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料到埃德温会如此说石枫,但见他们依然若无其事般地望着对方。
埃德温转头看着我,指着石枫,叹了口气:“你问他,他是不是最不听我劝告的学生?当年叫他选修中文系,他不听,结果读了四年的工程,最后还不是去从事文字工作。如果当初他肯听我劝,去掉自己的优越感,就不会走这些冤枉路了。他告诉我他高考拿全科特优,读中文系太浪费了,结果他果然是浪费了自己在大学四年的光阴。”
“都过去了,埃德温。我现在不也是好好的吗?”石枫对埃德温一笑。
“如果你当年读的是中文系,你现在已经拿到博士文凭了!你的成就就不限于此!”埃德温似乎略显激动,然后又深深地看着石枫,继续说道:“你和青慈的事,你也从不听我的。”
青慈?我立刻竖起耳朵,屏住呼气。
石枫神情漠然,抿了下嘴后,说:“埃德温,有些事是注定的。”
埃德温不同意地摇了摇头:“你有眼睛、有耳朵、有手有脚,怎会是注定的?你有眼不看,有耳不听,我又能如何?”
“放心,以后全听你的!”石枫挤出一丝笑容。
“哼!”埃德温从鼻子呼出一口气,不再言语。
我看他们把我当透明似的,便找个话题:“埃德温,你是石枫的大学教授?”
埃德温把头转向我,语气稍微缓和了:“我教不了工程的,诗颖。我是他中学时期的英文老师。”
英文老师?有英文老师叫自己的学生去读中文系的吗?
埃德温一定是看出我心中的疑惑,解释道:“我不是一来就当大学教授。我大学一毕业,本想当个教师,却一直没被录取,只好去税务局做账,你想想我的本科是英文文学,结果做了个簿记员,那种心情是很难受的。后来,总算找到一个中学教师的职位,就这样教了十几年。然后,再进修、再努力。”
他没再将他以后的光荣史说给我听。当然,从刚才的那些网站中,我也知道之后就在他不断的进修和努力下,他成了大学的教授,拿了总统颁给他的卓越功绩服务勋章。
“我虽是他的英文老师,但我知道他最爱的还是华文。他是个双语人才,就算他读的是英文文学系,他也会拿一等荣誉学位。”他虽对着我说话,但我知道他是说给石枫听的。
我点了点头,附和道:“他的文采很好。他是个很好的老板。”
石枫看了我一眼,像是感激我为他在埃德温面前说了好话。
这时候,一位印尼女佣提了一包塑料袋的水果,用马来话和埃德温说了几句。然后,埃德温告诉我们吃饱后,可以去庭院吃些水果,顺便欣赏他栽种的花。
就在埃德温打开庭院的灯饰时,一阵狗吠声立即响起。我深吸了口气,躲在石枫身后。石枫转过身,问:“你这么怕狗?”
“嗯。”我简短地应了句,没时间和他解释怕狗的原因。
“你别怕!它不咬人的。”埃德温对着我说。
那头金毛狗又出现在我眼前。不等它向我扑来,我已经吓得手心冒汗,心跳加速,双手紧紧地掐着石枫的肩膀。埃德温上前阻止那混球向我冲来,又高声喊着 Rosa 的名字,待 Rosa 出现后,便吩咐她将狗带离庭院。虽然混球被牵走了,我依然掐着石枫的肩膀,身体竟然还在颤抖。石枫见我抖个不停,轻拍我的肩膀,细声说:“没事了,它走了。”
埃德温向我走来,递了一串葡萄给我:“吃颗葡萄吧!不去想它!”
我顺从地接过那串葡萄,再拔下一颗送进嘴里。过了半响,埃德温问我:“你曾被狗咬过?”
“我见过我的同学被狗咬,还咬伤了脸。”我的肩膀又不由自主地抖了一下。
“这就难怪。亲身的经历总是刻骨铭心。”他顿了顿,目光似乎飘到很远的地方:“我倒是见过更骇人的事。”
我用好奇的眼神望着他。他看回我,再缓缓地道来:“那时,我才三十几岁,放工回家时见到一群......”
埃德温长叹了口气,见我听得入神,便继续说:“那是一段可怕的历史。你想想,我们这个国家基本上没有任何的天然资源,连水也得向外购买,唯一的资源就是我们生长在这里的人。如果连这一点人力资源也失去的话,我们还能有什么?”
他的话令我深思,我想到以前在学校每天早上唱完国歌后所念的信约:
我们是......
誓愿不分种族、言语、宗教,团结一致……
“我活了八十三个年头,感谢上帝让我能活到这把岁数,让我见到自己的国家由贫困至昌盛。”他停了一下,注视我:“我们的诗社不是普通的诗社,它除了让文人有吟诗作词的平台、让国人有鉴赏诗词的管道,它更是让我们四大种族相互了解、相互欣赏的催化剂。”
他的话感动了我。突然间,我觉得自己能成为诗社的一份子是件无比光荣的事。我朝埃德温点点头,又朝着石枫的方向望去。他正望着我和埃德温,见我向他看去,给了我一个微笑。
我们辞别了埃德温。坐在车里时,石枫问及我对埃德温的印象。
“他是个智者,有颗宽宏的心。”我说。
“嗯。你说得没错。”他一脸专注地驾着车。
“你怎会和你的中学老师这么要好?我都没和任何一位老师联络了。”我想我应该是属于比较正常的学生吧。
“因为你的老师不像他那样,他是个很特别的人。”他侧过头,望我一眼,再说:“而你也不像我。”
“是啦!没你这样优秀能让老师记得你!”我知道他总是以为自己比我强几倍。
他左边的嘴角浮现出笑意:“其实,我也不应该老是和你开玩笑,让你以为我是个自大、难以相处的人。我以前对小小不会说这些玩笑话。或许是你老爱说笑话,感染了我。”
什么话?你说话讥讽我是因为我爱说笑话?真是笑话!
我不再言语,望着车窗外一盏一盏往后倒退的街灯。他见我许久不吭声,浅笑问道:“你不是在生气吧?我有个编辑正在开辟一个‘笑一笑’的版位,不如你把你的笑话整理一下,让他将它们刊登出来?”
我深吸了口气,鼓起莫大的勇气说:“我不是随随便便说笑话给人听的。我只说给我认为是重要的、是值得我去花费精神的人听的。”
我说完,不敢再看他,一直在望着窗外,数算着街灯。他也不再出声,一副专心一致的模样,驾着车。我知道以他的聪明才智,不会听不懂我的暗示。反正,我已经迈出了第一步,接下来该如何走,也只能听天由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