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我‘云游四海’的日子里,尹易洲的工作也出现了危机。
“那个秃头总他妈的跟我过不去。”
尹易洲说的‘秃头’是指他们老板,一个四十几岁就已卸顶的中年男人。
市场经济体制发展的不完善纵容了一些企业不愿按规则出牌,信誉危机便油然而生,企业与企业之间出现车轱辘债也就在所难免。
这就使得尹易洲在担任公司业务员的同时还要担负起为公司追讨债务的重任。欠债方东躲XC,百般抵赖,讨债方穷追猛讨,步步紧逼,此中心酸无奈双方心知肚明。尹易洲的辛劳与成绩也是公司上下有目共睹的。
“多少得给我一些嘉奖吧!”
他毫不掩饰自己天经地义的要求。然而秃头这边却装懵然无知,并未理所应当地付给尹易洲自认为理所应得的任何额外报酬,哪怕连带口头的奖励都一笔勾销了。
“真他妈的是铁公鸡。”尹易洲忿忿地说。
“人家不是一毛不拔,人家是无毛可拔。”
“他真该谢天谢地我是个遵纪守法的人,要换别人早把讨回来的几十万卷走了。谁像我似的这么老老实实送到他手里。”
尹易洲无尽的抱怨对他个人的利益而言也只显得徒劳。既然无计可施也只好忍气吞声。可天下也没有白忍的怨气,他把对秃头老板的怨恨以讽刺漫画的形式表达在画纸上。不曾想尹大画家百密当中也有一疏,几幅漫画在他不经意之中被夹进了报表,一同呈现给了秃头。
秃头见画,暴跳如雷。或许在他风风雨雨的人生经历中还从未见过有什么人敢这样嚣张,目无领导。他没有一丝怀疑便一口咬定这是尹易洲有意对他的挑衅。秃头老板颇有城府地将此事秘而不宣,权当没发生过一样。暗地里,他像个潜入革命队伍里的特务时刻窥探着尹易洲的一举一动。不久,一个机会如期而至,秃头不动声色地走上前去,装作很有风度地质问:
“你在干什么?”
尹易洲闻声抬头发现老板就在眼前,依旧泰然自若:“画画,怎么了?”
“画画回家画,公司不是画室。”
“现在午休……”
“午休也不行。”秃头蛮不讲理地说,“午休时间你可以睡觉,可以看书,可以听广播,也可以聊天,就是不能画画。”
“凭什么!公司有这规定吗?”
“我的话就代表公司规定。”
秃头言罢,趾高气扬地走进自己的办公室。
“有这样的吗?”尹易洲气得咬牙切齿,道,“都已经寸草不生了还敢对人颐指气使。要是别人我非打得他满地找牙不可。他妈的,太霸道了。”
按尹易洲的性格,他是绝不会让秃头如愿以偿的。
“我不能让人骑在头上拉屎!”
尹易洲故意将老板的话当作耳边风,依然我行我素。而这肆无忌惮的行为只能促使秃头老板对他加倍厌恶,以至最后用发逐客令来威胁。
“你要是再不把我的话放在眼里,你就给我走人。”秃头老板盛气凌人地说。
“走就走,老子早就不想干了。”
齐瑞丽辞职后不久又找了一份工作,在杭州一家颇有名气的大商场化妆品部站柜台。那天我去看她,她见到我总是笑眯眯的,好像灿烂的阳光。
“李谭,好久不见,最近好吗?”
“好啊。”我说,“怎么不好,没有工作压力,再好不过了。你怎么找到这儿的?”
“我一个朋友介绍的。”她得意地说,又问我,“怎么样?还过得去吧?”
我四处张望:“不错,环境好,比医院可强多了,味儿都不同。”
“你没继续找工作吗?”她问我。
“嗐,找什么,现在不挺好?自由自在。”我言不由衷地胡乱答一通,转而问她,“你卖化妆品就不用推销吗?”
她说:“这些都是名牌化妆品,买的人几乎都是慕名而来,我只要作进一步介绍就行了,不用费太多口舌。”
“那真是今非昔比了。”我羡慕道。
“还行吧。”
说着说着齐瑞丽面带微笑地向我身后招手,我回头一看,是个和她差不多年龄眉清目秀的姑娘。
“这就来生意了?”我急忙闪到一边。
“林小姐又看中哪款唇膏了?”齐瑞丽热情的询问。
“哎呀,还买什么呀?我来退货来了。”林小姐阴阳怪气地说,接着做了个打人的动作在齐瑞丽肩膀上轻轻拍了一下。继而收住笑容一本正经地对齐瑞丽说:
“哎,别闹了。跟你说正事。”
“说吧,什么事?”
