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回,我晕了整整四天,第五天破晓时,才废了好大力气睁开沉重干涩的眼皮,伸手虚虚一抓,摸到了一个雕刻品一般的肩膀,又硬又瘦。
偏头一看,一个身穿灰色衣袍的男子伏在床沿上,发髻快散开了,几缕长发遮住他侧埋在臂弯里的脸,显得他唇红肤白。
没想到,醒来第一眼看见的竟然能是他,我淡淡的想。
他叫做秦烬,万人之上,称作“陛下”,就是当年害死我二哥,毁掉我整个家的幕后之人,而我到了最后,却还成为了他那众多宫妃中的一个,呵…多么讽刺。
看着这张近在咫尺的脸,我却已无多少想要杀他平恨的心思了,只剩下说不清的惆怅与悲哀,仇恨也是可以被磨完的,到了那一刻,便是真正的无牵无挂。
那我还剩什么?我静悄悄的收回了手,盯着床帐,细数着心底最后的渴望——想要痛痛快快的奔跑一次,想要骑马,想要在河边看烟火……可我想回家,我只想回家了。
父亲最见不得我哭,我一哭,他便板着脸不知所措,接着给我不断递来很多稀奇古怪的玩意儿,还曾叹息过:“我家女儿真的是水做的呦…”
胸中闷痛,我接连咳嗽起来,打断了这遥遥的回忆,秦烬惊醒,抬头定定的看着我,几秒才有所反应,伸手扶住我的肩让我起来。
将我安排坐稳后,他亲力亲为的给我端药,擦脸,我捧着白瓷碗,盯着里面微晃的棕色药水,伸手轻轻的把碗丢在地上,啪嚓一声,震的烛火摇晃起来,而在他眼瞳里波澜不惊。
窗外有风声呼呼,院子里的银杏哗啦啦的响,秦烬身上笼罩着一层阴影,我陷在黑暗里,就这样静默的看着他,转眼移向禁闭的窗户。
“清微,是嫌苦吗?我这里有蜜饯…”
听见他的声音,我厌烦地叹了一口气,又咳嗽起来,他连忙上前轻抚我的脊背,一瞬间,我四肢百骸骤然冰凉,那一年宫里发生的一切事情去朝我涌来,使我惊恐的推开他,但没想到,我力气已经变得这么小了。
他看着我,满眼的关心切切,我攥着手,无法控制住眼泪:“秦烬,你真恶心。”
他说“是吗”,又从袖子里拿出一包鼓馕囊的橘色荷包,自顾自的取出一颗蜜饯,慢条斯理的拉着我,动作轻柔的将蜜饯抵到我唇上:“清微,快吃啊。”
我想起了一些事情,原本紧闭的嘴巴张开了,含着蜜饯咽下去,才看着秦烬说:“我就要死了。”
他果然沉了目光,却又装作无事发生的模样,过来摸我的脸,举止间尽是温柔,我只觉得反胃,冷冷的握住他的衣领,逼着他直视我,一字一句的说:“我要回家。”
他不语,像个雕像一样静坐,我伸手继续拽着他的衣领,红了眼睛:“我要回家!”
“等你好些了,我便带你回京。”
他掰开我的手,云淡风轻的站起来想要让我躺下,我心里怒不可遏,一手甩在他身上,用尽了力气,酸着喉咙:“我要回家!我要回家…我要见我二哥…我爹…我娘…我要见他们,秦烬,你就是个疯子…你杀了我吧…你如今…到底是在折磨谁…你到底想要什么啊…”
我心悲哀,滑下手掩面而泣。窗外落下了雨,措不及防的闪起电,刹那的亮光劈在屋里,落在秦烬脸上。
次日,秦烬离开了东乌城,林景云留了一阵子。因雨天绵绵,我只能待在床上,日复一日的喝药诵经,更多时候都是望着紧闭的窗户发呆,然后趴着入梦。
二哥功成名就回来的那一天,正是这样的天气,当时没想到,如今却有些神叨叨的感慨,或许那天气便是一种预示罢?
当时我已经十六了,周围的小姐都开始有媒人上门说亲了,我家门槛却整整齐齐,不见一丝踏破的痕迹,母亲又开始自责,说是如果不是当年没看好我,使我落了病,也不至于到如今这地步。
不过我是没什么想法的,闲下来就会带着长大的笃笃和咩咩满院子跑,给它们丢树枝和沙包,或者悄悄的让经常出去采购的翠翠给我带回来那些讲妖鬼神仙的书本,夜里等他们都睡了,才点灯偷偷的看,每次都吓得脚底生寒,半夜睡不着。
这时候咩咩是个好的,总会乖巧的从窝里出来盘到我脚边,陪着我一起看书,等我睡了,它才放心一般回了窝。
二哥回来是我这一整年最惊喜的事情,我比任何人都快一步,抢过老管家的活,挽着二哥进府,他看上去更成熟可靠了一些,气场变得许些冷冽,但对于我还是如同以往的。
父亲听说他回来,不知为何气的不愿意来看,最后还是偷偷的通过管家得知了他回来时的琐碎,母亲依旧不念旁的,频繁的诵经礼佛,大部分时候都在伤怀垂泪,任谁劝也不停息。
二哥给我带了一马车的京城与途中路过城池的特产,还有彩画书,最不可思议的是,他居然给我买了衣服,当我看着丫鬟们将衣服一个个展开放进衣柜时,目瞪口呆的装过头去看二哥,说话也是结结巴巴的:“二哥,你,你怎么这么有钱啊?”
他笑而不语,一切需得我自己领会,本以为他买的衣服会不合适,我试了好几件,发现都非常合身,又奇怪起来,穿着新衣裳跑去正堂坐在二哥对面,接过管家递来的筷子给他殷勤的加菜,我说二哥你当的是什么官,又怎么知道我穿多大衣服的。
他转眼珠似乎思考了一会儿,吃了一口炒肉,眯眼咧嘴,我这才发现他下巴的浅色疤痕,他毫不在意,说:“什么官儿啊…像是带刀侍卫之类的吧,至于我怎么知道你穿多大尺寸的衣服,你猜猜看?”
看他表情我就知道他绝对隐瞒着什么,但还是识相的不问了,接着开始跟他讲我这两年的事情,又提起那些小姐们择亲的事情。
当我说到宋家小姐定亲时,他忽的停了筷子,抬眼看我:“定亲的是哪一个?”
我刚开始还很茫然,在回答的过程中却恍然大悟了,我说,是四小姐,再看了二哥一眼后,才带着调侃笑问:“唔…二哥你喜欢他们家的哪位姐姐?”
他脸不红心不跳,说是六小姐,叫做宋芳云,我于是在饭后缠着他让他给我讲了许多,这才明白了,二哥原来一早就钟情人家了,这一切还得感谢当年那个被他打骨折的宋少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