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搬走尹易洲物品的同时也搬走了自己昔日的快乐。房间显得比心以前空旷多了,无边的孤独向我袭来,我的心情也变得空前得寂寞。缺少倾诉的对象,我在夜里只有靠自言自语来排遣烦闷和自我取暖。就这样,我一个人度过了形影相吊的两个礼拜。两个礼拜后我作出一个决定,我决定离开杭州——回家。
在我人生的关健时刻我总会没来由地作出一些草率的决定。这些草率的决定过去总是被我的父母左右着,然而这次他们鞭长莫及,一切由我作主。在我作出决定的那一刻,我万万没有想到我的那次草率会对另一个人的一生产生巨大影响。那个人就是齐瑞丽。
要说齐瑞丽对我的决定无动于衷那是假的,我事先就料到这会在一定程度上伤害她,可我不愿像尹易洲对我不告而别那样对她也不告而别。我在那一刻展现了自己语言的笨拙与懦弱,当我拐弯抹角地将事情全盘托出后,竟给她造成我仅是想回家休息一段时间的错误印象。当我明确地告诉她我以后也不会再回来时,她用惊异的眼神望着我。
半晌,她说:“你如果觉得一个人经营服装店太辛苦的话,我可以把工作辞了陪你一起做。”
我苦笑着摇摇头。
第二天上午,还在睡梦中的我被林彩叫叫嚷嚷的声音吵醒。我一开门,就遭到她劈头盖脸的训斥。
她骂道:“李谭,你是个混蛋,你没有良心。瑞丽对你那么好,你他妈的说走就走,你顾及到她的感情吗?”
我无奈地说:“我也是实在没办法,这个城市太让我伤心了。”
“你让瑞丽更伤心,你知道吗?她昨晚哭了一夜,哭得肝肠寸断,就是为了你这个混蛋!”
我坐在床沿上无言以对,双手不停地在脸上来回揉搓。
林彩又说:“你要走可以,把欠瑞丽的钱还清了再走!”
我清楚的知道林彩不是有意难为我,她明白我当时的窘境根本无力偿还,她仅是想用这个方法把我留下来罢了。我长长地吐出一口气,诚恳地告诉她回家后我会立刻把钱寄来。
林彩狠狠地踹了我一脚,随即摔门而去。
两天后我见到齐瑞丽,她恢复了往日的笑脸,她的笑脸仍旧像灿烂的阳光。她要我陪她去游西湖,去逛河坊街,去爬保俶山。她说,上次西湖泛舟还未尽兴,上次逛河坊街还未走到底,上次爬保俶山才只爬到一半。我找不到拒绝她的理由。彼时彼刻,她在我的眼里就像个弥留之际的病人,任何哪怕极其过分的要求都会在那一刻变得合情合理,而我的拒绝只能使我成为丧尽天良刽子手。
我陪她重游西湖,她说这次不划船了。
“等你下次回来我们再来湖上泛舟。”
我陪她重爬保俶山,爬到一半她又停下来,她说她累了。
“下次我们再一起爬到山顶好吗?”
她一路上都在自欺欺人。我几次想提醒她这些愿望不可能实现了,可我没有说出这些残忍话的勇气,我更没有阻止别人作梦的权力。我不怕林彩再次打上门来,我只担心齐瑞丽会再次哭得肝肠寸断。
就这样,白天我做回原来的自己,陪着齐瑞丽谈天说地;晚上,我躺在床上,独自面对即将离开的现实,在对四年往事的沧桑追忆里昏昏睡去。如此,我度过了将自己分裂的两个礼拜。
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时间一天天地临近离别。走的前一天,齐瑞丽一大早就来找我,阳光灿烂般的笑容依然挂在她的脸上。只是我们相对无言。她翕动着嘴唇几次欲言又止,我知道她想说的是什么,无非是那些挽留我的话。若不是良心谴责我真想撒个谎哄哄她,告诉她我会回来,哪怕暂时给她一些希望也好。可我很快就打消了这个念头,这种饮鸩止渴地方法只会适得其反,她盼着我再次出现会像盼着天上掉馅饼一样遥遥无期。
我们这样一直坐到下午,我蓦然想起一件极其重要的事。租房前,压给房东的一百元现金必须马上要回来,不然路费成问题。我三步并作两步冲到楼上房东的门口。房东太太,那个拥有水桶腰的中年女人得知我要退房后,立刻将脸拉成马面。
她怨恨地说道:“要退早点退嘛。”
她的意思是目前刚过了租房的旺季,我的举动对她月月不间断注入腰包的房租产生了些许妨碍。
她从屋里拿出一本记账薄,看了一下说:“你们还欠两个月的水电费。”
几个月接二连三发生的事早已将我的脑子搅成浆糊,我记不得上月的水电费是否真如她所说还欠着。我犹疑了一下。她立即把账薄递给我。
“喏,这里,记得清清楚楚,交过没交过我都有记录。”她用笔指给我看。
我不想多说什么,便点头认可,然后跟随她下楼查看当月的水电表。查看完水电表,我又跟随她上楼拿钱。她边走边算。
“一共是七十七块。”她说,“你自己算算。”
我认同地点点头,并且在心里盘算着她应该退我二十三块。走到她的门口,她忽然对我说:
“退你二十块好了。”
我迟疑一下,以为我自己算错了,随即才反应过来。
我问她:“凭什么才退我二十块。”
她理直气壮地说:“你看你们把墙上钉的全是钉子,我租给你的时候可是好好的墙壁,损坏总要赔偿吧?”
