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晨光熹微中,阿蛮辞别周夫人、嘉敏与胖婆婆,就在府前上车,直奔金陵。一到宫中,先不向瑶光殿报到,径自去找裴谷——这是在扬州启程的前夕,与羽秋话别时,商量出来的结果,认为周后病得蹊跷,而得病之因,怕只有裴谷才会知道。
裴谷对阿蛮是存着戒心的。因为就在阿蛮到扬州的这段日子中,那首“花明月暗飞轻雾”的《菩萨蛮》流传宫禁内外,传说纷纭,真相渐出,大家都知道瑶光别院与友竹轩之间的蜂媒蝶使,一个是裴谷,一个是羽秋。而阿蛮是周后的心腹,裴谷当然要防着她来意不善,先就存下“逢人只说三分话,未可全抛一片心”的念头。
因此,当她问起周后的病因时,他不即开口,先将她从头看到底,然后答非所问地说道:“大妹子!你看你,一朵花似的人,弄得这么狼狈!先去歇息,我们回头再谈。”他又问了一句,“你见过了国后没有?”
“还没有。事情没有弄清楚,我不敢去见她。”阿蛮已看出他的心意,不容他闪避,开门见山地说,“后家都在诧异,国后这场病来得奇怪。羽秋叫我一到先来找你,问明白了,我再去见国后。”
这让裴谷也诧异了。“羽秋跟你说了些什么?”他问。
羽秋是有保留的,阿蛮对于姊夫与小姨如何秘密往来,并不深知,只是这一点不能明告裴谷,便含含糊糊地答说:“你别管!你只答我的话。”
裴谷对她的话,将信将疑,反问一句:“你要明白些什么?”
“国后的病,说是中暑而起?”
“是的。”
“没有别的缘故?”
“别的什么缘故?”
这种假装糊涂的语气,反倒证实了她的猜测不错。阿蛮一路为风尘烈日所侵,困顿不堪,没有耐心跟他细磨,便沉下脸来说道:“我劝你最好放明白些!我是来料理麻烦,不是来找麻烦的。羽秋跟我走在一条路上了,都想保全大局,你如果唯恐天下不乱,也随你!”
神色凛然,话风如刀,裴谷虽一向知道阿蛮能干,却不道是如此厉害,也是如此爽脆!心中的感想是既畏且敬,算是领教了。
“大妹子!”裴谷将舌头一伸,赔着笑说,“你这句‘唯恐天下不乱’,可没有谁吃得消!你说保全大局,我可实在看不出来,大局是怎么坏了?这且不去说它,你问国后的病因,我只说两个字,你就明白了,是心病。”
“心病!”阿蛮追问,“心病由来已非一日,为什么突然发作?”
“为了圣尊后一句话。”
“什么话?”
“我也是听来的,不敢胡说。反正中间夹了一个人在那里,这个人是圣尊后很宠爱的,那句话就关乎着那个人的终身,以至于勾起了国后的心病。”裴谷顿了一下,问道,“大妹子,我的话说得够明白了吧?”
这确是说得够明白了。阿蛮虽不知道李煜的打算——即是设法由圣尊后降一道懿旨,迎娶嘉敏入宫,赐以位号——但圣尊后最宠爱的人是嘉敏,而所谈又有关此人的终身,那么是怎么一回事,亦就可以想象而知了。
“怪不得说圣尊后天天上佛阁子烧香,求菩萨保佑国后。原来是她老人家一句话惹出来的祸——”
“不然!”裴谷打断她的话说,“圣尊后并不知道国后的心事。”
原来圣尊后并不知道周后不愿嘉敏入宫!既然如此,也就不会知道周后得病,因她的一句话而起。然则当圣尊后提及此事之时,周后是怎么个表示呢?
这话无须再请教裴谷,回到瑶光殿一问便知。于是,她站起身说:“多谢指点,我该看国后去了。”
“慢着!”裴谷急忙问道,“你说你跟羽秋走上了一条路,倒是条什么路?说给我听听。”
她与羽秋取得的协议:决不做任何可能使嘉敏入宫的事。而这是违反圣尊后与李煜的心意的,倘或裴谷搬弄是非,可能构成妄行干预宫闱的罪名,杀身有余,所以阿蛮不肯说实话。
然而,这又少不得裴谷的合作,同时她对自己说过的话也要有个交代,因而不能不答。想了一下,只有用冠冕堂皇的措辞:“封妃封嫔是件大事,我们何敢乱出什么主意?只不过从眼前的情势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宫闱静肃,上下之福。”
裴谷一面听,一面点头。“说得不错!说得不错!我也跟你们走一条路子。”他很清楚地说,“静以观变。”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与“静以观变”,在态度上是有些不同的。阿蛮觉得他的想法比较聪明,然而她不忍去设想,宫中将会有怎样的变化。
“你总算回来了!”周后的声音微弱,但语气中充满了欣慰,“我好想你噢!”
