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桐新月,清寂良宵,李煜在院子里已徘徊了半个更次了。
“裴谷!”他到底忍不住要问了,“你到底跟羽秋是怎么联络的?”
“联络得很切实,约定二更时分来。”
“不就快二更了吗?”
“是!”裴谷声色不动地答说,“快到了!”
“你有把握?”
裴谷有十足把握,因为从万寿殿到澄心堂,一路有他秘密派遣的小内侍,随时驰报动静,他知道嘉敏带着羽秋已在途中了。只为行踪极秘,不便使用宫灯,仅在花径林间,借着掩映云间的星月微光,摸索而来,自然就走得慢了些。
不过这情形不便也不必细说,裴谷只这样劝道:“官家请进去暂歇,只怕一盏茶不曾喝完,人已经到了。”
“也罢!”李煜回身上阶,踌躇了一下,往西面走去。
西面绕过回廊,尽头处有一道垂花门。进门自成格局,一片密密的竹林中藏着五楹精舍,题名“梦蝶斋”,最宜夏日午睡,也是澄心堂这个区域中最隐秘的一处所在。
他选中了这里与嘉敏“深谈”,就为的是取其隐秘。这里好久没有来住了,虽然傍晚时分,经裴谷派人仔细收拾过,帷帐垫席,完全换新,然而隐隐仍有一股陈腐的气息。李煜一踏进去就闻到了。
“怎么不焚香?”他向随侍在侧的小内侍闻喜说,“取那座瑞龙鼎来。”
“早就侍候在这里了。”闻喜笑嘻嘻地回答。
瑞龙鼎是座玉香炉——整块和阗羊脂玉,雕成一座高可近尺的鼎,盖子是一条鳞甲飞动的盘龙。玉质既佳,雕镂更精,是李煜心爱的一件器玩。闻喜料知这晚上有用得着它的时候,早就从书斋中,小心翼翼地移放在这梦蝶斋了。
如此善伺人意,着实可喜。李煜暂时抛却久候芳踪之苦,兴致勃勃地亲自在铜盘中调拌香屑,用回文篆字的铜格子压出花纹,然后取火点燃,将铜盘移置入鼎,合上鼎盖。只见两缕袅袅青烟,从盘龙的鼻孔中升起,氤氲馥郁,令人心荡。
就这时候,窗外人影闪动。闻喜抢步上前,打起帘子,有灯照处,一头黑发。嘉敏只以背影示人,不肯回脸。
“闻喜!”裴谷轻声喝道,“出来!”
闻喜将丝绳往钩子上一搭,让帘子半卷着,退了出去。接着,窗外闪过三条影子,消失于竹林之中。李煜可以猜想得到,另外一条人影是羽秋。
于是,他走到门外,亲手扶嘉敏进门,顺手放下了帘子,将她的身子扳了过来。
四目相视,彼此无语,李煜看她的脸色苍白,不由得一惊,去拉她的手,又是一惊。“小妹,”他急急问说,“你的手好凉!”
“我怕。”
原来如此!李煜放心了。“你不要怕!”他说,“没有人知道。来,你坐这里来。”
他扶着她坐在锦榻上,握着她的手,轻轻地抚弄着,就像抚慰一头受了惊的小猫那样。
慢慢地,嘉敏恢复了常态,脸色依然白里透红,眼神仍似一泓寒泉,而双手也温润如玉了。
“你看,我一双鞋!”
李煜低头望去,她的那双用金丝缕盘出云头花纹,制作极其精美的新鞋,沾满了泥迹苔痕。可以想象得到,这一路潜行而来,不是件轻松的事。
“只怕露水已经渗透了!湿鞋穿着不舒服吧?”
“嗯,”嘉敏点点头,“有一点。”
“那怎么办呢?”李煜想了一下说,“这里只有我的鞋,你将就着用一用。”
说着,他亲自去找了一双便鞋来,摆在脚踏上。嘉敏褪去了湿鞋,只见白绫袜子也是湿的。
“索性连袜子都脱了吧!”
嘉敏迟疑了一下,果然剥下一双绫袜。她的动作极其迅速,那双白得异样的脚,不容他看第二眼,便已缩入裙幅之中,然后她盘腿坐在榻上,显得神闲气定,十分恬适。
于是李煜将闻喜烹好在那里的武夷茶,倒了一盏给她,悄悄说道:“此刻你可以谈了吧?为何恨你自己,又为什么对什么人都可以说,唯独不能告诉我?”
“因为告诉你没有用。”嘉敏借喝茶遮眼,又加了一句,“反害你为难。”
“害我为难?是什么事,我会为难?”
“你想呢?”
“我想,”李煜很吃力地说,“除非是牵涉到你姊姊的事。”
“是不是!我说你明知故问,一点都没有错。”
李煜是隐约其词的试探,如今算是证实了。娥皇、女英的故事是自己说过的,但不过一时戏言,当初本未存非分之想,不道居然有此逾分之福!在喜出望外的同时,他不免有着突兀之感,因而只站在她面前发愣,什么话都没有。
“我恨我自己,生不逢辰,也生错了人家。”嘉敏低声自语似的说,“如果不是生在周家,我没有烦恼;如果我生在大姊前面,我——”
突然间,声音中止了。戛然而止,就像用一把快刀硬生生截断了一样。李煜定睛看时,眼中人泪如雨下,喉间抽噎有声了。
“别哭!”他一把抱住她,“我知道你的心,等我来想办法,一定要弥补你的恨事。”
这夜相偎相依,相怜相爱,缱绻到天色微明,嘉敏方始由羽秋搀扶,裴谷护送,悄悄地回到友竹轩。
嘉敏醒醒睡睡,一整天如在梦寐之中,这神魂颠倒的样子,落在羽秋眼中,大为不安。直到圣尊后回宫,嘉敏盛装迎接,依旧礼节无误,言语如常,她方始松了一口气。
“小娘子,我真担心,担心会露马脚。”
“什么事露马脚?”嘉敏看着镜中的羽秋问道,“露了什么马脚?”
手握着嘉敏的一把又黑又软的头发,正用牙篦在仔细梳理的羽秋,却从镜子中避开了脸。她怕自己好笑的样子,落入嘉敏眼中,显得轻佻不敬——其实令人好笑!她在想,不管是大家闺秀,还是蓬门碧玉,只要一为情丝牵缠,就会痴迷得连自己在做些什么都不知道。若是率直指穿,还只怕羞了她,未免无趣。
嘉敏哪里会知道羽秋的为难?见她不答,便又追问。这一下,逼得羽秋只好实说了。
“我看小娘子从‘那里’回来以后,仿佛恍恍惚惚的,怕会惹人猜疑。”
“那里”是指何处,她自然明白。想起昏灯罗帐,娇喘细细的那番光景,嘉敏羞得夹耳根发烧。偷窥镜中,幸好羽秋是低着头,不曾注意自己的窘态,她心里才比较自在些。
“噢,”她矜持着,尽力将声音放得平静,“我自己倒不觉得,是怎么个恍惚?”
“无非心不在焉的神气。”羽秋也还以平静的声音,“常时一个人无缘无故发笑,或者望着半空里发愣。”
这一下,她那刚消退的红辉又染上双颊。想到这魂不守舍的样子,看在宫女眼里,少不得私底下三三两两在谈论,她顿觉满心惶恐,坐不安宁了。
“真是这样吗?”她顾不得害羞,转脸去问羽秋,“大家都在笑我吧?”
看到她的脸色,羽秋不能不安慰她,“只有我才看得出来,”她说,“没有人知道小娘子的心事。”
“真的?”
“自然是真的!我何敢撒谎?”
嘉敏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羽秋,好姊姊!”她心甘情愿地用这样的称呼,“只有你知道我的心事。”
“小娘子,折杀我了!不要那样叫,只叫我羽秋。”
“私底下叫叫不要紧。说真的,胖婆婆老背晦了,我只拿你当自己人。你要替我多出些主意才好。”
羽秋默然。她在宫中也好几年了,深知周后的性情:美而多才的黄保仪;明慧可人,善于琵琶的流珠;喜簪异花,常有蝴蝶绕髻而飞的秋水;娇小纤丽,始创缠足,能在数尺方圆的木制金莲上回旋作舞的窅娘。只看这些色艺冠绝一时的后宫嫔御,都为周后千方百计地抑制着,不让国主有亲近她们的机会,就可以知道,她能不能容忍自己的胞妹去分她的宠,实在大成疑问。
“羽秋,”嘉敏用商量的口气说,“你能不能替我去送一封信?”
“是送给裴谷?”
送给裴谷当然就是送给李煜。羽秋深怀戒心,怕为周后发觉,是件不得了的事,因而低声相劝:“小娘子,动到笔墨便落了个痕迹。我看,还是免了吧?”
