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我和尹易洲第二次“闭关修炼”的十天里,外界又发生了一件大事。
欧长海和张蓓欣同居了。
这谣言是白小涛传开的。
“谁说是谣言?”白小涛如是说,“千真万确。我帮他们搬的家还会有假?”
“********
尹易洲朝路边的一棵梧桐树狠狠地踹了一脚。
“出关”那天已经是大年初五。街上热闹非凡,所有的商场都张灯结彩,所有人都喜气洋洋。相依相偎的情侣,扶老携幼的一家人,三三两两结伴而行的男男女女用欢声笑语点缀着这缤纷的节日。我和尹易洲一身穷困潦倒的装扮穿梭其间,显得与整个气氛格格不入。
我打开手机,里面塞满了短信。大部分是齐瑞丽发给我的。前几条祝贺新年,后面都是问我在什么地方,为什么关机之类的话。很显然,她又多次找过我但没找到。
我无所适从地看着尹易洲,尹易洲眼神空洞地看着远方。
饭碗丢了是无庸置疑的,以这种百感交集的心情过春节倒是第一次。我问尹易洲回不回家过年,他沉默不语地摇摇头。这么多天来尹易洲都很少说话,只是不住的叹气黯然神伤。他开始心事重重,我常常看到他互抄双手站在窗前,目不转睛地望着窗外,若有所思的样子。他开始习惯独处,我几次强行拉他出去散心,他却总是旁若无人地独个儿前行,有时候,我拐进一家商场,他仍然心不在焉地往前走,害得我只得把已跨进商场大门的一条腿迅速缩回来,快步追上他。他逐渐变得有些神情恍忽,出门忘带钥匙,上厕所不关门。
有一天晚上,我躺在床上辗转难眠,尹易洲忽然冒出一句话:
“我觉得这二十多年活得真失败,有可能的话,真想重新活一次。”
我问他怎么了,他却缄口不说。
后来他告诉我,这二十多年来他错过了很多人,很多事,很多机会。有些事已经无可挽回了,他还在惦记小时候的理想。他说,什么叫拿青春赌明天?这便是了。用青春作赌注比起真正的赌博要残酷得多。进赌场,上赌局,买大小。输了。没关系,下一局有机会扳回来。可是青春只有一次,输了就输了,赢了就赢了,没有折中的结果,不可能转回头重来一遍。无论输赢都叫人心服口服。
有多少青春可以重来?
我问他是不是特别恨他的父母。
他回答:“是。”
我说:“你要恨到几时休呢?父母毕竟生你养你,含辛茹苦地一路走来,你应该感激不尽才对啊。”
他歇斯底里的吼道:“谬论,这是谬论你知道吗?父母养育我们很辛苦是不假,尤其母亲在生我们的时候更是承受巨大痛苦。可这种痛苦是孩子造成的吗?是父母,他们自己亲手造成的。生孩子的主动权掌握在他们手中,并不是孩子事先说:‘我要来到这个世界’父母为了满足他的愿望为了让他感受这个世界而生他的。你明白吗?孩子从来都是不由自主的,特别在我们中国,父母总是把孩子当成专制和独裁的对象,唯他们的命令是从,孩子不能有自己的想法,不能有自己的主张。这样的人生快乐吗?值得感激吗?在农村,尤其过去的农村,越是穷人家,生的小孩越是多,你看看有很多小女孩儿本来自己还处在应当被父母呵护照顾的年龄,却要替父母带更小的弟弟妹妹。她们童年的快乐都被无情地剥夺了,这公平吗?她们得不到良好的教育,到了年龄就要嫁人,过上和她们母亲一样的生活,生儿育女,操持家务,她们的一生就这样度过。她们根本就是一部被设定好程序的机器,永远活在别人的人生里,但当中的痛苦却要自己默默承受。这样的人生有意义有价值吗?从某种角度讲,这一切难道不是她们的父母一手造成的吗?难道她们也要为此对父母感激不尽吗?都说孩子的生日是母亲的受难日,可对某些孩子来讲,那一天何尝不是他人生苦难的开始?!”
我几乎崩溃了,尹易洲的这番话在我看来简直有些大逆不道。
可他转而又说他也很爱他的父母。
我说这不是很矛盾?