“上月电费交了吗?”
“交了,我昨天下午就交了。”齐瑞丽肯定地答道。
“我今天早上出门碰到房东,他还管我要电费,我说已经交了,他硬说没交。”
“那你又给他了?”
“没有,我说等你回去再说。”
“原来你们认识。”我插话道。
林小姐这才发觉旁边还站着一个人,她指着我问齐瑞丽:
“他是谁?”
齐瑞丽告诉她:“这是我以前的同事,我跟你提过的——李谭。”
林小姐如梦初醒地冲着我大叫:“噢,就是你呀!那个卖假药的。”
她这一叫不要紧,周围几十双眼睛齐刷刷地盯着我,仿佛我真是那个常在新闻报道里出现,昧着良心坑害百姓,人人得而诛之的假药贩子。我像被人兜头浇了一盘冷水,聊天的热情瞬间化作一阵白气升腾消散。我心说,看你长得人模人样的,怎么说话这么没谱呢?哪壶不开提哪壶,你是诚心跟我找别扭啊。
齐瑞丽急忙打圆场:“没有,没有。那都是以前的事了,当时大家都被蒙在鼓里。”
林小姐也一下子意识到自己的鲁莽,伸了伸舌头,然后向我道歉:“对不起啊,我无心的。”
我故作豁达地摆摆手:“没什么,没什么。过去的事了,我根本不介意。”
齐瑞丽又向我介绍:“这是我的同居密友——林彩。我现在的工作就是她给帮忙张罗的。”
“是吗?”我用赞赏的眼光打量林彩,“你得算是女伯乐了吧?”
“何以见得?”
“这不明摆着吗?”我指着齐瑞丽转而对她说道,“你瞧,瑞丽往这儿一站就是活生生的样板儿,连广告海报都不用贴了,做这行,非她这样的不可。你可真是慧眼识良将啊。”
林彩笑嘻嘻地转向齐瑞丽:“哎,你这同事可够厉害的啊,一嘴捧两家。就这张嘴不去卖假药真是糟蹋了。”
“那你也帮他谋个用武之地吧,他现在正怀才不遇呢。”
“别费心,别费心。”我说,“自由来之不易,我暂时还没有把自己卖了的打算。”
其实我是不想在别人面前尤其是女孩子面前表现无能,故而找托词谢绝。
原以为没有工作的日子可以变得轻松惬意,谁知压力比以前有过之无不及,如同物理学的能量守恒定律——一种能量不会凭空消失,它只会从一种形式转化为另一种形式。这个转化了的压力来自存折上的余额在一天天缩水。
当上了无业游民就意味着早晚要坐吃山空。不是没有想过再找份工作,也打电话四处联系,找同学朋友帮忙。可结果都不理想,不是人家怀疑我的工作能力就是我嫌弃那份工作,总之没有两情相愿的时候。
为了能让有限的钱最大限度的延长使用期,不到万不得已我尽量不用。那段日子,我到处蹭吃蹭喝,无论合不合胃口,只要填饱肚子里的空虚就行。以至于到后来白小涛见我就躲,躲不过去便装没看见。我说,又不吃你一辈子,以后老子有钱了让你吃回去还不行吗?他一副打死也不肯的样子。
尹易洲倒显得清闲。人才市场转一圈,随便投几份简历回去等通知。有通知就按时面试,没通知就猫在屋里作画,哪儿也不去。不用耗费过多的体力也就不会过于饥饿,钱包自然瘪得慢。况且他身边还有个张蓓欣,自己人再怎么白吃也不会计较。
“胡说八道,我什么时候吃软饭了?”尹易洲矢口否认自己在依靠女人生活。
可依我当时的印象,我的确认为他的否定有故意抹煞事实的嫌疑。
因为住得近,张蓓欣三天两头往我们住的地方跑,一待就待到大半夜。我有很多次夜归撞见他们如胶似漆地抱在一起耳鬓厮磨。我不能像个不懂事的孩子一样视若无睹地闯进去,破坏人家的好事。此时,我只能识相地退出来,并且替他们把门带上,一个人溜大街,看时间差不多再回去。张蓓欣也并非是个不通情理的女人,次数多了她也过意不去,所以偶尔会带些水果或点心来作为补偿。我把这些东西当早饭吃又节省了不少开支。渐渐地,我尝到了此中甜头便盼望她能天天来。
“真羡慕你。”我由衷地对尹易洲说。
“羡慕就去找一个呗。”
“可欲不可求啊。”
少顷,我“腾”地从床上坐起来,阴笑着看尹易洲并不断地用手指点他。尹易洲不知何事。
“干什么?”