嘉敏也知这样做法甚为不安,无奈刻骨相思须有个寄托,那一片痴情在九曲柔肠中千回百折,想到头来,只有老实央告:“那么,好姊姊,怎的想个法子,让我再跟他见一面。”
这比传书更担干系,也更棘手。然而羽秋却说不出拒绝的话,因为那一声“好姊姊”仿佛有千钧之力,压得她非唯命是从不可。
“等我看看情形。”她很吃力地答说,“办得成、办不成,可没有把握。”
“谢谢你!”嘉敏笑得很妩媚,“一定办得成的。”
于是羽秋退下来默默打算,想来想去,终无善策。因为这与浴佛节那天的情形,大不相同了,不但第一道关胖婆婆、第二道关周后,都难闯得过去,而且扈从的宫眷都已随驾返宫,耳目众多,真有步步荆棘之势。总而言之,嘉敏想重到梦蝶斋,几乎是一件不可想象的事。
盘算最后,只有一条路可以去碰一碰:去跟裴谷商议。
羽秋要跟裴谷见面,就是件不容易的事。因为胖婆婆有意要隔离嘉敏与李煜,不论是进圣尊后宫里请安,或者到瑶光殿去闲话,胖婆婆都要先派人打听,趁李煜不在的时候,方准嘉敏前往。这一来,羽秋便难见到裴谷了。
当然,下决心要见裴谷,是没有见不着的道理的。羽秋知道李煜每天总在日出时分到万岁殿来为母后问安,便起个早,做完了自己该做的事。她在花圃中用竹剪剪下许多开得正好的兰花,取个粉定窑的大冰盘盛了,捧到圣尊后宫中去助妆,见机行事,私下跟裴谷见着了面。
难得一晤,只能匆匆数语。
“忙不得!”裴谷这样答说,“官家已经有话,打算搬到瑶光别院去避暑。到那时候一切都方便了。”
瑶光别院不是避暑之地,这当然是个托词,作用是跟友竹轩的距离近了,一切比较“方便”。羽秋觉得这个消息,足慰嘉敏的相思,算是有了一个结果,可以复得命了。可是嘉敏却有画饼充饥之感,她幽幽地叹口气,只好耐心等着。
梦蝶斋之会,终于有人在传说了。流言自何而来,不得而知。有人说是闻喜口舌不谨;又有人说,有个宫女在梦蝶斋捡得一个豆蔻盒子,不是内家形制,访查下来,才知道属于嘉敏所有,因而泄露了春光。
见宫女们窃窃私议,周后自不免起疑,要问个明白。
宫女们都是一样的性格,饱食终日,无所事事,最喜在私下谈论是非。但如真的追问,却都识得事情轻重,宁愿接受一时的责罚,不肯吐露一言半语。周后虽问不出什么,而疑团未释,又找了阿蛮来问。
“她们那鬼鬼祟祟的样子,想来你也看见了?必是有什么事瞒着我!你应该知道。”
阿蛮当然知道。只以此事关系出入太大,她连在胖婆婆面前都不敢提起,更莫说周后。不过她比别的宫女聪明,不愿硬生生抵赖,且先虚晃一枪,聊为搪塞。
“是啊!”她说,“我也在奇怪,不知道大家在议论些什么?等我去打听明白了,来回禀国后。”
“好!你去打听打听。我等你的回话。”周后加了一句告诫,“可不许你帮着她们瞒我。”
“我不敢!”
不敢也无法,其势非瞒不可。阿蛮倒是沉着能顾大局的,她心里在想,风流罪过已是铁案如山,然而是这样的男女两造,这重公案从哪里去追究?如今唯一的上策,便是设法让他们到此为止,风风雨雨的流言,自然而然就会消失。
这自然要跟胖婆婆去商议,可是也不宜揭露前因。一个人静静地盘算了一会儿,想好一套说辞,才去看她的外祖母。
“姥姥!”她悄悄问胖婆婆,“你可知道,官家要搬到瑶光别院来了?”
“我也刚听说。”胖婆婆答道,“说是搬来避暑。瑶光别院倒宽敞,不过树木不多,看来并不是避暑的好地方。我又听说,澄心堂后面有个竹园,叫什么梦蝶斋,那才是最宜夏天住的好地方。”
“姥姥也知道梦蝶斋?”
胖婆婆到底见多识广,这话入耳,立刻便发觉有弦外之音。“怎么?”她问,“梦蝶斋有什么花样不成?”
“没有什么,我们不去管它了,只谈瑶光别院。”阿蛮放低了声音,“这可离得很近了,几步路就走了过来。”
“我知道。我也要搬地方了,由后面搬到前面。”
这前后方向是以友竹轩为根据而言,若就万寿殿来说,是由前面搬到后面。不用说,胖婆婆已经起了防范之心,搬到后面,是守住友竹轩的出路,进一步监视嘉敏的行动。
“对了!姥姥,你要多劳点神。”
“我到底年纪大了,逞不得能。万一出了什么笑话,我哪还有脸回扬州。阿蛮,”胖婆婆看一看周围,将声音放得极低,“你得便跟国后说一说,还是让我们早早回扬州吧!”
“我知道了。”
* * *
嘉敏未回扬州,李煜却很快地搬到了瑶光别院,兴致勃勃地亲自指挥内监宫女,陈设器玩图书。
当然,周后也要来照料检点。而使她高兴的是,李煜特为在朝东的一面,替她留下三间屋子。“这里虽以晨曦初上的时候最好,然而空旷高爽,夜来玩月,也很不坏。”他情意殷殷地说,“你也别让我太寂寞,有兴就来陪陪我。夜太深了,懒得回到前面,也有你自己的屋子可住。”
这番话十分动听,于是周后也帮忙了,亲自带着阿蛮到内府库房去查看,选取了好些家具摆设,又制了全新的床帐衾褥,将她的那间卧室布置得焕然一新,洋溢着无限的喜气。
整整忙了五六天,方始就绪。正逢宜于迁移的黄道吉日,李煜便由澄心堂搬了过来。宫中不愁没有行乐的闲暇,只怕找不着题目。国主移居,自然是个应该庆贺的好题目,所以早由裴谷做了安排,预备下精致的筵宴,请圣尊后来尽一日之欢。
其实,这个题目之外,另有文章。公开的安排之外,另有私下的安排——是裴谷与羽秋间的事。特为请了圣尊后来,无非是为嘉敏与李煜得有见面的机会。
果然,圣尊后一早就派人来召嘉敏。嘉敏陪她午膳之后,做伴同到瑶光别院。
“这里我还真少来!”圣尊后对周后姊妹说,“当年先帝好静,在这里读道书,不喜欢大家打扰。五年工夫我只来过七八回,好些地方我都记不得了。”
“娘倒去看看。陈设布置,改得大不相同,只怕娘更记不得当时的光景。”
“这里就数东面那几间屋子最好,如今是谁住?”
听得这一问,周后得意地扬起了脸,但回答的声音却是矜持的:“官家一定要留给我。”
“噢,我看看去。”
进卧室一看,四壁糊着簇新的绛色缎子,再看到北面硕大无朋的一张七宝镶嵌的象牙床上,铺陈得花团锦簇,圣尊后笑了。
“倒像洞房!”
大家都笑了,只有阿蛮不笑。她觉得圣尊后的这句笑话,不是一个好兆。
画堂中烧着儿臂般粗的蜡烛,红色的光辉,照耀着酡颜,看不出周后已颇有酒意。
嘉敏没有喝多少酒,因为她在圣尊后那一桌陪侍,不免拘束。而侍宴的妃嫔,捧酒为圣尊后“上寿”,要尽礼数,不敢放肆,使得嘉敏更缺乏喝酒的机会。
酒过数巡,一队碧衣宫女,在红氍毹上翩翩起舞。周后的兴致越发好了,让宫女捧着金壶玉杯,来到正中桌前,亲自为圣尊后劝酒。
虽是尊卑有别,遇到这样的情形,也须有一番酬答。圣尊后受了儿妇的敬酒,还答一杯,然后她又命嘉敏敬姊姊的酒。周后虽善饮,但因为先前喝得多了,再有这三满杯酒下肚,顿时见了颜色,起身时竟站立不住,若非宫女扶持,晃荡着的身子,定会倒了下去。
“散了吧!”圣尊后说,“时候不早了,我也有些倦了。”
李煜兴犹未央,只是老母之命,不敢违拗。歇歌罢宴,他亲自送圣尊后回宫。周后犹待强自支持着,想陪到万寿殿,却为圣尊后极力拦阻,要亲眼看周后回到她所说的“洞房”休息,方始起身离去。
由瑶光别院到万寿殿,不过一箭之路,圣尊后愿意步月而归。于是两行宫灯前导,嘉敏搀扶着她,缓缓行去。李煜跟在后面,正处下风。环佩轻响,脂香微度,盯着可望而不可即的嘉敏的背影,他真个沉醉在骀荡的东风中了。
回到友竹轩,已过三更。嘉敏懒懒地不想动,不是疲乏,是一种酒阑人散的寂寞凄凉以外,无可言喻的怅惘空虚使然。
闺中幽怨,羽秋深知。每逢嘉敏像这样恹恹无言之时,羽秋总是想些消遣来为她打发难挨的辰光。但是,这晚上她竟视而不见似的任令嘉敏在妆台边支颐独坐,自己忙着检点火烛,查察门户,直待院落沉沉,人声寂寂,方回到嘉敏身边。
“替我卸妆吧。”嘉敏有气无力地说。
羽秋点点头,不作声,唤粗使的侍女香儿提来一铜铫子热水,然后说道:“香儿,你们都睡去!仔细,关好了门,别让白胡子的狐仙闯到你们屋里!”
