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用一夜的时间回顾了四年多的纷繁往事,宛若一切就在触手可及的眼前。那些久未联系已忘了姓名和模糊了性别的人重又浮现在我脑海中,引起我对往事的颇多感慨。
我捧着早已冰凉的茶杯疲倦地靠在椅子上,吴胖子用手聚精会神地转一支圆珠笔,老陈上完大厕如释重负地推门进来。
“我交待得够清楚了吧?”我问老陈。
老陈满意地点点头。
我怀揣着尹易洲写给他母亲的信离开了派出所。
街上寒风瑟瑟。飘落的枯叶随着驶过的车辆翻飞而起又落下。我踏着与众人不和谐的步调走在路上。被冻得僵硬的路面和着我的鞋底演奏出冷色调的旋律。流动的无证摊贩沿街叫卖,抵不住诱惑的食客边走边咀嚼涂满作料和扑满灰尘的油炸便食,摊贩的身后总是徘徊着一条灰头土脸的野狗,不失时机地捡吃一些路人丢掉的残羹冷炙。路边停着一辆银色“奔驰”,副驾驶的位置上一个半老徐娘抱亲生儿子般地抱着一只雪白的洋犬安逸地等待别人替她开车门。一位时尚俏丽的少女牵一只体形硕大毛色鲜亮的牧羊犬站在十字路口东张西望。在这条“狗涨人世”的大街上,我踩着自己的脚印匆匆往回赶。
两夜未归,我像是走进陌生人家里一样羞涩地走进自己的住处。我打开门的那一刻也打开了自己内心的空虚,房间内死气沉沉,萧条破败。尹易洲的床依然是他几天前离开时的状态,到处散落的画稿,各自为营的鞋袜以及未叠的被褥都让我感到一丝逼人的寒气。我在整理他的物品时找到一个画夹,里面夹满了他在许多个白天和夜晚的作品。其中有一张画的是我趴在床上,身上裹着厚厚的被子,正聚精会神地看一本杂志。这是我平生第一次从旁观者的角度观赏自己趴在床上看书的姿态,包住身体的被子从颈部以下层峦迭嶂,宛如一只啃食菜叶的青虫。画夹的最后是一副名著“蒙娜丽莎”的临摹,与原著不同的是“蒙娜丽莎”原来那张端庄而高贵的脸被篡改了,我下意识地断定那张脸取自张蓓欣,可仔细一瞧,五官的特征处处与张蓓欣背道而驰,好像尹易洲刻意要掩盖什么。
我将整理好的物品全部塞进尹易洲的大行李箱。招了一辆三轮车一直行驶到他家楼下。
站在门口,我的心情较之上一回更加忐忑不安。他家的门是虚掩着的,显然已经有不止一个人来看望过他的母亲,这使我感到一丝欣慰和一点放松。我不希望自己是第一个将噩耗传达给他母亲的人,那会让我看到自己的残忍和萌生罪恶感。我很有礼貌地敲了几下门。开门的自然是尹易洲的母亲。
这位几个月前在我眼里还是个迟暮美人的中年妇女当下已然人老珠黄,形容枯槁。丈夫与儿子相继离去的双重打击让她在短短几个月内平添出千丝万缕的白发。和我上次看到的她简直判若两人。
尹易洲的母亲认出了我,把我让进屋。屋内凌乱不堪。她没有像上次那样殷勤地给我倒水削水果而是软软地摊倒在沙发上,两眼直愣愣地盯着茶几的一角。我告诉她我把尹易洲的所有东西都收拾好放在箱子里。她只是微微点了点头。我想我没必要赖着不走,我和尹易洲家人的关系全靠尹易洲在中间维系,现在这条中间纽带断了,我应该交待完事情就识相地离开。我走之前没有忘记将尹易洲写给他母亲的信拿出来,我把信放在茶几上,并告诉尹易洲的母亲这是尹易洲写给她的。我向尹易洲的母亲说了声再见便朝门口走去。
这时,尹易洲的母亲用有气无力的声音对我说:
“小李,把信给阿姨读一下好吗?”
我不明白她为什么要我给她读信。她不识字吗?这理由显然不成立。我想她也许是怕睹物思人,尤其是信,这种借助文字为载体直接沟通人心灵和情感的尤物在特殊的时刻总能产生特殊的效果,令快乐的人更加欣喜若狂,令悲痛的人更加痛不欲生。
我拿起信封,抽出信纸。信中的点点滴滴便跃然于眼前。
母亲:
当您看到这封信的时候儿子已经永远离开您去到了另一个世界。
我明白现在说任何安慰的话都于事无补。您一定很难过,也一定很恨我,您可以骂我无情无义,但请您收回“没良心”这句无端的指责。还记得那年您过生日,我们由于在做菜的方法上存在分歧而发生不快的事吗?事后您骂我“没良心”,您一定没注意到您和我碗里的饭有何不同,否则的话您一定会为您的信口雌黄而懊悔。我不是不想解释,我实在无需多作解释,早在十多年前的那个夏天,你们对我的误会我当时已经解释清楚了,我对你们究竟是怎样的态度我想你们应该明白,可惜您和父亲都没有悉心体会。
我向来是寡言少语的,您不了解吗?
我不是您想像的那样冷漠的人。我非常爱您和父亲,我非常希望这个家能温馨和睦。只是现实一次次地和我作对,我的愿望一个接一个破灭。我是个理想至上的人,没有理想,等同于我的生命失去了存在的价值。这一点您一定也永远无法理解。
最后,祝福您及我那个可恶又可怜的弟弟。
尹易洲的信没有落款和日期。
我读信伊始,尹易洲的母亲就开始抹眼泪,当我通读完全篇,把信重又叠好塞入信封放回茶几上的时候,我面前这位白发苍苍的中年妇女已经泪流满面了。
我没说任何多余的话便径直朝门口走去。尹易洲的母亲在我身后喃喃自语道:
“作孽啊。”
在那个夕阳西下的傍晚,我独自凄怆地走在街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