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行书简》:一条河与一个人
奇特的写作情景
一九三四年一月七日,沈从文从北平启程回家乡凤凰,探望病危的母亲。这是他一九二三年离开湘西后第一次返乡,历时近一个月,其中路上走了二十五天,在家住了三天。行程中,沈从文给张兆和写了近五十封信,回到北平后,这些书信经过整理加工,以系列散文的形式发表,后结集成《湘行散记》。
《湘行散记》里的篇章,一九三四年、一九三五年都已经发表,书是一九三六年商务印书馆初版的。但《湘行散记》的“底本”,沿途书信,却要到一九九一年由沈虎雏整理、编辑成《湘行书简》,编入《沈从文别集·湘行集》,一九九二年由岳麓书社出版。《沈从文全集》即据岳麓书社初版文本收入。
《湘行书简》以沈从文刚离北平时张兆和写给沈从文的三封信为“引子”,以沈从文回到北平后给大哥沈云六的一封信为“尾声”,中间主体部分是沈从文写给张兆和的信,计三十四封。这些信,除一两封外,都是在湘西沅水的小船上写的。水上旅程从桃源起始,到再回桃源结束,小船在一条河里上行或者下行,沈从文坐在小小的船舱里,心随情境流转,同时也就落笔把所闻所见所感所想写下来,报告给新婚不久的妻子。
这样的写作情景——在一条河上,在河上的一条小船里,一天连着一天,写一封接着一封的长长的信——是稀见的;更为奇妙的是,这条流动不息的河,不仅构成了这些书简的外部写作环境,而且成为这些书简的内部核心成分,不妨说,这些书简就是关于这条河的。所写一切,几乎无不由这条河而起,甚至连写作者本身,其精神构成,也往往可见这条河的参与和渗透。
“看看船走动时的情形,我还可以在上面写文章,感谢天,我的文章既然提到的是水上的事,在船上实在太方便了。倘若写文章得选择一个地方,我如今所在的地方是太好了一点的。不过我离得你那么远,文章如何写得下去。‘我不能写文章,就写信。’我这么打算,我一定做到。我每天可以写四张,若写完四张事情还说不完,我再写。[37]
没有定见、定位、定向、定范围的“看”
沈从文是个喜欢“看”的人。他曾经说:“我就是个不想明白道理却永远为现象所倾心的人。我看一切,却并不把那个社会价值搀加进去,估定我的爱憎。我不愿向价钱上的多少来为百物作一个好坏批评,却愿意考查它在我官觉上使我愉快不愉快的分量。我永远不厌倦的是‘看’一切。宇宙万汇在动作中,在静止中,我皆能抓定她的最美丽与最调和的风度,但我的爱好却不能同一般目的相合。我不明白一切同人类生活相联结时的美恶,另外一句话说来,就是我不大能领会伦理的美。接近人生时我永远是个艺术家的感情,却绝不是所谓道德君子的感情。[38]
“看”,却并不在“看”的时候为一般的社会价值所局限,这样“眼光”才放得开;同时,因为并不以在现象之外的一般社会价值为个人的立足点,为评判现象的尺度,这样也就抛弃了自以为是的优越感和自以为置身事外的位置,而是在宇宙万汇的动静之中“看”宇宙万汇的动静,个人的“看”也就融入到宇宙万汇的动静之中。所以沈从文的“看”,突出的并不是“看”的个人和“看”的“有色眼镜”,而是直接“看”到的现象。本来这并不应该是一个需要特别提出来讨论的问题,但事实上,在现代中国文学中(甚至应该扩大到更广泛的领域),通过“看”所显示出来的,往往并不是直接“看”到的现象,而是“看”的行为本身,是“看”的个人及其“看”的理论装备和价值预设;这样的“看”,实质上恐怕是“看”不到自身以外的东西的,至少,并不能不经过理论和价值的中介而直接“看”到自在的现象。
当然,这里的“看”指的并不只是“眼睛”这一官的功能,而是代表全部“官觉”的感受,举凡颜色、声音、气味等等,皆在其中。
沈从文“看”到了些什么呢?
他在路上“看到个贴子很有趣”,就一字不改地抄下来:“立招字人钟汉福,家住白洋河文昌阁大松树下右边,今因走失贤媳一枚,年十三岁,名曰金翠,短脸大口,一齿凸出,去向不明。若有人寻找弄回者,赏光洋二元,大树为证,决不吃言。谨白。”并说,“这人若多读些书,一定是个大作家[39]
你也许会觉得,这似乎没有什么意思;那么,再看:
三三,这河面静中有个好听的声音,是弄鱼人用一个大梆子,一堆火,搁在船头上,河中下了拦江钓,因此满河里去擂梆子,让梆声同火光把鱼惊起,慌乱的四窜便触了网。这梆声且轻重不同,故听来动人得很。……
我小船泊的地方是潭里,因此静得很,但却有种声音恐怕将使我睡不着。船底下有浪拍打,叮叮当当的响。时间已九点四十分,我的确得睡了……
弄鱼的梆声响得古怪,在这样安静地方,却听到这种古怪声音,四丫头若听到,一定又惊又喜。这可以说是一首美丽的诗,也可以说一种使人发迷着魔的符咒。因为在这种声音中,水里有多少鱼皆触了网,且同时一定也还有人因此联想到土匪来时种种空气的。三三,凡是在这条河里的一切,无一不是这样把恐怖、新奇同美丽糅和而成的调子![40]
或者还是没有什么感觉,那么,再看看这样的情形:
我小船停了,停到鸭窠围。中时候写信提到的“小阜平冈”应当名为“洞庭溪”。鸭窠围是个深潭,两山翠色逼人,恰如我写到翠翠的家乡。吊脚楼尤其使人惊讶,高矗两岸,真是奇迹。两山深翠,惟吊脚楼屋瓦为白色,河中长潭则湾泊木筏廿来个,颜色浅黄。地方有小羊叫,有妇女锐声喊“二老”,“小牛子”,且听到远处有鞭炮声,与小锣声。到这样地方,使人太感动了。四丫头若见到一次,一生也忘不了。你若见到一次,你饭也不想吃了。
……
现在已八点半了,各处还可听到人说话,这河中好像热闹得很。我还听到远远的有鼓声,也许是人还愿。风很猛,船中也冰冷的。但一个人心中倘若有个爱人,心中暖得很,全身就冻得结冰也不碍事的!这风吹得厉害,明天恐要大雪。羊还在叫,我觉得希奇,好好的一听,原来对河也有一只羊叫着,它们是相互应和叫着的。我还听到唱曲子的声音,一个年纪极轻的女子喉咙,使我感动得很。我极力想去听明白那个曲子,却始终听不明白。我懂许多曲子。想起这些人的哀乐,我有点忧郁。因这曲子我还记起了我独自到锦州,住在一个旅馆中的情形,在那旅馆中我听到一个女人唱大鼓书,给赶骡车的客人过夜,唱了半夜。我一个人便躺在一个大炕上听窗外唱曲子的声音,同别人笑语声。这也是二哥!那时节你大概在暨南读书,每天早上还得起床来做晨操!命运真使人惘然。[41]
你也许感觉着点什么了,但不是很明晰;那么就再看下去:
假若你见到纸背后那个地方,那点树,石头,房子,一切的配置,那点颜色的柔和,你会大喊大叫。不瞒你,我喊了三声!……这时一点儿风没有,天气且放了晴,薄薄的日头正照在我头上。我坐的地方是梢公脚边,他的桨把每次一推仿佛就要磕到我的头上,却永远不至于当真碰着我。河水已平,水流渐缓,两岸小山皆接连如佛珠,触目苍翠如江南的五月。竹子、松、杉,以及其他常绿树皆因一雨洗得异常干净。山谷中不知何处有鸡叫,有牛犊叫,河边有人家处,屋前后必有成畦的白菜,作浅绿色。小埠头停船处,且常有这种白菜堆积成A字形,或相间以红萝卜。三三,我纵有笔有照相器,这里的一切颜色,一切声音,以至于由于水面的静穆所显出的调子,如何能够一下子全部捉来让你望到这一切,听到这一切,且计算着一切,我叹息了。我感到生存或生命了。三三,我这时正像上行时在辰州较下游一点点和尚洲附近,看着水流所感到的一样。我好像智慧了许多,温柔了许多。[42]
读到这里,你也许可以感受到那使他“智慧了许多,温柔了许多”的东西,你明白这一点;可是,你不明白的是,为什么他说“感到生存或生命了”。这一句话是不是太突兀了?为什么那些自然景物和自然化的普通人生活的日常景象,会让他“感到生存或生命”呢?