香儿吓得脸都白了。嘉敏微觉不满:“何苦又吓她?”她安慰着香儿:“去睡吧,别怕!你们不去惹狐仙,狐仙不会捉弄你们。”
“对了,”羽秋接口,“只关起门来睡大觉,外面若有什么响动,只当没有这回事!千万别好奇偷看,那最犯狐仙的忌。”
“我知道。”香儿重重点头,说话的声音都有些发抖了,“我只蒙上被子睡我的觉。”
等香儿一走,羽秋立刻掩口笑了。嘉敏便问:“你笑什么?”
“我笑我自己捣鬼。”羽秋将脂粉盒子都打开,绞了一把手巾递给嘉敏,“重新匀一匀脸吧!”
“干什么?”
羽秋向窗外看了一下,低声答道:“官家要来。”
嘉敏惊异不止。“怪不得!”她笑了,“你那样子吓香儿。”
羽秋笑笑不答,为她重新整妆更衣,然后收拾收拾妆台,悄悄退了出去。
嘉敏一个人坐在那里,心中七上八下,很不自在,却又不敢呼唤羽秋,怕惊醒了别的宫女。正当彷徨难耐之时,窗外一点红灯,裴谷引着李煜,悄无声息地出现了。
嘉敏有着如梦似幻的感觉。多少天朝思暮想,打点着无数的话,渴待倾诉,而此时只字不能出,只站起身来,怔怔地望着一步一步走近的李煜。
李煜是一脸明朗愉悦的笑容,远远就伸出了双手。那一双红润的手,仿佛别有魔力,像块磁铁似的,吸起了嘉敏的双手,彼此濡染着对方的温暖,从手心暖到心头。
“我,我好想你!”嘉敏的声音,低得几乎只有自己才听得见。
而李煜还是能听得清清楚楚,并且这正也是他想说的话,不过他的回答是欣快的:“现在不又在一起了吗?”
这是安慰的语气,却反勾起了嘉敏的心事。几许艰难,得此一会儿,而用朝朝暮暮、无尽的相思之苦来换取这提心吊胆的片刻欢娱,且不说值不值得,怕的是长此以往,会教人发疯!
这样想着,嘉敏便不自觉地松开了双手,迅即回身,坐向原处,低着头,背着脸。塞腹撑胸的委屈怨恨,忍不住流泻在两行清泪之中。
李煜有些手足无措。不是出于意外的惊惶,只是久已担心着会出现,而不知如何应付的情况,终于不可避免地出现,而自己仍然不知如何应付。
实在也不是不知如何应付,只是事未临头,畏难不敢细想。此时逼得非应付不可,李煜便只好硬撇开一切浮思绮念,认真考虑彼此的处境,希望有一句切实的话能安慰嘉敏。
彼此的处境很难,难在要顾全她们姊妹的感情。从这一点来说,李煜有种很奇怪的感觉,觉得自己不妨置身事外。而也就是这样的一种奇怪的感觉,使他不以为眼前的窘境是无法应付的了。
“小妹,”他低沉而清晰的声音说,“我知道你的委屈。不过我敢向你说一句:我决不负你!”
光是“我知道你的委屈”这句话,就让嘉敏觉得好过得多,然而如何决不相负呢?她强自抑制着自己的抽噎,侧着耳朵,全神贯注地等着他的下文。
“我不能昧着良心,说我心里只有你,没有你姊姊。我说过,我的德业不敢望大舜,可是我衷心所望、梦寐以求的是,我有大舜的室家之福。你姊姊小名娥皇,就注定了我跟你有这段因缘。你今年才十五,你姊姊快三十了,三春好景,将来都是你得意的日子!小妹,你听我一句话,眼前你要谅解你姊姊的苦衷,让她一步!”
前面的话,都是嘉敏听得入耳的,只有最后一句,不免反感:“我怎么让她?”她的幽恨迸发,声音提高了,“莫非我逼她了?我哪里敢!不明不白地落入这般田地,倒像犯下什么弥天大罪似的,到底是为了什么?”
“你不要气急。”李煜坐到她身边,“万方有罪,罪在朕躬。”
这句话并不能使嘉敏满意,可是他的那双轻抚在她身上的手,足以弥补一切。在她的感觉中,那双手温柔得出奇,小心翼翼地从发际摸到肩头,慢慢往下滑落,一直到腰间。这是爱抚,但亦像把玩稀世奇珍,唯恐手脚太重,碰坏了那里似的,让她有着一种可以清楚感觉到的尊敬与珍惜。于是她激动的情绪平伏了。拿他的话从头回想一遍,才发觉自己刚才心浮气躁,没有能了解他话中的深意。如果说他是一架天平,那么这架天平的两头,虽在眼前还显得低昂不等,可是他已经明白地表示出来了,砝码将会加到自己这一头,总有一天会由彼此相平,而胜过另一头。
“开到荼?花事了”,二十九岁的姊姊,快将进入迟暮的境况了。而自己呢,诚如他所比拟的“三春好景”,姹紫嫣红,日丽风和,灿烂得意的日子,正待开始。
这样想着,她不但消失了怨怼,而且恻恻地为她姊姊悲伤:“好,我听你的话。”她不由自主地,“我让她一步。”
李煜愉悦地笑了。“你到底想明白了。本来嘛,”他说,“以你的灵心慧质,岂有见不到此的?”
“用不着恭维我!”嘉敏答说,“你自己该有个打算。”
“我打算过了。操之过急,反会偾事。小妹,我只希望你为我做一件事,你肯不肯?”
“还不知道是什么事,也不知道我做得到做不到?”
“你一定做得到,而且一定会做得很好。”李煜停了一下说,“你常到前面去走走。”
前面就是万寿殿。他的意思是希望她多乞取圣尊后的欢心,将来用“懿旨”迎娶她入宫,国后就无话可说了。
嘉敏懂是懂了,而且心里亦已决定,照他的话去做。不过她在口头却不愿做何承诺。沉默是微带着抗议反对的表示。因为她要让他知道,假借这份力量才能获得在宫中的位号,在她看来是委屈的。
“怎么?”李煜有些察觉到了,“你不愿意?”
“我不知道。”她故意这样回答,“走着看。”
“是的。一步一步走,你有的是工夫,不用着急。”
这又提醒了嘉敏,自己才十五岁!吐蕊含苞,来日方长,急些什么。
匆匆一会儿,又成隔绝。胖婆婆的监视似乎更严了。但是,她可以禁阻她与瑶光别院往来的踪迹,却不能塞断她与李煜书札往来,暗递相思的通路。
这条通路当然是胖婆婆所不知道的。这得归功于羽秋的安排,与裴谷买通了一名花匠作为青鸟使,每天来换花时,总有一封密札,悄悄放在花瓶后面。
这些密札中,或者是一首词,或者是谈些琐事、叙一番感触,或者是几句问候的话。其实也没有什么浓得化不开的情调在内。可是,倘有一天未曾接到这样的密札,她就会茶饭无心,忽忽若有所失。
当然,一张纸、几行字解消不得相思之苦,其间曾安排过两次约会,却都误了佳期。第一次是因为周后住在瑶光别院,李煜被绊住了身子。第二次约定嘉敏前去相会,不想半夜里风雨大作,胖婆婆特意起身探视,好意留在她卧室中陪伴。须臾雨散云收,清光大来,正好践约,无奈床前地铺上有个胖婆婆在,怕她一觉醒来,发现是张空床,到底不敢造次。
这一夜辗转反侧的嘉敏,为胖婆婆的鼾声搅得六神不安,气苦万状,觉得不如没有这样一个约会,反倒没有烦恼。
* * *
向晚时分,花匠又送了花来。等他一走,嘉敏如所预期地在花瓶底下取到了一封信,拆开来看,是一首《捣练子》:
云鬓乱,晚妆残。带恨眉儿远岫攒。斜托香腮春笋懒,为谁和泪倚阑干?
另外有两行注:“知卿近日光景如此!怜痛无已。咫尺蓬山,可望而不可即,尤觉怅惘不甘。此日三更月下,画堂南畔,犹冀云中有仙驭下降也。”
看完这一词一注,嘉敏心头又酸又甜又热的,不知是好过还是难受。她现在才知道,自己的一言一动,无不在李煜关切之中。那首词正写的是她前一天黄昏的感触,想娘想李煜,没有人可以吐露一句知心话,也没有人可以给她一句切切实实的安慰之词,只觉得孤零零的凄凉万状,“为谁和泪倚阑干”,连她自己都不分明了。
不想独自吞声的幽恨,他居然亦会知道!这自然是下了深心,暗中安排了人在留心的结果。嘉敏突然感到一阵无可言喻的痛快。而想到“此日三更月下,画堂南畔,犹冀云中有仙驭下降”这几句话,心中更有着一股胀满充实的感觉,挤迫得她连呼吸都困难了。
好不容易才能抑制兴奋,嘉敏便悄悄找了羽秋来商议。“他,”她说,“约我三更天到瑶光别院去。”
“噢,”羽秋问道,“怎么去法?”
