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怕他,怜他,爱他
“你在怕什么?”上官巧儿好奇地看着昭平,从早上起她的眼睛就没有离开过刑天的房门,却始终没有进去。
“没什么……说不清楚,”想否认,但在那么一双清明的目光下根本无所遁形,“对了,玄奇恢复得好吗?”想起玄奇和常欢,她便忍不住压抑起来。
“非常的好,这几天你买来的补药对她的身子很起作用。”上官巧儿笑道,不再追问。
“是严公子在照顾吗?”
“可不是,听说脾气不是很好。”
“嗯,”如果是常欢的话,脾气不好是可以预料的,“天尊有去看过吗?”
上官巧儿灵慧地看了看一脸尴尬的昭平,面不改色地说:“没有。”或许她可以暗示一下,昭平的心结似乎很多呢。自从知道她剪纸不是为了把自己更好的交给刑天后,误传信息的上官巧儿多少有些懊恼自己的多嘴,特别是因此让他们关系绷紧了。
“我有心结。”
没想到她会坦白的上官巧儿睁大眼看着她,静候下文。
“我不敢叫他的名字,也不敢真正相信他的感情。”这已然是让两人的情感生存无望了。
“为什么?”只隐约猜出阴狠的刑天曾经做过许多对不起昭平的事,上官巧儿对这对明明郎有情妹有意的情人有说不出的疑惑。他们的爱是如此的深,却紊乱不堪,难以交融。
“心魔作祟。曾经我以为我不敢接受他是因为愧对西凉的百姓,可是西凉的子民们都已经重入轮回得到解脱了,我若固执,便是作茧自缚,所以我很努力地走出那样一片阴影。后来,我以为是他对我造成的伤害,每当我见到鲜血便会陷入极度的哀伤和恐慌,会觉得自己在无数的血和眼睛中无以遁形,这一魔障,我至今仍无法克服。还有,便是他的爱……”
“他的爱,也成了你心中的魔障?”
“他的爱,曾经毫不保留的近乎疯狂的给过一个女子,正因为他这种痴狂,所以一直以来我都相信,他的心中必有一处光明的地方。可是,而今,他可以毫不留情的杀了那名女子销毁她的肉身对她再无一丝留念。他爱时是那么的痴缠,不爱时却是那么的心狠。爱的时候可以给她整个世界,不爱时却可以狠心地摧毁她的世界……”
摇摇头,昭平看向上官巧儿:“我沉睡了万年,在万年之前对世事也是个半吊子,而后又经历了摧毁心智的磨难,对世间就更难以明了了。你是世间公认的才女佳人,又有严公子的痴心相伴……你们爱得痴狂,却不让我感到害怕恐骇。我实在不懂,要怎样去爱,才能不会爱得那么险象环生,那么恐怖?”
见上官巧儿为她的形容瞪大了双眼,昭平又是一笑:“我无处可逃,除了迎面而上外,似乎只能缩在自己心中的龟壳中永不出来,可是不出来不代表不会难过、受伤,特别是见到他的时候……我已下定决心要和他化干戈为玉帛了,却不知道要怎样和他相处。我见你和严公子也有说不出的不协调,却可以相处得那么愉悦幸福,想是比我有方法,所以……”
这种事拿出来向人讨教,会很丢脸吗?可是,没有人给个主意,她和刑天除了原地踏步外什么进展也没有。
“这,男女之间的相处之道,大多都是顺其自然的……”这可真是难倒她了,她和浩歌虽然有千万般的不搭配,可是两人真心相爱,互相融合,相处起来也是水到渠成,从未想过一对爱得深厚的情人会不知道如何相处。
“或者,你应该先把心魔除去。”她只能如此建议。世间有千百种人,有千万种相处方式,她实在不知道哪种才是适合他们的。
“谈何容易。我心结一重,他便用极端的方式吓得我魂不守舍。而且,我也不知道该怎样出去心魔。不信他,也怨恨他的狠心,为什么还会放不下对他的情意?”
“不信他,是因为他骗你太多;怨恨他,是因为害怕自己成为下一个被狠心抛弃的女子?”这是心病,她自己不看开,终始是大罗神仙也难以治愈,可是要她看开却必须要有机缘。像昭平这般的女子,她的心病不是源自无病呻吟,若无机缘只怕永远都解不开。
上官巧儿默默地剪起了窗花,快过年了,家家户户都在乞求着他人福气的庇佑,窗花的“生意”似乎真的很好做。
“连你也没有办法吗?”昭平将剪好的窗花放下,失望的问。
“解铃还须系铃人。心病还须心药医。我和浩歌也不是事事如意,每夜醒来,一想起自己为了一己私欲弃天下而选他,想到日后女主掌权阴阳倒置,心中便有说不出的愧疚和害怕。可是,选天下而弃他,又是我所做不到。两者皆难,我只能选一个我做得到的去做,做不到的便放弃。”
“做得到,做不到……”真是羡慕上官巧儿,她知道自己可以做到什么做不到什么,所以她选择严浩歌选得心甘情愿永不言悔,可是自己呢?在刑天面前,她只觉得自己样样都做不到却必须做,样样都没得选,却必须选。
“即便我以前和他是仇人,也只能想法设法的让两人和睦相处了。”
看着眼前的上官巧儿和严浩歌,想起花弄梅和她讲过的话,觉得她们都好幸福,幸福得好简单。
“昭平。”
刑天叫住脚步往外走的昭平,见到她手中篮子的窗花,不由地伸手展开一朵,是福字,小小的福字却可以巧妙的搭上金银财宝小儿抱鲤鱼的图案,的确好看。
“要去送窗花?”