这些问题留到后面。
这里我们先来看更“表面”的问题。沈从文是在一条移动的船上“看”景物的,他描述景物是即时性的,就是随着船的移动边“看”边写,这个特点,从景物这方面来讲,是没有一个限定的范围,不是“看”某一处或几处的景物,而是船走到哪里“看”到哪里;从“看”这方面讲,是没有一个固定的视角,也没有一个固定的方向,这样的“看”不是“透视”,而是在不断变换的位置上“看”向不同的地方。从内在的“看”的观念上来说,我们在前面讲过,沈从文喜欢“看”,却不为一般社会价值限定“眼光”,也就是心中没有“定见”;而从外在的“看”的方式来说,又是没有“定位”“定向”“定范围”的,这就使得沈从文的景物描写很“活泛”,流动不居,不是“死”的。有人说沈从文的景物描写清澈透明,但也很“表面”,没有“深度”,如果这个话不是用来挑剔和指责的,我倒同意;非但同意,而且要说这也正是沈从文的“好”。从“看”来说,“深度”是“焦点透视”产生的,要产生出“深度”,一定要有“定见”“定位”“定向”“定范围”,也就是说,一定要把“眼光”所及的东西对象化,用“眼光”去“占有”景物,使景物屈从于“眼光”,以便“攫取”景物而产生出解释的“深度”。沈从文的“看”,却不是“占有”式的,他虽然未必达到庄子所说的“使物自喜”的境界,却也庶几近之,因为有意无意间习得了“至人无为,大圣不作,观于天地之谓也”的观物方式。
这样的观物方式,因在一条船上的客观环境而表现得特别突出,但即便是在其他作品中,沈从文的景物描写其实也是如此。一般说来,沈从文的景物描写很受推崇,不过多数人只是从用字、用词的贴切和语言的独特性等方面来说明他的景物描写之好,诚然不错,但根本还在观物方式以及观物的传达方式上。就此而言,沈从文从传统中国的观感传达方式上受惠多多,且深入骨髓。
沈从文作品里的人,与启蒙的新文学里的人不同
沈从文在桃源雇了一条小船,水手三人,舵手五十多岁,前舱板一个大人,一个孩子,“两个人的职务是船在滩上时,就撑急水篙,左边右边下篙,把钢钻打得水中石头作出好听的声音。到长潭时则荡桨,躬起个腰推扳长桨,把水弄得哗哗的,声音也很幽静温柔。到急水滩时,则两人背了纤索,把船拉去,水急了些,吃力时就伏在石滩上,手足并用的爬行上去[43]。
沈从文谈起这些水手,似乎有说不完的话。他兴致勃勃地听他们说“野话”——城里人会把这叫作“脏话”,沈从文却称为“野话”,“野”和“脏”的区别就太大了;他仔仔细细地计算他们每天可得多少钱;他知道每天两毛钱从天亮拉到天黑的船夫在这条河里有三十万,他熟悉他们的希望、高兴和不高兴。“他们的希望只是多吃一碗饭,多吃一片肉,拢岸时得了钱,就拿去花到吊脚楼上女人身上去,一回两回,钱完事了,船又应当下行了。天气虽有冷热,这些人生活却永远是一样的。他们也不高兴,为了船搁浅,为了太冷太热,为了租船人太苛刻。他们也常大笑大乐,为了顺风扯篷,为了吃酒吃肉,为了说点粗糙的关于女人的故事。他们也是个人,但与我们都市上的所谓‘人’却相离多远!一看到这些人说话,一同到这些人接近,就使我想起一件事情,我想好好的来写他们一次。我相信我若动手来写,一定写得很好。但我总还嫌力量不及,因为本来这些人就太大了[44]为什么说这些人“太大了”呢?过后不久,他说起这些人的生活,又写道:“真可以说是庄严得很![45]
“大”“庄严”,可不是不知情的廉价的赞美。沈从文很清楚,水面上人生活很悲惨,就连船主做鸦片烟生意也无利可图,地方经济一天比一天坏。水不只是美丽的景致,它的可怕处水手们最懂得。他船上的那个一毛钱一天的小水手,过险滩时一下子被篙子弹到水里,侥幸被救起后抱着桅子荷荷的哭。“我现在方明白住在湘西上游的人,出门回家家中人敬神的理由。从那么一大堆滩里上行,所依赖的固然是船夫,船夫的一切,可真靠天了[46]纵然如此,这些人的日常生活,依然有声有色,在沈从文看来,这是“多动人的图画”!“提到这些时我是很忧郁的,因为我认识他们的哀乐,看他们也依然在那里把每个日子打发下去,我不知道怎么样总有点忧郁。正同读一篇描写西伯利亚方面农人的作品一样,看到那些文章,使人引起无言的哀戚。我如今不止看到这些人生活的表面,还用过去一份经验接触这种人的灵魂。真是可哀的事!我想我写到这些人生活的作品,还应当更多一些[47]
中国新文学的发生,是和“人的文学”的倡导为一体的,而新文学对“人”的发现,又是与现代中国的文化启蒙紧密纠缠在一起的。在相当长一段时间里,新文学担当了文化启蒙的责任,新文学作家自觉为启蒙的角色,在他们的“人的文学”中,先觉者已经完成启蒙或正在接受启蒙过程中的人、蒙昧的人,似乎处在不同的文化等级序列中。特别是蒙昧的人,他们占大多数,从而构成了中国社会文化的基本状况。而这个基本状况是要被新文化改变甚至改造的,所以这蒙昧的民众就成为文学的文化批判、启蒙、救治的对象。
如果按照这样一个大的文化思路和文学叙事模式,沈从文湘西题材作品里的人物,大多应该处在被启蒙的位置。但沈从文没有跟从这个模式。他似乎颠倒了启蒙和被启蒙的关系,他的作品的叙述者,和作品中的人物比较起来,并没有处在优越的位置上,相反这个叙述者却常常从那些愚夫愚妇身上受到“感动”和“教育”。而沈从文作品的叙述者,常常又是与作者统一的,或者就是同一个人。
在这个意义上,沈从文下面的这段话就不能仅仅被看作是自负:
章,是从河街认识人物的。我爱这种地方、这些人物。他们生活的单纯,使我永远有点忧郁。我同他们那么“熟”——一个中国人对他们发生特别兴味,我以为我可以算第一位!……我多爱他们,五四以来用他们作对象我还是唯一的一人![48]
这种河街我见得太多了,它告我许多知识,我大部提到水上的文更核心的问题,还不在于沈从文写了别人没有写过的这么一些人,而在于,当这些人出现在沈从文笔下的时候,他们不是作为愚昧落后中国的代表和象征而无言地承受着“现代性”的批判,他们是以未经“现代”洗礼的面貌,呈现着他们自然自在的生活和人性。
不过,作为新文学作家的沈从文,身处启蒙的大潮中,有时也不免受其熏染,以致产生疑惑。他的小船因为需要加了个临时纤手,是个老头,看到那个老头为一点点钱那么出力,他就想:“这人为什么而活下去?他想不想过为什么活下去这件事?”继而联想到,“我这十天来所见到的人,似乎皆并不想起这种事情的。城市中读书人也似乎不大想到过。可是,一个人不想到这一点,还能好好生存下去,很希奇的。三三,一切生存皆为了生存,必有所爱方可生存下去。多数人爱点钱,爱吃点好东西,皆可以从从容容活下去。这种多数人真是为生而生的。但少数人呢,却看得远一点。为民族为人类而生。这种少数人常常为一个民族的代表,生命放光,为的是他会凝聚精力使生命放光!我们皆应当莫自弃,也应当得把自己凝聚起来![49]
多数人不追问生命的意义而活着,少数人因为自觉而为民族的代表,使生命放光,这是比较典型的“五四”新文化的思维和眼光。
但是很快,就在当天下午的信里,沈从文就否定了自己中午时候的疑问。这个时候的沈从文,到达了自己第一次出门离家“混日子”的辰州河段,他站在船上看水,也仿佛照见了本真的自己:
三三,我因为天气太好了一点,故站在船后舱看了许久水,我心中忽然好像彻悟了一些,同时又好像从这条河中得到了许多智慧。三三,的的确确,得到了许多智慧,不是知识。我轻轻的叹息了好些次。山头夕阳极感动我,水底各色圆石也极感动我,我心中似乎毫无什么渣滓,透明烛照,对河水,对夕阳,对拉船人同船,皆那么爱着,十分温暖的爱着!我们平时不是读历史吗?一本历史书除了告我们些另一时代最笨的人相斫相杀以外有些什么?但真的历史却是一条河。从那日夜长流千古不变的水里石头和砂子,腐了的草木,破烂的船板,使我触着平时我们所疏忽了若干年代若干人类的哀乐!我看到小小渔船,载了它的黑色鸬鹚向下流缓缓划去,看到石滩上拉船人的姿势,我皆异常感动且异常爱他们。我先前一时不还提到过这些人可怜的生,无所为的生吗?不,三三,我错了。这些人不需要我们来可怜,我们应当来尊敬来爱。他们那么庄严忠实的生,却在自然上各担负自己那分命运,为自己,为儿女而活下去。不管怎么样,却从不逃避为了活而应有的一切努力。他们在他们那分习惯生活里、命运里,也依然是哭、笑、吃、喝,对于寒暑的来临,更感觉到这四时交递的严重。三三,我不知为什么,我感动得很!我希望活得长一点,同时把生活完全发展到我自己这份工作上来。我会用我自己的力量,为所谓人生,解释得比任何人皆庄严些与透入些!三三,我看久了水,从水里的石头得到一点平时好像不能得到的东西,对于人生,对于爱憎,仿佛全然与人不同了。我觉得惆怅得很,我总像看得太深太远,对于我自己,便成为受难者了。这时节我软弱得很,因为我爱了世界,爱了人类。三三,倘若我们这时正是两人同在一处,你瞧我眼睛湿到什么样子![50]
用文字书写的历史,关注的是诸如战争、暴力、王朝更迭之类的东西,而无视千百年来这些历史之外的人的哀乐、努力和命运,但是这条河却蕴藏了他们的令人感动、令人产生智慧和爱的丰富历史信息。从这个意义上说,真的历史是一条河。河里的石头和砂子,河上的船和船夫,岸边的码头、河街和居民,他们代表了远比相斫相杀的历史更为久远恒常同时又现实逼真的生存和价值。明白了为什么历史是一条河,也就明白前面我们提出的问题:为什么那些自然景物和自然化的普通人生活的日常景象,会让沈从文“感到生存或生命”。
沈从文的文学世界比人的世界大
在这里我们必须意识到,当沈从文说这条河的时候,不仅仅指的是这条河的自然形态,与这条河有关的一切人事都包含在其中。也就是说,人事并没有从这条河中分离出来,而只是其中的部分。沈从文写这条河,写的不只是我们今天所理解的那个自然,也不只是我们今天所说的人事。自然和人事并没有像在我们今天的理解中那样处于分离的、并立的状态,在沈从文的文学构图中,人事常常就是自然有机的一部分。而当沈从文说历史是一条河的时候,他的历史所指的,也并不仅仅是我们今天所惯见的人事的历史。
这么说,沈从文的文学世界就不仅仅是人的世界,而是要比人的世界大。沈从文就因为常常感受到这个大于人的世界而叹息和忧愁。“我这时真有点难过,因为我已弄明白了在自然安排下我的蠢处。人类的语言太贫乏了。单是这河面修船人把麻头塞进船缝敲打的声音,在鸡声人声中如何静,你没有在场,你从任何文字上也永远体会不到的!我不原谅我的笨处,因为你得在我这枝笔下多明白些,也分享些这里这时的一切!三三,正因为我无法原谅自己,我这时好像很忧愁。在先一时我以为人类是个万能的东西,看到的一切,并各种官能感到的一切,总有办法用点什么东西保留下来,我且有这种自信,我的笔是可以作到这件事情的。现在我方明白我的力量差得远。毫无可疑,我对于这条河中的一切,经过这次旅行可以多认识了一些,此后写到它时也必更动人一些,在别人看来,我必可得到‘更成功’的谀语,但在我自己,却成为一个永远不能用骄傲心情来作自己工作的补剂那么一个人了。我明白我们的能力,比自然如何渺小,我低首了。这种心境若能长久支配我,则这次旅行,将使我人事上更好一些……[51]
近代以来我们所理解的自然,是被我们对象化、图像化了的自然,所以我们虽然欣赏和赞叹沈从文的景物描写之美,欣赏和赞叹沈从文作品中的自然美,却全然不能领会他的自然观中与“天地有大美而不言”相联的天地大美,当然也就更不能理解与“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相联的天地不仁。天道,地道,人道,人道仅居其间,我们却只承认人道,只在人道中看问题,只从人道看自然,自然也就被割裂和缩小为人的对象了。但其实,天地运行不息,山河浩浩荡荡,沈从文的作品看起来精致纤巧,却蕴藏着一个大的世界的丰富信息,自然在他的作品中,岂只是这样那样的景物描写?
沈从文对一个比人大的世界的感受,与“五四”以来唯人独尊的观念正相对。“五四”以来的文学的世界,基本也就是人的世界,个人、集体、社会,权力、制度、文化,这之间的纠缠、连结和冲突,无不是人的世界的纠缠、连结和冲突。沈从文的文学里却有比人大的世界。沈从文的大,也在于他的世界的大。他为什么老是要说他对人的理解和城市中人、和读书人的理解不同呢?一个根本的原因是,城市中人、读书人对人的理解,只是在人的世界中理解人,而他却在对一个比人大的世界的感受中理解人。
在这条河上的过往生命经验和他的文学
沈从文在这条河上思绪万千,感情激动有时会到不能自已的程度。这条河和他过去的生命连结得太深刻了,重游故地,不能不是对过去生命的经验温习。有时候他恍惚就回到了过去:“我仿佛还是十多年前的我,孤孤单单,一身以外别无长物,搭坐一只装载军服的船只上行,对于自己前途毫无把握,我希望的只是一个四元一月的录事职务,但别人不让我有这种机会。我想读点书,身边无一本书。想上岸,又无一个钱。到了岸必须上岸去玩玩时,就只好穿了别人的军服,空手上岸去,看看街上一切,欣赏一下那些小街上的片糖,以及一个铜元一大堆的花生。灯光下坐着扯得眉毛极细的妇人。回船时,就糊糊涂涂在岸边烂泥里乱走,且沿了别人的船边‘阳桥’渡过自己船上去,两脚全是泥,刚一落舱还不及脱鞋,就被船主大喊:‘伙计副爷们,脱鞋呀。’到了船上后,无事可做,夜又太长,水手们爱玩牌的,皆蹲坐在舱板上小油灯下玩牌,便也镶拢去看他们。这就是我,这就是我!三三,一个人一生最美丽的日子,十五岁到廿岁,便恰好全是在那么情形中过去了,你想想看,是怎么活下来的!万想不到的是,今天我又居然到这条河里,这样小船上,来回想温习一切的过去![52]
这里面,当然有对身世、命运的感慨之至,但却不仅仅止于此。对过往经验的回想和叙述,也就是对过往经验的一种肯定形式,这种肯定,再深一层,就是对过往经验所造就的自我的肯定。在沈从文的意识里,他的自我不是脱离了这种经验、生活有了转机之后才产生、成长和发展起来的,不是,他的自我的确立,其实发生于被后来的生活埋藏起来的早年经验里,这条河上的经验是其中特别重要的部分。当小船上行,还没到辰州的时候,沈从文就迫不及待地在信里说到这个地方,他离开凤凰出门当兵,就是这个地方,他的小说《柏子》停船的地方也就是这里。“我的教育大部分从这地方开始,同时也从这地方打下我生活的基础。一个人生活前后不同,记忆的积累,分量可太重了。不管是曹雪芹那么先前豪华,到后落寞,也不管像我那么小时孤独,近来幸福,但境遇的两重,对于一个人实在太惨了。我直到如今,总还是为过去一切灾难感到一点忧郁。便是你在我身边,那些死去了的事,死去了的人,也仍然常常不速而至的临近我的心头,使我十分惆怅的。至于你,你可太幸福了。你只看到我的一面,你爱我,也爱的是这个从一切生活里支持过来,有了转机的我,你想不到我在过去,如何在一个陌生社会里打发一大堆日子,绝想不到![53]
沈从文的文学,也植根于过往的生命经验。他在书信里多次提到他小说里的人物,他说到柏子和翠翠的时候,给人一种特别的感觉,觉得就是在说一个现实中的人,一个他生活和生命里的人。你听听他说话的口气:“三三,我已到了‘柏子’的小河,而且快要走到‘翠翠’的家乡了!”[54]“我的船昨天停泊的地方就是我十五年前在辰州看柏子停船的地方[55],“柏子上岸胡闹那一天,正是飞毛毛雨的日子”[56],这似乎有点把文学和现实“混淆”,但是从这亲切的“混淆”当中,你不是能够觉察到沈从文的文学和现实经验之间的那种不一般的紧密性吗?