“我不知道。不过,他一定会在外面等我。”
“恐怕出不去。”羽秋在发愁,“天气又热又闷,胖婆婆怕待在屋子里,往往三更天还坐在院子里。门户又都是她每天晚上亲自下了锁的,只有一道角门好走,可又非得从她窗外经过不可。”
“那——”嘉敏沉吟了好一会儿,突然眼睛一亮,神情是又惊又喜,仿佛很好玩而又有些害怕似的,“我一个人悄悄儿溜了去!一点点路,一下就走到了。”
“如果遇见了人呢?”
“我只说天气热,睡不着,出来散散心。”嘉敏又说,“你不必跟我去,你们只装全不知道,就没有干系了。”
“婢子有什么干系,不关轻重,只想回护得小娘子周全。”
“谢谢你,好姊姊!”嘉敏握着她的手说,“正要你能脱却干系,置身事外,才好回护我。我打定了主意了,一个人去,见机而作。你在这里替我看着些。”
只要她能明白,如果出了麻烦,不能一起卷入旋涡的道理,羽秋便不必再多说什么了。她密密地为嘉敏通消息、打接应,约定裴谷:至月到中天时,在瑶光别院南面的角门上迎接。
到得起更时分,嘉敏早早关了房门,看来像已睡下——其实只是熄了灯在黑头里坐。她一会儿担心胖婆婆深宵不睡,害自己脱不得身,一会儿又想着见了李煜该说些什么,一颗心七上八下,只是静不来。好不容易听得更鼓的声音,仿佛觉得已过了长长的一年,而细细听去,只挨得一个更次。
二更一过,人声渐寂。嘉敏悄悄摸到妆台边,没有光亮,不敢施朱敷粉,只摸着一瓷罐的百花香露,用手指蘸着,涂抹在项下耳后。然后她又摸索着换上深色的衫裙、全新的白绫袜子和一双红缕金的绣鞋,坐在床沿上等候羽秋来通知。
又是一段度日如年的光阴,而且提心吊胆,不能有什么响动。嘉敏不由得心中遥问:“你可想象得到,我为你受这样的罪?”这样转着念头,立刻发觉眼眶发热,委屈而落泪。但她又实时发觉,哭红了的眼眶,有损顾盼之间,秋波流转之美,到底将眼泪忍了回去。
总算床后的小门有了推动的声音。“是羽秋?”她低低地问。
“嗯。”羽秋轻声哼了一下,走到床前说道,“胖婆婆刚睡下,还得等一会儿。好在时候也还早!”
三更将到,犹说为时尚早?嘉敏唯有暗暗苦笑,拉了她一把,示意她并排坐下。
“不行!”羽秋说道,“我得去把小门上的锁拿下来。锁就挂在搭襻上,倘有人顺手拿它锁上,可就糟了。”
“那,”嘉敏握着她的手叮嘱,“快去快回!”
羽秋倒听话,真的很快地回到她的身边。“我想起来了,要走就得这会儿走。”她说,“一打三更,照例巡夜,不要碰上了,很不合适。”
“是啊!”嘉敏问,“胖婆婆呢?”
“没有听见她打鼾的声音,也不知道她睡熟了没有?”片刻沉默以后,羽秋用极有决断的声音说,“顾不得那许多了!只要自家小心,她不会发觉。”
“好!我就走!”
嘉敏一站起来便有声音。因为这双金缕鞋钉着一枚小金铃,一步一响,虽然声音不大,亦很不妥当。
“得换一双鞋。”
“别换了!哪双鞋都是木头的后跟,行动就免不了有响声。只有一个办法,”羽秋的声音,丝毫不带开玩笑的意味,“将鞋子提在手里,等出了门再穿。”
嘉敏真的照她的话做了,手里提着金缕鞋,喉头提着怦怦在跳的心,一步一步地经过胖婆婆卧房窗下,下了台阶。
一步惊似一步地终于出了那道小门,再不怕胖婆婆会发觉,嘉敏有着无比的轻快之感,霎时间记起许多古人脱困的故事,心里在想,伍子胥过昭关、孟尝君出函谷、汉高祖平城夺围,他们当时的心情,必与自己在此刻体验到的一样。
一个念头未曾转完,她脚下突然一滑。大惊之下,她却在心里对自己说:无论如何不可以摔倒!就是这执拗的一念,使她不知从何处生出胆量与气力,硬拿滑出去的脚收住。而另一只脚可又站立不稳,双脚交替着,踉踉跄跄冲出去好几步,才得抱住紫藤花架的一根柱子,气喘得动弹不得了。
惊定思惊,嘉敏才觉得刚才那一滑是如何可怕。如果这一下滑倒,即令不至于摔成重伤,也一定疼得出眼泪,或许扭伤了足踝,非有人扶持,不能起身。如果问起摔倒的原因,何以为答?深宵潜行,以袜着地,是为了什么?更无话可以解释。那一来话柄流传,再没有脸见人了。
想到这里,嘉敏惊出一身冷汗,同时也有些意兴阑珊,不想践约了。但一个人坐在露椅上思量了半天,总觉得这样艰难一会儿,如果半途而废,未免太对不起自己。于是等心情稍稍平静,决定还是赴约。她捡起那双被抛在一边的金缕鞋,穿着妥当,起身往东而去。
放眼一看,嘉敏才发觉不知道什么时候起雾了。雾中的月色昏黄,树木朦胧,只有火红的榴花,照眼独明。也就凭着这几树榴花的指引,她能避开正路,穿越林间的曲径,悄悄到达瑶光别院。
走近角门,裴谷闪了出来,他没有出声,只躬身站在门边。等嘉敏一踏进去,门也随即关上了。
“在那边!”裴谷的手一指。
嘉敏定定神向前望去,雾中一条影子正迎面而来。李煜穿的一袭白夹衫,虽在雾中,仍可以看出他潇洒丰神。嘉敏痴痴地望着,大口大口地喘气,脚软软的,疲倦得只想倒下来。
“到底又见面了。”李煜也舒了一口气,“我在院子里徘徊到现在,总有两个更次了吧!”
嘉敏未作声。她不知道先说哪句话好,只回头望了一下——如果没有裴谷在旁边看着,她就要倒在他身上了。
“来!”李煜扶着她的右臂说,“我备有你爱吃的东西。”
嘉敏依然不作声,让他搀扶着——而其实是抱持着,因为她已将整个身子依偎在他胸前,脚虽点地,并未用力,不过着地拖行而已。
上得画堂,灯光璀璨,李煜这才发现她显得有些狼狈。“怎么了?”他指着她的裙幅问,“破了一块!”
“不知道哪里刮破的,”嘉敏答道,“差点摔得起不来。”
“怎么?”李煜大惊,将她从头看到脚,“摔疼了没有?我看看,有没有伤?”
手伸过去,不过刚刚触及嘉敏的肘弯,她忽然畏缩地笑了起来。李煜先不明究竟,想一想才省悟,那一部位有个“麻穴”,一碰上了,又酸又麻,滋味很不好受。
因此,他的歉意更深了。“真是!”他说,“偏偏又让你吃苦。”
“今天活该是我吃苦的日子。不过,”嘉敏也想开了,很豁达地说,“总算不曾丢丑。”
“这是怎么说?”李煜见此光景,料知她并没有摔伤,心情轻松,语言也从容了,“到里面来,细细告诉我。”
于是,他扶着她进了周后在瑶光别院的卧室。锦衾绣榻,依然如新,粉青瓷瓶中一丛晚香玉,由于烛火的蒸熏,香味浓深令人心荡。嘉敏进门坐下,首先就甩脱了鞋子,抬起脚就烛火细看,绿的是苔痕,黑的是泥土,脏得自己都看不下去了。
何故如此?好像难解,其实很容易明白。深闺弱质,是这样深夜艰难地独赴密幻。李煜既感动,又惭愧,而且还有些心疼。因此,他觉得他必须“服侍”她一番,才能心安。
于是他为她剥去白绫袜子。还好,泥土没有渗透,依旧是一双雪白的脚——他握在手里就舍不得放下了。
“快放手!”她好笑地说,“也不嫌脏。”
“我是怕你受凉。”李煜答说,“这双袜子穿不得了,我找一双你姊姊的给你穿。”
“你不要瞎费心,听我说!脏袜子当然不要了,可不能丢在这里。找张纸替我包起来,回头带回去。”
“到底女孩儿家细心。”说着,李煜轻轻拍了两下手掌。
靠里的一扇小门,“呀”地而启,走出来一双宫女。嘉敏认得其中的一个,却羞于招呼,将头扭了过去。
“找一双新袜子!”李煜在吩咐,“脏袜子包起来!”
“是。”宫女又说,“酒食备在小阁子里。”
“好。”
“官家可还要什么?”