阿蛮心酸酸地哭,但这对病人是最不相宜的,所以强忍着眼泪,硬挤出笑容。“一时中暑,不要紧的!”她说,“国后如天之福,十天半个月就可以康复了。”
“哪有那么容易的事。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只有今天才觉得好些。你们扶我坐起来,我听听扬州的情形。”
于是扶起周后,倚床而坐。阿蛮先为她拭脸梳发,略整容光,周后自觉精神好得多,居然腹中微饥,想进些食物了。
照御医的叮嘱,只能喝些米汤,周后未餍所欲,便由宫女去问过御医,为她添补了半碗藕粉,一面进食,一面听阿蛮谈她娘家的情形。食罢,额上微微见汗,越觉得神清气爽。谁都看得出来,就这顷刻之间,病势已大有起色了。
于是阿蛮向她的同伴们使个眼色,她们个个会意,都悄悄退了出去,好容她与周后密谈。
“这里的丑事,你跟老夫人禀报了没有?”周后开门见山地问。
“没有。”阿蛮紧接着说,“我跟羽秋商量了好几次,还是不说的好。”
“你怎么跟她去商量?”周后有不悦之意。
“羽秋其实不坏,很识大体。”阿蛮答说,“国后付托我的大事,我哪敢疏忽?想了又想,看了又看,总觉得先要拿羽秋收服了,办事才会顺手。哪知道羽秋跟我也是一样的心思,所以很容易地走在一条路上了。”
“你们是什么一样的心思?”
“她也不赞成小娘子进宫来。”阿蛮答说,“已经劝过小娘子了,说宫中的日子太拘束,不必贪图这份荣耀。她那张嘴很能干,心思也灵活,日久天长,一定能劝得小娘子死了这条心。为此,我们觉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不禀告老夫人是上策。”
“老夫人是怎么个意思呢?”
周夫人的心意,深不可测,但为了宽病人的心,阿蛮不能不撒谎。“老夫人关心小娘子的婚事,”她说,“可又舍不得小娘子远离膝下。”
周后不作声,眉目却渐渐地舒展了。“一等我能起床,第一要办的就是这件大事。”她说,“你先替我留意着,看就在扬州一带,有名望的人家可有什么出色的子弟。”
“是!”
“这件事要快!”周后叮嘱,“你见了圣尊后,说话要留神。我这场病,唉!”她摇摇头不愿多说,“真叫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退下来找同伴去打听,阿蛮才知道周后的这场病是有苦难言,内郁适逢外感,交迫而成——不知道是圣尊后自己的意思,还是出于李煜的要求,她已经向周后透露口风了,想将嘉敏接进宫来“待年”,等满了十七岁,封为妃子。
周后岂能说个不字?为了仰体慈怀,而且要表现姊妹深情,反装得很高兴。不过,她说嘉敏刚回扬州便又接了来,恐伤亲心,最好让嘉敏在母亲膝下,多盘桓些日子,早则秋末冬初,晚则来年春天,再派专差去迎接。
圣尊后欣然许诺,大赞周后贤德。为此,她听说周后中暑病倒,在亲临看视之余,常到百尺楼上去烧香,为贤德儿妇祷求菩萨默佑。她做梦也不会想到周后真正的病因是什么。
然而,周后的这场由中暑触发而转为暑温——来势相当凶险的重症——终于日见好转,阿蛮觉得可以告慰周夫人了。
李家父子雅好翰墨,所以宫女亦多知书识字,阿蛮腹中的墨水虽不如羽秋来得多,但写给周夫人的信,平铺直叙,并不为难,为难的是另一封信。
这封信是写给羽秋的。为了信中要谈的事,是宫中,也是整个江南的第一等机密,她不能不格外慎重,觉得使用隐语最好——表面上谈一件不相干的事,其实字里行间,另有唯独羽秋才能会意的文章。这样,就算这封信落在外人手里,也不要紧了。
想是想得很好,无奈要找一件能影射周家姊妹的情形,又能表达她的看法的事,却是苦思冥想毫无着落,她不能不放弃这个念头。
给羽秋的信却是非写不可的。写完了传周后之命,召老管家入宫,亲手将两封信郑重交付,密密叮嘱:“这封信,我不开信面,你记住了就是。私底下交给羽秋,千万不可教第二个人看见。”
“我知道了。”
“更不可失落。”阿蛮神色凛然地说,“不然,会闯大祸,你我的性命都会不保。”
这一说,老管家疑虑大起。“姑娘,”他问,“是什么不能让外人知道的大事?你不要害了周家!”