这条河上的过往经验塑造和确立了自我,如今在这条河上,沈从文对自己的文学,对自己文学的将来,充满了强烈的自信。他在小船上校《月下小景》,“细细的看,方知道原来我文章写得那么细。这些文章有些方面真是旁人不容易写到的。我真为我自己的能力着了惊。但倘若这认识并非过分的骄傲,我将说这能力并非什么天才,却是耐心。我把它写得比别人认真,因此也就比别人好些。我轻视天才,却愿意人明白我在写作方面是个如何用功的人[57]。“《月下小景》不坏,用字顶得体,发展也好,铺叙也好。尤其是对话。人那么聪明!二十多岁写的。[58]快到辰州的时候,他产生了一个想法:“我想印个选集了,因为我看了一下自己的文章,说句公平话,我实在是比某些时下所谓作家高一筹的。我的工作行将超越一切而上。我的作品会比这些人的作品更传得久,播得远。我没有方法拒绝。我不骄傲,可是我的选集的印行,却可以使些读者对于我作品取精摘尤得到一个印象。[59]这是沈从文第一次提到印选集的想法,两年后,厚厚的《从文小说习作选》由上海良友图书印刷公司出版。
这条河成就着他,成就着他的文学。对着他远方的妻子,沈从文毫无顾忌地表达他对家乡这条河的“偏爱”和感念。他写道:“我总那么想,一条河对于人太有用处了。人笨,在创作上是毫无希望可言的。海虽俨然很大,给人的幻想也宽,但那种无变化的庞大,对于一个作家灵魂的陶冶无多益处可言。黄河则沿河都市人口不相称,地宽人少,也不能教训我们什么。长江还好,但到了下游,对于人的兴感也仿佛无什么特殊处。我赞美我故乡的河,正因为它同都市相隔绝,一切极朴野,一切不普遍化,生活形式生活态度皆有点原人意味,对于一个作者的教训太好了。我倘若有什么成就,我常想,教给我思索人生,教给我体念人生,教给我智慧同品德,不是某一个人,却实实在在是这一条河[60]
私人信件和公开文本
《湘行书简》是写给新婚妻子的,是私人信件,不是用来公开发表的;公开发表的另有文本,那就是散文名作《湘行散记》。对着一个具体的人而且是亲密爱人说话,和对着匿名的公众读者说话,自然是不一样的,这就造成了这两个文本之间的差异。叙述时的口吻、感情、方式,甚至是用字、用词,都会不同;而叙述内容在取舍上的不同,是最明显的。
《湘行散记》原初的版本收文十一篇,其中《一个戴水獭皮帽子的朋友》《桃源与沅州》《箱子岩》《五个军官与一个煤矿工人》《老伴》《一个爱惜鼻子的朋友》这几篇里的地理与人事,在书简中或只是简单地提过,或一句也没提。
《一个多情水手与一个多情妇人》和《虎雏再遇记》两篇,则是对书简中写到的情景和故事的扩充与发展,使之能够从书简连绵的叙述中独立出来,丰满自足。在后来编者题为《鸭窠围清晨》的信里,沈从文写道:清早起来,“只听到人隔河岸‘牛保,牛保,到哪囊去了?’河这边等了许久,方仿佛从吊脚楼上一个妇人被里逃出,爬在窗边答着‘宋宋,宋宋,你喊那样?早咧。’‘早你的娘!’‘就算早我的娘!’最后一句话不过是我想象的,因为他已沉默了,一定又即刻回到床上去了。我还估想他上床后就会拧了一下那妇人,两人便笑着并头睡下了的”。就是这么简单的情景,几声对话,却很触动沈从文,他接下去说,“这分生活真使我感动得很。听到他们的说话,我便觉得我已经写出的太简单了。我正想回北平时用这些人作题材,写十个短篇,或我告给你,让你来写。写得好,一定是种很大的成功[61]。也许正是这个时候的感触和冲动,让他后来写出了《一个多情水手与一个多情妇人》,长七八千字,不仅写了牛保,还写了书简里没有的小妇人夭夭。
在这里我有个怀疑,就是《一个多情水手与一个多情妇人》编到散文集里,我们一般会把它当成纪实性的,但如果把书信和这个作品仔细对照的话,会发现这个作品里繁衍出来的很多东西,可能具有很大的虚构性质。在以纪实面貌出现的这个作品中,“我”作为叙述者和事实的见证人,是始终在场的,但书简并不能提供这方面的支持。书简中间有一页约九百字的缺失,这缺失的一页是否能提供支持呢?特别是,“我”曾经上岸,坐到人家的屋子里,碰见了小妇人夭夭,并且听别人说了她的故事,这样的经历到底是事实上发生的还是作者的创作,确实很难断定。作者最初动了写这样作品的念头时说,“我正想回北平时用这些人作题材,写十个短篇”,这里的“短篇”,理解成短篇小说,是顺理成章的。
不过我提出这个怀疑,并不是一定要把《一个多情水手与一个多情妇人》当成小说,而是要指出散文集里的这篇作品可能具有很大的虚构性;不仅如此,我还想进一步说,也许正是这可能存在的虚构性成就了这篇作品,使它能够丰满起来,独立出来,否则,它就只能是书简里的一个片断性的情景,几句没头没尾的对话,一个不甚了然的人物。
如果我再大胆一点,我还要说,可能在《湘行散记》的其他某几个篇章里,也多少存在着程度不等的虚构成分。作者多年后写《〈长河〉题记》,提到《湘行散记》,就说是“属小说游记”[62];但我更想说的是,正是这些可能存在的恰当妥贴的虚构,非但没有造成《湘行散记》真实性的降低,反而把在某时某地事实上不够充分的真实,发展到它可能发展到的充分程度,换句话说,就是真实得到了实现。就此而言,虚构也成为成就《湘行散记》的一种成分,当然也得警惕,不可夸大这种成分的作用。
《湘行散记》里其余的三篇,《鸭窠围的夜》《一九三四年一月十八日》《辰河小船上的水手》,所写与书简大致相同,是书简相关内容的剪裁、整理、补充、修饰,而有时候干脆就是直接从书简里照搬过来的。这三篇,再加上《一个多情水手与一个多情妇人》,我以为是《湘行散记》里写得特别好的几篇。而相关的内容在书简里,也是书简中特别精彩的部分;它们在《湘行散记》里的“重现”,让人觉得理该如此。
最后还是回到书信这种形式的私人性质上来。这本来是“三三专利读物”,里面有儿女情长,有感人至深的爱的表达,非常自然。如果没有这么爱着的一个人,没有这么一个收信人和读信人,即使爱写信如沈从文,还会不会写出这么些信来,是大可怀疑的。但是,就是在这些因爱而产生的信里面,我们常见的那种儿女情长的私话却是很少的,沈从文写了那么多,不计巨细,细微如船舱底下流水的声音,重大如民族、生命、历史,甚至大到一个比人的世界更大的世界,而当这一切出现在书简里,同样也非常自然。现在我们常常谈到私人空间、个人空间的问题,这样特意地提出来强调,其实是把私人空间、个人空间狭窄化了,与一个更广阔的世界割裂了。私人空间、个人空间可以有多大呢?私人的爱的空间可以有多大呢?私人性质的写作、个人化写作,它的空间有多大呢?《湘行书简》可以做一个讨论的例子。
【附录】
在桃源
三三:
我已到了桃源,车子很舒服。曾姓朋友送我到了地,我们便一同住在一个卖酒曲子的人家,且到河边去看船,见到一些船,选定了一只新的,言定十五块钱,晚上就要上船的。我现在还留在卖酒曲人家,看朋友同人说野话。我明天就可上行。我很放心,因为路上并无什么事情。很感谢那个朋友,一切得他照料,使这次旅行又方便又有趣。