“什么都不要了。你们也不必在这里侍候,只告诉裴谷别走远了。”
宫女答应着,取来一双周后的新绫袜,另加一双便鞋,很知趣地不跟嘉敏搭话,只拿鞋袜放在她身边,随即向李煜道过晚安,双双退了出去。
“好了,”李煜轻快地说,“这里只剩下我们两个人了。”
嘉敏不作声,穿袜着鞋走下地,拿玉钗拔下来,衔在嘴里,然后抖散了头发,又伸手到后面去挽髻。衣袖褪落,露出两截藕样圆润的手臂;头是低着,双眼却斜着往上瞟,视线不离李煜。这副纯任自然,丝毫不加掩饰做作的神态,将他看得傻了。
看得久了,嘉敏当然会发觉。这种只有在闺中密友之前可以出现的懒散随便的姿态,不宜让他看到,即令已有肌肤之亲,亦得保持自己的一分娇贵矜持。
于是,她立刻背转身去,走向暗处,逃避李煜的视线。而他却紧随不舍,等她挽好发髻,刚把手放下,他已从后面抱住了她。嘉敏也同时发觉项后有一张灼热的嘴唇在亲吻。
她闭着眼静静地听自己的心跳,静静地体味被拥抱得透不过气来的那种兴奋而恬适的感觉,静静辨别男子身上有怎样的一种独特的气味。
好久,她发觉胸前有物蠕动——他的右手不安分了。她有些说不出的忸怩,而幸好是背着光,他看不见她的脸。可是无所抗拒,仿佛对自己说不过去似的;而要有所抗拒,却又不忍亦不愿。
因此,她只轻轻地说:“好了,够了。放手!”
“不!”他的回答很简单,但很坚决,而且另一只手也在不安分了。
“好吧!”她叹口气说,“出来一趟不容易,随便你吧!”
这是公然许他恣意轻薄。李煜反倒住了手,将她的身子转过来,面对凝视着。然后,他又一把抱紧了她,脸贴着脸,左右摇晃着,轻声在她耳边说道:“能两个人化作一个人多好?”
“在我,”嘉敏是同样轻柔的声音,“觉得已经就是一个人了。”
这是何等情深义重的想法!李煜想起白居易的诗,随即直抒所感:“看起来‘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说什么‘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心中还有尔我之感,不如我们合二为一,才真是生生世世,永不分离。”
提到他家明皇的往事,嘉敏心中一动,突生不祥之感。她很讨厌自己的这种感觉,便乱以他语。“对了,”她说,“你的寿辰不是快到了吗?”
李煜的生日正是七夕。“也还早。”他兴致勃勃地说,“你倒想想看,到时候我们怎么好好玩一天?”
嘉敏默然,国主的寿诞,自然有好些庆贺的繁文缛节。可是以自己的身份,除了随班拜祝以外,哪里会有单独相处,双双寻乐的可能?
她觉得他问的话,近乎多余,也像是空头人情,因而便有反感。“那时候,”她说,“我大概已回扬州了。”
“怎么?”李煜急急问道,“你不在这里歇夏?”
“这是什么地方?凤阁龙楼,岂是我这种平民女子住得的地方?”
原来又勾起了她的心事!李煜有些不安,左思右想,找到了一句比较合适的话。“你可信得过我的心?”他问。
这意思很明白,如果相信他不会负心,便得体谅他的难处,给他足够的时间,为自己安排正式迎娶入宫之计。
事到如今,不信也得信了,何况本无不信之理。嘉敏很聪明地想到,怨责之词固不宜有,逼得太紧,让他觉得难以亲近而渐渐疏远,更是莫大的危险。只有以深情相结,丝丝缕缕地将他的一颗心缚得紧紧地,才是自己唯一可采的上策。
这样想着,便纵体投怀,双手抱住他的身子,将脸紧偎在他胸前,颤声说道:“我怎么不信?我把我的什么都给你了。你爱怎么就怎么!胖婆婆就像个牢头禁子,拿我看得死死的,出来一趟可真不容易!”
她不但声音发颤,身子也在发抖。是深夜天凉使然,还是过于兴奋的缘故?李煜无法分辨,只是同样地抱紧了她,脸儿相偎,鬓发相磨,不知道怎么样才能将他的所有的怜爱,丝毫无缺地贯注到她心里。
在李煜,这是平生所度的最短的一夜,可也是最长的一夜!夜来的一切,在脑中萦回盘旋,无时或忘。这一个白天,等于是昨夜的延长。
他照例到万寿殿去定省,他也照例在澄心堂接见了大臣,可是别人说些什么,他自己又说了些什么?了无记忆。他所能记忆的,只是嘉敏所说的每一个字。
望见照眼的榴花,便想到夜来的轻雾,雾中的纤影;看到窅娘的舞屐,便想到嘉敏的金缕鞋,鞋上的苔痕泥迹。耳目所及,触类连想,无一不是昨夜的人和事。这样镇日痴迷,使他沉醉,但也使他痛苦,觉得非有所发泄,不能使自己的心定下来。
于是,他从无数美妙绮丽的片段回想中,理出来一条完整的思绪。写景、写时、写地、写事、写人、写情,无所不包,却只得四十四个字的《菩萨蛮》:
花明月暗飞轻雾,今宵好向郎边去。刬袜步香阶,手提金缕鞋。
画堂南畔见,一向偎人颤。奴为出来难,教君恣意怜。
写完,算是了却一件大事。搁笔思量,是不是要拿这首词送给嘉敏?
这样想着,李煜脑中浮起嘉敏依偎在怀,任令自己恣意爱抚的情景,又像品尝醇醪般,不尽飘飘然之快。同时有着一种片刻不可抑制的欲望,要看一看嘉敏。
于是他随手拿起那张词笺,往怀中一塞,传语裴谷,要到万寿殿陪侍圣尊后晚膳。而暗底下的打算是,到了那里假借圣尊后的名义,召嘉敏侍膳,便有当面暗递这张词笺的机会了。
一切都很顺利:跟嘉敏见着了面,彼此心照,尽力装得没事人似的。然后当圣尊后不注意时,他向嘉敏从容说道:“我作了一首词,你带回去慢慢看!”
探手入怀,他愣住了——再也搜索不到那张词笺。奇怪!他苦苦思索:明明记得带出来的,会到哪里去了呢?
词笺是在周后手里。她跟李煜失去词笺是一样的心情:惊疑困惑。
拾得这张词笺的瑶光殿宫女并不识字,但却识得这种厚实滑腻、仿佛敷了一层粉似的好纸,属于国主所专用,因而不敢造次,特地拿它送给阿蛮去处理。
阿蛮入眼便知词中的本事——写得再明白都没有了,是偷情幽会的实录。宫中有位号的嫔御,虽为周后防制得很严,但果然国主宣召当夕,尽可公然来去,何用如此脱下金缕鞋,做贼似的潜行?这不问可知“今宵好向郎边去”的是谁,而且就在昨夜,昨夜有雾。
这可是纸里包不住火的事!费思量的是,先禀知周后,还是先告知姥姥?阿蛮反复考虑利害关系,觉得不但不应该先告诉胖婆婆,而且最好瞒着她。因为怕她年纪大了,如果听说嘉敏做出这等不知轻重的丑事来,气恼忧急之下,会激出一场大病。
就是回禀周后,措辞和神态,也得加意谨慎。“国后,”她说,“官家做了一首词。未必有那样的事,却不可不防。”
“噢,我看看!”接到手里一看,神色陡变,声音也不同了,“是哪里来的?”
“地上捡到的。”阿蛮答道,“幸亏不曾让不相干的人捡着,不然,流传出去,可是很不妥。”
“这指的是谁?莫非——”周后竟不忍言了。
“国后不必再问!”阿蛮用平静而有决断的声音说,“只看‘刬袜步香阶’和‘出来难’这两句,就可以知道我姥姥的苦心。她也可怜,求国后瞒着她吧!不然,一条老命不保。”
胖婆婆是周后的乳母,周后自然深知她的性情,不能不顺从阿蛮的要求。其实,阿蛮另有作用——借瞒着胖婆婆为名,就好把这件事压了下来,遮盖了大家的面子。
周后半晌作声不得,心头像倒翻了一个没有糖的五味瓶,酸咸苦辣,不辨是何难以消受的滋味。而在此之外,犹有些微希冀:怕阿蛮太武断,词中所写,别有其人。
于是她说:“你把友竹轩的宫女去叫一个来,等我亲自问一问。”
“国后,”阿蛮跪了下来,“我就受责罚,也不能不说。这件事关碍着圣尊后的心情、国主的圣德、宫中规纪、国后姊妹的感情,一张扬开来,举国视听所系,非比等闲。请国后当机独断!”
“哼,‘姊妹的感情’!”周后深深吸了口气,强抑着悲痛问道,“你说我要当机独断,该怎么处置?”
“什么话都不用说,只说扬州有信来,夫人想念,将小娘子送了回去。”
“也好!”周后深深点头,“就传我的话,通知他们备船。”
胖婆婆倒信以为真,真以为周夫人想念嘉敏。这一离金陵,自己的千斤重担可以交卸了,因而不辞劳累,欣然收拾行李。而嘉敏却如晴天一个霹雳,震惊之外,还有满腹的疑虑。
事情发生得太突兀了!最使嘉敏怀疑的是,并无家书,亦没有扬州来的专人。虽然周后有解释,说是有位官员——也是她家的世交——公干扬州,曾去探望她母亲,特为带来的口信。可就算这话实在,想来也不过母亲在闲谈之中,随口应对的一句话。果然思念爱女,渴望相见,又何不遣人来接?因此,她不能不疑心这是一种“驱逐”她回扬州的借口,只不知这个主意出自何人!