“如果你当心些,照我的话做到,是救了周家。不然,就是害了周家。”
老管家无法再问,唯有听她的话,格外小心。当下领了盘缠,携着宫中颁赐后家的礼物,仍由陆路回到扬州。
一到便请见主母,呈上书信。周夫人拆信看完,虽觉欣慰,却也不免失望,因为阿蛮的信太简略了,只知道周后病势日轻,早占勿药。但到底是场什么病,因何而起,以及周后的心境如何,信中只字未提。
“你见着国后了没有?”周夫人问。
“不曾传见。”老管家答说,“不过病确是好得多了。”
“你怎么知道?”
“宫里的人都这么说。”
“阿蛮还说了些什么?”
还有些话是不能告诉周夫人的。老管家只能编些不相干的话敷衍着,等退了下来,却好遇见羽秋,便使个眼色,示意有事跟她私下谈。
于是羽秋便先溜了出去,在僻静之处等着老管家,收到了阿蛮的密札,一个人躲到后房去看信。看到一半,听得嘉敏的声音,急忙将信笺往竹席下一塞,迎了出去。
“老管家回来了,你知道不知道?”
“我知道。”
“我奇怪。阿蛮的信,为什么不写得详细些?莫非,还有许多不便写的事?”嘉敏吩咐,“你倒找老管家去问问宫中的情形。”
羽秋答应着,回自己屋里转了一下,随即欣然而去——她的欣喜与老管家见面无关,是借此机会可以将才看到一半,疑问重重、心痒痒得不好过的那封信看完。
看完了信,疑问尽消。阿蛮的信写得详尽明白,完全可以了解她的心意。然而了解并不等于同意,羽秋认为情势已有了很大的变化,圣尊后既有迎取嘉敏入宫的“待年”的明示,要想如阿蛮所说的,用拖延的手段去打消,怕是件办不到的事。
然而办到了又如何呢?姊姊是国后,妹妹是妃子,名分上无论如何不能比肩并论。即令有圣尊后宠爱,国主回护,而国后到底是后宫之主,要跟任何一位妃嫔为难,都是轻而易举的事。
这样转着念头,又回到她一贯所持的想法上面:嘉敏入宫非福。同时也就不能不同意阿蛮的第一个要求,必须瞒着这个消息。阿蛮的第二个要求,希望她能够相机进言,劝嘉敏死了入宫的那条心,也劝周夫人早早物色高门大族的佳子弟,为嘉敏择配,在羽秋便觉得可听可不听了。
打定了主意,羽秋依照阿蛮的嘱咐,将信烧毁,然后虚应故事地去看了看老管家,为嘉敏转述了一些不相干的宫禁琐闻,并开始认真考虑秋凉赋归,因为她觉得已没有再留在周家的必要了。
“不,羽秋!”嘉敏凄惶而固执地,“你不能抛下我一个人回去。我不能没有你!”
话一出口,嘉敏自己也发觉了,这样说法近乎惫懒,不是挽留她的好办法,因而改口说道:“你陪我过了年再走,好不好?”