我有点点不快乐处,便是路上恐怕太久了点。听船上人说至少得四天方可到辰州[63],也许还得九天方到家,这分日子未免使我发愁。我恐怕因此住在家中就少了些日子。但我又无办法把日子弄快一点。
我路上不带书,可是有一套彩色蜡笔,故可以作不少好画。照片预备留在家乡给熟人照相,给苗老咪照相,不能在路上糟蹋,故路上不照相。
三三,乖一点,放心,我一切好!我一个人在船上,看什么总想到你。
我到这里还碰到一个老同学,这老同学还是我廿年前在一处读书的。
二哥
十二日下午五时
在路上我看到个贴子很有趣:
立招字人钟汉福,家住白洋河文昌阁大松树下右边,今因走失贤媳一枚,年十三岁,名曰金翠,短脸大口,一齿凸出,去向不明。若有人寻找弄回者,赏光洋二元,大树为证,决不吃言。谨白。
三三:我一个字不改写下来给你瞧瞧,这人若多读些书,一定是个大作家。
小船上的信
船在慢慢的上滩,我背船坐在被盖里,用自来水笔来给你写封长信。这样坐下写信并不吃力,你放心。这时已经三点钟,还可以走两个钟头,应停泊在什么地方,照俗谚说:“行船莫算,打架莫看”,我不过问。大约可再走廿里,应歇下时,船就泊到小村边去,可保平安无事。船泊定后我必可上岸去画张画。你不知见到了我常德长堤那张画不?那张窄的长的。这里小河两岸全是如此美丽动人,我画得出它的轮廓,但声音、颜色、光,可永远无本领画出了。你实在应来这小河里看看,你看过一次,所得的也许比我还多,就因为你梦里也不会想到的光景,一到这船上,便无不朗然入目了。这种时节两边岸上还是绿树青山,水则透明如无物,小船用两个人拉着,便在这种清水里向上滑行,水底全是各色各样的石子。舵手抿起个嘴唇微笑,我问他,“姓什么?”“姓刘。”“在这条河里划了几年船?”“我今年五十三,十六岁就划船。”来,三三,请你为我算算这个数目。这人厉害得很,四百里的河道,涨水干涸河道的变迁,他无不明明白白。他知道这河里有多少滩,多少潭。看那样子,若许我来形容形容,他还可以说知道这河中有多少石头!是的,凡是较大的,知名的石头,他无一不知!水手一共是三个,除了舵手在后面管舵管篷管纤索的伸缩,前面舱板有两个人。其中一个是小孩子,一个是大人。两个人的职务是船在滩上时,就撑急水篙,左边右边下篙,把钢钻打得水中石头作出好听的声音。到长潭时则荡桨,躬起个腰推扳长桨,把水弄得哗哗的,声音也很幽静温柔。到急水滩时,则两人背了纤索,把船拉去,水急了些,吃力时就伏在石滩上,手足并用的爬行上去。船是只新船,油得黄黄的,干净得可以作为教堂的神龛。我卧的地方较低一些,可听得出水在船底流过的细碎声音。前舱用板隔断,故我可以不被风吹。我坐的是后面,凡为船后的天、地、水,我全可以看到。我就这样一面看水一面想你。我快乐,就想应当同你快乐,我闷,就想要你在我必可以不闷。我同船老板吃饭,我盼望你也在一角吃饭。我至少还得在船上过七个日子,还不把下行的计算在内。你说,这七个日子我怎么办?天气又不很好,并无太阳,天是灰灰的,一切较远的边岸小山同树木,皆裹在一层轻雾里,我又不能照相,也不宜画画。看看船走动时的情形,我还可以在上面写文章,感谢天,我的文章既然提到的是水上的事,在船上实在太方便了。倘若写文章得选择一个地方,我如今所在的地方是太好了一点的。不过我离得你那么远,文章如何写得下去。“我不能写文章,就写信。”我这么打算,我一定做到。我每天可以写四张,若写完四张事情还不说完,我再写。这只手既然离开了你,也只有那么来折磨它了。
我来再说点船上事情吧。船现在正在上滩,有白浪在船旁奔驰,我不怕,船上除了寂寞,别的是无可怕的。我只怕寂寞。但这也正可训练一下我自己。我知道对我这人不宜太好,到你身边,我有时真会使你皱眉,我疏忽了你,使我疏忽的原因便只是你待我太好,纵容了我。但你一生气,我即刻就不同了。现在则用一件人事把两人分开,用别离来训练我,我明白你如何在支配我管领我!为了只想同你说话,我便钻进被盖中去,闭着眼睛。你瞧,这小船多好!你听,水声多幽雅!你听,船那么轧轧响着,它在说话!它说:“两个人尽管说笑,不必担心那掌舵人。他的职务在看水,他忙着。”船真轧轧的响着。可是我如今同谁去说?我不高兴!
梦里来赶我吧,我的船是黄的,船主名字叫做“童松柏”,桃源县人。尽管从梦里赶来,沿了我所画的小堤一直向西走,沿河的船虽万万千千,我的船你自然会认识的。这里地方狗并不咬人,不必在梦里为狗吓醒!
你们为我预备的铺盖,下面太薄了点,上面太硬了点,故我很不暖和,在旅馆已嫌不够,到了船上可更糟了。盖的那床被大而不暖,不知为什么独选着它陪我旅行。我在常德买了一斤腊肝,半斤腊肉,在船上吃饭很合适……莫说吃的吧,因为摇船歌又在我耳边响着了,多美丽的声音!
我们的船在煮饭了,烟味儿不讨人嫌。我们吃的饭是粗米饭,很香很好吃。可惜我们忘了带点豆腐乳,忘了带点北京酱菜。想不到的是路上那么方便,早知道那么方便,我们还可带许多北京宝贝来上面,当“真宝贝”去送人!
你这时节应当在桌边做事的。
山水美得很,我想你一同来坐在舱里,从窗口望那点紫色的小山。我想让一个木筏使你惊讶,因为那木筏上面还种菜!我想要你来使我的手暖和一些……
十三日下午五时
夜泊鸭窠围
十六日下午六点五十分
我小船停了,停到鸭窠围。中时候写信提到的“小阜平冈”应当名为“洞庭溪”。鸭窠围是个深潭,两山翠色逼人,恰如我写到翠翠的家乡。吊脚楼尤其使人惊讶,高矗两岸,真是奇迹。两山深翠,惟吊脚楼屋瓦为白色,河中长潭则湾泊木筏廿来个,颜色浅黄。地方有小羊叫,有妇女锐声喊“二老”,“小牛子”,且听到远处有鞭炮声,与小锣声。到这样地方,使人太感动了。四丫头若见到一次,一生也忘不了。你若见到一次,你饭也不想吃了。
我这时已吃过了晚饭,点了两支蜡烛给你写报告。我吃了太多的鱼肉。还不停泊时,我们买鱼,九角钱买了一尾重六斤十两的鱼,还是顶小的!样子同飞艇一样,煮了四分之一,我又吃四分之一的四分之一,已吃得饱饱的了。我生平还不曾吃过那么新鲜那么嫩的鱼,我并且第一次把鱼吃个饱。味道比鲥鱼还美,比豆腐还嫩,古怪的东西!我似乎吃得太多了点,还不知道怎么办。
可惜天气太冷了,船停泊时我总无法上岸去看看。我欢喜那些在半天上的楼房。这里木料不值钱,水涨落时距离又太大,故楼房无不离岸卅丈以上,从河边望去,使人神往之至。我还听到了唱小曲声音,我估计得出,那些声音同灯光所在处,不是木筏上的□头在取乐,就是有副爷们船主在喝酒。妇人手上必定还戴得有镀金戒子。多动人的画图!提到这些时我是很忧郁的,因为我认识他们的哀乐,看他们也依然在那里把每个日子打发下去,我不知道怎么样总有点忧郁。正同读一篇描写西伯利亚方面农人的作品一样,看到那些文章,使人引起无言的哀戚。我如今不止看到这些人生活的表面,还用过去一分经验接触这种人的灵魂。真是可哀的事!我想我写到这些人生活的作品,还应当更多一些!我这次旅行,所得的很不少。从这次旅行上,我一定还可以写出很多动人的文章!
