改,一九四三年十二月开明书店出版改订本。这本自传从问世以来由多家出版社印行过多种不同版本,二〇〇二年北岳文艺出版社《沈从文全集》据开明书店改订本编入。

写这本自传的时候,作者刚过三十岁,虽然已经发表和出版了大量作品,成为备受瞩目的作家,但《边城》和《湘行散记》这样的标高之作还没产生,个人的“文学地位”还正处在有待进一步确立的过程中。为什么这么“早”就“急于”写自传呢?

一九八〇年作者为自传的重新发表写了篇《附记》,说:“一个朋友准备在上海办个新书店,开玩笑要我来为‘打头阵’,约定在一个月内必须完成。这种迫促下出题交卷,对我并不习惯。但当时主观设想,觉得既然是自传,正不妨解除习惯上的一切束缚,试改换一种方法,干脆明朗,就个人记忆到的写下去,既可温习一下个人生命发展过程,也可以让读者明白我是在怎样环境下活过来的一个人。特别是在生活陷入完全绝望中,还能充满勇气和信心始终坚持工作,他的动力来源何在。”

除了这个直接的原因,还因为作者个人一贯坚持不懈的写作探索,正碰上了一个“学习情绪格外旺盛”“工作效率之高,也为一生所仅有”的阶段:“当时我正在青岛大学教散文习作。本人学习用笔还不到十年,手中一枝笔,也只能说正逐渐在成熟中,慢慢脱去矜持、浮夸、生硬、做作,日益接近自然。为了补救业务上的弱点,我得格外努力。因此不断变换作品的内容和形式,用不同方法处理文字组织故事,进行不同的试探。[1]应了朋友的约稿,这时候的“试探”,结果就是一本自传。

可是,如果从沈从文此前此后的文学创作历程来看,乃至从他完整的生命行程来看,《从文自传》的产生究竟有什么不一般的意义,为什么是在这个时候产生的,显然还需要更充分的发掘和阐明。

这样的问题及其问题的解答,应该是隐藏在作品里面的。

地方性

《从文自传》共十八篇,写到作者离开湘西闯荡进北京就戛然而止。那是一九二三年,作者二十一岁。一开篇,作者说,“拿起我这枝笔,想写点我在这地面上二十年所过的日子,所见的人物,所听的声音,所嗅的气味”,这些“日子”“人物”“声音”“气味”,综合而成“我真真实实所受的人生教育”,而所有的一切,都是发生在湘西及其周围边地(黔北、川东、湘西之间)的。也就是说,这本自传的地理中心是湘西。

强调这一点有什么特别的意义么?

《从文自传》的第一篇是《我所生长的地方》,而提到那个“边疆僻地小城”,“我应当照城市中人的口吻来说,这真是一个古怪地方”![2]在这里,沈从文预先假设了他的读者——“城市中人”——的反应,这就与当事人自己的反应形成了一个强烈的对比:对于就生长在那个地方的人来说,他是不会觉得自己熟悉的家乡有什么离奇古怪的。这样一来,作者的“地方性意识”以及在这种意识下有意强化的“地方性差异”就突出出来了。事实上,整部自传从始至终都贯穿着这么一种对比:作者叙述在这片土地上所经历的种种,对作者自己来说,都是极平常、自然的事,而对于读者来说,就可能产生完全相反的感受了。这种贯穿全书的对比是隐蔽的,因为作者除了一开篇提了一句“城市中人的口吻”外,并没有直接去写读者的反应;但他想象得出读者的反应,而且,越是在想象中看着读者的惊讶神情,他自己的叙述就越是不惊不乍,自然洒脱。

那么,把自己的根扎在这片土地上的人,在这片土地上接受了真实人生教育的人,他和别的地方的人——特别是“城市中人”——的“差异性”,也就自然地显现出来了;由此也就可以说,在沈从文这里,“地方性意识”和“地方性差异”与个人意识和个人差异是相连相通的。

沈从文的“读者意识”是很明显的,他写这部自传的一个目的就是“让读者明白我是在怎样环境下活过来的一个人”;不过,如果说他写这本书就是为了给“城市中人”看看,震惊他们一下,就有些片面和简单了。他的“地方性意识”和“地方性差异”以及与此相连的个人意识和个人差异,并非只是为了“对比”和“震惊”而进行夸大的结果,而确实产生于特殊的地理、历史和现实。

“我所生长的地方”凤凰,它的来历确实有些不同寻常:“只由于两百年前满人治理中国土地时,为了镇抚与虐杀残余苗民,派遣了一队戍卒屯丁驻扎,方有了城堡与居民。”此地处在黔北、川东、湘西间极偏僻的角隅上,名叫镇,又名凤凰厅,民国后改成县治,名凤凰县。这个小城,从存在的因缘上讲,与大部分因交通、物产、经济活动、政治活动等因缘而存在的城市之间的不同,就非常明显了。“试将那个用粗糙而坚实巨大石头砌成的圆城,作为中心,向四方展开,围绕了这边疆僻地的孤城,约有四千到五千左右的碉堡,五百以上的营汛。碉堡各用大石块堆成,位置在山顶头,随了山岭脉络蜿蜒各处走去,营汛各位置在驿路上,布置得极有秩序。这些东西在一百七十年前,是按照一种精密的计划,各保持相当距离,在周围数百里内,平均分配下来,解决了退守一隅常作蠢动的边苗叛变的。两世纪来满清的暴政,以及因这暴政而引起的反抗,血染赤了每一条官路同每一个碉堡。到如今,一切完事了,碉堡多数业已毁掉了,营汛多数成为民房了,人民已大半同化了。落日黄昏时节,站到那个巍然独在万山环绕的孤城高处,眺望那些远近残毁碉堡,还可依稀想见当时角鼓火炬传警告急的光景。这地方到今日,已因为变成另外一种军事重心,一切皆用一种迅速的姿势在改变、在进步,同时这种进步,也就正消灭到过去一切。[3]

从特殊的地理、历史和现实中走出来的一个人,走到一个阶段,为自己“温习一下个人生命发展过程”,比起为给别人看看离奇和古怪来,当然是更为根本和内在的精神需求。

小孩读大书

《从文自传》大致可以分成两部分,前一部分的背景在小城凤凰,从有记忆起写起,到高小毕业,主要是一个小学生的生活,重点却不是读书,而是逃学读社会这本大书,作者自己说这一部分可以称作“顽童自传”;就读社会这本大书这一条主线索而言,后一部分与前面的叙述一脉相承,作者离开了凤凰和家庭,进入更大也更加严酷的社会,十五岁就开始当小兵,随部队辗转湘西、川东,在各种各样的见闻和遭遇中成长,逐渐产生出自我的意识和越来越走向明确的追求。

沈从文出生在一个军人世家,这样的家世在当地是一份光荣和骄傲,家里人曾期盼他将来成为将军。但是他的军人爸爸,“一面只作将军的好梦,一面对于我却怀了更大的希望。他仿佛早就看出我不是个军人,不希望我作将军,却告给我祖父的许多勇敢光荣的故事,以及他庚子年间所得的一分经验。他以为我不拘作什么事,总之应比作个将军高些”。那么他做了些什么事呢?逃学、游荡、说谎,实在伤了军人父亲的心。可是这一切不受拘束的行为,却在在表露了沈从文从小小年纪就开始了的对一本自然、社会的大书的强烈兴趣和冲动。他“学会了顽劣孩子抵抗顽固塾师的方法,逃避那些书本去同一切自然相亲近”。他认为,这样的生活“形成了我一生性格与感情的基础”,“当我学会了用自己眼睛看世界一切,到一切生活中去生活时,学校对于我便已毫无兴味可言了”。《我读一本小书同时读一本大书》写的就是一个儿童用自己的眼睛看世界的具体情形,特别突出的是身心亲近自然的真切感受,同时还有对于日常人事和生活现象的强烈兴趣。譬如上学路上经过的各种小铺面、小作坊,每天都可以看到的民间手艺,诸如此类。

作者叙述自己逃学、说谎的“顽劣事迹”,本意却不仅仅是要表现一个“顽劣”的性格,而是要描述和说明自己因此而得到的教育。这种教育,不同于旧式私塾的教育,也不同于新式学校制度的教育,这种教育的概念要宽阔得多,也更根本,更有深入骨髓的影响。它是以自然现象和人生现象为一本永远也读不完的大书而进行的不停息的自我教育过程。“尽我到日光下去认识这大千世界微妙的光,稀奇的色,以及万汇百物的动静”,“我的心总得为一种新鲜声音,新鲜颜色,新鲜气味而跳。我得认识本人生活以外的生活。我的智慧应当直接从生活上得来,却不需从一本好书一句好话上学来”。

几乎从一开始,这颗向宽广世界敞开的小小心灵,就被这个没有边界的世界带进了永远不会满足也就永远停不下来的没有边界的探寻过程中,在这个过程中,小小的心灵变得越来越充实,越来越阔大。“我生活中充满了疑问,都得我自己去找寻答解。我要知道的太多,所知道的又太少,有时便有点发愁。就为的是白日里太野,各处去看,各处去听,还各处去嗅闻:死蛇的气味,腐草的气味,屠户身上的气味,烧碗处土窑被雨以后放出的气味,要我说来虽当时无法用言语去形容,要我辨别却十分容易。蝙蝠的声音,一只黄牛当屠户把刀蛌进它喉中时叹息的声音,藏在田塍土穴中大黄喉蛇的鸣声,黑暗中鱼在水面泼剌的微声,全因到耳边时分量不同,我也记得那么清清楚楚。因此回到家里时,夜间我便做出无数希奇古怪的梦。这些梦直到将近二十年后的如今,还常常使我在半夜里无法安眠,既把我带回到那个‘过去’的空虚里去,也把我带往空幻的宇宙里去”,“在我面前的世界已够宽广了,但我似乎就还得一个更宽广的世界。[4]

作者沉浸在童年的记忆里,但他一直不曾忘记他的这部自传要有前后一贯的自觉意识,这样才可以从过往的经验中解释现在的自己,解释自己的形成和确立。所以他常常会从对记忆绘声绘色的描述中“跳开”,说,“二十年后我‘不安于当前事务,却倾心于现世光色,对于一切成例与观念皆十分怀疑,却常常为人生远景而凝眸’,这分性格的形成,便应当溯源于小时在私塾中的逃学习惯”。或者说,“我感情流动而不凝固,一派清波给予我的影响实在不小。我幼小时较美丽的生活,大部分都与水不能分离。我的学校可以说是在水边的。我认识美,学会思索,水对我有极大的关系”[5]关于水,作者后来专门写过《我的写作与水的关系》等文章。

看杀人

《我读一本小书同时读一本大书》写到看尸体,上学绕路到牢狱旁,“若从杀人处走过,昨天杀的人还不收尸,一定已被野狗把尸首咋碎或拖到小溪中去了,就走过去看看那个糜碎了的尸体,或拾起一块小小石头,在那个污秽的头颅上敲一下,或用一木棍去戳戳,看看会动不动。若还有野狗在那里争夺,就预先拾了许多石头放在书篮里,随手一一向野狗抛掷,不再过去,只远远的看看,就走开了[6]

叙述得这样“若无其事”,读者却会心惊。

但更惊心动魄的不久就来了。接下来的一篇《辛亥革命的一课》,对于这个小孩子来说,是看了一个月的杀人。“革命”失败的早晨,“我就在道尹衙门口平地上看到了一大堆肮脏血污人头,还有衙门口鹿角上,辕门上,也无处不是人头。……云梯木棍上也悬挂许多人头,看到这些东西我实在希奇,我不明白为什么要杀那么多人。我不明白这些人因什么事就被把头割下。我随后又发现了那一串耳朵,那么一串东西,一生再也不容易见到过的古怪东西!叔父问我:‘小东西,你怕不怕?’我回答得极好,我说‘不怕。’”

这还只是开始。城防军分头派兵下乡捉人,“捉来的人只问问一句两句话,就牵出城外去砍掉”。“当初每天必杀一百左右,每次杀五十个人时,行刑兵士还只是二十,看热闹的也不过三十左右。有时衣也不剥,绳子也不捆缚。就那么跟着赶去的。”被杀的、杀人的、看热闹的,这三者之间的数字对比不能不说是奇观。被杀的差不多全是苗乡的无辜农民,杀到后来,杀人的一方似乎有点不忍了,就想了个决定杀还是不杀的办法:“委托了本地人民所敬信的天王,把犯人牵到天王庙大殿前,在神前掷竹筊,一仰一覆的顺筊,开释,双仰的阳筊,开释,双覆的阴筊,杀头。生死取决于一掷,应死的自己向左走去,该活的自己向右走去。一个人在一分赌博上既占去便宜三分之二,因此应死的谁也不说话,就低下头走去。”

“我”呢?“一有机会就常常到城头上去看对河杀头,每当人已杀过赶不及看那一砍时,便与其他小孩比赛眼力,一二三四屈指计数那一片死尸的数目,或者又跟随了犯人,到天王庙看他们掷筊。看那些乡下人,如何闭了眼睛把手中一付竹筊用力掷去,有些人到已应当开释时还不敢睁开眼睛。又看着些虽应死去还想念到家中小孩与小牛猪羊的,那分颓丧那分对神埋怨的神情,真使我永远忘不了。”

“我刚好知道‘人生’时,我知道的原来就是这些事情。”[7]

以后,当作者十六七岁,在部队里当小兵期间,看杀人的经验就一次又一次地重复。这部自传后半部分的《清乡所见》《怀化镇》,对杀人多有叙述和描写。另外他的作品《我的教育》《黔小景》《黄昏》《新与旧》等,都涉及砍头杀人情景。在现代中国文学史上,还没有哪个作家这么多次地写到这么大规模的砍头式杀人,也没有哪个作家能控制得这么“不动声色”地写看杀人。