“你租给我的时候里面什么东西都没有,没床没桌子没椅子连挂衣服的地方都没有,我不钉钉子怎么办?”
“哎!你搞搞清楚。”房东太太单手插腰冲我大嚷,“我只是租房子给你,又不包括家具,这从一开始就交待得很清楚。”
我反驳她说:“一开始也并没说不准在墙上钉钉子啊!”
房东太太开始撒泼:“那我不管,我的房子是租给你们的又不是卖给你们,你们把我的墙壁弄坏了就得赔。”
“租房当然会有折旧了,没听说为此还要付折旧费的。你难道还想出租后和出租前一模一样吗?那你不要出租了,你去办展览算了。”
“二十块就二十块,没得商量。”从屋里传来一个中年男性的声音。
房东太太转头朝里屋看了一眼,转而对我说道:“听到没有?这是我们这里的规矩,你再说也没用。”
我的怨气大了。我心说,怎么能这样?我都要走,还给我这样的气受,租房时殷勤地跑前跑后,倒茶递水,脸上开了花似的,现在老子要退房就拿屁股对着我,你们变脸的技术可够高明的。难道你们还在乎这三块钱?难道你们就不能大方一些?
我一副豁出去的姿态,指着房东太太威胁道:“你今天要么退我二十三块钱,要么你一分也别退。老子不整得你鸡犬不宁老子就不姓李!老子蹲班房也不是一次两次了,不怕再蹲一次。半小时后老子再来,你们自己看着办。”
言罢,我疾步下楼。
当我走到二楼的楼梯口的时候,房东太太从楼上急追直下。
“好了好了,退给你。”
我把二十三块钱装进上衣口袋。房东太太又补充道:
“你们马上就给我搬走,一分钟也不准多留!”
“老子立刻走!”
房东太太悻悻地上楼去了,口中不住地骂:“流氓!真是流氓!”
我揣着二十三块钱感受不到丝毫胜利的喜悦,相反只有一肚子心酸。
齐瑞丽看见我怒气冲冲地进屋,问我发生了什么事。我没多作解释,只告诉她不能等明天了,我现在就得走。说完我就开始收拾行李。
乱七八糟的东西不整理不嫌多,一收拾才发现纵使扔掉诸多平常看来颇有用的物品也依旧要撑满数个大包小包。我垂头丧气地瞅着一坨坨的庞然大物,哪来得这么多累赘?我怎么可能又背又提又扛着这些家伙赶火车呢?我一不做二不休打开包重新整理,杂七杂八的小东西该扔就扔,一无是处的瓶瓶罐罐该丢就丢,天哪!我连旧报纸旧杂志都塞在里面,有什么用呢?扔掉吧!一番疯狂“大裁员”之后,摆在我面前还有“三座大山”。
“你连这些都放不下吗?”齐瑞丽在旁边静静地看着我。
我隐约感觉她在暗示什么。我怎么能放不下呢?拿得起放不下只会成为负担。
于是我索性把棉被垫被掏出来扔在一边,把衣裤重新叠好用绳子捆扎在一起——以减小体积,然后塞进提包。我很庆幸此时正值冬天,厚重的衣裤都包在身上。其余的小物件和书籍全装进背包里。这下只有一提一背,轻松许多。
全部打点完毕我才想到应该留点什么给齐瑞丽。我在背包里东翻西找,最后拿出一张唱片——窦唯《黑梦》递给她。
“这个给你,实在不知道该送你什么,我知道你对这类音乐不感兴趣,但这是我最喜欢的,留给你当作纪念吧。”
齐瑞丽犹犹豫豫地接了过去。
一小时后,房东太太下楼来拿回钥匙,我正提着行李往外走,我把钥匙塞进她的手里朝屋外大门走去。
房东太太看到屋内一片狼籍,冲我大嚷:“哎哟!你看你把我这里搞成什么样子啦?你这脏兮兮的棉被还放在我家里做什么呀?”