满腹心事,唯有向羽秋密语。羽秋当然比嘉敏看得更透彻,而且她从瑶光殿的宫女口中,得知有国主失落词笺一事,料想是白纸黑字上泄露了机关起的风波。然而真相却不便向嘉敏说破——不然就变成毁谤国后,万一事发,是场大祸。
这一来,嘉敏所能听到的,便只是些劝慰的话,虽然恳切,却不中听。她也很机警,听出羽秋的语气是有所避讳,越发疑心,终于将她一直横亘在心头,始终不消、迟疑着不愿说出口的一句话吐出来了:“我怕是官家的授意!男人的心变得快。”
羽秋大感意外,而且相当惊骇——不知她怎会有这样想法。“不是!绝不是!”她斩钉截铁地说,“国主决不会始乱终弃。”
“何以见得他不会?”
“何以见得他会?”
一句反问,将嘉敏问住了。想想也不至于。灯前枕畔,几许温存,几许誓言,就算薄幸,也不是那样容易忘得掉、抛得开的。
于是她的心思又热了,也更苦恼了。“那,”她很吃力地说,“总得有他一句切实的话才好!莫非我就这么不明不白、委委屈屈地回家?回家,这悬着心的日子又怎么过?”
羽秋点点头,脸色异常凝重,好半天才一字一句地说:“要想在上船之前再单独见面,是一定办不到的了。我想,官家必也是跟小娘子一样难过,应该会有一张半张字来。如果没有,小娘子亲笔写封信,我一定想法子面递官家。”
这使得嘉敏略略宽慰了些。于是暂抛眼前,想到回家以后,多少心事,待向慈母诉说;而要说又实在羞于出口,最好能有一个人为自己代言。
眼前不就是最适当的一个人?她心中一喜,毫不思考地说:“羽秋,你陪我回扬州!”
羽秋一愣,想了一会儿,摇摇头说:“这不好。”
“我也知道你在宫里是有职司的,身不由己。不过不要紧,这归我来想办法。”
“不是。我的意思是,在这里可以替小娘子打听打听消息。”
不错,总得有个“自己人”留在这里。嘉敏改正了她原来的想法:“你只陪我走一趟,玩些日子再回来。”她央求着说,“好姊姊,我一个人怕回去。”
羽秋细细体味着她的话,终于想懂了她的意思,慨然允许:“是!我陪小娘子走一趟。”
羽秋猜中了一半,李煜没有信来,却派裴谷悄悄送来一个锦盒。盒中是一串三个锁在一起的玉连环。
灯下把玩,嘉敏爱不释手——光是从玉连环本身来看,便是一样稀世奇珍。
这套连环自然是用一块玉雕琢而成,但颜色不同,中间一个是洁白温润的羊脂玉,左右环套着的两个,却是苍翠欲流的碧玉。是天生有那么一块绿白相间的美材,遇着眼光卓越的良工,因色制宜,细心下刀,才成就了这么一件妙造自然的珍玩。
不过,宫内奇珍异宝,比这两色三套连环更名贵、更好玩的还很多。不选取更名贵的,或者更好的相赐,而独独以此物赠别,莫非有什么用意在内?
只要能想得到这个疑问,便不难体会到李煜的用意。如果说,中间白玉一环是他自况,那么绾合着的两个碧玉环,自然是比作她们姊妹。照此看来,这个玉连环也就等于是他表示决不相负的信物。
转念到此,嘉敏越觉得这件珍玩的贵重,爱不忍释地把玩了好久,才用吴棉一层一层裹好,密密收藏在首饰箱内。
周后激动而抑郁的心情,渐渐平服了。她觉得阿蛮说的不错:姊妹总是姊妹,别让外人看出来姊妹之间有意见。因此,在嘉敏临行之前几天,她显得格外亲热,每天总有一半的辰光在友竹轩盘桓,不是为她检点回乡分赠亲属的土仪,便是絮絮叮咛旅途的饮食起居,应该如何当心。在外人看来,真个姊妹情深,依依难舍。
只有嘉敏和羽秋别有领会,周后这样子做,除了遮人耳目以外,还有监视姊夫与小姨,不得单独相会的作用在内。也因此,嘉敏越发感到需要一个可共心腹的帮手,早悄悄为羽秋安排好了扬州之行。
“大姊,”她向周后说,“我想让羽秋给我做个伴,一起回扬州。”
“噢!”周后颇有突兀之感,一时无法做任何肯定的答复。
嘉敏不需要她有任何答复,只不过告知她有这一回事而已。“我已经当面求了圣尊后。”她说,“老人家许了我了。”
周后听得这话,颇为不悦。宫中“当家”的是国后,何况是这样一件小事,何必还要惊动圣尊后?如今要打消此事,当然不可能,就可能也不必,反显得自己小气,因而很勉强地点点头:“既然圣尊后许了你了,我没有话说。”
事后想想,周后觉得不妥,将阿蛮找来密谈计议,认为羽秋此去,会帮着嘉敏说话。倘或慈母不谅,有所责备,那时再来道破真相,于事无补。于是她针锋相对地,加派了一个人去抵制羽秋。
“你一个人回去,我总不放心。胖婆婆照顾不到,羽秋又从没有出过远门,我想派阿蛮送你去。一面照应你,一面也照料她姥姥。”
嘉敏自然没有拒绝的道理,相反地,表示非常欢迎——她早就听羽秋说过,阿蛮之于大姊,就像羽秋之于自己,因而存着戒心,不敢过分接近。如今她远离金陵,孤立无援,正是一个可乘之机,大可好好下一番功夫,将她收为己用。
于是,嘉敏的心境又开朗了些。拜别圣尊后,居然能潇潇洒洒地出宫。
等到车出宫门,回头望去,送行的竟无一个亲人,嘉敏才觉得满怀凄凉。不过就这几天的情事来说,在她十五年锦衣玉食、扶抱提携的岁月中,已经历了极大的波澜,通过了极大的磨炼,所以她能够强自抑制,将眼泪往肚子中流。“他们是金枝玉叶,体制上没有出宫来相送的道理。”她唯有这样不断在心中自语,自己为自己找譬解的理由。
沿大江东去,官船在第三天就转入隋炀帝所开的邗沟。一路榆柳夹道,风景宜人,凭窗闲眺,令人忘倦,扬州不知不觉地在望了。
嘉敏的心境,却是“近乡情更怯”。金陵已远,思绪缥缈,虽是不多日以前的往事,已有如烟云、如梦幻的感觉。但来时身已非去时身,有个阿蛮在,即令想瞒母亲也瞒不住。不管以后的结果如何,就眼前来说,大乖礼法,怎还有脸去见堂上?
她的心事瞒不住羽秋。羽秋悄悄相问,嘉敏自然坦率以道,同时向她问计。
“我探过阿蛮的口风,她像是有些装糊涂,支支吾吾的,不知道打着什么主意。”羽秋又说,“照我看,与其让她先说,不如自己先说。”
“怎么说法呢?”嘉敏懊恼,“怎么说都不合适。”
“只要说得含蓄些,夫人自然明白。”羽秋放低了声音说,“如今唯一的关键是在国后。我猜,阿蛮一定奉了密命,有极关紧要的话,向夫人禀告。”
“那、那是些什么紧要的话。”
“自然是关联着小娘子终身的话。”羽秋的神色显得极沉重,“我有两句话,不知道该说不该说?”
“你说!我拿你当姊姊,还有什么不能说的?”
“就是嫡亲姊妹,也有不能说的话,反倒是像我这样的外人,可以实说。小娘子,女人生来就是会妒忌的,尤其是二女共事一夫。娥皇、女英的故事,照我看,亦不过独钻附会而已。”
话像是扯开去了。彼此所谈的是要探索阿蛮所奉的密命是什么,与羽秋所说的女人善妒,仿佛毫不相干。但细想一想,才知不然。羽秋的话,正是在推测密命的内容——阿蛮可能奉了国后之命,来密禀周夫人,反对嘉敏入宫。
意会到此,嘉敏不觉愤然。“要反对,也反对不了的。”她说,“第一有圣尊后,第二有国主。”
“不错。但是,小娘子,你别忘了,夫人或者会听从国后的意思。”
“我母亲不会偏心的,而况——”
“而况更宠爱小娘子是不是?”羽秋的声音越发冷静了,“依我看,唯其夫人宠爱小娘子,反会舍不得你进宫。”
这话是可以理解的。一进了宫,母女暌隔,不能随时见面。何况周家已有一个女儿当了国后,富贵荣耀,无以复加,用不着再希冀第二个女儿得承恩宠。
“小娘子,宫中的规矩严,行动不自由。依我来说,不贪图这个位号也罢!”
“这是怎么说?”嘉敏不但困扰,而且颇为着慌,“你必是看出来什么,我决不能再进宫!好姊姊,你老实告诉我,不要有一个字的隐瞒。”
羽秋颇为失悔,自己是太鲁莽了!想想也难怪,正当她情热如火的时候,何能平心静气地接受老实话?如今是造成了很难解释的误会,要怎么样才能使她了解,进宫并不见得是难事,可是进宫受封,并不见得是好事?