鲁迅在《〈呐喊〉自序》中讲了幻灯片事件,那是在日本仙台医学专门学校,“有一回,我竟在画片上忽然会见我久违的许多中国人了,一个绑在中间,许多站在左右,一样是强壮的体格,而显出麻木的神情。据解说,则绑着的是替俄国做了军事上的侦探,正要被日军砍下头颅来示众,而围着的便是来鉴赏这示众的盛举的人们[8]。这个留学生深受刺激,弃医从文,现代中国文学因此而有了鲁迅及其作品。《药》里拿来治病的蘸了烈士鲜血的馒头,《铸剑》里自愿割下和被割下的三颗头颅在沸水中的啮咬追逐的大战,以及杂文里一而再、再而三论及的“神往”或“满足”于杀人场面的“看客”,这些,是谈论鲁迅作品时经常会说到的话题。

王德威有一篇文章叫《从“头”谈起——鲁迅、沈从文与砍头》,讨论两人不同的砍头故事所代表的现代中国写实文学的不同路线[9]。鲁迅对杀人示众场面所“象征”的意义耿耿于怀,他最痛感和激愤的就是国民的愚弱和麻木,如此就只能做毫无意义的示众的材料而被杀和“鉴赏”这杀戮盛举的“看客”。这是鲁迅“国民性”批判中尤为用力和集中的方面,他的尖利和深刻也使“看客”成为现代中国文学和思想中能够不断引起“众议”的“经典形象”和“经典问题”。

如果按照鲁迅的说法,沈从文俨然也是一个“看客”。《怀化镇》里说,“我们部队到那地方除了杀人似乎无事可作。我们兵士除了看杀人,似乎也是没有什么可作的”。“由于过分寂寞,杀人虽不是一种雅观的游戏,本部队官佐中赶到行刑地去鉴赏这种事情的实在很不乏人。”而且,看过之后,“总有许久时间谈到这个被杀的人有趣味地方,或又辗转说到关于其他时节种种杀戮故事”。鲁迅大概是没有亲眼看过杀人的,他看的是幻灯片和报纸上万人争看杀头的新闻,通过“媒介”得来的“信息”,已经令他反应激烈;沈从文是亲眼看的,而且看得那么多,反倒是“平静”的。他不仅看得多,而且常见匪夷所思的情景,譬如说,“白日里出到街市尽头处去玩时,常常还可以看见一幅动人的图画,前面几个兵士,中间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孩子,挑了两个人头,这人头便常常是这小孩子的父亲或叔伯,后面又是几个兵,或押解一两个双手反缚的人,或押解一担衣箱,一匹耕牛。这一行人众自然是应当到我们总部去的,一见到时我们便跟了去[10]。

鲁迅和沈从文反应的不同,除了经历、性格、志趣、思想等等方面的个人原因外,是不是还跟看的“方式”有关:通过“媒介”来看,比起在现场的亲眼看,更容易引向情景的“象征”意义,而且往往到头来“象征”的意义比引起“象征”的情景更为重要;在现场的亲眼看,由于其真切性,集中注意的就是现场发生的情景本身。当然,即使是现场的看,也并非不能产生任何一点由情景而起的“引申”,只是任何的“引申”都是附属性的。

回到鲁迅和沈从文的不同,简单点说,鲁迅通过“象征”性事件看到的是令他忧愤的“国民性”及其现状,而沈从文直接看到的就是杀人。

还有一点,就是鲁迅和沈从文在与生活世界发生关系的时候,他们的对待方式是非常不同的:鲁迅是能够而且善于从平常中看出不平常的极端敏感的天才,而沈从文是把不平常也当作平常来接受的那么一个人;鲁迅是质疑性的,沈从文是容纳性的。在沈从文看来,生活世界的真实就是这样,而鲁迅则要问:这样就对么?“从来如此,便对么?”沈从文当然也不因为生活世界如此便对,但他在质疑对错之前,先接受生活世界本身的“教育”。沈从文也写过发生在北平的杀人和看杀人,但他的叙述确实没有鲁迅那样激烈。他从湘西到北平后,目睹过鲁迅笔下的情景,不过在他的回忆文字里,却是强调它的平常,它的“司空见惯”:“这个文明古都,并且经常还可见到一小队武装人马小跑通过,末后一辆平板大车上,坐了个面目肮脏的赤膊壮汉,作成京戏中上法场的情形,或痴痴呆呆一言不发,或嘶声嚷叫‘砍了头不过碗大一块疤’,‘二十年又是一条好汉’,更自得其乐是‘小孙子,大闺女,来为老子送丧’!恰正是在全国任何一省都是每天发生的悲剧,同样是人人司空见惯的事情,除了少数有闲好事的人,或在街头闲荡的小孩子,跟着车后追去,大多数人都带着一种麻木神情,等待车一过身,就又依旧做他应做的事![11]

前面谈到沈从文叙述看杀人表现得“若无其事”“不动声色”“平静”,用这些词的时候都加了引号,因为其中还有需要仔细辨析的问题。作者在事情发生的当时的反应和很多年后作者回忆时的反应,以及作者把这些过往经验写出来给别人看,意识到同时也要给别人看自己的什么样的反应,这之间,是有着微妙差别的。我们从作品里读到的,当然是作者叙述的结果,或者说是作者设计、驾驭、控制叙述的结果。

作者这样叙述,是表明他的冷漠和麻木吗?如果看杀人只是看杀人而没有对自己的实实在在的影响,真正的无动于衷,那么,作者就是一个鲁迅所说意义上的“看客”;与给人的表面印象恰恰相反,作者想表达的却是,看杀人深刻地“教育”了自己,成为建构自己的人事现象中重要的因素;而有这样的因素参与建构的自己这么一个人,当然与没有此类因素参与建构的、没有受过同样“教育”的别的人,有着重要的、无法泯灭的区别。所以,他在叙述怀化镇的生活时说了这么一段话:“我在那地方约一年零四个月,大致眼看杀过七百人。一切人在什么情形下被拷打,在什么状态下被把头砍下,我皆懂透了。又看到许多所谓人类做出的蠢事,简直无从说起。这一份经验在我心上有了一个分量,使我活下来永远不能同城市中人爱憎感觉一致了。从那里以及其他一些地方,我看了些平常人不看过的蠢事,听了些平常人不听过的喊声,且嗅了些平常人不嗅过的气味;使我对于城市中人在狭窄庸懦的生活里产生的作人善恶观念,不能引起多少兴味,一到城市中来生活,弄得忧郁强悍不像一个‘人’的感情了。”[12]

无量快乐

沈从文高小毕业后,家境衰败,为谋出路,当兵离家。

鲁迅一八九八年离开绍兴,入南京江南水师学堂时十七岁,比一九一七年离开凤凰时的沈从文大两岁,对于生活上的这一变化,鲁迅后来写下了一段有名的话:“有谁从小康人家而坠入困顿的么,我以为在这途路中,大概可以看见世人的真面目;我要到N地进K学堂去了,仿佛是想走异路,逃异地,去寻求别样的人们。我的母亲没有法,办了八元的川资,说是由我的自便;然而伊哭了,这正是情理中的事,因为那时读书应试是正路,所谓学洋务,社会上便以为是一种走投无路的人,只得将灵魂卖给鬼子,要加倍的奚落而且排斥的,而况伊又看不见自己的儿子了[13]

沈从文写离家,情绪、心境十分不同。当母亲和人谈及让儿子去当兵的事情时,他正好泡在河水里,第二天就背了个小包袱上路了。“离开了家中的亲人,向什么地方去,到那地方去又做些什么,将来便有些什么希望,我一点儿也不知道。我还只是十四岁稍多点一个孩子,这分年龄似乎还不许可我注意到与家中人分离的痛苦。我又那么欢喜看一切新奇东西,听一切新奇声响,且那么渴慕自由,所以初初离开本乡时,深觉得无量快乐[14]一个即将展开的新世界和对宽阔自由生活的憧憬,唤起的会是一个少年的“无量快乐”!

其实,一个小兵动荡不安的军中生活充满了艰难和辛酸,但对那颗不知餍足地渴求新鲜养分来滋育和扩充的心灵来说,他的注意力多被自然与人事的现象及其体会占去了。“各种生活营养到我这个魂灵,使它触着任何一方面时皆若有一闪光焰。”“凭一种无挂无碍到处为生的感情,接近了自然的秘密。我爬上一个山,傍近一条河,躺到那无人处去默想,漫无涯縵去作梦,所接近的世界,似乎皆更是一个结实的世界。”[15]“那地方既有小河,我当然也欢喜到那河边去,独自坐在河岸高崖上,看船只上滩。那些船夫背了纤绳,身体贴在河滩石头上,那点颜色,那种声音,那派神气,总使我心跳。那光景实在美丽动人,永远使人同时得到快乐和忧愁。当那些船夫把船拉上滩后,各人伏身到河边去喝一口长流水,站起来再坐到一块石头上,把手拭去肩背各处的汗水时,照例总很厉害的感动我。”这些经验、体会、感动,不会浪费,一点一滴都融进了一个成长着的生命里面,就连换防路上过了些用木头编成的渡筏,“那些渡筏的印象,十年后还在我的记忆里,极其鲜明占据了一个位置”。《从文自传》校改的时候,沈从文特意在说到茶峒的渡筏后加了一句:“《边城》即由此写成[16]

有意思的是,同一段经历,在后来的不同时期、不同情境中回想起来,感受会很不一样,或者说,感受的侧重点很不一样。在一九八〇年的自传《附记》里,沈从文就说,读这部自传,“部分读者可能但觉得‘别具一格,离奇有趣’。只有少数相知亲友,才能体会到近于出入地狱的沉重和辛酸”。又说自己在湘西的经历是“二十年噩梦般的恐怖黑暗生活”[17]。而在一九四九年写的《一个人的自白》里,沈从文写了一段与鲁迅的感慨可说是同出一辙的话:“有谁在旧军阀时代,未成年时由衰落过的旧家庭,转入到一个陌生杂牌部队,作过五年以上的小护兵司书的没有?若你们中有那么一个人,会说得出生活起始,将包含多少酸辛。这也是人生?就是人生。我就充分经验过这种人生。这里头包含了一片无从提及的痛苦现实。你们女人中有作过小丫头童养媳的没有?作过口口小商店的学徒,必须侍候许多人烟茶,并将一切小过失推置于她身上承担的职务没有?若有那么一个人,也会说得出相似不同痛苦生活经验。”但他接下去说,“否定因之在我生命中生长。我的生命并没有对困辱屈服。我总要想方法抵抗,不受这个传统力量和环境征服或压倒。‘旧家世’固然容易使一个纨绔子堕落,却帮助了我个人在困难绝望中挣扎。一面随环境流转,一面从学习上找新机会[18]。

重要的是有了这个“否定”,把困苦屈辱逆转成生命中正面、积极、肯定的力量和追求。

对于人类智慧光辉的领会

建构生命的另一种东西在成长的过程中不断变换着形式出现,而且日益显示其重要性和沉潜的影响力,这种东西,沈从文把它和人事生活、自然现象这两类并列,称为人类智慧的光辉。

沈从文在军中作司书,碰到司令部姓文的秘书官晒书,“我看到他有两本厚厚的书,字那么细小,书却那么厚实,我竟吓了一跳”。文秘书说这是宝贝,天下什么都写在上面,“这样说来更使我敬畏了。我用手摸摸那书面,恰恰看到书脊上两个金字,我说:‘《辞源》,《辞源》。’”文秘书不仅让他知道了有《辞源》这样的书,还诱发几个人合订了一份《申报》。不被允许翻看《辞源》那宝书的时候,他就看《秋水轩尺牍》和《西游记》,或者练字,描画戏台前的浮雕[19]

有一段时间,他因为所在部队全军覆没被遣散,到芷江投亲,舅父黄巨川同姨父熊捷三每天作诗,他替他们抄诗,开始学写小楷字。不久就自己做点半通不通的五律七律,恰巧又自以为爱上了一个女孩子而且为那女孩子所爱,就无日无夜作情诗,结果是被骗去很多钱。在这个时期,接触到外国文学,那是姨父家中的两大箱商务印行的《说部丛书》,“这些书便轮流作了我最好的朋友。我记得迭更司的《冰雪姻缘》《滑稽外史》《贼史》这三部书,反复约占去了我两个月的时间。我欢喜这种书,因为它告给我的正是我所要明白的。它不如别的书说道理,它只记下一些现象。即或它说的还是一种很陈腐的道理,但它却有本领把道理包含在现象中。我就是个不想明白道理却永远为现象所倾心的人[20]。

接着又去当兵。有谁能够想象,这个小兵的包袱里,有一本值六块钱的《云麾碑》,值五块钱的《圣教序》,值两块钱的《兰亭序》,值五块钱的《虞世南夫子庙堂碑》,还有一部《李义山诗集》。“这份产业现在说来,依然是很动人的[21]

后来,他在?军统领官陈渠珍身边做书记约半年,日常的事务中有一件是保管整理大量的古书、字画、碑帖、文物,“这份生活实在是我一个转机,使我对于全个历史各时代各方面的光辉,得了一个从容机会去认识,去接近”。“无事可作时,把那些旧画一轴一轴的取出,挂到壁间独自来鉴赏,或翻开《西清古鉴》《薛氏彝器钟鼎款识》这一类书,努力去从文字与形体上认识房中铜器的名称和价值。再去乱翻那些书籍,一部书若不知道作者是什么时代的人时,便去翻《四库提要》。这就是说我从这方面对于这个民族在一段长长的年份中,用一片颜色,一把线,一块青铜或一堆泥土,以及一组文字,加上自己生命作成的种种艺术,皆得了一个初步普遍的认识。由于这点初步知识,使一个以鉴赏人类生活与自然现象为生的乡下人,进而对于人类智慧光辉的领会,发生了极宽泛而深切的兴味。”

对于人类智慧光辉的领会,使人的性格发生了一些改变,特别是内部精神生活有了剧烈的变动,一个具体的表现是,“觉得异常寂寞”。“我需要几个朋友,那些老朋友却不能同我谈话。我要的是个听我陈述一分酝酿在心中十分混乱的感情。我要的是对于这种感情的启发与疏解,熟人中可没有这种人。”可是不久姨父聂仁德来了,他就去听这个姨父谈“宋元哲学”,谈“大乘”,谈“因明”,谈“进化论”。“但这么一来,我的幻想更宽,寂寞也就更大了。”“我总仿佛不知道应怎么办就更适当一点。我总觉得有一个目的,一件事业,让我去做,这事情是合于我的个性,且合于我的生活的,但我不明白这是什么事业,又不知用什么方法即可得来。[22]