“嗯。”昭平不愿有人靠近他们居住的茅屋,除了考虑到上官巧儿的眼眸有异于常人外,还因为屋里有个刑天和见到玄奇后想起前尘往事用邪门的方法与玄奇合二为一的常欢。
“我陪你去。”这几天他都在生闷气,想借此机会与她重修旧好。
“不用了,”见他脸色微变,昭平解释道,“你一出门便会惹来许多人围堵,寸步难行。”
实在怕了他救人也能救得天翻地覆的本领,她便在茅屋外围摆了个小小的阵法,让人不能靠近。虽不知他用了什么方法帮她恢复法力,但见过他命悬一线的情形后,她已经不那么排斥成为一个法术高强的人了。
拉着她的手不容反对地走向屋外:“我把他们都赶走。不会影响你丝毫。”
两人提着一篮窗花出去,扛着一大堆食物回来。走在路上,果然没有人前来骚扰。
“这些都是给严浩歌夫妇吃的。”
从没见过村人热情赠物的刑天看着手中的食物,有点难以理解。除了出来时给过几户人家帮助外,其他人都不曾有过交际,没想到送东西还是送得那么大方。全是他们平时不舍得吃的。崇拜、信赖、感激、欢喜,他从未接触过这么多的正面情感,在他记忆中有的是敬畏、害怕、猜测、唯唯诺诺,即使心有感激也彬彬有礼。
“食物都是巧儿煮的,严公子也负责到山上去打猎换取银两。”若非巧儿的眼睛不宜示人,他们就和天下间最平凡的夫妻一样了。
“如果你喜欢,我也可以为你打猎换取银两,让你煮三餐给我吃。”
停下来,看他一眼,轻轻一笑:“我相信。”必是巧儿找他说话了,否则他怎会说出这么平实的话来。其实她也心知自己的心魔不是三言两语可以解决的,会找巧儿说,不过是因为不知道该怎样平复他的闷气。闷气,她真的从来没有遭遇过啊。
刑天双眼一亮:“你相信?”咧开嘴笑,“你相信……”
红着脸不理会他的傻笑,昭平慢慢地走着。知道自己的改变,不仅是因为他的狂妄肆虐的不要命的苦苦相逼,还因为常欢的出现。如果把她和常欢再放在天平上,他会选谁呢?如果非逼着他去面对常欢,他会旧情复燃吗?如果他对常欢不再残酷无情,是否会想到齐人之福?
心,真的好乱,在妒忌着,揣测着。知道经过巧儿这么一提醒,他必会去看望在茅屋养伤的常欢,为了让她进一步信任他,他也必会出手医治常欢。明明那么的希望他去看望常欢,却又是那么的害怕。
“你不陪我去?”刑天端着肉汁再次回头问昭平。
“不了。剪完剩下的红纸,我便不剪了。要准备去修真界的事宜。”
黑眸不留缝隙地看着她,直到把她的汗都看出来了,才在上官巧儿的示意下,转身离去。
“他怕你看不开。”上官巧儿笑着为刑天美言。没见过这样相恋的人,不懂得相处之道,彼此都惧怕着彼此,她怕他不值得信赖,他怕她心如死灰。真是矛盾啊!
“看得开,看不开,都已经万劫不复了。”除了努力让自己活得更好一点,她还能怎样?
看严浩歌手脚伶俐地剪下一张又一张的窗花,昭平不由地好奇地看着他那张据说连山寨头子见到都吓得屁滚尿流主动让出寨主位子俯首称臣的脸,是张福相啊,只是笑起来有些邪恶。在见过刑天的笑容后,她觉得世间的笑都是可爱的。刑天笑起来的那股甜若丝绸的阴狠嗜杀劲,连山川都为之骇然。
见昭平一直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严浩歌以为她终于被自己的脸吓怕了:“昭平夫人,我的脸虽然很凶猛可是我一点都不是坏人呀。”
昭平低头一笑,凶猛?在听过他那么多的趣事之后,让她想怕她都难。有时真是感叹大自然的造物能力,这么一个大块头却有着粗中带细的心思,这么多年了,他非但没因为自己的长相遭人忌讳而自怜,反而活得大喇喇的。心中堆不下烦恼的人,真的是比较幸福啊!