感于情义,羽秋实在无法说个“不”字,终于默默地答应下来了。
* * *
十月初,传来一连串令人惊愕不安的消息。
第一个消息是,四岁的小王子仲宣夭折了。有正式的诏书,仲宣由宣城公追封为岐王,谥号是“怀献”,证实确已去世。而死因极其意外:有一天仲宣在瑶光殿新设的佛堂中游戏,哪知高挂在上的一盏大琉璃灯爬上去一只大狸猫。而琉璃灯又不曾挂得牢靠,一下子掉下地来,砰然大响,将仲宣吓得大哭,仲宣就此受惊,几天工夫就夭逝了。
仲宣是神童,三岁就能只字不遗地背完《孝经》,音乐中有不合律的,往往亦能指出来。周后爱如性命,而如今竟以这样的意外摧折,自然痛不欲生。
于是,第二个坏消息跟着传来:周后复又病倒在床,而且病势比夏天更见沉重。
周家当然惊扰不安,可是周夫人却相当沉着,虽然整天难见笑脸,却并未垂泪,只是经常独坐沉思,不知在想些什么。
不久,周后病重的消息传遍了扬州,周家的宗亲关切异常,因为她一身的安危系一族的荣枯。周家这几年成了皇亲国戚,地方官另眼看待,欠粮欠税,不敢催索;与人发生诉讼,不论是原告或被告,上得堂去,先占三分便宜。这都是看在周后的面子上。但“人在人情在”,周后一旦化去,则冰山既倒,何所倚恃?
为此,周家的族长特地去看周夫人,坦率表示,这是宗族的一件大事,无论如何该尽心尽力,使周后早日康复。接着,族长便举荐了两位名医,跟周夫人商量,是用怎样的一种方式,能让这两位名医得以入宫侍疾。
荐医一事,周夫人亦想到过,但考虑下来,觉得此举似乎鲁莽。国后违和,自有御医尽心会诊,未曾有诏征医而贸然举荐,御医先就不高兴。倘或暗中较劲,只待举荐的医生来诊脉处方而眼前采取敷衍的手段,岂非耽误了病人?
经过这样一解释,周家族长亦觉得不妥,自动撤销了建议。不过,他认为后家应该表达深切关怀之意,或者派人去问安,或者进奉药物。这不但是体制所必需,而且对周后来说,亦是一种安慰。
“说得是!”周夫人欣然接纳,“我想两样都要,也要派人,也要进药。族长,你老看,应该进些什么药?”
“自然是清补之品,霍山石斛、于潜野百合都是江南的名物。”
“只怕采办费时。”
“分头采办也费不了多少工夫。”族长说道,“这件事就交给我了,尽半个月之内去采办,办到几样是几样。夫人以为如何?”
“是!都听族长主持。这费用方面——”
“这不必夫人费心。”族长抢着说道,“自然是由祭田收入项下开支,作为合族对国后的敬礼。”
“合族的大事,我没有意见,就请族长费心了。”周夫人又说,“至于派人,我想,只有让阿敏去走一趟。”
“是,是!”族长深以为然,“至亲探病,理所当然。请夫人交代阿敏,在国后尊前,代达合族虔祝康复的心意。”
“是!一定会转达。”
等族长一走,周夫人立即吩咐,为嘉敏备办舟车,收拾行李。胖婆婆听得这话,大为紧张,帮着嘉敏打点行装以外,自己也忙着检点箱笼,预备再度担负起护送的重任。
“你年纪大了!”周夫人这样对她说,“我不放心你,也不忍让你再吃一趟辛苦。而且秋风已起,你的气喘毛病到了复发的时候,还是在家的好。”
胖婆婆愕然。“那、那派谁护送呢?”她问。
“路上有管家照料;到了宫里,有羽秋,又有阿蛮在,很可以放心!”
胖婆婆默然无语,而心里却有浓重不安和悔恨。不安的是嘉敏此去,形迹如果不检点,会闹出很大的麻烦来;而悔恨亦正在此,初回扬州时,便该将姊夫与小姨间亲热得稍嫌过分的情形和盘托出。那时不提,此刻就不便再提,而不说明原委,周夫人不会知道嘉敏必得有人看管着。仅有阿蛮,未必能看得住她;而羽秋是她的羽翼,更只会坏事,不会规人于正。胖婆婆悔恨徒然,唯有私下嘱咐嘉敏,务必谨言慎行,不要给周家“丢脸”。
“丢什么脸?”嘉敏颇为不悦,“什么话到你嘴里就难听了。真正老背晦!”
“好!好!我背晦!”胖婆婆气得说话都不利落了,“但愿你风风光光回来。”
“当然会风风光光回来,你看着好了!”
动身的前一天,嘉敏由胖婆婆陪伴着,到亲长家去辞行。这在周夫人是久已期待着的一个机会,她早就想跟羽秋做一次深谈了,只为有嘉敏在,直到此日,才得其便。
“羽秋,”周夫人执着她的手说,“我跟你虽是初次相见,说实话,从你第一天到扬州,我心里就喜欢你,常在想,我有你这样一个女儿就好了!不知道你的意思怎么样?”