就在这个时候,一个转机来了。沈从文调进陈渠珍办的报馆做校对,从长沙来了个受“五四”运动影响的印刷工人,带来好些新书新杂志,沈从文很快就对新书“投了降”,“不再看《花间集》,不再写《曹娥碑》,却喜欢看《新潮》《改造》了”。“为了读过些新书,知识同权力相比,我愿意得到智慧,放下权力。我明白人活到社会里应当有许多事情可作,应当为现在的别人去设想,为未来的人类去设想,为自己一点点理想受苦,不能随便马虎过日子,不能委屈过日子了。”

他痴呆想了整四天,做出一个决定,到北京去。没过多久,他就在北京西河沿一家小客店的旅客薄上,写下——“沈从文年二十岁学生湖南凤凰县人”,“便开始进到一个使我永远无从毕业的学校,来学那课永远学不尽的人生了[23]。

由上面简单的叙述,我们来简单分析一下沈从文离开湘西时已经初步形成的知识文化结构。如果用大的知识文化概念,当然应当包括他从人生和自然中直接得来的东西,这是他个人生命经验中异常丰富而独特的东西,也是他自己强调了一生的东西;如果用小的概念,也就是通常用的概念,那也可以说,沈从文领受的人类智慧的光辉是非凡的,这其中,有中国古代的历史和艺术,他把在陈渠珍身边作书记的军部称为“学历史的地方”;当然有中国古代文学,也有意外碰到的西洋“说部”;还有刚刚开始接触便产生实际影响的“新文化”。无论如何,对这个高小毕业的军中小兵,绝不可以用学历来衡量他的知识文化。

这样我们也就可以明白,当沈从文刚刚开始写作的时候,连标点符号也不会用,又不懂白话文法,这虽然是事实,是他自己说的事实,但这事实却不表明他没有“文化”,只是表明他没有掌握新式标点、白话文法等新兴的文化形式和规则而已。我们热衷于传奇,直到今天仍然不时见到沈从文以小学文化而成为大作家、足见他创作上的天才等说法,《从文自传》却早就写出了一个小兵对人类历史文化知识的孜孜以求和悉心领会。

当二十一岁的军中书记从中国古代文物和艺术品中感受人类智慧的光辉时,当三十岁的小说家的自传写到“学历史的地方”来回忆这段经历时,他一定没有想到,他的后半生,是历史博物馆的馆员,一个文物工作者,最终取得辉煌成就的物质文化史专家和学者。当沈从文的传奇讲到这一节,其实应该想到生命的奇妙,想到生命远因的埋藏和延续,想到《从文自传》为未来的历史埋下的伏笔。

自传面向将来

写自传是回忆过去,是为了重温和整理以往的经验和历程而投诸写作行为。一般而言,这样的写作行为是面向过去的。

但是,我们一开始就提出,沈从文三十岁的时候就写自传,他个人内在的动因是什么?当这部自传结束的时候,我们发现,传主的形象已经确立起来,他经历的一切构成了一个独立、独特的自我;可是这个自我还没有施展,他将有什么样的作为还要留待后来。

也许可以说,正是借助自传的写作,沈从文从过去的经验中重新“发现”了使自我区别于他人的特别因素,通过对纷繁经验的重新组织和叙述,这个自我的形成和特质就变得显豁和明朗起来。

《庄子·寓言》讲“有自也而可”,就是说每一个人都有他自己的来源和历史,这个来源和历史造就了他现在的状态。所以一个人要认识自己,必得认识自己的“自”,那就需要沿着自己生命的来路去追索生命的来源和历史,这个沿途追索的过程,也就是重新探求生命来历的过程。这个过程,是有自觉意识的;这个过程的完成,是得其“自”。《从文自传》的写作,也正是沿途追索自己生命的来历。自传的完成,就是对这个自我的确认的完成。过往的经验和历程之所以有意义,之所以要叙述和值得叙述,就是因为要靠这个过程才能把自我确立起来。所以要确立这样一个自我,是为已经可以触摸到的将来而准备的。

基本上可以说,沈从文在三十岁的时候,通过《从文自传》的写作,找到了自己。

在此之前,沈从文写作十年,虽然发表了数量很多的作品,其中也有《柏子》《萧萧》《丈夫》等优秀的短篇小说,但就整体而言,还不能说他已经找到了自己,他自己进行的多种多样的文学实验,也表明他还处在不断探索的阶段。

但《从文自传》的完成,使他达到了另一个境界。找到了自己之后,最能代表自己个人特色的作品就呼之欲出了。果然,《边城》和《湘行散记》接踵而来。巧的是,读者是在同一年份——一九三四年——见到这三部作品,《从文自传》七月出版,《边城》十月出版,《湘行散记》虽然要到一九三六年三月才结集出书,其中篇章的陆续发表,却是从一九三四年开始的。

沈从文的学生汪曾祺说《从文自传》是“一本奇妙的书”,“这是一本文学自传。它告诉我们一个人是怎样成为作家的,一个作家需要具备哪些素质,接受哪些‘教育’”[24]。又说,“沈先生这本书实可称为一本‘美的教育’。我就是从这本薄薄的小书里学到很多东西,比读了几十本文艺理论书还有用[25]。

从文学、从作家成长的角度来看,汪曾祺说得非常好。而且当时沈从文写这本书时自觉的意识里面,一个人是怎么成为作家的,确实可能是中心。可是今天,我们回看沈从文的一生,如果仅仅把这本书的意义局限在文学里面,就可能把这本自传看“小”了。

对于更加漫长的人生来说,自我确立的意义就不仅仅是文学上的了;这个确立的自我,要去应对各种各样的挫折、苦难和挑战,要去经历多重的困惑、痛苦的毁灭和艰难的重生,在生命的终结处,获得圆满。

【附录】

从文自传·附[26]

这个《自传》,写在一九三二年秋间,算来时间快有半个世纪了。当时我正在青岛大学教散文习作。本人学习用笔还不到十年,手中一枝笔,也只能说正逐渐在成熟中,慢慢脱去矜持、浮夸、生硬、做作,日益接近自然。为了补救业务上的弱点,我得格外努力。因此不断变换作品的内容和形式,用不同方法处理文字组织故事,进行不同的试探。当时年龄刚过三十,学习情绪格外旺盛。加之海边气候对我又特别相宜;每天都有机会到附近山上或距离不及一里的大海边去,看看远近云影波光的变化,接受一种对我生命具有重要启发性的教育。因此工作效率之高,也为一生所仅有。前一段十年,基本上在学习用笔。后来留下些短短篇章,若还看得过去,大多数是在青岛这两年半内完成的。并且还影响此后十年的学习和工作。我的作品,下笔看来容易,要自己点头认可却比较困难。因为前后二十年,总是把所写作品当成一个学习过程看待,不大在成败得失上注意。这个《自传》的产生却不同一些。一个朋友准备在上海办个新书店,开玩笑要我来为“打头阵”,约定在一个月内必须完成。这种迫促下出题交卷,对我并不习惯。但当时主观设想,觉得既然是自传,正不妨解除习惯上的一切束缚,试改换一种方法,干脆明朗,就个人记忆到的写下去,既可温习一下个人生命发展过程,也可以让读者明白我是在怎样环境下活过来的一个人。特别在生活陷于完全绝望中,还能充满勇气和信心始终坚持工作,他的动力来源何在。因此仅仅用了三个星期,写成后重看一次,就破例寄过上海交了卷。过不久印成单行本后,却得到些意外好评。部分读者可能但觉得“别具一格,离奇有趣”。只有少数相知亲友,才能体会到近于出入地狱的沉重和辛酸。可是由我说来,不过是还不过关的一本“顽童自传”而已。书中前一部分学生生活占分量过多。虽着重在反对教“子曰”老塾师顽固而无效果教育方法,一般读者可能只会得到些“有趣”印象,不可能感到有什么积极意义。因为到他们读我作品时,时代已不同了,“子曰”早已失去作用,随之而来的却是封建军阀大小割据打来杀去国势陷于十分危急时期。后一部分写离开家庭进入大社会后的见闻和生活遭遇,体力和精神两方面所受灾难性挫折和创伤。个人还是不免受到些有形无形限制束缚,不能毫无顾忌的畅所欲言。当时还以为到再版时,将有机会加以调整补充。事实上一九三三年夏回到北平后,新的工作一接手,环境一变,我的打算全部落了空,不能不放弃了。

时间过了半个世纪,我所经历的一切和我的创作都成了过时陈迹。现在《新文学史料》编辑部忽然建议重发我的《自传》,我是颇有些犹豫的。时代前进了,我这本《自传》还能给青年读者起些什么教育作用,实令人怀疑。但是这本《自传》确实也说明了一点事实。由此可以明白,一个材质平凡的乡下青年,在社会剧烈大动荡下,如何在一个小小天地中度过了二十年噩梦般恐怖黑暗生活。由于“五四”运动余波的影响才有个转机,争取到自己处理自己命运的主动权,完成了向社会学习前一阶段的经历后,并开始进入一个更广大复杂的社会大学,为进行另一阶段的学习作了准备。如今说来,四五十岁生长在大城里的知识分子,已很少有明白我是干什么的人;即部分专业同行,也很难有机会读到我过去的作品。即或偶然见到些劫余残本,对于内中反映的旧社会部分现实,也只会当成“新天方夜谈”或“新聊斋志异”看待。只有少数中的少数,真正打量采用个历史唯物主义严肃认真态度,不带任何成见来研究现代文学史的工作者,对他们或许还有点滴用处。因为借此作为线索,才可望深一层明白我一九二五年“良友”印的《习作选题记》[27]、《边城题记》,一九四七年印的《长河引言》[28]及一九五七年《沈从文小说选题记》中对于写作的意图和理想,以及尊重实践、言简意深的含义。再用来和我作品互相对照,得到的理解,必将比前人认识明确、深刻而具体。因此我同意把它重新发表,并作了些补充、修改和校订。

从文 一九八〇年五月十七日

我所生长的地方

拿起我这枝笔来,想写点我在这地面上二十年所过的日子,所见的人物,所听的声音,所嗅的气味;也就是说我真真实实所受的人生教育,首先提到一个我从那儿生长的边疆僻地小城时,实在不知道怎样来着手就较方便些。我应当照城市中人的口吻来说,这真是一个古怪地方!只由于两百年前满人治理中国土地时,为镇抚与虐杀残余苗族,派遣了一队戍卒屯丁驻扎,方有了城堡与居民。这古怪地方的成立与一切过去,有一部《苗防备览》[29]记载了些官方文件,但那只是一部枯燥无味的官书。我想把我一篇作品[30]里所简单描绘过的那个小城,介绍到这里来。这虽然只是一个轮廓,但那地方一切情景,却浮凸起来,仿佛可用手去摸触。

一个好事人,若从一百年前某种较旧一点的地图上去寻找,当可在黔北,川东,湘西,一处极偏僻的角隅上,发现了一个名为“镇筸”[31]的小点。那里同别的小点一样,事实上应当有一个城市,在那城市中,安顿下三五千人口。不过一切城市的存在,大部分皆在交通,物产,经济活动情形下面,成为那个城市枯荣的因缘,这一个地方,却以另外一个意义无所依附而独立存在。试将那个用粗糙而坚实巨大石头砌成的圆城,作为中心,向四方展开,围绕了这边疆僻地的孤城,约有四千到五千左右的碉堡,五百以上的营汛。碉堡各用大石块堆成,位置在山顶头,随了山岭脉络蜿蜒各处走去,营汛各位置在驿路上,布置得极有秩序。这些东西在一百七十年前,是按照一种精密的计划,各保持相当距离,在周围数百里内,平均分配下来,解决了退守一隅常作蠢动的边苗叛变的。两世纪来满清的暴政,以及因这暴政而引起的反抗,血染赤了每一条官路同每一个碉堡。到如今,一切完事了,碉堡多数业已毁掉了,营汛多数成为民房了,人民已大半同化了。落日黄昏时节,站到那个巍然独在万山环绕的孤城高处,眺望那些远近残毁碉堡,还可依稀想见当时角鼓火炬传警告急的光景。这地方到今日,已因为变成另外一种军事重心,一切皆用一种迅速的姿势,在改变,在进步,同时这种进步,也就正消灭到过去一切。

凡有机会追随了屈原溯江而行那条长年澄清的沅水,向上游去的旅客和商人,若打量由陆路入黔入川,不经古夜郎国,不经永顺龙山,都应当明白“镇□”是个可以安顿他的行李最可靠也最舒服的地方。那里土匪的名称不习惯于一般人的耳朵。兵卒纯善如平民,与人无侮无扰。农民勇敢而安分,且莫不敬神守法。商人各负担了花纱同货物,洒脱单独向深山中村庄走去,与平民作有无交易,谋取什一之利。地方统治者分数种:最上为天神,其次为官,又其次才为村长同执行巫术的神的侍奉者。人人洁身信神,守法爱官。每家俱有兵役,可按月各自到营上领取一点银子,一份米糠,且可从官家领取二百年前被政府所没收的公田耕耨播种。城中人每年各按照家中有无,到天王庙去杀猪,宰羊,磔狗,献鸡,献鱼,求神保佑五谷的繁殖,六畜的兴旺,儿女的长成,以及作疾病婚丧的禳解。人人皆很高兴担负官府所分派的捐款,又自动的捐钱与庙祝或单独执行巫术者。一切事保持一种淳朴习惯,遵从古礼;春秋二季农事起始与结束时,照例有年老人向各处人家敛钱,给社稷神唱木傀儡戏。旱□祈雨,便有小孩子共同抬了活狗,带上柳条,或扎成草龙,各处走去。春天常有春官,穿黄衣各处念农事歌词。岁暮年末居民便装饰红衣傩神于家中正屋,捶大鼓如雷鸣,苗巫穿鲜红如血衣服,吹镂银牛角,拿铜刀,踊跃歌舞娱神。城中的住民,多当时派遣移来的戍卒屯丁,此外则有江西人在此卖布,福建人在此卖烟,广东人在此卖药。地方由少数读书人与多数军官,在政治上与婚姻上两面的结合,产生一个上层阶级,这阶级一方面用一种保守稳健的政策,长时期管理政治,一方面支配了大部分属于私有的土地;而这阶级的来源,却又仍然出于当年的戍卒屯丁。地方城外山坡上产桐树杉树,矿坑中有朱砂水银,松林里生菌子,山洞中多硝。城乡全不缺少勇敢忠诚适于理想的兵士,与温柔耐劳适于家庭的妇人。在军校阶级厨房中,出异常可口的菜饭,在伐树砍柴人口中,出热情优美的歌声。