三三,木筏上火光真不可不看。这里河面已不很宽,加之两面山岸很高(比劳山高得远),夜又静了,说话皆可听到。羊还在叫。我不知怎么的,心这时特别柔和。我悲伤得很。远处狗又在叫了,且有人说“再来,过了年再来!”一定是在送客,一定是那些吊脚楼人家送水手下河。
风大得很,我手脚皆冷透了,我的心却很暖和。但我不明白为什么原因,心里总柔软得很。我要傍近你,方不至于难过。我仿佛还是十多年前的我,孤孤单单,一身以外别无长物,搭坐一只装载军服的船只上行,对于自己前途毫无把握,我希望的只是一个四元一月的录事职务,但别人不让我有这种机会。我想看点书,身边无一本书。想上岸,又无一个钱。到了岸必须上岸去玩玩时,就只好穿了别人的军服,空手上岸去,看看街上一切,欣赏一下那些小街上的片糖,以及一个铜元一大堆的花生。灯光下坐着扯得眉毛极细的妇人。回船时,就糊糊涂涂在岸边烂泥里乱走,且沿了别人的船边“阳桥”渡过自己船上去,两脚全是泥,刚一落舱还不及脱鞋,就被船主大喊:“伙计副爷们,脱鞋呀。”到了船上后,无事可做,夜又太长,水手们爱玩牌的,皆蹲坐在舱板上小油灯下玩牌,便也镶拢去看他们。这就是我,这就是我!三三,一个人一生最美丽的日子,十五岁到廿岁,便恰好全是在那么情形中过去了,你想想看,是怎么活下来的!万想不到的是,今天我又居然到这条河里,这样小船上,来回想温习一切的过去!更想不到的是我今天却在这样小船上,想着远远的一个温和美丽的脸儿,且这个黑脸的人儿,在另一处又如何悬念着我!我的命运真太可玩味了。
我问过了划船的,若顺风,明天我们可以到辰州了。我希望顺风。船若到得早,我就当晚在辰州把应做的事做完,后天就可以再坐船上行。我还得到辰州问问,是不是云六[64]已下了辰。若他在辰州,我上行也方便多了。
现在已八点半了,各处还可听到人说话,这河中好像热闹得很。我还听到远远的有鼓声,也许是人还愿。风很猛,船中也冰冷的。但一个人心中倘若有个爱人,心中暖得很,全身就冻得结冰也不碍事的!这风吹得厉害,明天恐要大雪。羊还在叫,我觉得希奇,好好的一听,原来对河也有一只羊叫着,它们是相互应和叫着的。我还听到唱曲子的声音,一个年纪极轻的女子喉咙,使我感动得很。我极力想去听明白那个曲子,却始终听不明白。我懂许多曲子。想起这些人的哀乐,我有点忧郁。因这曲子我还记起了我独自到锦州,住在一个旅馆中的情形,在那旅馆中我听到一个女人唱大鼓书,给赶骡车的客人过夜,唱了半夜。我一个人便躺在一个大炕上听窗外唱曲子的声音,同别人笑语声。这也是二哥!那时节你大概在暨南[65]读书,每天早上还得起床来做晨操!命运真使人惘然。爱我,因为只有你使我能够快乐!
二哥
我想睡了。希望你也睡得好。
十六下八点五十
鸭窠围清晨
这时已七点四十分了,天还不很亮。两山过高,故天亮较迟。船上人已起身,在烧水扫雪,且一面骂野话玩着。对于天气,含着无可奈何的诅咒。木筏正准备下行,许多从吊脚楼上妇人处寄宿的人,皆正在下河,且互相传着一种亲切的话语。许多筏上水手则各在移动木料。且听到有人锐声装女人无意思的天真烂漫的唱着,同时便有斧斤声和锤子敲木头的声音。我的小船也上了篷,着手离岸了。
昨晚天气虽很冷,我倒好。我明白冷的原因了。我把船舱通风处皆杜塞了一下,同时却穿了那件旧皮袍睡觉。半夜里手脚皆暖和得很,睡下时与起床时也很舒服方便。我小船的篷业已拉起,在潭里移动了。只听到人隔河岸“牛保,牛保,到哪囊去了?”河这边等了许久,方仿佛从吊脚楼上一个妇人被里逃出,爬在窗边答着“宋宋,宋宋,你喊那样?早咧。”“早你的娘!”“就算早我的娘!”最后一句话不过是我想象的,因为他已沉默了,一定又即刻回到床上去了。我还估想他上床后就会拧了一下那妇人,两人便笑着并头睡下了的。这分生活真使我感动得很。听到他们的说话,我便觉得我已经写出的太简单了。我正想回北平时用这些人作题材,写十个短篇,或我告给你,让你来写。写得好,一定是种很大的成功。这时我们的船正在上行,沿了河边走去,许多大船同木筏,昨晚停泊在上游一点的,也皆各在下行,我坐在舱中,就只听到水面人语声,以及橹桨搅水声,与橹桨本身被推动时咿咿哑哑声。这真是圣境。我出去看了一会儿,看到这船筏浮在水面,船上还扬着红红的火焰同白烟,两岸则高矗而上,如对立巨魔,颜色墨绿。不知什么地方有老鸦叫着出窠,不知什么地方有鸡叫着,且听得着岸旁有小水鸟吱吱吱吱的叫,不知它们是种什么意思,却可以猜想它们每早必这样叫一大阵。这点印象实实在在值得受份折磨得到它。
我正计算了一阵日子。我算作八号动身,应在下月七号到地见你。今天我已走了十天,至多还加个五天我必可到家。若照船上人说来,他们包我下行从浦市到桃源作三天(这一段路上行我们至少需八天),从桃源到常德一天,从常德到长沙一天,从长沙到汉口一天,汉口停一天,再从汉口到北平两天,加上从我家回到浦市两天,则路上共需十一天。共加拢来算算,则我可在家中住四天。恐怕得多住一天,则汉口我不耽搁,时间还是一样的……今天十七,我快则二十天后可以见你,慢也不过二十三天,我希望至迟莫过十号,我们可以在北平见面。我希望这次回到家中,可以把你一切好处让家中人知道,我还希望为你带些有趣味的东西,同家中人对你的好意给你。我一到家一定就有人问:“为什么不带张妹来?”我却说:“带来了,带来了。”我带来的是一个相片,我送他们相片看。事实上则我当真也把你带来了,因为你在我的心上!不过我不会把这件事告给人,我不让他们从这个事情上得到一个发笑的机会。一个人过分吝啬本不是件美德,我可不能不吝啬了。
今天风好像不很大,船会赶不到辰州。然而至多明天我总可到辰州的。我一到地就有两件事可做,第一是打电话回去,告大哥我已到了辰州,第二是打电报给你,希望你把钱寄来。我这次下行,算算有九十块钱已够了,但我希望手边却有一百廿块钱,因为也许得买点东西回北平来送人。这里许多东西皆是北平人的宝贝,正如同北平许多东西是这里宝贝一样。我动身时一定有人送我小东小西,我真盼望所有东西全是可以使你欢喜的,或转送四丫头,使四丫头惊奇的。
这时已八点四十,天还黯黯的。也许这小表被我拨快了一些,也许并不是小表的罪过。从这次上行的经验看来,不拘带什么皆不会放坏,故下行时也许还可以为你带些古怪食物!九九是多年不吃冻菌[66]了的,我预备为她带些冻菌。你欢喜酸的,我预备请大嫂为你炒一罐胡葱酸[67]。四丫头倾心苗女人,我可以为她买一块苗妇人手做的冻豆腐。时间若许我从容些,我还能同三哥到乡下去赶次场,说不定我尚可为四丫头带些狗肉来。我想带的可太多了,一个火车厢恐怕也装不下。正因为这样子,或者我一样不带。
我忘了问张大姐要些什么了。请先告她,我若到苗乡去,当为她带个苗人用的顶针或针筒来。我那里针筒皆镂花,似乎还不坏。我还听同乡说本城酱油已出名,且成为近日来运销出口的一种著名东西,下可以到长沙,上可以到川东黔省,真想不到。我无论如何总为你们带点酱油来的。
九点四十五分,我小船停泊在一个滩乱石间,大家从从容容吃过了早饭。又吃鱼。吃了饭后船上人还在烤烤火,我就画了一个对河的小景。对河有人家处色泽极其美丽,名为“打油溪”。还有长长的墙垣,一定就是油坊。住在这种地方不作诗却来打油,古怪透了。画刚打好稿子,船就开了。今天小船还应上两个大滩,“九溪”同“横石”,这滩还不很难上,可是天气怪冷,水手真苦。说不定还得落水去拉船。近辰州时又还有个长十里的急流,无风时也很费事。今天风不好,不能把船送走,故看情形还赶不到辰州。我希望明天上半天可到,用半天日子做一切事,后天就可上行。我还希望到了辰州可以从电话中谈几句话,告他一切,也让他们放心些,不然收到了你的信后,却不见我到家,岂不希奇。
今天更冷,应当落大雪了,可是雪总落不下来。南方天气我疏远得太久了,如今看来同看一本新书一样,处处不像习惯所能忍受的样子,我若到这些地方长住下去,性格一定沉郁得很了。但一到春天,这里可太好了。就是这种天气,山中竹雀画眉依然叫得很好。一到春天,是可想而知的。
横石和九溪
十八日上午九时
我七点前就醒了,可是却在船上不起身。我不写信,担心这堆信你看不完。起来时船已开动,我洗过了脸,吃过了饭,就仍然作了一会儿痴事……今天我小船无论如何也应当到一个大码头了。我有点慌张,只那么一点点。我晚上也许就可以同三弟从电话中谈话的。我一定想法同他们谈话。我还得拍发给你的电报,且希望这电报送到家中时,你不至于吃惊,同时也不至于为难。你接到那电报时若在十九,我的船必在从辰州到泸溪路上,晚上可歇泸溪。这地方不很使我高兴,因为好些次数从这地方过身皆得不到好印象。风景不好,街道不好,水也不好。但廿日到的浦市,可是个大地方,数十年前极有名,在市镇对河的一个大庙,比北平碧云寺还好看。地方山峰同人家皆雅致得很。那地方出肥人,出大猪,出纸,出鞭炮。造船厂规模很像个样子。大油坊长年有油可打,打油人皆摇曳长歌,河岸晒油篓时必百千个排列成一片。河中且长年有大木筏停泊,有大而明黄的船只停泊,这些大船船尾皆高到两丈左右,渡船从下面过身时,仰头看去恰如一间大屋。那上面一定还用金漆写得有一个“福”字或“顺”字!地方又出鱼,鱼行也大得很。但这个码头却据说在数十年前更兴旺,十几年前我到那里时已衰落了的。衰落的原因为的是河边长了沙滩,不便停船,水道改了方向,商业也随之而萧条了。正因为那点“旧家子”的神气,大屋、大庙、大船、大地方,商业却已不相称,故看起来尤其动人。我还驻扎在那个庙里半个月到廿天,属于守备队第一团,那庙里墙上的诗好像也很多,花也多得很,还有个“大藏”[68],样子如塔,高至五丈,在一个大殿堂里,上面用木砌成,全是菩萨。合几个人力量转动它时,就听到一种吓人的声音,如龙吟太空。这东西中国的庙里似乎不多,非敕建大庙好像还不作兴有它的。
我船又在上一个大滩了,名为“横石”,船下行时便必需进点水,上行时若果是只大船,也极费事,但小船倒还方便,不到廿分钟就可以完事的。这时船已到了大浪里,我抱着你同四丫头的相片,若果浪把我卷去,我也得有个伴!