这是周夫人愿认她为义女的暗示,羽秋真有些受宠若惊了。不过,她的心思很快,立即想到,平日从无表示,而当嘉敏临行之际,有这样的口风,可能便是一种“贿赂”。这份“贿赂”不轻,周夫人必有所欲。如果是自己所不能胜任的,而贸然接受了这份“贿赂”,岂不搞成彼此难堪的僵局?因此,她敛容答道:“多蒙夫人垂爱,实在不敢当。”
“只要你知道我的心就是了。”周夫人也很机警,一听话风不妙,不再勉强,“这一次阿敏上金陵,我要重重托你,多多照应。”
“是!”羽秋答说,“夫人就不叮嘱,我也不敢不尽心的。”
“我知道你心思灵巧,又持重识大体。所以我叫胖婆子不必去,有你,我放心得很!”
这表示是将原要托付胖婆婆的监护重任,改托了她。这使得羽秋又生警惕,有些答应不下去了。
“羽秋,”周夫人注意到她的神色,进一步重托,“我这小女儿不懂事,你此去就当她是你的妹妹。应该劝她的,你要老实告诉她,不必顾忌;该为她做主的,你就代我为她做主。”
这责任太重。但羽秋同时有感激知遇之感,便觉得不宜轻易诿避。她脸色凝重地想了一下,问道:“夫人这话,我有些不明白,什么事该为小娘子做主?”
“我先给你看样东西。”
周夫人亲自打开箱子,取出一个盒子来。虽未打开,羽秋已知道盒中所藏何物。
果然,打开来一看,正是那副晶莹玲珑的玉连环。羽秋只静静地注视着,等待周夫人发话。
“你想来见过此物?”
“是!”羽秋的答语是早就想好了的,“见小娘子取出来玩赏过。”
“你总也知道它的来历?”
“不知道!”羽秋故意问说,“不是府上的家传之宝?”
“不是!是官家所赐。就是我小女儿这次在金陵,官家赏赐的。”
“喔!小娘子不曾跟我说起。”
“她不好意思跟你说。官家特意赏赐此物的用意,尽在不言之中。羽秋,你聪明过人,应该解得其中的意思。”
“夫人太夸奖我了。”羽秋笑道,“我一时还想不透。不过——”
“怎么?你说!”
“我怕说出来让夫人见笑,我是瞎猜。”羽秋慢吞吞地说,“这三套的玉环还不足为奇,奇在一个白玉环,套着两个翡翠环,只怕其中有个说法。”
“是不是,我说你聪明!”周夫人说到这里,突然站起身来,走到门口,探头出去,左右张望了一下,看清楚了没有人在,方始转身关门,回到原处说道,“这两个翡翠环,都是我的女儿。”
这样的说法,听来不通,而意思是可以明白的,羽秋觉得不便也不必再装糊涂。她略想一想答道:“原来官家是想学大舜,拿小娘子也迎娶入宫。这玉连环便是定情的信物?”
周夫人颜色大变,双眼睁得好大地问:“定情?”
这一下,羽秋才知道说溜了嘴,失言了!“定情”二字岂是随便可以出口的?幸而她沉着机警,做了个说错了话的惭愧表情。“我说错了一个字,”她不好意思地笑着,“是定聘。”
听这样解释,周夫人的脸色方始恢复正常。“对了,是定聘的信物。”她点点头说,“羽秋,我把我的想法告诉你:周家出一位国后,尽够了,不必再出一位妃子,不过,国后是周家的!你懂我的意思吗?”
这话就很深了,羽秋凝神想了一下,终于了解,同时由衷地佩服周夫人的深沉与精明。
“我想,你一定懂。我要拜托你的就是这一点。倘或国后不讳,你要帮我再争一位国后回来。羽秋,”周夫人抢着说道,“你不要推辞!我知道你怕责任重,可是我相信你。万一不成功,我决不怪你。皇天在上,我不说一个字的假话。”
“夫人!”羽秋庄容答道,“我尽力,我一定尽全力。”
中秋刚过,正是江南一年之中最宜人的季候,天青云白,橘绿枫丹。溯江而上,一路有着观玩不尽的好风景。然而,嘉敏凭窗闲眺,眼中所见与心中所见的,却全不相同。
心中所见的幻影,有回忆也有想象。但能想象画堂南畔,小别重逢,有多少轻怜蜜爱,喁喁细语,却不能想象病榻存问,姊妹之间是如何难堪的情状。
这个念头不断萦绕在她心头,始终不能求得解答。实在闷不过了,只好问出口来:“羽秋,你看我这一趟到金陵,是应该高兴呢,还是应该伤心?”