这解释很难,她的思路已经偏了。从正面去讲道理,越扭越拧,或者走一走偏锋,反倒有纠正的希望。
羽秋也读过《战国策》之类的古书,对于游辩之士如何逞其口舌、耸动听闻,亦略有所知,这时凝神思索了一会儿,针对嘉敏争强好胜的性格,想得了一套激她的话。
“我是替小娘子委屈!一母所生的同胞姊妹,论容貌、论才情,妹妹哪一点输给姊姊?为什么姊姊做国后,妹妹就该当妃子?”
话说得紧凑有力,一字一句都打入嘉敏的心坎,嘉敏越想越不是滋味,终于流下了眼泪。“莫非,”她着急地问,“莫非我就此罢手不成?”
羽秋默然,而眼中透露的回答是一句反问:不罢手又待如何?
“羽秋,”嘉敏怔怔看了她好一会儿,方始问道,“你是不是也奉了国后的密命?”
“我?”羽秋愕然,“我何曾奉了国后什么密命?小娘子,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既然如此,你何以帮国后说话?”
羽秋哑然失笑,觉得嘉敏真是异想天开,竟疑心自己暗中受了国后的收买,来做说客。不过想想也难怪,人到情痴,患得患失之心特重,就难免有这种怪想法。她是钻牛角尖了,唯有等她自悟,不宜多做辩解,否则她会越钻越深。
“小娘子,我一切都是为你打算。俗语道得好,‘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小娘子,你自己细想去。”
说完,羽秋悄悄退了出去。她踏进后舱,就吓一跳,只见阿蛮倚着船窗,似笑非笑瞅着自己,神情诡秘——显然地,中舱的对话,她都听到了。而且她此刻的神态很明显地表示出来,她并不想掩饰她曾做了“听壁脚”的不光明举动。
“羽秋,”阿蛮低声说道,“受了冤枉了吧?”
话中带着些幸灾乐祸的嘲笑意味,羽秋不免反感,冷冷地答道:“不与你相干。”
“是的,不与我相干。可是与你又什么相干?我们都是局外人,犯不着卷入旋涡。我跟你的心思一样,只望她们姊妹和好,平静无事。”
语气和话中的意思,都显得很和平、很理智。羽秋的反感和戒心都消除了,虽未开口,但也未走,有那种不妨谈谈的意味。
这一来,羽秋觉得必须好好想一想了。本来各为其主,彼此较量,在暗中钩心斗角的形势,似乎已不存在。就周家姊妹来说,到底同气连枝,不应该有什么难以解消的深仇大恨;而况就算有仇恨,也不过潜滋暗长,绝没有到公然破脸的程度,正该及早解消。
她很清楚,保全周家姊妹亲情的关键,就握在她跟阿蛮手里。只要阿蛮肯开诚布公,和衷共济地商量着办,一场骨肉之间的冲突,必可避免。但是,阿蛮是不是也像自己这样,能从顾全大局这一点上去着想?她还不能无疑。因为就从眼前看,偷听了他人的秘密,而竟能摆出不以为意的姿态,那么,此人的深沉,也就可想而知了。
为此,她不知道自己该采取什么态度。想是想争取阿蛮的合作,却又怕自己受骗,说了实话,会陷嘉敏于不利。她觉得无论如何,先要将阿蛮是否跟自己一样有诚意这一点,摸清楚了,再做道理。
于是羽秋深深地看了阿蛮一眼。她那双眼中,有着与自己同样的戒备的神色,这使羽秋更生警惕,慢吞吞地问道:“阿蛮,你今年多大?”
“我还有两年就可以出宫了。”
这是说,她今年二十三岁——宫女照定制,年满二十五岁,择配出宫。阿蛮这样回答,是想羽秋知道,她在宫中的日子不会太长。但是羽秋却不关心这一点,她问她年纪的用意,是要明了阿蛮与嘉敏曾经相处过几年,测出她们感情如何。
因而她第二句话,便问:“那么,你几岁进的宫?”
“你不知道?我是国后的‘陪嫁’。”
“我不知道。”羽秋平静地说,“你陪嫁的时候,小娘子还小得很。”
“你是说,我跟小娘子不太熟是不是?你错了,周家是我旧主,周家每一个人的祸福,我都是关心的。”
这正是羽秋所期待她表露的诚恳。虽然祸福二字听来刺耳,但她语气中的诚恳却相当明显。羽秋便进一步率直探问:“那么,我们打开天窗说亮话。阿蛮,你这趟来,是为了什么?是不是周后有话,要你代禀老夫人?”
“你不是明知故问?”阿蛮笑道,“说实话,我此来是专为对付你的。”
羽秋一惊,旋即释然,报以同样轻松的笑容:“那很好。我们私下先讲和。”
于是这一夜,两人联床共话,直到天明,望见了绿杨城郭,谈话方始结束。
* * *
嘉敏这一趟回扬州,也就仿佛做官的衣锦还乡那样,颇受亲友的欢迎和重视,登门探望的女眷,络绎不绝。周夫人喜欢热闹,殷勤接待,兴致极好。客人们告辞时,每一位都带回了一份丰腆的仪物,她自亦是皆大欢喜。唯有嘉敏在旅途劳顿之外,还有心事,所以不时流露出意兴阑珊的模样。
嘉敏一行白天忙着应酬亲友,到晚来便都聚集在周夫人起坐之处,由嘉敏细说探亲的情形,胖婆婆大谈宫中的富丽繁华。丫头、仆妇、小厮都站在走廊上听,深宵不倦。
当然,周夫人私下要找胖婆婆探问,嘉敏在宫中有没有失仪之处。还有,最要紧的事,作为姊姊的周后,可曾提起过嘉敏的婚事?
“怎么没有提过?”胖婆婆答说,“有个姓樊的,池州人,进士复试不知怎么落第了。不过,官家很赏识这个人,说他一表人才,特为派了人到池州去访查,打算为阿敏做媒。哪知道姓樊的走得不知去向了。”
“噢,”周夫人问道,“既然官家赏识这姓樊的,为什么又不取中他成进士?”
“这我就闹不清了。”
“那,姓樊的就不去谈他。此外呢?”
“此外就没有再提过。”
这就使得周夫人不解了。金陵多贵人,豪族大家的俊秀子弟甚多,何以国主就不关心小姨,国后亦不关心胞妹,竟不肯为她的终身,多尽一分心力?
“我想另外总提过吧?”周夫人说,“十五岁也不小了,她姊姊一定会替她留意。或者阿敏眼界太高,私下问过她,看她挑剔得太厉害,就暂且搁在那里,慢慢物色。”
“这也兴许有的。”
“一定有这样的情形,不过你不知道而已。等我来问阿蛮。”
胖婆婆不以为她不知道的事,阿蛮会知道。再说,阿蛮知道有这样的事,一定也会来告诉她。因而她提议周夫人,与其问阿蛮,不如直接问嘉敏。
这个建议有道理,周夫人决定听从。当天晚上,就亲自到嘉敏的卧室中,借故遣走了侍女,悄悄地探问其事。
话从“姓樊的”谈起。周夫人刚提得一句,嘉敏立即抢过话来说,而那答话是做母亲的万想不到的。
“我不嫁!”
这三个字就像斩钉截铁的那样坚硬决绝,加上她那凛然的神色,使得周夫人不但吃惊,而且困惑异常,愣在那里,好半天说不出话来。
这一下,将避在屏风后面的羽秋急坏了。嘉敏这种态度,大成疑问,如果往下追究,便会底蕴尽露,完全破坏了她与阿蛮秘密取得的成议,会招来极大的麻烦。
可是,她此时无能为力。甚至咳嗽一声,做一个暗号,示意嘉敏莫再失言都不能,因为那一来便是欲盖弥彰。
无可为计,无可为力,羽秋唯有屏息静听,期待着嘉敏能够善于掩饰,或者周夫人当她戏言,付之一笑。
所希望于周夫人的是妄想,她岂有不追问之理?“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她声音中仿佛很生气似的,“你哪里来的怪念头,说什么不嫁?倒讲个道理我听听。”
“没有我看得上眼的,不如不嫁。”
“你是说,那姓樊的配不上你?”
“谁知道那姓樊的是个什么酸秀才?”
不是指姓樊的,便是不讲理了!周夫人冷笑着说:“我只当你看不上姓樊的,那犹有可说;倘以为天下之大,竟没有一个能中你眼的,我却不信。”
嘉敏默然——这沉默在羽秋是能理解的,她不明说,她看得上眼的只有一个人,就是她自己的姊夫。
周夫人哪里会猜得到她的心思?“你说啊!”她催问着,“大概你跟你姊姊也是这样子说话不讲理,所以人家气得懒得管你的事了。”
“我不要她管!”嘉敏多少天所受的委屈,一下子迸发,喊嚷的声音又高又尖,“她也管不了!”
与女儿的态度恰好成对比,做母亲的却沉着得出奇。只见她坐在一旁,双手相交,搁在桌上,静静地看着嘉敏。好久,她用那种一点不带感情的声音问道:“怎么回事?你跟你姊姊生了什么意见?”
“我哪知道?哪知道她对我存着什么心眼?”