“说!”我喝道,“我不在的那段时间,张蓓欣是不是在这儿过夜了?——从实招来。”
“胡说八道!”
“嘁,谁信呐。你会眼巴巴地让大好机会付诸东流?”
尹易洲磨不开,只好将计就计:“过是过了,只不过她睡在你的床上。”
“妈的,真虚伪,跟哥们儿都不说实话。”我指着尹易洲抱怨。
“说实话你又不信,我有什么办法。”
“行行,我信了。”我失望地躺下去,忽而又翻身坐起,“我先给你打个预防针,以后别说我没提醒你。煮熟的鸭子都会飞,何况你这没熟的。听说,张蓓欣挺受她老板欣赏的,又听说她老板还挺风流倜傥。你可得小心了。依我看啊,你最好还是生米煮成熟饭,免得夜长梦多。”
“越说越离谱,我是那种人吗?”尹易洲一本正经的样子。
“你装什么正人君子?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真要有那一天你哭都来不及。”
我并非危言耸听,事实也大致如此,只不过稍微有些许出入——张蓓欣没有被她的老板制服而是投靠了欧长海。
我转换话题问他:“工作有着落了吗?”
“没有。”
“怎么办啊?”
“什么怎么办?”
“要饿肚子啦。”
“一顿少吃点不就把以后的省出来了。”
“敢情你是没后顾之忧,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站着说话不腰疼。”我埋怨道。
“我也快面临粮尽援绝的危险了。”尹易洲辩解。
“至少你家还在这儿呢,真到了生死攸关的地步我不信你宁愿饿死在外边?”
尹易洲冷冷地说:“对我来讲,无所谓家里和家外,即使饿死在外边也未尝不可。”
“真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你和你爹妈能有多大仇啊?”
“说了你也不明白。”
“噢,你还会作画,这得算一技之长吧。”我说,“实在不行你还可以到街上摆个摊给人画像,多少也能赚几个钱。”
“好啊,到时你给我当模特,不然别人不知道我是干吗的。”
“你倒想得美,拿我当猴耍啊,街上那么多人,被熟人看到我以后还怎么见人?你不如找你那个‘背心’,她最合适,你们夫唱妇随。”
几天后,尹易洲真的背着画板走街穿巷,看到美好的景观就停下来用画笔勾勒在画纸上,就像在学校时那样。他倒是没以此赚钱,而是作为一种排解郁闷的方式来调剂自己的心情。
我问他是不是不打算再找工作了,他说上班没劲,行尸走肉一般。
说归说,谁也不能不顾现实随心所欲,生存的危机终究还是要到来。我也曾试着说服自己是否能将标准的底线稍微降低哪怕作为暂时缓解的权宜之计呢,然而一种近似谬论的想法不断在我脑中萦绕。我常常觉得工作的性质象征了一个人的身份甚至社会地位,卑微的人才会做卑微的工作,卑微的工作需要卑微的人以一种近似谄媚讨好的嘴脸谋求上司一点只不过表面的赏识。我不愿做卑微的人,所以我不愿做卑微的工作。虽说是权宜之计,却始终让我难以屈尊自己的大驾,总觉得完美人生之中平添了几份瑕疵。犹如旧社会,家道中落而迫于生计的富家女宁愿饿死也不愿沦为暗娼,倘若如此,纵然某日遇贵人相助重新跨入豪门也难涤清过去的污渍。
“我一直以为你是个脸皮又厚而且又寡廉鲜耻的人,没想到你也有这么强的自尊心。”尹易洲挖苦我。
“那得看对谁了,咱不能做临下骄而事上谄的人。那是什么人?那叫势力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