羽秋不但无以为答,且有啼笑皆非之感,暗暗叹口气:问得出这样天真的话来,哪像能母仪天下的人?
嘉敏却又说了:“我的话,恐怕不够清楚。我是说,我的态度应该怎么样?总不能见了什么人都是伤心的样子吧?”
“可也不能见了什么人都是高兴的样子。”
这话带着些抢白的意味,而嘉敏却不以为忤,反觉得启示甚深。她认为羽秋是在告诉她,只有跟一个人,而且是在私下相处时,才能表示高兴。除此之外,都应该显出因为关怀姊姊的病势而忧心忡忡的神情。
“我懂了。”她的声音欣快,“我知道我何以自处了!”
这种充满了自信的语气,在羽秋来说,是一种安慰。从接受了周夫人的付托,她一直觉得双肩沉重,有不胜负荷之感——主要的忧虑是怕嘉敏太不解事,变成扶不起的刘阿斗。因而羽秋一直在盘算,怎么找个机会,好好跟她谈一谈。看起来,此刻就是机会。
但是,谈些什么?怎么谈法?却仍费思量。她知道周夫人的打算,是连嘉敏都不知道的。本来事在未定之天,一切要看机遇,唯有凭一心妙用,见机而作,无法预定步骤,强使未来的情况,必须适合自己这方面的希望。这一来,就以不让嘉敏知道为宜。不然,她心里搁着那样一件大事,患得患失,无法出以娴静自然的姿态,先就输了一着了。
这样想着,羽秋愈生警惕,决不可在言语中透露周夫人的打算。不过,自己的使命,却不妨稍为说些给她听。“小娘子,”她用很恳切、很负责的声音说,“临走之前,老夫人嘱咐我,务必格外照料小娘子。我说,照料是我分内之责,却不知什么叫‘格外’。老夫人告诉我说:除了饮食起居以外,要我劝小娘子两件事:第一,言语举止,总要稳重,让人家知道我们周家的家教好;第二,待人接物,总要宽厚体恤,那才是有福气的样子。当时我斗胆答应了下来,小娘子要成全我。”
“成全!怎么成全你?”
“请小娘子听从老夫人的嘱咐,让我将来好有交代。”
“是这个!”嘉敏毫不考虑笑道,“我一定能让你有交代!”
羽秋觉得肩头轻松了些。心里在想,嘉敏如果能够谨言慎行,给人一个端庄贤淑的印象,而又能宽厚体恤,广博人缘,大事就可望成功,自己对周夫人也就真的可以交代了。
* * *
船到金陵,裴谷亲自来接。嘉敏入宫仍旧住在友竹轩,略略安置了行装,第一件事是朝见圣尊后。
圣尊后也在病中,虽能起床,却不出宫。因为稍为劳累,或者冒风感寒,就会气喘不止。加以心境拂逆,精神亦大不如前,见到嘉敏,感伤多于喜悦,叹息不止。
“唉!不过半年不见,出了多少想不到的事。你大姊的病都快复原了,忽然又反复。仲宣是她的命根子,偏偏就拿她的命根子夺了去。真不知是前世造下的什么孽,连菩萨都难庇佑。”圣尊后略停了一下问道,“你娘身子好?”
“多谢圣尊后惦着。”嘉敏站起身,恭恭敬敬地答道,“托圣尊后的福,倒还健旺,只是为了大姊的病,这一阵子急得睡不着。”
“天可怜见,让你大姊快好吧!不然不知道要拖累多少人!”