地方东南四十里接近大河,一道河流肥沃了平衍的两岸,多米,多橘柚。西北二十里后,即已渐入高原,近抵苗乡,万山重叠,大小重叠的山中,大杉树以长年深绿逼人的颜色,蔓延各处。一道小河从高山绝涧中流出,汇集了万山细流,沿了两岸有杉树林的河沟奔驶而过,农民各就河边编缚竹子作成水车,引河中流水,灌溉高处的山田。河水长年清澈,其中多鳜鱼,鲫鱼,鲤鱼,大的比人脚板还大。河岸上那些人家里,常常可以见到白脸长身见人善作媚笑的女子。小河水流环绕“镇□”北城下驶,到一百七十里后方汇入辰河,直抵洞庭。

这地方又名凤凰厅,到民国后便改成了县治,名凤凰县。辛亥革命后,湘西镇守使与辰沅道皆驻节在此地。地方居民不过五六千,驻防各处的正规兵士却有七千。由于环境的不同,直到现在其地绿营兵役制度尚保存不废,为中国绿营军制唯一残留之物。

我就生长到这样一个小城里,将近十五岁时方离开。出门两年半回过那小城一次以后,直到现在为止,那城门我还不再进去过。但那地方我是熟习的。现在还有许多人生活在那个城市里,我却常常生活在那个小城过去给我的印象里。

我读一本小书同时又读一本大书

我能正确记忆到我小时的一切,大约在两岁左右。我从小到四岁左右,始终健全肥壮如一只小豚。四岁时母亲一面告给我认方字,外祖母一面便给我糖吃,到认完六百生字时,腹中生了蛔虫,弄得黄瘦异常,只得每天用草药蒸鸡肝当饭。那时节我即已跟随了两个姊姊,到一个女先生处上学。那人既是我的亲戚,我年龄又那么小,过那边去念书,坐在书桌边读书的时节较少,坐在她膝上玩的时间或者较多。

到六岁时我的弟弟方两岁,两人同时出了疹子,时正六月,日夜皆在吓人高热中受苦,又不能躺下睡觉,一躺下就咳嗽发喘,又不要人抱,抱时全身难受,我还记得我同我那弟弟两人当时皆用竹簟卷好,同春卷一样,竖立在屋中阴凉处。家中人当时业已为我们预备了两具小小棺木;搁在院中廊下,但十分幸运,两人到后居然全好了。我的弟弟病后雇请了一个壮实高大的苗妇人照料,照料得法,他便壮大异常。我因此一病,却完全改了样子,从此不再与肥胖为缘了。

六岁时我已单独上了私塾。如一般风气,凡是私塾中给予小孩子的虐待,我照样也得到了一分。但初上学时我因为在家中业已认字不少,记忆力从小又似乎特别好,故比较其余小孩,可谓十分幸福。第二年后换了一个私塾,在这私塾中我跟从了几个较大的学生,学会了顽劣孩子抵抗顽固塾师的方法,逃避那些书本去同一切自然相亲近。这一年的生活形成了我一生性格与感情的基础。我间或逃学,且一再说谎,掩饰我逃学应受的处罚。我的爸爸因这件事十分愤怒,有一次竟说若再逃学说谎,便当实行砍去我一个手指。我仍然不为这话所恐吓,机会一来时总不把逃学的机会轻轻放过。当我学会了用自己眼睛看世界一切,到一切生活中去生活时,学校对于我便已毫无兴味可言了。

我爸爸平时本极爱我,我曾经有一时还作过我那一家的中心人物。稍稍害点病时,一家人便光着眼睛不即睡眠,在床边服侍我,当我要谁抱时谁就伸出手来。家中那时经济情形很好,我在物质方面所享受到的,比起一般亲戚小孩似乎皆好得多。我的爸爸既一面只作将军的好梦,一面对于我却怀了更大的希望。他仿佛早就看出我不是个军人,不希望我作将军,却告给我祖父的许多勇敢光荣的故事,以及他庚子年间所得的一分经验。他以为我不拘作什么事,总之应比作个将军高些。第一个赞美我明慧的就是我的爸爸。可是当他发现了我成天从塾中逃出到太阳底下同一群小流氓游荡,任何方法都不能拘束这颗小小的心,且不能禁止我狡猾的说谎时,我的行为实在伤了这个军人的心。同时那小我四岁的弟弟,因为看护他的苗妇人照料十分得法,身体养育得强壮异常,年龄虽小,便显得气派宏大,凝静结实,且极自尊自爱,故家中人对我感到失望时,对他便异常关切起来。这小孩子到后来也并不辜负家中人的期望,二十二岁时便作了步兵上校。至于我那个爸爸,却在蒙古,东北,西藏,各处军队中混过,民国二十年时还只是一个上校,把将军希望留在弟弟身上,在家乡从一种极轻微的疾病中便瞑目了。

我有了外面的自由,对于家中的爱护反觉处处受了牵制,因此家中人疏忽了我的生活时,反而似乎使我方便了一些。领导我逃出学塾,尽我到日光下去认识这大千世界微妙的光,稀奇的色,以及万汇百物的动静,这人是我一个张姓表哥。他开始带我到他家中橘柚园中去玩,到各处山上去玩,到各种野孩子堆里去玩,到水边去玩。他教我说谎,用一种谎话对付家中,又用另一种谎话对付学塾,引诱我跟他各处跑去。即或不逃学,学塾为了担心学童下河洗澡,每度中午散学时,照例必在每人手心中用朱笔写一大字,我们尚依然能够一手高举,把身体泡到河水中玩个半天,这方法也亏那表哥想出的。我感情流动而不凝固,一派清波给予我的影响实在不小。我幼小时较美丽的生活,大部分都与水不能分离。我的学校可以说是在水边的。我认识美,学会思索,水对我有极大的关系。我最初与水接近,便是那荒唐表哥领带的。

现在说来,我在作孩子的时代,原本也不是个全不知自重的小孩子。我并不愚蠢。当时在一班表兄弟中和弟兄中,似乎只有我那个哥哥比我聪明,我却比其他一切孩子解事。但自从那表哥教会我逃学后,我便成为毫不自重的人了。在各样教训各样方法管束下,我不欢喜读书的性情,从塾师方面,从家庭方面,从亲戚方面,莫不对于我感觉得无多希望。我的长处到那时只是种种的说谎。我非从学塾逃到外面空气下不可,逃学过后又得逃避处罚,我最先所学,同时拿来致用的,也就是根据各种经验来制作各种谎话。我的心总得为一种新鲜声音,新鲜颜色,新鲜气味而跳。我得认识本人生活以外的生活。我的智慧应当从直接生活上得来,却不需从一本好书一句好话上学来。似乎就只这样一个原因,我在学塾中,逃学纪录点数,在当时便比任何一人都高。

离开私塾转入新式小学时,我学的总是学校以外的,到我出外自食其力时,我又不曾在我职务上学好过什么。二十年后我“不安于当前事务,却倾心于现世光色,对于一切成例与观念皆十分怀疑,却常常为人生远景而凝眸”,这分性格的形成,便应当溯源于小时在私塾中的逃学习惯。

自从逃学成为习惯后,我除了想方设法逃学,什么也不再关心。

有时天气坏一点,不便出城上山里去玩,逃了学没有什么去处,我就一个人走到城外庙里去,那些庙里总常常有人在殿前廊下绞绳子,织竹簟,做香,我就看他们做事。有人下棋,我看下棋。有人打拳,我看打拳。甚至于相骂,我也看着,看他们如何骂来骂去,如何结果。因为自己既逃学,走到的地方必不能有熟人,所到的必是较远的庙里。到了那里,既无一个熟人,因此什么事皆只好用耳朵去听,眼睛去看,直到看无可看听无可听时,我便应当设计打量我怎么回家去的方法了。

来去学校我得拿一个书篮。逃学时还把书篮挂到手肘上,这就未免太蠢了一点。凡这么办的可以说是不聪明的孩子。许多这种小孩子,因为逃学到各处去,人家一见就认得出,上年纪一点的人见到时就会说:逃学的人,你赶快跑回家挨打去,不要在这里玩。若无书篮可不必受这种教训。因此我们就想出了一个方法,把书篮寄存到一个土地庙里去,那地方无一个人看管,但谁也用不着担心他的书篮。小孩子对于土地神全不缺少必需的敬畏,都信托这木偶,把书篮好好的藏到神座龛子里去,常常同时有五个或八个,到时却各人把各人的拿走,谁也不会乱动旁人的东西。我把书篮放到那地方去,次数是不能记忆了的,照我想来,搁的最多的必定是我。

逃学失败被家中学校任何一方面发觉时,两方面总得各挨一顿打,在学校得自己把板凳搬到孔夫子牌位前,伏在上面受笞。处罚过后还要对孔夫子牌位作一揖,表示忏悔。有时又常常罚跪至一根香时间。我一面被处罚跪在房中的一隅,一面便记着各种事情,想象恰如生了一对翅膀,凭经验飞到各样动人事物上去。按照天气寒暖,想到河中的鳜鱼被钓起离水以后拨剌的情形,想到天上飞满风筝的情形,想到空山中歌呼的黄鹂,想到树木上累累的果实。由于最容易神往到种种屋外东西上去,反而常把处罚的痛苦忘掉,处罚的时间忘掉,直到被唤起以后为止,我就从不曾在被处罚中感觉过小小冤屈。那不是冤屈。我应感谢那种处罚,使我无法同自然接近时,给我一个练习想象的机会。

家中对这件事自然照例不大明白情形,以为只是教师方面太宽的过失,因此又为我换一个教师。我当然不能在这些变动上有什么异议。现在说来我倒又得感谢我的家中,因为先前那个学校比较近些,虽常常绕道上学,终不是个办法,且因绕道过远,把时间耽误太久时,无可托词。现在的学校可真很远很远了,不必包绕偏街,我便应当经过许多有趣味的地方了。从我家中到那个新的学塾里去时,路上我可看到针铺门前永远必有一个老人戴了极大的眼镜,低下头来在那里磨针。又可看到一个伞铺,大门敞开,作伞时十几个学徒一起工作,尽人欣赏。又有皮靴店,大胖子皮匠天热时总腆出一个大而黑的肚皮,(上面有一撮毛!)用夹板上鞋。又有剃头铺,任何时节总有人手托一个小小木盘,呆呆的在那里尽剃头师傅刮头。又可看到一家染坊,有强壮多力的苗人,踹在凹形石碾上面,站得高高的,偏左偏右的摇荡。又有三家苗人打豆腐的作坊,小腰白齿头包花帕的苗妇人,时时刻刻口上都轻声唱歌,一面引逗缚在身背后包单里的小苗人,一面用放光的铜勺舀取豆浆。我还必需经过一个豆粉作坊,远远的就可听到骡子推磨隆隆的声音,屋顶棚架上晾满白粉条。我还得经过一些屠户肉案桌,可看到那些新鲜猪肉砍碎时尚在跳动不止。我还得经过一家扎冥器出租花轿的铺子,有白面无常鬼,蓝面魔鬼,鱼龙,轿子,金童玉女,每天且可以从他那里看出有多少人接亲,有多少冥器,那些定做的作品又成就了多少,换了些什么式样,并且还常常停顿一两分钟,看他们贴金,傅粉,涂色。

我就欢喜看那些东西,一面看一面明白了许多事情。

每天上学时,照例手肘上挂了那个竹篮,里面放两本破书,在家中虽不敢不穿鞋,可是一出了大门,即刻就把鞋脱下拿到手上,赤脚向学校走去。不管如何,时间照例是有多余的,因此我总得绕一节路玩玩。若从西城走去,在那边就可看到牢狱,大清早若干人从那方面带了脚镣从牢中出来,派过衙门去挖土。若从杀人处走过,昨天杀的人还不收尸,一定已被野狗把尸首咋碎或拖到小溪中去了,就走过去看看那个糜碎了的尸体,或拾起一块小小石头,在那个污秽的头颅上敲打一下,或用一木棍去戳戳,看看会动不动。若还有野狗在那里争夺,就预先拾了许多石头放在书篮里,随手一一向野狗抛掷,不再过去,只远远的看看,就走开了。

既然到了溪边,有时候溪中涨了小小的水,就把□管高卷,书篮顶在头上,一只手扶书篮一只手照料裤子,在沿了城根流去的溪水中走去,直到水深齐膝处为止。学校在北门,我出的是西门,又进南门,再绕从城里大街一直走去。在南门河滩方面我还可以看一阵杀牛,机会好时恰好正看到那老实可怜畜牲放倒的情形。因为每天可以看一点点,杀牛的手续同牛内脏的位置不久也就被我完全弄清楚了。再过去一点就是边街,有织簟子的铺子,每天任何时节皆有几个老人坐在门前用厚背的钢刀破篾,有两个小孩子蹲在地上织簟子。(这种事情在学校门边也有,我对于这一行手艺,所明白的种种,现在说来似乎比写字还在行。)又有铁匠铺,制铁炉同风箱皆占据屋中,大门永远敞开着,时间即或再早一些,也可以看到一个小孩子两只手拉着风箱横柄,把整个身子的分量前倾后倒,风箱于是就连续发出一种吼声,火炉上便放出一股臭烟同红光。待到把赤红的热铁拉出搁放到铁砧上时,这个小东西,赶忙舞动细柄铁锤,把铁锤从身背后扬起,在身面前落下,火花四溅的一下一下打着。有时打的是一把刀,有时打的是一件农具。有时看到的又是用一把凿子在未淬水的刀上起去铁皮,有时又是把一条薄薄的钢片嵌进熟铁里去。日子一多,关于任何一件机器的制造秩序我也不会弄错了。边街又有小饭铺,门前有个大竹筒,插满了用竹子削成的筷子,有干鱼同酸菜,用钵头装满放在门前柜台上,引诱主顾上门,意思好像是说:“吃我,随便吃我,好吃!”每次我总仔细看看,真所谓过屠门而大嚼。