“越说越奇了!”周夫人站起身来,“问你大概也问不出什么来,等我找阿蛮来问。”
周夫人走得三五步,嘉敏突然上前拉住,但却只喊得一声:“娘!”便怔怔地望着,欲语不语。
“莫非,莫非有什么——”周夫人将“难言之隐”这四个字咽了回去,改口说道,“跟我还有什么不能说的话?”
“娘!”嘉敏吃力地答道:“我给你看样东西。”
于是周夫人在原处坐下,等嘉敏亲自开了箱子,取出一个锦盒,双手捧到面前。她揭开盒盖一看,不免有些失望。
“我当是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不过一个玉连环!”周夫人说,“你也很开过眼界,不至于拿它当绝世的宝贝吧?”
“东西原没有什么了不起!”嘉敏的声音低得几乎只有自己听得见,“是官家给的。”
周夫人听出意思来了,她顾视盒中,也看出意思来了。“官家给的!”她问,“他怎么说?”
“什么话都没有,就只叫人送了这个连环给我。”
“噢!”周夫人两指拈起玉连环,细细鉴赏了一会儿又问,“那么,你自己总明白其中的用意啰?”
嘉敏默然——这一次的沉默,周夫人完全能够理解。她将玉连环放了回去,盖上盒盖,对着灯光不住眨眼。这是遇到了极大的困扰,与绝大的为难的神气。
“在我们周家,再没有比这个更大的事了!我得好好想一想。”周夫人抬眼喊道,“阿敏!”
周夫人喊女儿的声音,异常柔和,眼中所流露的慈爱的光辉,连局外旁观的羽秋都深为感动。在这慈爱音容笼罩下的嘉敏,消除了一切的烦躁和抑郁,伏身在母亲膝下,满足而恬适地仰望着,亲热地喊一声:“娘!”
“阿敏,我问你,你相信不相信我?”
“当然相信。”嘉敏很快地答说,“我不相信娘,还相信谁?”
“你相信我什么?”
“什么都相信。”
周夫人满意地笑了,但笑容随又收敛,平静地问道:“你相信娘的见识比你高,做的事一定不会错?”
嘉敏有极短片刻的迟疑,然后重重地答一个字:“是!”
“那好!你把这个玉连环交给我,你最好忘掉它!不要自寻烦恼。”周夫人又说,“你不是说要替我绣一部《心经》吗?我在等着呢!”
嘉敏许过愿心,明年母亲五十岁生日,要绣一部《般若波罗蜜多心经》作为寿礼。那是一个月以后的事,动手还早。不过,她体会慈母的深意,是希望她借此消遣长夏,心有寄托,就不会去自寻烦恼——心底的烦恼,岂是一针一线穿刺得破的?只为不愿让慈母劳心,因而装得兴致勃勃地,在北窗下安排绣具,终日埋头,将全副精神放在细针细缕上面。
这在羽秋看来是件很费解的事,她真不明白嘉敏怎能这样静得下心来刺绣。当然,困惑之外,更多的是欣慰。她非常佩服周夫人齐家有道,看来会演变得很严重的一场感情纠纷,居然能如此轻易地消弭无形。她在想,那一串玉连环,已整个儿道破了三方面的关系,以后如何安排,有智珠在握的周夫人在,又何须局外人费心?
既然如此,没有再留在扬州的必要。找个机会,她向嘉敏从容提起,是该回金陵的时候了。
一听她这么说,嘉敏顿现凄惶之色。“羽秋,”她哀怨地说,“你不能撇下我一个人在这里!”
“小娘子这话奇了!”羽秋笑道,“是在自己家里,怎说是一个人?何况,老夫人这等慈祥,凡事有老人家做主,小娘子绝不会受委屈。”
“不!有些事我娘还不知道,不知道哪一天会问起。没有你替我出主意,壮我的胆,我一个人怎么办?”
平心静气想一想,羽秋不能不承认她说的是实话。“刬袜步香阶,手提金缕鞋”的那一重公案,如今还瞒着周夫人。一旦事发,嘉敏的处境很尴尬,不能没有一个人替她分忧。
“好吧!我就再住些日子。”
住不到一个月,正当流金铄石的二伏炎暑,金陵派了专差到周家来接阿蛮回宫。
当然,另外有信给周夫人。信是宫内女官出面所写,相当简略,只说周后召唤阿蛮,特派专差迎取,希望周夫人放她动身。
这就不但周夫人,连阿蛮都深感突兀,而周夫人则在突兀之外,还颇为不快。“这是怎么回事?”她向阿蛮说,“你原是周家的‘家生子’,虽说陪嫁入宫,到底跟羽秋不同。回家来多住些日子也不要紧,莫非我就不放你回宫了?”
听得这话,阿蛮大吃一惊,不想周夫人竟有此误会,以为是她不愿在旧主家中多住,在金陵临行之前就安排好的,到时候假托周后之命,专差迎取,便好脱身而去。这是哪里说起?
因为心中有无限的委屈,阿蛮的神态显得很激动,她双膝跪倒发誓:“老夫人,我不知道专差是怎么来的,我如果有半点忘恩负义的心思,天打雷劈,叫我死在老夫人面前。”
周夫人是极明达的人,察言辨色,知道冤枉了阿蛮,倒觉得老大过意不去,便亲手扶起她来,讪讪地笑道:“我不过随便一句话,你何苦这样子认真?”
“也难怪老夫人误会,连我都在纳闷。”为明心迹,阿蛮坚决地主张,“请老夫人当面问一问专差,到底是怎么回事?何以国后自己不写家信,要由女官出面?又是为了什么,非要接我回去不可?”
她的疑问,也正是周夫人心中的疑问,因而她便将专差召到厅上,就照阿蛮的话相问。一问令人吃惊:“国后违和,病了好几天了!”专差答说。
“什么病?怎么起的?”
“听说是由中暑而起,什么病就不知道了。”
“病得不能动笔吗?”
“那就不十分清楚了。”专差慢吞吞地说,“只听说圣尊后为了国后的病,天天到佛阁子里去烧香。”
这是乞祷上苍垂怜、佛菩萨保佑,看来病得不轻!周夫人母女至情,几乎流下泪来,挥挥手说:“好吧!你请先下去休息,回头再商量。”
这没有可商量的,情况已经很明显:周后的病势甚重,恐将不起,而阿蛮是她的心腹,自有许多后事要交代。专差召回的缘故,如此而已!
“怎会一下子有这样的变化。”周夫人流着泪说,“我的方寸都乱了,阿蛮你赶快回去吧,我派人跟你去,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千万给我详详细细写封信,好让我放心。”
“是!”阿蛮也是惊疑满腹,隐隐然觉得专差说的不是实话,只怕宫廷中起了什么意料不到的剧变,也急于想赶回去看个究竟,因而说道,“船太慢了!我想坐车走,明天一早就走。”
于是即刻准备车马,打点土仪贡礼,同时派了一名老管家同行,既以护送,亦是坐候消息。
巨家大族,诸事方便。到了黄昏时分,行李都已捆载齐全,竟可星夜上路。
虽然心急如焚,周夫人到底还不忍让阿蛮的行色仓皇到如此,而且临走以前,也还有些话,必须交代,因而特地吩咐,备下一席盛馔,要为阿蛮饯行。
“想来居上座是阿蛮决不肯的,可也不准推三阻四,讲什么名分。”周夫人指着方桌东首向阿蛮说,“你替我乖乖坐在这里!”
所指的座位是次席。阿蛮便赔笑问道:“小娘子呢?”
“不必管她。”周夫人含含糊糊地答说。
“那么,”阿蛮指着另一副杯箸,“这又是谁的?”
“我顺便请一请羽秋,她倒真是我们家的客。不过今天是替你饯行,只好委屈她作陪了。”
阿蛮十分机警,见有羽秋而无嘉敏,心想,这正应着俗语所说的“会无好会,宴无好宴”了。看此光景,主母必有须避着爱女方便于开口的话要问,应该让羽秋有所警觉。
转念到此,阿蛮自告奋勇,去邀羽秋来入席。两人走至僻处,悄悄说知究竟,相约将嘉敏与李煜的幽期密约隐瞒到底。若是提到玉连环上头,由阿蛮相机应付,羽秋看她眼色行事。
果然,阿蛮有先见之明。“官家送过小娘子一副玉连环。”周夫人问羽秋,“想来你见过?”
“回老夫人的话,”羽秋慢吞吞地说,眼角斜扫,只见阿蛮的那支“金步摇”在左右晃动,便即会意,接下来答道,“我竟不知道有这回事!”
“小娘子也不曾跟你说过?”
“从未说过。”羽秋硬着头皮撒谎。
这就使得周夫人真的要郑重考虑了。看样子是姊夫与小姨之间,暗中授受的“私情表记”。其中原委,只有私下向嘉敏盘问,才能知道。不过,眼前有一句可以问。
“国后可知道这件事?”是问阿蛮。
“从没有听见提起过。”
这话让周夫人吃惊,但亦并非意外。知女莫若母,如果娥皇竟能容许李煜送小姨这样一件礼物,反倒是件不可解的事了。
于是周夫人不肯再提这件事了,怕言多必失,惹起猜测,关系不浅。而阿蛮和羽秋却隐隐有不安之感,觉得这位老夫人太深沉了,深沉得令人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