我头也不回地答复她:“棉被你拿去卖钱,木床留给你劈了当柴烧吧!”
天色已近黄昏,我打辆出租车直奔火车站。一路上,齐瑞丽侧脸望着窗外迅速流动的风景,一句话也不说。
进了火车站售票大厅,我一路的紧张感才稍适缓解。好在不是春运期间,好在不是节假日,好在不是黄金旅游季,好在人并不多。我径直走向售票窗口。接下来的一个晴天霹雳几乎使我晕厥,我摸遍浑身上下,只有上衣口袋里的二十三块钱和裤兜里仅剩的两块硬币。一时间,我像个丢钱包的失主惊惶失措。我猛然想起刚才的出租车费已用掉三十块,我兜里已经没钱了,我竟浑然不觉。我尴尬地从售票窗口退出来。
在走向齐瑞丽的一小段路上我的脑子乱作一团麻,各种思绪层出不穷。我想她一定很高兴;我想她这次一定拒绝借钱给我;我想她踌躇片刻一定会把钱借给我;我想她一定借机把我留下来。
齐瑞丽问我几点钟的车,我的嘴角艰难地绽放出僵硬的苦笑,我说九点一刻的车,不过钱不够。我没好意思直接开口向她借钱,齐瑞丽依然慷慨地塞给我五十元。
我连连推手,说:“用不了这么多。”
她说:“你下了火车不是还得‘打的’吗?”
“我到家就立刻把钱寄还给你。”
我接过钱的手因激动而微微颤抖。
我拿着车票回来时,齐瑞丽不见了。我盲目地环视四周,不见其踪影。不一会儿,她从售票窗口的人群中钻了出来,笑着走向我。
我问她:“去哪儿了?”
她说:“我去买张站台票。”
我责怪她何苦花冤枉钱呢,她笑眯眯地伸出一根手指在我眼前一晃。
“才一块钱!”
她笑得像个拣了小便宜的孩子。
在等待进站的一个多小时里,我和齐瑞丽再次相对无言。候车大厅里人来人往,卖报纸的老太太像个钟摆似的在我们眼前晃来晃去,电子显示屏上每隔一段时间变换一下车次,开车时间和起终点站。
在长久地沉默之后,我看到电子显示屏上打出了我要去的目的地。我背起行李走向检票口。出了检票口,人群发动骚乱一般向站台奔涌而去,我顺着几十级的台阶冲下站台,齐瑞丽紧随其后。站台一片昏黄的灯光,我在模糊不清中寻找自己的车箱。一切安顿好后,齐瑞丽踮着脚尖扒着车窗对我千叮万嘱。昏黄的灯光将她清秀的面庞照出几分成熟,她像个母亲似的关照我路上注意安全,我频频点头。
火车起动那一刻,齐瑞丽挥舞着手中我给她的唱片冲我大喊:
“李谭,你回来吧!我等你回来!这张唱片我替你保管,你回来那一天我还给你。”
我想这句话她憋在心里已经好久好久。
火车起动那一刻,我没去看她的脸庞,我不知道她的眼泪是否伴随她最后一句话夺眶而出。
后来林彩告诉我,齐瑞丽那天是流着泪回去的,她把自己关在房里又哭了整整一夜。
火车起动那一刻,外面夜色阑珊,我蓦然间想起四年多前刚到杭州的那个早晨,旭日东升,我满载激情地投入到一片新鲜的喜悦之中。仿佛四年时光瞬间幻化成短暂的一天,我仅仅逗留了十几个小时便匆匆离去。当我披星戴月地踏上回程的火车,带走的却是无尽的酸楚和失落。这座寄予我多少梦想的城市,背信弃义地将我扫地出门。我用四年的欢笑,泪水,拼搏和努力换来了四年后的穷困潦倒。
火车起动那一刻,我只想哭。
昏暗的车箱内空气混浊,烟味,汗味,泡面味和茶叶蛋的味道合着各种人的体臭简直使我窒息。乘务员推着装满熟食的餐车在狭窄的车箱过道一路叫卖,我空虚的胃并没因诱人的香气而感到饥饿,尽管我没吃晚饭。我靠着窗户,望着窗外一片漆黑偶尔泛起零星灯火的夜色感慨万千。想到踌躇满志与我同舟共济四年多的尹易洲,他最后留给我那张狰狞的表情;想到齐瑞丽阳光灿烂般的笑容和火车出站后她将独自踏夜色而归的孤单背影;想到四年多前我曾立下出人头地的豪言壮语;想到当下我进退无门的窘境,我心底就会油然涌起股股不堪言状的辛酸。
我随着车箱摇晃了一天两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