我最欢喜天上落雨,一落了小雨,若脚下穿的是布鞋,即或天气正当十冬腊月,我也可以用恐怕湿却鞋袜为辞,有理由即刻脱下鞋袜赤脚在街上走路。但最使人开心事,还是落过大雨以后,街上许多地方已被水所浸没,许多地方阴沟中涌出水来,在这些地方照例常常有人不能过身,我却赤着两脚故意向深水中走去。若河中涨了点水,照例上游会漂流得有木头,□具,南瓜同其他东西,就赶快到横跨大河的桥上去看热闹。桥上必已经有人用长绳系了自己的腰身,在桥头上呆着,注目水中,有所等待,看到有一段大木或一件值得下水的东西浮来时,就踊身一跃,骑到那树上,或傍近物边,把绳子缚定,自己便快快的向下游岸边泅去。另外几个在岸边的人把水中人援助上岸后,就把绳子拉着,或缠绕到大石上大树上去,于是第二次又有第二人来在桥头上等候。我欢喜看人在洄水里扳罾,巴掌大的活鱼在网中蹦跳。一涨了水照例也就可以看这种有趣味的事情。照家中规矩,一落雨就得穿上钉鞋,我可真不愿意穿那种笨重钉鞋。虽然在半夜时有人从街巷里过身,钉鞋声音实在好听,大白天对于钉鞋我依然毫无兴味。

若在四月落了点小雨,山地里田塍上各处皆是蟋蟀声音,真使人心花怒放。在这些时节,我便觉得学校真没有意思,简直坐不住,总得想方设法逃学上山去捉蟋蟀。有时没有什么东西安置这小东西,就走到那里去,把第一只捉到手后又捉第二只,两只手各有一只后,就听第三只。本地蟋蟀原分春秋二季,春季的多在田间泥里草里,秋季的多在人家附近石罅里瓦砾中,如今既然这东西只在泥层里,故即或两只手心各有一匹小东西后,我总还可以想方设法把第三只从泥土中赶出,看看若比较手中的大些,即开释了手中所有,捕捉新的,如此轮流换去,一整天方捉回两只小虫。城头上有白色炊烟,街巷里有摇铃铛卖煤油的声音,约当下午三点左右时,赶忙走到一个刻花板的老木匠那里去,很兴奋的同那木匠说:

“师傅师傅,今天可捉了大王来了!”

那木匠便故意装成无动于中的神气,仍然坐在高凳上玩他的车盘,正眼也不看我的说:“不成,要打打得赌点输赢!”

我说:“输了替你磨刀成不成?”

“嗨,够了,我不要你磨刀,上次磨凿子还磨坏了我的家伙!”

这不是冤枉我的一句话,我上次的确磨坏了他的一把凿子。不好意思再说磨刀了,我说:

“师傅,那这样办法,你借给我一个瓦盆子,让我自己来试试这两只谁能干些好不好?”我说这话时真怪和气,为的是他以逸待劳,不允许我还是无办法。

那木匠想了想,好像莫可奈何的样子:“借盆子得把战败的一只给我,算作租钱。”

我满口答应:“那成那成。”

于是他方离开车盘,很慷慨的借给我一个泥罐子,顷刻之间我也就只剩下一只蟋蟀了。这木匠看看我捉来的虫还不坏,必向我提议:“我们来比比,你赢了,我借你这泥罐一天;你输了,你把这蟋蟀输给我:办法公平不公平?”我正需要那么一个办法,连说公平公平,于是这木匠进去了一会儿,拿出一只蟋蟀来同我一斗,不消说,三五回合我的自然又败了。他用的蟋蟀照例却常常是我前一天输给他的。那木匠看看我有点颓丧,明白我认识那匹小东西,担心我生气时一摔,一面赶忙收拾盆罐,一面带着鼓励我神气笑笑的说:

“老弟,老弟,明天再来,明天再来!你应当捉好的来,走远一点。明天来,明天来!”

我什么话也不说,微笑着,出了木匠的大门,回家了。

这样一整天在为雨水泡软的田塍上乱跑,回家时常常全身是泥,家中当然一望而知,于是不必多说,沿老例跪一根香,罚关在空房子里,不许哭,不许吃饭。等一会儿我自然可以从姊姊方面得到充饥的东西,悄悄的把东西吃下以后,我也疲倦了,因此空房中即或再冷一点,老鼠来去很多,一会儿就睡着,再也不知道如何上床的事了。

即或在家中那么受折磨,到学校去时又免不了补挨一顿板子,我还是在想逃学时就逃学,决不为经验所恐吓。

有时逃学又只是到山上去偷人家园地里的李子枇杷,主人拿着长长的竹杆子大骂着追来时,就飞奔而逃,逃到远处一面吃那个赃物,一面还唱山歌气那主人。总而言之,人虽小小的,两只脚跑得很快,什么茨棚里钻去也不在乎,要捉我可捉不到,就认为这种事很有趣味。

可是只要我不逃学,在学校里我是不至于像其他那些人受处罚的。我从不用心念书,但我从不在应当背诵时节无法对付。许多书总是临时来读十遍八遍,背诵时节却居然琅琅上口,一字不遗。也似乎就由于这分小小聪明,学校把我同一般人的待遇,更使我轻视学校。家中不了解我为什么不想上进,不好好的利用自己聪明用功,我不了解家中为什么只要我读书,不让我玩。我自己总以为读书太容易了点,把认得的字记记那不算什么希奇。最希奇处应当是另外那些人,在他那分习惯下所做的一切事情。为什么骡子推磨时得把眼睛遮上?为什么刀得烧红时在水里一淬方能坚硬?为什么雕佛像的会把木头雕成人形,所贴的金那么薄又用什么方法作成?为什么小铜匠会在一块铜板上钻那么一个圆眼,刻花时刻得整整齐齐?这些古怪事情太多了。

我生活中充满了疑问,都得我自己去找寻答解。我要知道的太多,所知道的又太少,有时便有点发愁。就为的是白日里太野,各处去看,各处去听,还各处去嗅闻:死蛇的气味,腐草的气味,屠户身上的气味,烧碗处土窑被雨以后放出的气味,要我说来虽当时无法用言语去形容,要我辨别却十分容易。蝙蝠的声音,一只黄牛当屠户把刀□进它喉中时叹息的声音,藏在田塍土穴中大黄喉蛇的鸣声,黑暗中鱼在水面泼剌的微声,全因到耳边时分量不同,我也记得那么清清楚楚。因此回到家里时,夜间我便做出无数希奇古怪的梦。这些梦直到将近二十年后的如今,还常常使我在半夜里无法安眠,既把我带回到那个“过去”的空虚里去,也把我带往空幻的宇宙里去。

在我面前的世界已够宽广了,但我似乎就还得一个更宽广的世界。我得用这方面弄到的知识证明那方面的疑问。我得从比较中知道谁好谁坏。我得看许多业已由于好询问别人,以及好自己幻想,所感觉到的世界上的新鲜事情,新鲜东西。结果能逃学我逃学,不能逃学我就只好做梦。

照地方风气说来,一个小孩子野一点的照例也必需强悍一点,因此各处方能跑去。各处跑去皆随时会有一样东西在无意中扑到你身边来,或是一只凶恶的狗,或是一个顽劣的人。无法抵抗这点袭击,就不容易各处自由放荡。一个野一点的孩子,即或身边不必时时刻刻带一把小刀,也总得带一削光的竹块,好好的插到□带上;遇机会到时,就取出来当作军器,尤其是到一个离家较远的地方去看木傀儡戏,不准备厮杀一场简直不成。你能干点,单身往各处去,有人挑战时还只是一人近你身边来恶斗,若包围到你身边的顽童人数极多,你还可挑选同你精力不大相差的一人;你不妨指定其中之一个说:

“要打吗?你来。我同你来。”

到时也只那一个人拢来,被他打倒,你活该,只好伏在地上尽他压着痛打一顿。你打倒了他,他活该,你把他揍够后你当时可以自由走去,谁也不会追你,只不过说句“下次再来”罢了。

可是你根本上若就十分怯弱?即或结伴同行,到什么地方去时,也会有人特意挑出你来殴斗,应战你得吃亏,不答应你得被仇人与同伴两方面奚落,顶不经济。

感谢我那爸爸给了我一分勇气,人虽小,到什么地方去我总不吓怕。到被人围上必需打架时,我能挑出那些同我不差多少的人来,我的敏捷同机智,总常常占点上风。有时气运不佳,无意中被人摔倒,我还会有方法翻身过来压到别人身上去。在这件事上我只吃过一次亏,不是一个小孩,却是一只恶狗,把我攻倒后,咬伤了我一只手。我走到任何地方去皆不怕谁,同时又换了好些私塾,各处皆有些同学,并且互相皆逃过学,便有无数朋友,因此也不会同人打架了。可是自从被那只恶狗攻过一次以后,到如今我却依然十分怕狗。

至于我那地方的大人,用单刀在大街上决斗本不算回事。事情发生时,那些有小孩子在街上玩的母亲,也不过说:“小杂种,站远一点,不要太近!”嘱咐小孩子稍稍站开点儿罢了。但本地军人互相砍杀虽不出奇,行刺暗算却不作兴。这类善于殴斗的人物,在当地另成一组,豁达大度,谦卑接物,为友报仇,爱义好施,且多非常孝顺。但这类人物为时代所陶冶,到民五以后也就渐渐消灭了,虽有些青年军官还保存那点风格,风格中最重要的一点洒脱处,却为了军纪一类影响,大不如前辈了。

我有三个堂叔叔,皆住在城南乡下,离城四十里左右。那地方名黄罗寨,出强悍的人同猛鸷的兽,我爸爸三岁时在那里差一点险被老虎咬去,我四岁左右,到那里第一天,就看见乡下人抬了一只死虎进城,给我留下极深刻的印象。

我还有一个表哥,住在城北十里地名长宁哨的乡下,从那里再过十里便是苗乡。表哥是一个紫色脸膛的人,一个守碉堡的战兵。我四岁时被他带到乡下去过了三天,二十年后还记得那个小小城堡黄昏来时鼓角的声音。

这战兵在苗乡有点势力,很能喊叫一些苗人。每次来城时,必为我带一只小鸡或一点别的东西。一来为我说苗人故事,临走时我总不让他走。我欢喜他,觉得他比乡下叔父有趣。

辛亥革命的一课

有一天我那表哥又从乡下来了,见了他使我非常快乐。我问他那些水车,那些碾坊,又问他许多我在乡下所熟习的东西。可是我不明白,这次他竟不大理我,不大同我亲热。他只成天出去买白带子,自己买了许多不算,还托我四叔买了许多。家中搁下两担白带子,还说不大够用。他同我爸爸又商量了很多事情,我虽听到却不很懂是什么意思。其中一件便是把三弟同大哥派阿呀[32]送进苗乡去,把我大姊二姊送过表哥乡下那山洞里去。爸爸即刻就遵照表哥的计划办去,母亲当时似乎也承认这么办较安全方便。在一种迅速处置下,四人当天离开家中同表哥上了路。表哥去时挑了一担白带子,我疑心他想开一个铺子,方用得着这样多带子。

当表哥一行人众动身时,爸爸问表哥“明夜来不来?”那一个就回答说:“不来,怎么成事?我的事还多得很!”

我知道表哥的许多事中,一定有一件事是为我带那匹花公鸡,那是他早先答应过我的。因此就插口说:

“你来,可别忘记答应我那个东西!”

当我两个姊姊一个哥哥一个弟弟同那苗妇人躲进苗乡时,我爸爸问我:

“你怎么样?跟阿□进苗乡去,还是跟我在城里?”

“什么地方热闹些?”我意思只是向热闹处走。

“不要这样问,我明白你的意思,你要在城里看热闹,就留下来莫过苗乡吧。”

听说同我爸爸留在城里,我真欢喜。我记得分分明明,第二天晚上,叔父红着脸在灯光下磨刀的情形,真十分有趣。一时走过仓库边看叔父磨刀,一时又走到书房去看我爸爸擦枪。家中人既走了不少,忽然显得空阔许多,我平时似乎胆量很小,到这天也不知道吓怕了。我不明白行将发生什么事情,但却知道有一件很重要的新事快要发生。我满屋各处走去,又傍近爸爸听他们说话,他们每个人脸色都不同往常安详,每人说话皆结结巴巴。几个人一面检察枪支,一面又常常互相来一个莫名其妙的微笑,我也就跟着他们微笑。

我看到他们在日光下做事,又看到他们在灯光下商量,那长身叔父一会儿跑出门去,一会儿又跑回来悄悄的说一阵,我装作不注意的神气,算计到他出门的次数。这一天他一共出门九次,到最后一次出门时,我跟他身后走出到屋廊下,我说:

“四叔,怎么的,你们是不是预备杀仗?”

“咄,你这小东西,还不去睡,回头要猫儿吃你。”

于是我便被一个丫头拖到上边屋里去,把头伏到母亲腿上,一会儿就睡了。

这一夜中城里城外发生的事我全不清楚。等到我照常醒来时,只见全家中各个人皆脸儿白白的,在那里悄悄的说些什么。大家问我昨夜听到什么没有,我只是摇头。我家中似乎少了几个人,数了一下,几个叔叔全不见了,男的只我爸爸一个人,坐在他那唯一专利的太师椅上,低下头来一句话不说。我记起了杀仗的事情,我问他:

“爸爸,爸爸,你究竟杀过仗了没有?”