三三,这滩上就正有只大船碎在急浪里,我小船挨着它过去,我还看得明明白白那只船中的一切。我的船已过了危险处,你只瞧我的字就明白了。船在浪里时是两面乱摆的。如今又在上第二段滩水,拉船人得在水中弄船,支持一船的又只是手指大一根竹缆,你真不能想象这件事。可是你放心,这滩又拉上了……
我想印个选集了[69],因为我看了一下自己的文章,说句公平话,我实在是比某些时下所谓作家高一筹的。我的工作行将超越一切而上。我的作品会比这些人的作品更传得久,播得远。我没有方法拒绝。我不骄傲,可是我的选集的印行,却可以使些读者对于我作品取精摘尤得到一个印象。你已为我抄了好些篇文章,我预备选的仅照我记忆到的,有下面几篇:
柏子、丈夫、夫妇、会明(全是以乡村平凡人物为主格的,写他们最人性的一面的作品。)
龙朱、月下小景(全是以异族青年恋爱为主格,写他们生活中的一片,全篇贯串以透明的智慧,交织了诗情与画意的作品。)
都市一妇人、虎雏(以一个性格强的人物为主格,有毒的放光的人格描写。)
黑夜(写革命者的一片段生活。)
爱欲(写故事,用天方夜谭风格写成的作品。)
应当还有不少文章还可用的,但我却想至多只许选十五篇。也许我新写些,请你来选一次。我还打量作个《我为何创作》,写我如何看别人生活以及自己如何生活,如何看别人作品以及自己又如何写作品的经过。你若觉得这计划还好,就请你为我抄写《爱欲》那篇故事。这故事抄时仍然用那种绿格纸,同《柏子》差不多的。这书我估计应当有购者,同时有十万读者。
船去辰州已只有三十里路,山势也大不同了,水已较和平,山已成为一堆一堆黛色浅绿色相间的东西。两岸人家渐多,竹子也较多,且时时刻刻可以听到河边有人做船补船,敲打木头的声音。山头无雪,虽无太阳,十分寒冷,天气却明明朗朗。我还常常听到两岸小孩子哭声,同牛叫声。小船行将上个大滩,已泊近一个木筏,筏上人很多。上了这个滩后,就只差一个长长的急水,于是就到辰州了。这时已将近十二点,有鸡叫!这时正是你们吃饭的时候,我还记得到,吃饭时必有送信的来,你们一定等着我的信。可是这一面呢,积存的信可太多了。到辰州为止,似乎已有了卅张以上的信。这是一包,不是一封。你接到这一大包信时,必定不明白先从什么看起。你应得全部裁开,把它秩序弄顺,再订成个小册子来看。你不怕麻烦,就得那么做。有些专利的痴话,我以为也不妨让四妹同九妹看看,若绝对不许她们见到,就用另一纸条粘好,不宜裁剪……
船又在上一个大滩了,名为“九溪”。等等我再告你一切。
…………
好厉害的水!吉人天佑,上了一半。船头全是水,白浪在船边如奔马,似乎只想攫你们的相片去,你瞧我字斜到什么样子。但我还是一手拿着你的相片,一手写字。好了,第一段已平安无事了。
小船上滩不足道,大船可太动人了。现在就有四只大船正预备上滩,所有水手皆上了岸,船后掌梢的派头如将军,拦头的赤着个膊子,船□到水中不动了,一下子就跃到水中去了。我小船又在急水中了,还有些时候方可到第二段缓水处。大船有些一整天只上这样一个滩,有些到滩上弄碎了,就收拾船板到石滩上搭棚子住下。三三,这斗争,这和水的争斗,在这条河里,至少是有廿万人的!三三,我小船第二段危险又过了,等等还有第三段得上。这个滩共有九段麻烦处,故上去还需些时间。我船里已上了浪,但不妨的,这不是要远人担心的……
我昨晚上睡不着时,曾经想到了许多好像很聪明的话……今天被浪一打,现在要写却忘掉了。这时浪真大,水太急了点,船倒上得很好。今天天明朗一点,但毫无风,不能挂帆。船又上了一个滩,到一段较平和的急流中了。还有三五段。小船因拦头的不得力,已加了个临时纤手,一个老头子,白须满腮,牙齿已脱,却如古罗马人那么健壮。先时蹲到滩头大青石上,同船主讲价钱,一个要一千,一个出九百,相差的只是一分多钱,并且这钱全归我出,那船主仍然不允许多出这一百钱。但船开行后,这老头子却赶上前去自动加入拉纤了。这时船已到了第四段。
小船已完全上滩了,老头子又到船边来取钱,简直是个托尔斯太!眉毛那么浓,脸那么长,鼻子那么大,胡子那么长,一切皆同画上的托尔斯太相同。这人秀气一些,因为生长在水边,也许比那一个同时还干净些。他如今又蹲在一个石头上了。看他那数钱神气,人那么老了,还那么出力气,为一百钱大声的嚷了许久,我有个疑问在心:
“这人为什么而活下去?他想不想过为什么活下去这件事?”
不止这人不想起,我这十天来所见到的人,似乎皆并不想起这种事情的。城市中读书人也似乎不大想到过。可是,一个人不想到这一点,还能好好生存下去,很希奇的。三三,一切生存皆为了生存,必有所爱方可生存下去。多数人爱点钱,爱吃点好东西,皆可以从从容容活下去的。这种多数人真是为生而生的。但少数人呢,却看得远一点,为民族为人类而生。这种少数人常常为一个民族的代表,生命放光,为的是他会凝聚精力使生命放光!我们皆应当莫自弃,也应当得把自己凝聚起来!
三三,我相信你比我还好些,可是你也应得有这种自信,来思索这生存得如何去好好发展!
我小船已到了一个安静的长潭中了。我看到了用鸬鹚咬鱼的渔船了,这渔船是下河少见的。这种船同这种黑色怪鸟,皆是我小时节极欢喜的东西,见了它们同见老友一样。我为它们照了个相,希望这相还可看出个大略。我的相片已照了四张,到辰州我还想把最初出门时,军队驻扎的地方照来,时间恐不大方便。我的小船正在一个长潭中滑走,天气极明朗,水静得很,且起了些风,船走得很好。只是我手却冻坏了,如果这样子再过五天,一定更不成事了的。在北方手不肿冻,到南方来却冻手,这是件可笑的事情。
我的小船已到了一个小小水村边,有母鸡生蛋的声音,有人隔河喊人的声音,两山不大而翠色迎人,有许多待修理的小船皆斜卧在岸上,有人正在一只船边敲敲打打,我知道他们是在用麻头同桐油石灰嵌进船缝里去的,一个木筏上面还有小船,正在平潭中溜着,有趣得很!我快到柏子停船的岸边了,那里小船多得很,我一定还可以看到上千的真正柏子!
我烤烤手再写。这信快可以付邮了,我希望多写些,我知道你要许多,要许多。你只看看我的信,就知道我们离开后,我的心如何还在你的身边!