“一时的年灾月晦。请圣尊后也不必太着急,不然大姊心里不安。”
“是啊!为此,大家劝我不要去看你大姊,就因为她一向孝顺,看见我这样子,没的倒替她添了病。”
说到这里,圣尊后的气喘病又发作了。宫女们替她抹胸捶背,取药拿水,乱过一阵,扶入寝宫,嘉敏也就悄悄退了出去。
回到友竹轩,只见阿蛮在那里等着,嘉敏行过了礼,顾不得叙路上的景况,便即问道:“国后可好些了?我看看她去。”
“好些了!”阿蛮慢条斯理地答说,“此刻刚服了药睡下。小娘子先请更衣休息。”
“好!你别走。等我换了衣服再细谈。”
就这时,阿蛮已背着嘉敏向羽秋递了一个眼色。因此羽秋将嘉敏送入卧室,趁她更衣的当儿,悄悄溜了出来,随着阿蛮到了僻静的角落去密谈。
“是谁的主意?”阿蛮一开口便是埋怨的语气,“将小娘子送了来干什么?”
羽秋心想,一到便有麻烦,得好好应付。因此,虽对她的态度有反感,仍旧很沉着地回答:“周家合族都说,应该派人来探病,还有一批清补的药,随后贡进来。这也是人情之常,有什么不妥?”
“太不妥了!”阿蛮黯然答道,“国后的病是心病,从小王子一死,精神竟有些错乱了,见不得不顺眼的东西、不顺眼的人。”
“她们到底是姊妹——”
“唯其是姊妹,心病更厉害。”阿蛮抢着说,“别人不知道,你应该知道。”
“是的。”羽秋不能不承认,“那么,你说怎么办呢?”
“只有瞒着国后,不让她们姊妹见面。”
“这……”羽秋想了好一会儿,没有善策,“小娘子面前怎么说法?同胞姊妹,不容相见,换了你,心里会怎么想?”
“所以说,不来最好。”
“已经来了,莫非让她马上回去?”羽秋的声音渐渐高了。
“轻点,轻点!”阿蛮急忙警告,“既来之,则安之,我们来商量一个办法。”
阿蛮是想好一个主意来的,此时不过要求羽秋如计而行。主要的是要使嘉敏相信,周后见不得亲人;一见亲人,情绪激动,不能自已,最是大忌。因此,圣尊后至今不曾到瑶光殿去探病,连国主亦绝少跟周后见面。如果让周后知道嘉敏已到,必然会想起娘家,思念慈母,于病体无益有害。
不见周后的面,嘉敏当然不能释怀,所以安排她到瑶光殿去探视一次是必不可少的。但只能在周后熟睡的时候,遥遥一望。
“路远迢迢地赶了来,探望亲人的病,就这么话都不能说一句!”羽秋问道,“换了你可能甘心?”
“羽秋,你好傻!”阿蛮平静地答说,“我们都是局外人,何苦动感情替局内人去设想。我们有过约定,合力维持大局,请你不要忘记。”
羽秋无话可说——她心里明白,如今又变成各为其主了。但如周后大限已到,终将一病不起,阿蛮亦会见风使帆,另打主意。那时很需要她的助力,不如此刻先卖个人情给她,为将来留个余地。
于是羽秋说道:“阿蛮,我们的约定,我自然没有忘记。不过大局是不是靠我们两个人的力量就能够维持得住,实在大成疑问。谁叫我们俩好呢?你怎么说,我怎么做就是。”
“照我的话没有错。”阿蛮欣慰而自信,“错了你问我。”
“如果你错了,就该我来拿主意了!那时候你怎么说?”
“自然听你的。”
“好!”羽秋也是欣慰而自信地,“一言为定!”
“怎么?”嘉敏怫然不悦,“阿蛮怎么就悄悄走了?我不是让她等一会儿,等我换了衣服有话要问她吗?”
“是的!是我叫她走的。国后又在闹了,非她去,不然不能让国后安静下来。”
“闹?”嘉敏愕然,“闹什么?”
羽秋略作沉默,是一副黯然的表情,然后叹口气说:“唉!我刚才听阿蛮说了才知道,国后的病很麻烦。她为小王子忧伤过度,精神有些错乱,竟像是心疾。见不得孩子,见不得猫,尤其见不得亲人,见了就一定发作。病是发作一回重一回,唯有多多静养,才有逐渐康复之望。”
“那,”嘉敏不安地问,“见了我,不也要发病吗?”
“是!”羽秋轻轻地答说,“阿蛮刚才跟我商量的就是这件事。真正为难!”
嘉敏知道她们所感到为难的是什么了,默然半晌,无可奈何地说了句:“这样说,一时竟不能见面?”