“小东西,莫乱说,夜来我们杀败了!全军人马覆灭,死了几千人!”

正说着,高个儿叔父从外面回来了,满头是汗,结结巴巴的说:衙门从城边已经抬回了四百一十个人头,一大串耳朵,七架云梯,一些刀,一些别的东西。对河还杀得更多,烧了七处房子,现在还不许上城去看。

爸爸听说有四百个人头,就向叔父说:

“你快去看看,(身小)韩在里边没有。赶快去,赶快去。”

(身小)韩就是我那黑而且胖的表兄,我明白他昨天晚上也在城外杀仗后,心中十分关切。听说衙门口有那么多人头,还有一大串人耳朵,正与我爸爸平时为我说到的杀长毛故事相合,我又欢乐又吓怕,兴奋得脸白白的,简直不知道怎么办。洗过了脸,我方走出房门,看看天气阴阴的,像要落雨的神气,一切皆很黯淡。街口平常照例可以听到卖糕人的声音,以及各种别的叫卖声音,今天却异常清静,似乎过年一样。我想得到一个机会出去看看,我最关心的是那些我从不曾摸过的人头。一会儿,我的机会便来了,长身四叔跑回来告我爸爸,人头里没有(身小)韩的头。且说衙门口人多着,街上铺子皆奉令开了门,张家老爷也上街看热闹了。因此我爸爸便问我:

“小东西,怕不怕人头,不怕就同我出去。”

“不,我想看看人头。”

于是我就在道尹衙门口平地上看到了一大堆肮脏血污人头,还有衙门口鹿角上,辕门上,也无处不是人头。从城边取回的几架云梯,全用新竹子作成(就是把这新从山中砍来的竹子,横横的贯了许多木棍)。云梯木棍上也悬挂许多人头,看到这些东西我实在希奇,我不明白为什么要杀那么多人。我不明白这些人因什么事就被把头割下。我随后又发现了那一串耳朵,那么一串东西,一生真再也不容易见到过的古怪东西!叔父问我:“小东西,你怕不怕?”我回答得极好,我说“不怕。”我听了多少杀仗的故事,总说是“人头如山,血流成河”,看戏时也总据说是“千军万马分个胜败”,却除了从戏台上间或演秦琼哭头时可看到一个木人头放在朱红盘子里,此外就不曾看到过一次真的杀仗砍下什么人头。现在却有那么一大堆血淋淋的从人颈脖上砍下的东西。我并不怕,可不明白为什么这些人就让兵士砍他们,有点疑心,以为这一定有了错误。

为什么他们被砍,砍他们的人又为什么?心中许多疑问,回到家中时问爸爸,爸爸只说这是“造反”,也不能给我一个满意的答复。我当时以为爸爸那么伟大的人,天上地下知道不知多少事,居然也不明白这件事,倒真觉得奇怪。到现在我才明白这事永远在世界上不缺少,可是谁也不能够给小孩子一个最得体的回答。

这革命原是城中绅士早已知道,用来对付两个衙门,同那些外路商人,攻城以前先就约好了的。但临时却因军队方面谈的条件不妥误了大事。

革命算已失败了,杀戮还只是刚在开始。城防军把防务布置周密妥当后,就分头派兵下乡去捉人,捉来的人只问问一句两句话,就牵出城外去砍掉。平常杀人照例应当在西门外,现在造反的人既从北门来,因此应杀的人也就放在北门河滩上杀戮。当初每天必杀一百左右,每次杀五十个人时,行刑兵士还只是二十,看热闹的也不过三十左右。有时衣也不剥,绳子也不捆缚。就那么跟着赶去的。常常听说有被杀的站得稍远一点,兵士以为是看热闹的人就忘掉走去。被杀的差不多全从乡下捉来,胡胡涂涂不知道是些什么事。因此还有一直到了河滩被人吼着跪下时,方明白行将有什么新事,方大声哭喊惊惶乱跑,刽子手随即赶上前去那么一阵乱刀砍翻的。

这愚蠢的杀戮继续了约一个月,方渐渐减少下来。或者因为天气既很严冷,不必担心到它的腐烂,埋不及时就不埋,或者又因为还另外有一种示众意思,河滩的尸首总常常躺下四五百。

到后人太多了,仿佛凡是西北苗乡捉来的人皆得杀头。衙门方面把文书禀告到抚台时,大致说的就是苗人造反,因此照规矩还得剿平这一片地面上的人民。捉来的人一多,被杀的头脑简单异常,无法自脱,但杀人那一方面却似乎有点寒了心。几个本地有力的绅士,也就是暗地里同城外人讲通却不为官方知道的人,便一同向宪台请求有一个限制,经过一番选择,该杀的杀,该放的放。每天捉来的人既有一百两百,差不多全是无辜的农民,既不能全部开释,也不忍全部杀头,因此选择的手续,便委托了本地人民所敬信的天王,把犯人牵到天王庙大殿前,在神前掷竹筊,一仰一覆的顺筊,开释,双仰的阳筊,开释,双覆的阴筊,杀头。生死取决于一掷,应死的自己向左走去,该活的自己向右走去。一个人在一分赌博上既占去便宜三分之二[33],因此应死的谁也不说话,就低下头走去。

我那时已经可以自由出门,一有机会就常常到城头上去看对河杀头,每当人已杀过赶不及看那一砍时,便与其他小孩比赛眼力,一二三四屈指计数那一片死尸的数目,或者又跟随了犯人,到天王庙看他们掷筊。看那些乡下人,如何闭了眼睛把手中一付竹筊用力抛去,有些人到已应当开释时还不敢睁开眼睛。又看着些虽应死去还想念到家中小孩与小牛猪羊的,那分颓丧那分对神埋怨的神情,真使我永远忘不了。

我刚好知道“人生”时,我知道的原来就是这些事情。

第二年三月本地革命成功了,各处悬上白旗,写个“汉”字,算是对革命军投了降,革命反正的兵士结队成排在街上巡游,镇守使,道尹,知县,已表示愿意走路,地方一切皆由绅士出面来维持,我爸爸便即刻成为当地要人了。

那时节我哥哥弟弟同两个姊姊,全从苗乡接回来了。家中无数军人来来往往。院子中坐满了人。在一群陌生人中,我发现了那个紫黑脸膛的表哥。他并没有死去,背了一把单刀,朱红牛皮的刀鞘上描着黄金色双龙抢宝的花纹。他正在同别人说那一夜走近城边的情形。我悄悄地告诉他:“我过天王庙看犯人掷筊,想知道犯人中有不有你,可见不着。”那表哥说:“他们手短了些,捉不着我。现在应当我来打他们了。”当天全城人过天王庙开会时,我爸爸正在台上演说经过,那表哥他当真就爬上台去打了县知事一个嘴巴,使得到会人都笑闹不已,演说也无法继续。

革命使我家中也起了变化,爸爸与一个姓吴的竞选过长沙的会议代表失败,心中十分不平,赌气出门往北京去了。爸爸这一去,直到十二年后当我从湘边下行时,在辰州地方又见过他一面,从此以后便再也见不着了。

我爸爸在竞选失败离开家乡那一年,我最小的一个九妹,刚好出世三个月。

革命后地方不同了一点,绿营制度没有改变多少,屯田制度也没有改变多少。地方有军役的,依然各因等级不同,按月由本人或家中人到营上去领取食粮与碎银,守兵当值的,到时照常上衙门听候差遣。衙门前钟鼓楼每到晚上仍有三五个吹鼓手奏乐。但防军组织分配稍微不同了,军队所用器械不同了,地方官长不同了。县知事换了本地人,镇守使也换了本地人。当兵的每个家中大门边钉了一小牌,载明一切,且各因兵役不同,木牌种类也完全不同。

但革命印象在我记忆中不能忘记的,却只是关于杀戮那几千无辜农民的几幅颜色鲜明的图画。

民三左右地方新式小学成立,民四我进了新式小学。

怀化镇

四个月后我们移防到另一个地名怀化的小乡镇住下。这地方给我的印象,影响我的感情极其深切。这地方一切,在我《从文子集》[34]里一篇题作《我的教育》的记载里,说得还算详细。我到了这个地方,因为勉强可以写几个字,那时填造枪械表正需要一些写字的人,有机会把生活改变了一个方式,因此在那领饷清册上,我便成为上士司书了。

我在那地方约一年零四个月,大致眼看杀过七百人。一些人在什么情形下被拷打,在什么状态下被把头砍下,我皆懂透了。又看到许多所谓人类做出的蠢事,简直无从说起。这一分经验在我心上有了一个分量,使我活下来永远不能同城市中人爱憎感觉一致了。从那里以及其他一些地方,我看了些平常人不看过的蠢事,听了些平常人不听过的喊声,且嗅了些平常人不嗅过的气味;使我对于城市中人在狭窄庸懦的生活里产生的作人善恶观念,不能引起多少兴味,一到城市中来生活,弄得忧郁强悍不像一个“人”的感情了。

我所到的地方原来不过只是六百户左右一个小镇,地方唯一较大的建筑是一所杨姓祠堂,于是我们一来便驻扎到这个祠堂中。

这里有一个官药铺,门前安置一口破锅子,有半锅黑色膏药,锅旁贴着干枯了的蛇,壁虎,蜈蚣,等等,表示货真价实。常常有那么一个穿上青洋板绫马褂,二马居蓝青布衫子,红珊瑚球小帽子的人,站在大门前边,一见到我们过路时,必机械似的把两手摊开,腰背微微弯下,和气亲人的向我们说:

“副爷,副爷,请里边坐,膏药奉送,膏药奉送。”

因为照例作兵士的总有许多理由得在身体不拘某一部分贴上一张膏药,并且各样病症似乎也都可由膏药治好。所以药铺表示欢迎驻军起见,管事的常常那么欢迎我们,并且膏药锅边总还插上一个小小纸招,写着:

欢迎清乡部队,新摊五毒八宝膏药,奉送不取分文。

既然有了这种优待,兵士火夫到那里去贴膏药的自然也不乏其人。我方明白为什么戏楼墙壁上膏药特别多的理由,原来有不要钱买的膏药,无怪乎大家竞贴膏药了。

那个豆腐作坊门前常是一汪黑水,黑水里又涌起些白色泡沫,常常有五六只肮脏大鸭子,把个嫩红的嘴巴插到泡沫里去,且喋呷出一种声音来。

那个南货铺有冰糖红糖,有海带蜇皮,有陈旧的芙蓉酥同核桃酥,有大麻饼与小麻饼。铺子里放了无数放乌金光泽的大陶瓮,上面贴着剪金的福字寿字。有成束的干粉条,又有成束的咸面,皆用皮纸包好,悬挂在半空中,露出一头让人见到。

那个烟馆门前常常坐了一个年纪四十来岁的妇人,扁扁的脸上擦了很厚一层粉,眉毛扯得细细的,故意把五倍子染绿的家机布□子,提得高高的,露出水红色洋袜子来。见兵士同火夫过身时,就把脸掉向里面,看也不看,表示贞静,若过身的穿着长衣或是军官,她便很巧妙的做一个眼风,把嘴角略动,且故意娇声娇气喊叫屋中男子,为她做点事情。我同兵士走过身时,只看到她的背影,同营副走过时,就看到她的正面了。这点人性的姿态,我当时就很能欣赏它,注意到这些时,始终没有丑恶的感觉,只觉得这是“人”的事情。我一生活下来太熟习这些“人”的事情了。

我们部队到那地方除了杀人似乎无事可作。我们兵士除了看杀人,似乎也是没有什么可作的。

由于过分寂寞,杀人虽不是一种雅观的游戏,本部队官佐中赶到行刑地去鉴赏这种事情的实在很不乏人。有几个副官同一个上校参谋,我每次到场时,他们也就总站在那桥栏上看热闹。

到杀人时,那个学问超人的军法长,常常也马马虎虎的宣布了一下罪状,在预先写好的斩条上,勒一笔朱红,一见人犯被兵士簇拥着出了大门,便匆匆忙忙提了长衫衣角,拿起光亮白铜水烟袋,从后门菜园跑去,赶先走捷径到离桥头不远一个较高点的土墩上,看人犯到桥头大路上跪下时砍那么一刀。

若这一天正杀了人,那被杀的在死前死后又有一种出众处,或招供时十分快爽,或临刑时颜色不变,或痴痴呆呆不知事故,或死后还不倒地,于是副官处,卫队营,军需处,参谋军法秘书处,总有许久时间谈到这个被杀的人有趣味地方,或又辗转说到关于其他时节种种杀戮故事。杀人那天如正值场期,场中有人卖猪肉牛肉,刽子手照例便提了那把血淋淋的大刀,后面跟着两个火夫,抬一只竹箩,每到一个屠桌前可割三两斤肉,到后把这一箩筐猪肉牛肉各处平分,大家便把肉放到火炉上去炖好,烧酒无限制的喝着。等到各人皆有点酒意时,就常常偏偏倒倒的站起来,那么随随便便的扬起筷子,向另一个正蹲着吃喝的同事后颈上一砍,于是许多人就扭成一团,大笑大闹一阵。醉得厉害一些的,倒到地下谁也不管,只苦了那些小副兵,必得同一只狗一样守着它的主人,到主人醒来时方能睡去。