手一烤就好多了。这边山头已染上了浅绿色,透露了点春天的消息,说不出它的秀。我小船只差上一个长滩,就可以用桨划到辰州了。这时已有点风,船走得更快一些。到了辰州,你的相片可以上岸玩玩,四丫头的大相却只好在箱子里了。我愿意在辰州碰到几个必须见面的人,上去时就方便些。辰州到我县里只二百八十里,或二百六或二百廿里,若坐轿三天可到,我改坐轿子。一到家,我希望就有你的信,信中有我们所照的相片!
船已在上我所说最后一个滩了,我想再休息一会会,上了这长滩,我再告你一切。我一离开你,就只想给你写信,也许你当时还应当苛刻一点,残忍一点,尽挤我写几年信,你觉得更有意思!
…………
二哥
一月十八十二时卅分
历史是一条河
十八日下午二时卅分
我小船已把主要滩水全上完了,这时已到了一个如同一面镜子的潭里,山水秀丽如西湖,日头已出,两岸小山皆浅绿色。到辰州只差十里,故今天到地必很早。我照了个相,为一群拉纤人照的。现在太阳正照到我的小船舱中,光景明媚,正同你有些相似处,我因为在外边站久了一点,手已发了木,故写字也不成了。我一定得戴那双手套的,可是这同写信恰好是鱼同熊掌,不能同时得到。我不要熊掌,还是做近于吃鱼的写信吧。这信再过三四点钟就可发出,我高兴得很。记得从前为你寄快信时,那时心情真有说不出的紧处,可怜的事,这已成为过去了。现在我不怕你从我这种信中挑眼儿了,我需要你从这些无头无绪的信上,找出些我不必说的话……
我已快到地了,假若这时节是我们两个人,一同上岸去,一同进街且一同去找人,那多有趣味!我一到地见到了有点亲戚关系的人,他们第一句话,必问及你!我真想凡是有人问到你,就答复他们“在口袋里!”
三三,我因为天气太好了一点,故站在船后舱看了许久水,我心中忽然好像彻悟了一些,同时又好像从这条河中得到了许多智慧。三三,的的确确,得到了许多智慧,不是知识。我轻轻的叹息了好些次。山头夕阳极感动我,水底各色圆石也极感动我,我心中似乎毫无什么渣滓,透明烛照,对河水,对夕阳,对拉船人同船,皆那么爱着,十分温暖的爱着!我们平时不是读历史吗?一本历史书除了告我们些另一时代最笨的人相斫相杀以外有些什么?但真的历史却是一条河。从那日夜长流千古不变的水里石头和砂子,腐了的草木,破烂的船板,使我触着平时我们所疏忽了若干年代若干人类的哀乐!我看到小小渔船,载了它的黑色鸬鹚向下流缓缓划去,看到石滩上拉船人的姿势,我皆异常感动且异常爱他们。我先前一时不还提到过这些人可怜的生,无所为的生吗?不,三三,我错了。这些人不需我们来可怜,我们应当来尊敬来爱。他们那么庄严忠实的生,却在自然上各担负自己那分命运,为自己,为儿女而活下去。不管怎么样活,却从不逃避为了活而应有的一切努力。他们在他们那分习惯生活里、命运里,也依然是哭、笑、吃、喝,对于寒暑的来临,更感觉到这四时交递的严重。三三,我不知为什么,我感动得很!我希望活得长一点,同时把生活完全发展到我自己这份工作上来。我会用我自己的力量,为所谓人生,解释得比任何人皆庄严些与透入些!三三,我看久了水,从水里的石头得到一点平时好像不能得到的东西,对于人生,对于爱憎,仿佛全然与人不同了。我觉得惆怅得很,我总像看得太深太远,对于我自己,便成为受难者了。这时节我软弱得很,因为我爱了世界,爱了人类。三三,倘若我们这时正是两人同在一处,你瞧我眼睛湿到什么样子!
三三,船已到关上了,我半点钟就会上岸的。今晚上我恐怕无时间写信了,我们当说声再见!三三,请把这信用你那体面温和眼睛多吻几次!
我明天若上行,会把信留到浦市发出的。
二哥
一月十八下午四点半
这里全是船了!
过新田湾
二号十二点过些
假若你见到纸背后那个地方,那点树,石头,房子,一切的配置,那点颜色的柔和,你会大喊大叫。不瞒你,我喊了三声!可惜我身边的相匣子不能用,颜色笔又送人了,对这一切简直毫无办法。我的小船算来已走了九十里,再过相等时间,我可以到桃源了。我希望黄昏中到桃源,则可看看灯,看看这小城在灯光中的光景。还同时希望赶得及在黄昏前看桃源洞。这时一点儿风没有,天气且放了晴,薄薄的日头正照在我头上。我坐的地方是梢公脚边,他的桨把每次一推仿佛就要磕到我的头上,却永远不至于当真碰着我。河水已平,水流渐缓,两岸小山皆接连如佛珠,触目苍翠如江南的五月。竹子、松、杉,以及其他常绿树皆因一雨洗得异常干净。山谷中不知何处有鸡叫,有牛犊叫,河边有人家处,屋前后必有成畦的白菜,作浅绿色。小埠头停船处,且常有这种白菜堆积成A字形,或相间以红萝卜。三三,我纵有笔有照相器,这里的一切颜色,一切声音,以至于由于水面的静穆所显出的调子,如何能够一下子全部捉来让你望到这一切,听到这一切,且计算着一切,我叹息了。我感到生存或生命了。
三三,我这时正像上行时在辰州较下游一点点和尚洲附近,看着水流所感到的一样。我好像智慧了许多,温柔了许多。
三三,更不得了,我又到了一个新地方,梢公说这是“新田湾”。有人唤渡,渔船上则有晒帆晾网的。码头上的房子已从吊脚楼改而为砖墙式长列,再加上后面远山近山的翠绿颜色,我不知道怎么来告你了。三三,这地方同你一样,太温柔了。看到这些地方,我方明白我在一切作品上用各种赞美言语装饰到这条河流时,所说的话如何蠢笨。我这时真有点难过,因为我已弄明白了在自然安排下我的蠢处。人类的言语太贫乏了。单是这河面修船人把麻头塞进船缝敲打的声音,在鸡声人声中如何静,你没有在场,你从任何文字上也永远体会不到的!我不原谅我的笨处,因为你得在我这枝笔下多明白些,也分享些这里这时的一切!三三,正因为我无法原谅自己,我这时好像很忧愁。人类是个万在能的东西先,看到的一一切,并各时种官能感我到的一切以,总有办为法用点什么东西保留下来,我且有这种自信,我的笔是可以作到这件事情的。现在我方明白我的力量差得远。毫无可疑,我对于这条河中的一切,经过这次旅行可以多认识了一些,此后写到它时也必更动人一些,在别人看来,我必可得到“更成功”的谀语,但在我自己,却成为一个永远不能用骄傲心情来作自己工作的补剂那么一个人了。我明白我们的能力,比自然如何渺小,我低首了。这种心境若能长久支配我,则这次旅行,将使我在人事上更好一些……
这时节我的小船到了一个挂宝山前村,各处皆无宝贝可见。梢公却说了话:
“这山起不得火,一起火辰州也就得起火。”
我说:“那一个山?”原来这里有无数小山。
梢公用手一挥:“这一串山!”我笑了。他为我解释:
“因为这条山迎辰州,故起不得火。”真是有趣的传说,我不想明白这个理由,故不再问他什么。我只想你,因为这山名为挂宝山,假若我是个梢公,前面坐了一个别的人,我告他的一定是关于你的事情!假若我不是梢公,但你这时却坐在我身旁,我凭空来凑个故事,也一定比“失火”有趣味些!
我因为这梢公只会告我这山同辰州失火有关,似乎生了点气,故钻进舱中去了。我进舱时听岸边有黄鸟叫,这鸟在青岛地方,六月里方会存在。
这次在上面所见到的情形,除了风景以外,人事却使我增加无量智慧。这里的人同城市中人相去太远,城市中人同下面都市中人又相去太远了,这种人事上的距离,使我明白了些说不分明的东西,此后关于说到军人,说到劳动者,在文章上我的观念或与往日完全不同了。
我那乡下有一样东西最值钱,又有一样东西最不值钱,我不告给你,你尽可同四丫头、九九,三人去猜,谁猜着了我回来时把她一样礼物。
我在家中时除泻以外头总有点晕,脚也有点疼,上了船,我已不泻不疼,只是还有些些儿头晕。也许我刚才风吹得太久了点,我想睡睡会好些。如果睡到晚上还不见好,便是长途行旅,车船颠簸把头脑弄坏了的缘故。这不算大事,到了北平只要有你用手摸摸也就好了。
…………
我头晕得很,我想歇歇,可是船又在下滩了。
二哥
大约二点左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