“夫人不是平凡人,怎么可能会和世间的庸人一样只看皮相。”上官巧儿也笑,见他张嘴就要说话,把桌上的甜糕塞进他的嘴中,顿时严浩歌那张粗犷的脸皱成一团,他非常抵触甜食,却因为是上官巧儿塞的硬是吞了下肚。
“你希望他们会有什么结果?”上官巧儿看着昭平,知道她心里其实非常不安。
“希望?也对,从现在开始我要学会懂得希望了。”昭平微微一笑,看向屋外,“无论如何,我都希望我们三人的恩怨能够了断。我已经很认真地从龟壳中走出来,学着要和他过日子了,如果他最终的选择是常欢的话,也希望他能放下恩怨……”说得是多么的言不由衷啊,她的心都碎了。
“如果他选择是你的话,你就会尝试相信他,即使又是一个不能以死谢天下的万劫不复?”上官巧儿接口道。
昭平点头:“一直以来我都不明白常欢为什么会死,后来知是他杀的,又亲眼目睹他毁去常欢的肉身,心中只觉得他恨,却从未想过,一个再阴狠的人也是会被影响的。一直以来,我都藏在自己的悲怆中,根本没有想过那些不断的以残忍的手段制造悲怆的人的背后是否也藏着一个血淋淋的伤口,只以为他们都是铁石心肠,是一成不变的坏人,当常欢出现在我面前,向我哭诉她的王国的毁灭的时候,我才知道,不仅是无辜的百姓,习惯了罪孽的嗜杀者在看到‘善’之后也会被改变。
有些人作孽是因为私心太重,良心太少;可有些人却是因为从未见过另一种生活,又没有环境创新,便只能延用身边的人的生活方式,当他们知道还有另一种选择的时候,就会逐渐摸索出另一条道路。
因果循环,在我看来他们毁了无数的人的生活的时候,却发现原来自己也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毫不留情地摧毁了他们的世界。如果以他们的角度来看,我才是那个应该天诛地灭的大罪人。自己也是罪孽满身啊。”
“昭平,为什么你要出现?你不出现西凉便没有善恶之分,人人双手都是沾满了血的,懦弱的百姓也习惯了弱肉强食的生活,从来不会有人去想什么是对,什么是不对,因为一生下来便是如此,可是你一出现便打破了这些。你可有想过,当你一味崇洋善良慈悲的时候,一出现在世上便只有杀戮和罪孽的我们该怎么办,在善的领域里,无论多么努力也比不上你们这些天生在优越的环境里便习惯了善良的人,可是如果继续作恶却又忽然有了一颗能够分辨善恶的心,你有没有想过我们怎么办,怎么办?!”
“凭什么你要用你的世界的对错来看待评判我的行为?!凭什么要用你的世界观来影响我的世界的人?!他们一个一个的叛变,逃走,改邪归正,你知道身边熟悉的亲近的人越来越少的滋味吗?知道失去长年相伴的伙伴的滋味吗?知道看着自己的世界一点一点的粉碎的滋味吗?知道吗?!”
上官巧儿点头:“世事无绝对。每个人衡量对错的标准都不同,即使明知道有个公认的标准,但是心若不允许的话,便不会遵守。不能说他们违背天良,只能说他们的天良和大部分人不一样罢了。”
“改变是痛苦的,要适应另一种生活也痛苦。常欢让我明白了,天尊的内心其实也非常的痛苦,既不能做回以往的自己,又找不到新的自己,那是一个过渡阶段,只是付出的代价比任何人都大。”
她和常欢就像突如其来的善与习以为常的恶,他抉择的时候痛苦,抉择之后要脱胎换骨破涌而出也痛苦。他的痛,并不比她少啊。
“你怜他。”上官巧儿一语中的。
“是心疼,也看到了希望。”昭平笑。
看了一眼听得一头雾水的严浩歌,上官巧儿笑意盈盈地握住他的手,深有感触地说:“希望,是个好东西。能化腐朽为神奇,枯木生新芽。曾经我以为这一生都不会再有希望了,却遇到了天尊。即使改了世道要受劫难,但我依然很感激他愿意帮我。也很感激你没有努力去阻止他。”
看着他们之间的眉来眼去,昭平却不敢说很庆幸当初没有阻止刑天。是他们来得巧,当时的她从不认为自己有资格去阻止,可是当见到刑天躺在血窝里的时候,她知道他赌赢了,她再不敢把感情埋藏得密不透风,哪怕是陷阱,也不敢了。
以前,她怕自己的一片深情被他糟蹋得体无完肤,在看到他生死一线时却怕,再也没有人能接受她的深情。他若死了,她的情便成了藏在黑盒子里的写满他的名字的糕点,只能慢慢地腐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