地方逢一六赶场,到时副官处就派人去摆赌抽头,得钱时,上至参谋,下至传达,人人有分。

大家有时也谈谈学问。几个高级将校,各样学识皆像个有知识的军人,有些做过一两任知事,有些还能做做诗,有些又到日本留过学。但大家都似乎因为所在地方不是说学问的地方,加之那姓杨的司令官又不识字,所以每天大家就只好陪司令官打打牌,或说点故事,烧烧鸦片烟,喝一杯烧酒。他们想狗肉吃时,就称赞我上一次作的狗肉如何可口,且总以为再来那么一次试试倒不坏。我便自告奋勇,拿了钱即刻上街。几个上级官佐自然都是有钱的,每一次罚款,他们皆照例有一分,摆赌又有一分,他们的钱得来就全无用处。不说别人,单是我一点点钱,也就常常不知道怎么去花!因此有时只要听到他们赞美了我烹调的手腕后,我还常常不告给他们,就自己跑出去把狗肉买得,一个人拿过修械处打铁炉上去,把那一腿狗肉皮肤烧烧,再同一个小副兵到溪边水里去刮尽皮上的焦处,砍成小块,用钵头装好,上街去购买各样作料,又回到修械处把有铁丝贯耳的瓦钵,悬系打铁炉上面,自己努力去拉动风箱,直到把狗肉炖得稀烂。晚饭摆上桌子时,我方要小副兵把我的创作搬来,使每个人的脸上皆写上一个惊讶的微笑,各个人的脸嘴皆为这一钵肥狗肉改了样子。于是我得意了,我便异常快乐的说:“来,来,试一试,今天的怎么样!”我那么忙着,赤个双脚跑上街去又到冰冷的溪水里洗刮,又守在风箱边老半天,究竟为的是什么?就为的是临吃饭时惊讶他们那么一下!这些将校也可真算得是懂幽默,常常从楼上眼看着我手上提了狗肉,知道我正在作这件事时,只装作不知道,对于我应办的公文,那秘书官却自己来动手。见我向他们微笑,他们总故意那么说:“天气这样坏,若有点狗肉大家来喝一杯,真不错!”说了他们又互相装成抱歉的口吻说:“上一次真对不起小师爷,请我们的客忙了他一天。”他们说到这里时就对我望着,仿佛从我微笑时方引起一点疑心,方带着疑问似的说:“怎么,怎么,小师爷你难道又要请客了么?这次可莫来了,再来我们就不好意思了!”可是,我笑笑,跑了。他们明白这件事,他们也没有什么不好意思。我虽然听得出他们的口吻,懂得他们的做作,但我还是欢喜那么做东请客。

就因为这点性格,名义上作的是司书,实际上每五天一场,我总得作一回厨子。大约当时我焖狗肉的本领较之写字的本领实在也高一着,我的生活兴味,对于作厨子办菜,又似乎比写点公函呈文之类更相近。

我间或同这些高等人物走出村口,往山脚下乡绅家里去吃蒸鹅喝家酿烧酒,间或又同修械处小工人上山采药摘花,找寻山果。我们各人会用□竹做竖笛,在一支短竹上钻四个圆圆的眼儿,另一端安置一个扁扁的竹膜哨子,就可吹出新婚嫁女的唢呐声音。胡笳曲中的“娘送女”“山坡羊”等等,我们无一不可以合拍吹出。我们最得意处也就是四五个人各人口中含了那么一个东西向街上并排走去,呜呜喇喇声音引起许多人注意,且就此吹进营门。住在戏楼上人,先不知道是谁作的事,各人皆争着把一个大头从戏楼窗口伸出,到后明白只是我们的玩意儿时,一面大骂我们一面也就笑了许久。大致因为大家太无事可作,所以他们不久反而来跟我们学习吹这个东西,有一姓杨的参谋,便常常拿了这种绿竹小管,依傍在楼梯边吹它,一吹便是半天。

我们又常常在晚上拿了火炬镰刀到小溪里去砍鱼,用鸡笼到田中去罩鱼。且上山装套,设阱捕捉野狸同黄鼠狼。把黄鼠狼皮整个剥来,用米糠填满它的空处,晒干时用它装零件东西。

我有一次无意中还在背街发现了一个融铁工厂。

当我发现了那个制铁处以后,就常常一个人跑到那里去,看他们工作。因此明白那个地方制铁分四项手续,第一收买从别处担来的黄褐色原铁矿,七个小钱一斤,按分量算账。其次把买来的铁矿每一层矿石夹一层炭,再在上面压一大堆矿块,从下面升火让它慢慢的燃。第三等到六七天后矿已烘酥冷却,再把它同木炭放到黄泥作成可以倾侧的炉子里面去,一个人把炉旁风箱拉动,送空气进炉腹,等到铁汁已融化时,就把炉下一个泥塞子敲去,把黑色矿石渣先爬出来,再把炉倾侧,放光的白色融液,泻出到划成方形的砂地上,再过一会白汁一凝结,便成生铁板了。末了再把这些铁板敲碎放到煤火的炉上去烧红,用锤打成方条,便成为运出本地到各地去的熟铁了。我一到这里来就替他们拉风箱,风箱拉动时作出一种动人的吼声,高巍巍的炉口便喷起一股碧焰,使人耳目十分愉快。用一阵气力在这圆桶形风箱上面,不到一刻就可看到白色放光闪着火花的铁汁从缺口流出,这工作也很有意义的。若拉了一阵风箱,亲眼看过倾泻一次铁汁,我回去时便极高兴的过修械处告给那几个小工人,又看他们拉风箱打铁。我常常到修械处,我欢喜那几个小工人,我欢喜他们勇敢而又快乐的工作。我最高兴的是看他们那个麻子主任,高高的坐在一堆铁条上面,一面唱《孟姜女哭长城》,一面调度指挥三个小孩子的工作。他们或者裸着瘦瘦的膊子,舞动他们的铁锤,或用鱼头钻在铁盘上钻眼,或把敷了酱的三角形新钢□,烧红时放到盐水里一淬,或者什么事也不作,只是蹲成一团,围到一大钵狗肉,各人用小土碗喝酒,向那麻子“师傅长师傅短”的随意乱说乱笑。说到“作男子的不勇敢可不像男子”时,那师傅若多喝了一杯,时间虽到了十一月,为了来一个证明,总说:

“谁愿意作大丈夫谁同我下溪里泅一阵水!”

到后必是师徒四人一齐从后门出去。到溪水里去乱浇一阵水,闹一阵,光着个上身跑回来,大家哈哈笑个半天。有一次还多了一个人,因为我恰恰同他们喝酒,我也就作了一次“大丈夫”。

在部中可看到的还很多,间或有什么火夫犯了事,值日副官就叫他到大堂廊下,臭骂一顿,喊:“护兵,打这狗杂种一百!”于是那火夫知道是要打他了,便自动卸了□子,爬在冷硬的石阶上,露出一个黑色的大脏臀,让板子拍拍的打,把数目打足,站起来提着□头荷荷的哭着走了。

白日里出到街市尽头处去玩时,常常还可以看见一幅动人的图画,前面几个兵士,中间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孩子,挑了两个人头,这人头便常常是这小孩子的父亲或叔伯,后面又是几个兵,或押解一两个双手反缚的人,或押解一担衣箱,一匹耕牛。这一行人众自然是应当到我们总部去的,一见到时我们便跟了去。

晚上拷打时,常常看到他们用木棒打犯人脚下的螺丝骨,这刑罚是垫在一块方铁上执行的,二十下左右就可把一只脚的骨髓敲出。又用香火薰鼻子,用香火烧胸胁。又用铁棍上“地绷”,啵的一声把脚扳断,第二天上午就拖了这人出去砍掉。拷打这种无知乡民时,我照例得坐在一旁录供,把那些乡下人在受刑不过情形中胡胡乱乱招出的口供,记录在一角公文纸上。末后兵士便把那乡下人手掌涂了墨,在公文末尾空白处按个手迹,这些东西末了还得归我整理,再交给军法官存案。

女难

我欢喜辰州那个河滩,不管水落水涨,每天总有个时节在那河滩上散步。那地方上水船下水船虽那么多,由一个内行眼中看来,就不会有两只相同的船。我尤其欢喜那些从辰溪一带载运货物下来的高腹昂头“广舶子”,一来总斜斜的孤独的搁在河滩黄泥里,小水手从那上面搬取南瓜,茄子,成束的生麻,黑色放光的圆瓮。那船在暗褐色的尾梢上,常常晾得有朱红□褂,背景是黄色或浅碧色一派清波,一切皆那么和谐,那么愁人。

美丽总是愁人的。我或者很快乐,却用的是发愁字样。但事实上每每见到这种光景。我总默默的注视许久。我要人同我说一句话,我要一个最熟的人,来同我讨论这些光景。可是这一次来到这地方,部队既完全开拔了,事情也无可作的,玩时也不能如前一次那么高兴了。虽仍然常常到城门边去吃汤圆,同那老人谈谈,看看街,可是能在一堆玩,一处过日子,一阵子说话的,已无一个人。

我感觉到我是寂寞的。记得大白天太阳很好时,我就常常爬到墙头上去看驻扎在考棚的卫队玩。有时又跑到井边去,看人家轮流接水,看人家洗衣,看他们作豆芽菜的浇水进桶里去。我坐在那井栏一看就是半天。有时来了一个挑水的老妇人,就帮着这妇人做做事,把桶递过去,把瓢递过去。我有时又到那靠近学校的城墙上去,看那些教会学生玩球,或互相用小小绿色柚子抛掷,或在那坪里追赶扭打。我就坐在城墙上看热闹,间或他们无意中把球踢上城时,学生们懒得上城捡取,总装成怪和气的样子:

“小副爷,小副爷,帮个忙,把我们皮球抛下来。”

我便赶快把球拾起,且仿照他们把脚尖那么一踢,于是那皮球便高高的向空中窜去,且很快的落到那些年轻学生身边了。那些人把赞许与感谢安置在一个微笑里,有的还轻轻的呀了一声,看我一眼,即刻又竞争皮球去了。我便微笑着,照旧坐下来看别人的游戏,心中充满了不可名言的快乐。我虽作了司书,因为穿的还是灰布袄子,故走到什么地方去,别人总是称呼我作“小副爷”。我就在这些情形中,以为人家全不知道我身分,感到一点秘密的快乐。且在这些情形中,仿佛同别个世界里的人也接近了一点。我需要的就是这种接近。

可是不到一会,那学校响了上堂铃,大家一窝蜂散了,只剩下一个圆圆的皮球在草坪角隅,墙边不知名的繁花正在谢落,天空静静的,我望到日头下自己的扁扁影子,有说不出的无聊。我得离开这个地方,得沿了城墙走去。有时在城墙上见一群穿了花衣的女人从对面走来,小一点的女孩子远远的一看到我,就“三姐二姐”的乱喊,且说“有兵有兵”,意思便想回头走去。我那时总十分害羞,赶忙把脸向雉堞缺口向外望去,好让这些人从我身后走过,心里却又对于身上的灰布军衣有点抱歉。我以为我是读书人,不应当被别人厌恶。可是我有什么方法使不认识我的人也给我一分尊敬?我想起那册厚厚的《辞源》,想起三个人共同订的那一分《申报》,还想起《秋水轩尺牍》。

就在这一类隐隐约约的刺激下,我有时回到部中,坐在用公文纸裱糊的桌面上,发愤去写细字,一写便是半天。

时间过去了,春天夏天过去了,且重新又过年了。川东鄂西的消息来得够坏。只听说我们军队在川边已同当地神兵接了火,接着就说得退回湖南,第三次消息来时,却说我们军队全部都覆灭了,营长,团长,旅长,军法长,秘书长,参谋长完全皆被杀了。这件事最初不能完全相信,作留守的老副官长就亲自跑过二军留守部去问,到时那边正接到一封详细电报,把我们总司令部如何被人袭击,如何占领,如何残杀的事,一一说明。拍发电报的就正是我的上司。他幸运先带一团人过湘境龙山布防,因此方不遇难。

好,这一下可好!熟人全杀尽了,兵队全打散了,这留守处还有什么用处?自从得到了详细报告后,五天之中我们便领了遣散费,各人带了护照各自回家。

回到家中约在八月左右。一到十二月,我又离开家中过沅州。家中实在蹲不住,军队中不成,还得另想生路,沅州地方应当有机会。那时正值大雪,既出了几次门,有了出门的经验,把生棕衣毛松松的包裹到两只脚,背了个小小包袱,跟着我一个亲戚的轿后走去,脚倒全不怕冻。雪实在大了点,山路又窄,有时跌到了雪坑里去,便大声喊呼,必得那脚夫把扁担来援引方能出险。可是天保佑,跌了许多次数我却不曾受伤。走了四天到地以后我暂住在一个舅父[35]家中,不久舅父作了警察所长,我就作了那小小警察所的办事员。办事处在旧县衙门,我的职务只是每天抄写违警处罚的条子。隔壁是个典狱署,每夜皆可听到监狱里犯人受狱中老犯拷掠的呼喊。警察署也常常捉来些偷鸡摸狗的小窃,一时不即发落,便寄存到牢狱里去,因此每天黄昏将近牢狱里应当收封点名时,照例我也得同一个巡官,拿一本点名册,跟着进牢狱里去,点我们这边寄押人犯的名。点完名后,看着他们那方面的人把重要犯人一一加上手镣,必需套枷的还戴好方枷,必需固定的还把他们系在横梁铁环上,几个人方走出牢狱。

警察署不久从地方财产保管处接收了本地的屠宰税,我这办事员因此每天又多了一分职务。每只猪抽收六百四十文的税捐,我便每天填写税单。另外派了人去查验,恐怕那查验的舞弊不实,我自己也得常常出来到全城每个屠案桌边看看。这分职务有趣味处倒不是查出多少漏税的行为,却是我可以因此见识许多事情。我每天得把全城跑到,还得过一个长约一里在湘西方面说来十分著名的长桥,往对河地方去看看。各个店铺里的人俱认识我,同时我也认识他们。成衣铺,银匠铺,南纸店,丝烟店,不拘走到什么地方,便有人向我打招呼,我随处也照例谈谈玩玩。这些商店主人照例就是本地绅士,常常同我舅父喝酒,也知道许多事情皆得警察所帮忙,因此款待我很不坏。