他说这叫爱憎分明。
他的父母有时的确太独裁了,太专横跋扈了,可他们的初衷是好的,只是好心办了坏事。
他说他目前最大的愿望就是能够靠作画赚一大笔钱,买一套房子,送给父母安度晚年。而他自己可以背着画板满世界游走,寻找梦想中的圣殿,用画笔记录生活的点滴和自由的气息。这个愿望藏在他心里好久好久,从来没有告诉过任何人,包括他的父母在内。
“如今看来这个愿望也非常渺茫了。”尹易洲怅然若失地说。
我告诉他:“可以从头再来呀。”
“从头再来?”尹易洲哼笑一声,翻个身,面朝墙,不言语了。
没有收入的日子令人没有安全感和对未来失去信心。正月十五过后,我准备开始寻找新的饭碗。
齐瑞丽打电话给我,我故意挂掉不接,她便亲自找上门来。这是新的一年里第一次见到她。齐瑞丽漂亮了,一身冬装打扮掩盖过去的单薄,看上去更有女人味。我千方百计叉开话题,顾左右言其他,然而刻意的恭维没能打动她。她对我春节期间无缘无故从人间蒸发有着强烈的好奇心。
齐瑞丽正色道:“你是不是不肯跟我讲实话。”
我从未见齐瑞丽这么严肃过,她以前看到我总是笑眯眯的,好像灿烂的阳光。我没理会她的话,兀自插科打诨,说一句就傻笑一阵,以为此举也能博得她的欢心。齐瑞丽始终一本正经的盯着我看,那眼神宛若要穿透我的鬼话直达我内心深处。她就这么死死地看着,看得我有些手足无措,我难为情地收住笑,此时笑容已经僵硬地贴在脸上收不回来了。
我栩栩如生地把事情经过描述给她听,中间不时穿插几段经过渲染和夸张的英雄壮举,以突显我不凡的气概。她听后点点头,恢复了往日灿烂阳光般笑眯眯的容颜。
齐瑞丽告诉我,林彩的朋友有个店面想转让。问我有没有兴趣顶下来。我借口说考虑几天,其实我根本没考虑也无须考虑。顶下一个店面少说也要上万块人民币,我要有这么多钱也不必对未来失去信心了。再说,我若真的打算开店,齐瑞丽必定要向我提供资助。我实在没脸再接受她的任何恩惠了。
可是一个礼拜过去了,我的新工作仍没有着落。我只好硬着头皮去找林彩。
林彩说她的一个朋友在文一路有家服装店,过两个月准备出国,所以想把店转让出去。我当即声名我没钱。
林彩说:“无所谓,人家出国的钱早就凑齐了,不缺你这点儿。没钱就分期付吧。”
我问她:“那地方生意好做吗?她该不是经营惨淡才被迫转让的吧?我接一烫手的山芋还当元宝捧着,她不是拿我当傻子蒙吗?”
“谁像你似的尽是小人之心。”林彩白我一眼,接着说,“那儿一片可多服装店啦,竞争虽大,顾客也多。行不行就看你自己的了。人家出国的一切费用都挣齐了,你也不至于惨到哪儿去。我想凭你这张三寸不烂之舌每月骗个万把块的应该不是问题。”
我点头如倒蒜,连连称“是”。
我回去后把这个喜讯告知尹易洲,他勉强的咧嘴笑笑,一声不吭。
我几乎无法和他正常对话了。尹易洲时常目光呆滞,对我的存在视若无睹,对我的话充耳不闻。偶尔,他还会问出一些令人匪夷所思的问题。
他问我,人死了是上天堂好还是下地狱好?
我不假思索地回答当然是上天堂,谁愿意下地狱呢?
他说,地狱好,地狱可以转世,可以轮回,可以有再活一次的机会。
“我真想重新活一次。”
尹易洲曾经告诉我他是个厌世者,可我觉得他根本不是,他非常留恋人世,他宁愿下地狱也想重返人世走一遭。
他问我:“你怕死吗?”
我不以为然地说:“死有什么好怕?死乃人生必修之课,必走之路,谁也逃不了躲不过。”
他又问我:“要是让你现在就死,你愿意吗?”
我疑惑地盯着他,问:“谁?谁想我死?”
他忙解释道:“没有谁,我是说假设。”
“哦,无所谓,早死早解脱嘛。”我随口胡诌。
尹易洲猛然兴奋地望着我,说:“你真这么想?”
我笑着摆摆手,道:“没有,我胡说八道的。”
尹易洲这种魂不附体的状态持续了数个月。就在等待店面交接的两个月里,尹易洲绝望地告别了这个世界。
尹易洲最终的绝望来自他父亲的死亡。一场突如其来的普通交通事故毫不留情地将他父亲带去了极乐世界。事发当晚,尹易洲坐在床上抱头痛哭,他双手十指深深插进并死死揪住自己的头发,混浊的眼泪淌满他一向坚强的脸庞。我的安慰在当晚显得软弱无力,我第一次深切感受到自己缺乏足够说服人的能力。坦白讲,和他相处的四年多时间里,我从未见他如此伤心欲绝,如同人群中与父母走散的孩子一般痛哭流涕。他绝望而响亮的哭声在那个夜晚显得格外凄惨和阴森可怖。
他父亲的离去无疑宣告了他人生又一愿望的破灭。他抱怨上苍对他绝情绝义,两个愿望均不约而同地“流产”让他感到活着已然失去了意义。
一个风和日丽的早晨,尹易洲平静地走出房门。我当时没有意识到他就此和我永远得不告而别了。两天后的一个上午,他义无反顾地纵身跃下高楼的一刹那,我正在不远处啃着半个烧饼埋头走路。一声沉重的闷响招来了路人的围观。我拨开人群看见他扭曲着身体躺在地上,身下是被他压断的梧桐树枝和飘落一地的黄叶。太阳透过稀疏的枝叶在他身上投下斑驳的影子。他的身体在警察到来后被一块白布遮盖,安静地躺在人潮汹涌的大街一旁。
这一幕让我在看到后的数小时内无休止地打冷战,直到我打完所有电话才重新被正常的体温包裹。所有接到我电话的人均表现出异常的镇定和冷漠,我为此感到惊讶,好像我在向众多的陌生人讲述另一个生死与他们都无关痛痒的陌生人,并且我是那么得不遗余力。尹易洲已从他们的视线中消失从他们的记忆里淡漠了,从那个曾经敢与老师对骂从而令全校瞩目的光鲜的形象上褪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