另外还有个亲戚,在本地又是一个大拇指人物,有钱,有势,从知事起任何人物任何军队皆对他十分尊敬,从不敢稍稍得罪他。这个亲戚对于我的能力,也异常称赞。

那时我的薪水每月只有十二千文,一切事倒做得有条不紊。

大约正因为舅父同另外那个亲戚每天做诗的原因,我虽不会做诗,却学会了看诗。我成天看他们作诗,替他们抄诗,工作得很有兴致。因为盼望所抄的诗被人嘉奖,我开始来学写小楷字。因为空暇的时间仍然很多,恰恰那亲戚家中有两大箱商务印行的《说部丛书》,这些书便轮流作了我最好的朋友。我记得迭更司[36]的《冰雪因缘》《滑稽外史》《贼史》这三部书,反复约占去了我两个月的时间。我欢喜这种书,因为它告给我的正是我所要明白的。它不如别的书说道理,它只记下一些现象。即或它说的还是一种很陈腐的道理,但它却有本领把道理包含在现象中。我就是个不想明白道理却永远为现象所倾心的人。我看一切,却并不把那个社会价值搀加进去,估定我的爱憎。我不愿向价钱上的多少来为百物作一个好坏批评,却愿意考查它在我官觉上使我愉快不愉快的分量。我永远不厌倦的是“看”一切。宇宙万汇在动作中,在静止中,我皆能抓定她的最美丽与最调和的风度,但我的爱好却不能同一般目的相合。我不明白一切同人类生活相联结时的美恶,另外一句话说来,就是我不大能领会伦理的美。接近人生时我永远是个艺术家的感情,却绝不是所谓道德君子的感情。可是,由于社会人与人的关系产生的各种无固定性的流动的美,德性的愉快,责任的愉快,在当时从别人看来,我也是毫无瑕疵的。我玩得厉害,职分上的事仍然做得极好。

那时节我的母亲同姊妹,已把家中房屋售去,剩下几千块钱,既把老屋售去不大好意思在本城租人房子住下,且因为我事情作得很好,沅州的亲戚又多,便坐了轿子来到沅州,我们一同住下。本地人只知道我家中是旧家,且以为我们还能够把钱拿来存放钱铺里,我又那么懂事明理有作有为,那在当地有势力的亲戚太太,且恰恰是我母亲的妹妹,因此无人不同我十分要好,母亲也以为一家的转机快到了。

假若命运不给我一些折磨,允许我那么把岁月送走,我想象这时节我应当在那地方做了一个小绅士,我的太太一定是个略有财产商人的女儿,我一定做了两任知事,还一定做了四个以上孩子的父亲。照情形看来,我的生活是应当在那么一个公式里发展的。这点打算不是现在的想象,当时那亲戚就说到了。因为照他意思看来,我最好便是作他的女婿,所以别的人请他向我母亲询询对于我的婚事意见时,他总说得慢一点。

不意事业刚好有些头绪,那作警察所长的舅父,却害肺病死掉了。

因他一死,本地捐税抽收保管改为一个新的团防局,我得到职务上“不疏忽”的考语,仍然把职务接续下去,改到了新的地方,作了新机关的收税员。改变以后情形稍稍不同的,我得每天早上一面把票填好,一面还得在十点后各处去查查。不久在那团防局里我认识了十来个绅士,却同时认识一个白脸长身的小孩子。由于这小孩子同我十分要好,半年后便有一个脸儿白白的身材高的女孩印象,把我生活完全弄乱了。

我是个乡下人,我的月薪已从十二千增加到十六千,我已从那些本地乡绅方面学会了刻图章,写草字,做点半通不通的五律七律,我年龄也已经到了十七岁。在这样情形下,一个样子诚实聪明懂事的年轻人,和和气气邀我到他家中,去看他的姐姐,请想想,我结果怎么样。

乡下人有什么办法,可以抵抗这命运所摊派的一分?

当那在本地翘大拇指的亲戚,隐隐约约明白了这件事情时,当一些乡绅知道了这件事情时,每个人都劝告我不要这么傻。有些本来看中了我,同我常常作诗的绅士,就向我那有势力的亲戚示意,愿意得到这样一个女婿。那亲戚于是把我叫去,当着我的母亲,把四个女孩子提出来问我看谁好就定谁。四个女孩子中就有我一个表妹。老实说来,我当时也还明白四个女孩子生得皆很体面,比另外那一个强得多,全是在平时不敢希望得到的好女孩子。可是上帝的意思与魔鬼的意思两者必居其一,我以为我爱了另外那个白脸女孩子,且相信那白脸男孩子的谎话,以为那白脸女孩子也正爱我。一分离奇的命运,行将把我从这种庸俗生活中攫去,再安置到此后各样变故里,因此我当时同我那亲戚说:“那不成,我不作你的女婿,也不作店老板的女婿。我有计划,得自己照我自己的计划作去。”什么计划?真只有天知道。

我母亲什么也不说,似乎早知道我应分还得受多少折磨,家中人也免不了受许多磨难的样子,只是微笑。那亲戚便说:“好,那我们看,一切有命,莫勉强。”

那时节正是三月,四月中起了战事,八百土匪把一个小城团团围住,在城外各处放火,四百左右驻军同一百左右团丁站在城墙上对抗,到夜来流弹满天交织,如无数紫色小鸟振翅,各处皆喊杀连天。三点钟内城外即烧去了七百栋房屋。小城被围困共计四天,外县援军赶到方解了围。这四天中城外的枪炮声我一点儿也不关心,那白脸孩子的谎话使我只知道有一件事情,就是我已经被一个女孩子十分关切,我行将成为他的亲戚。我为他姊姊无日无夜作旧诗,把诗作成他一来时便为我捎去。我以为我这些诗必成为不朽作品,他说过,他姊姊便最欢喜看我的诗。

我家中那点余款本来归我保管存放的。直到如今,我还不明白为什么那白脸孩子今天向我把钱借去,明天即刻还我,后天再借去,大后天又还给我,结果算去算来却有一千块钱左右的数目,任何方法也算不出用它到什么方面去。这钱居然无着落了。但还有更坏的事。

到这时节一切全变了,他再不来为我把每天送他姊姊的情诗捎去了,那件事情不消说也到了结束时节了。

我有点明白,我这乡下人吃了亏。我为那一笔巨大数目着了骇,每天不拘作任何事都无心情。每天想办法处置,却想不出比逃走更好的办法。

因此有一天,我就离开那一本账簿,同那两个白脸姊弟,四个一见我就问我“诗作得怎么样”的理想岳丈,四双眼睛漆黑身长苗条发辫极大的女孩印象,以及我那个可怜的母亲同姊妹走了。为这件事情,我母亲哭了半年。这老年人不是不原谅我的荒唐,因我不可靠用去了这笔钱而流涕;却只为的是我这种乡下人的气质,到任何处总免不了吃亏,而想来十分伤心。

学历史的地方

从川东回湘西后,我的缮写能力得到了一方面的认识,我在那个治军有方,名誉极佳的统领官身边作书记了。薪饷仍然每月九元,却住在一个山上高处单独新房子里。那地方是本军的会议室,有什么会议需要纪录时,机要秘书不在场,间或便应归我担任。这分生活实在是我一个转机,使我对于全个历史各时代各方面的光辉,得了一个从容机会去认识,去接近。原来这房中放了四五个大楠木橱柜,大橱里约有百来轴自宋及明清的旧画,与几十件铜器及古瓷,还有十来箱书籍,一大批碑帖,不久且来了一部《四部丛刊》。这统领官既是个以王守仁曾国藩自许的军人,每个日子治学的时间,似乎便同治事时间相等,每遇取书或抄录书中某一段时,必令我去替他作好。那些书籍既各得安置在一个固定地方,书籍外边又必需作一识别,故书籍的秩序,书箱的表面,全由我去安排。旧画与古董登记时,我又得知道这一幅画的人名时代同他当时的地位,或器物名称同它的用处。全由于应用,我同时就学会了许多知识。又由于习染,我成天翻来翻去,把那些旧书大部分也慢慢的看懂了。

我的事情那时已经比我在参谋处服务时忙了些,任何时节都有事作。我虽可随时离开那会议室,自由自在到别一个地方去玩,但正当玩得十分畅快时,也会为一个差弁找回去的。军队中既常有急电或别的公文,于半夜时送来。回文如需即刻抄写时,我就随时得起床作事。但正因为把我仿佛关闭到这一个房子里,不便自由离开,把我一部分玩的时间皆加入到生活中来,日子一长,我便显得过于清闲了。因此无事可作时,把那些旧画一轴一轴的取出,挂到壁间独自来鉴赏,或翻开《西清古鉴》《薛氏彝器钟鼎款识》这一类书,努力去从文字与形体上认识房中铜器的名称和价值。再去乱翻那些书籍,一部书若不知道作者是什么时代的人时,便去翻《四库提要》。这就是说我从这方面对于这个民族在一段长长的年分中,用一片颜色,一把线,一块青铜或一堆泥土,以及一组文字,加上自己生命作成的种种艺术,皆得了一个初步普遍的认识。由于这点初步知识,使一个以鉴赏人类生活与自然现象为生的乡下人,进而对于人类智慧光辉的领会,发生了极宽泛而深切的兴味。若说这是个人的幸运,这点幸运是不得不感谢那个统领官的。

那军官的文稿,草字极不容易认识,我就从他那手稿上,望文会义的认识了不少新字。但使我很感动的,影响到一生工作的,却是他那种稀有的精神和人格。天未亮时起身,半夜里还不睡觉。凡事任什么他明白,任什么他懂。他自奉常常同个下级军官一样。在某一方面说来,他还天真烂熳,什么是好的他就去学习,去理解。处置一切他总敏捷稳重。由于他那分稀奇精力,□军在湘西二十年来博取了最好的名誉,内部团结得如一片坚硬的铁,一束不可分离的丝。

到了这时我性格也似乎稍变了些,我表面生活的变更,还不如内部精神生活变动的剧烈,但在行为方面我已经同一些老同事稍稍疏远了。有时我到屋后高山去玩玩,有时又走近那可爱的河水玩玩,总拿了一本线装书。我所读的一些旧书,差不多就完全是这段时间中奠基的。我常常躺在一片草场上看书,看厌倦时,便把视线从书本中移开,看白云在空中移动,看河水中缓缓流去的菜叶。既多读了些书,把感情弄柔和了许多,接近自然时感觉也稍稍不同了。加之人又长大了一点,也间或有些不安于现实的打算,为一些过去了的或未来的东西所苦恼,因此生活虽在一种极有希望的情况中过着日子,但是我却觉得异常寂寞。

那时节我爸爸已从北方归来,正在那个前驻龙潭的张指挥部作军医正。他们军队虽有些还在川东,指挥部已移防下驻辰州。我的母亲和最小一妹皆在辰州;家中人对我前事已毫无芥蒂。我的弟弟正同我在一个部中作书记,我们感情又非常好。

我需要几个朋友,那些老朋友却不能同我谈话。我要的是个听我陈述一分酝酿在心中十分混乱的感情。我要的是对于这种感情的启发与疏解,熟人中可没有这种人。可是不久却有个人来了,是我一个姨父,这人姓聂,与熊希龄同科的进士,上一次从桃源同我搭船上行的表弟便是他的儿子,这人是那统领官的先生,一来时被接待住在对河一个庙里,地名狮子洞。为人知识极博,而且非常有趣味,我便常常过河去听他谈“宋元哲学”,谈“大乘”,谈“因明”,谈“进化论”,谈一切我所不知道却愿意知道的问题。这种谈话显然也使他十分快乐,因此每次所谈时间总很长很久。但这么一来,我的幻想更宽,寂寞也就更大了。

我总仿佛不知道应怎么办就更适当一点。我总觉得有一个目的,一件事业,让我去做,这事情是合于我的个性,且合于我的生活的,但我不明白这是什么事业,又不知用什么方法即可得来。

当时的情形在老朋友中只觉得我古怪一点,老朋友同我玩时也不大玩得起劲了。觉得我不古怪,且互相有很好的友谊的,只四个人:一个满振先,读过《曾文正公全集》,只想作模范军人。一个陆□,侠客的崇拜者。一个田杰,就是我小时候在技术班的同学,第一次得过兵役名额的美术学校学生,心怀大志的脚色。这三个人当年纪青青的时节,便一同徒步从黔省到过云南,又徒步过广东,又向西从宜昌徒步直抵成都。还有一个回教徒郑子参,从小便和我在小学里念书,我在参谋处办事时节,便同他在一个房子里住下。平常人说的多是幼有大志,投笔从戎,我们当时却多是从戎而无法投笔的人。我们总以为这目前一分生活不是我们的生活。目前太平凡,太平安。我们要冒点险去作一件事,不管所作的是一件如何小事,当我们未明白以前,总得让我们去挑选,不管到头来如何不幸,我们总不埋怨这命运。因此到后来姓陆的就因泅水淹毙在当地大河里。姓满的作了小军官,广西江西各处打仗,民十八在桃源县被捷克式自动步枪打死了。姓郑的从黄埔四期毕业,在东江作战以后,也消失了。姓田的从军官学校毕业作了连长,现在还是连长。我就成了如今的我。

我们部队既派遣了一个部队过川东作客,本军又多了一个税收局卡,给养也充足了些。那时“兵工筑路垦荒”,“办学校”,“兴实业”,几个题目正给许多人在报纸上讨论。那个统领官既力图自强,想为地方作点事情,因此亲手草了一个精密的计划,召集了几度县长与乡绅会议,计划把所辖十三县划成一百余乡区,试行湘西乡自治。草案经过各县区代表商定后,一切照决议案着手办去。不久就在保靖地方设立了一个师范讲习所,一个联合模范中学,一个女学,一个职业女学,一个模范林场。另外还组织了六个工厂。本地又原有一个军官学校,一个兵士教练营。再加上六千左右的军农队。学校教师与工厂技师,全部由长沙聘来,因此地方就骤然有了一种崭新的气象。此外为促进乡治的实现与实施,还筹备了个定期刊物,办了一部大印报机,设立了一个报馆。这报馆首先印行的便是《乡治条例》与各种规程,这种文件大部分由那统领官亲手草成,乡代表审定通过,由我在石印纸上用胶墨写过一次,现在既得用铅字印行,一个最合理想的校对,便应当是我了。我于是暂时调到新报馆作了校对,部中有文件抄写时,便又转回部中。从市街走两地相距约两里,从后山走相距稍近,我为了方便时常从那埋葬小孩坟墓上蹲满野狗的山地走过,每次总携了一个大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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