“去看一看总不要紧。就别让国后知道,免得触动心境。”羽秋紧接着说,“等我再跟阿蛮去接头,看什么时候国后睡了,让她赶紧来通知,我陪小娘子到瑶光殿去一趟。”
嘉敏无奈,唯有默默听从。但就是这聊胜于无地看一眼,一时也还不能,等到傍晚没有消息,也没有人来探望,只有圣尊后送来的食物,大盘大碗,摆满一桌,嘉敏看着就饱了。
“多少吃一点。”羽秋劝她,“这不比在家,半夜里饿了,要汤要水很费事。”
“一点都吃不下。”嘉敏有着无可言喻的凄凉与委屈,“这算是什么?大老远跑了来,冰清鬼冷,没个人理。什么皇亲国戚?小户人家投亲访友,也还有些人情味!”说着便掉下泪来。
“这一次与上一次不同。”羽秋取块绫帕为她拭泪,“千万忍耐,人家不是有意冷落至亲。”
嘉敏的牢骚是因为一个人而发,默然半晌,到底忍不住问了出来:“官家呢?知道不知道我来了?”
“想必知道。”
既然如此,就再有一问:为何一无表示?这句话已到口边,到底又咽了回去。
羽秋当然猜得到她的心思,却不愿对她做何譬解,以当安慰。因为她觉得事在未定之天,情缘牵惹,形迹不谨,都该极力避免,所以提到这上头,以装糊涂为妙。
“裴谷呢?”嘉敏旁敲侧击地问,“只照了个面,就再不见他的影子了。”
“小娘子是有话要跟她说?”
“没有。”嘉敏言不由衷地回答。
于是羽秋又不作声了。她认为这话无须答复,裴谷有裴谷的职司,无缘无故到友竹轩来干什么?
“羽秋,”嘉敏突然问道,“我该不该写封信,让老管家带回去?”
“当然要的。”
“信该怎么写?”
这句话将羽秋问住了,细细想去,这封信很难着笔。照顾而叙,一定会让周夫人忧虑,如说到了尚未能见着周后,更不成话。
“我看暂时不写吧!根本无话可说。”
“老管家明后天就原船回去了,如果没有一封信带回,他怎么在老夫人面前交代?信还是要写的,好歹编几句吧!”
“你来编,我来写。”
于是羽秋在书斋中点上了灯,铺排纸笔,让嘉敏坐下来听她的意思编写。其中最费酌斟的是谈周后的病,只说思念爱子,忧虑过度,因而成疾,向来病去如抽丝,好得慢些,请堂上不必惦念。
信写到一半,阿蛮来了,来通知周后已经熟睡,如果嘉敏要去探望,正是时候。这一来,自是收拾未完之信,匆匆跟着阿蛮而去。
一进瑶光殿便闻见浓郁的药味。殿庭中灯火悄然,人来人往,但为怕惊醒周后,都蹑手蹑足的,如幢幢鬼影。见此光景,嘉敏的一颗心,不由自主地悬了起来。等进入寝殿,阿蛮摇手示意,不让她走近床前,揭起一重罗帐,再揭起一重纱帐,容她遥望。
定睛凝视之下,嘉敏不由心头发酸,眼眶发热。这哪里是平日所见的大姊!面黄如蜡,发枯如草。身子虽看不见,但一床紫罗夹被只微微穹起,就可以想见她消瘦到什么样子了。
突然,喉头发痒,失声一号,嘉敏赶紧捂住了自己的嘴。同时,羽秋已挽着她的臂,半拖半拽地将她很快地扶到外边。
而屋中的周后已惊醒了,但听她有气无力地在问:“什么声音啊?”
“没有什么?”是阿蛮在回答,“值夜的人睡着了,在发魇!”
“什么时候了?”
“三更天。”
“不早了,你们都去睡吧!”
在窗外屏息静听的嘉敏,只觉得窗内传出来的语声,迷离虚幻,不像是听惯了大姊的声音,不由得挣一挣身子。而羽秋却拉得很紧,并且不由分说地推着她就走。
“羽秋!”嘉敏小声央求,“让我进去!”
“不!”羽秋只答得一个字。很轻,但硬得像铁一样。
“你没有听见我大姊的声音,好好的,神志清楚得很嘛!”
“见了亲人就不清楚了。希望她一天好过一天,就别见她的面,见面替她添病。”
这句话很管用。嘉敏除了悲痛以外,再无一句话可说,由羽秋扶着,一脚高、一脚低走回友竹轩,颓然倒在床上,只觉得内心有难以言宣的悲苦抑郁,眼眶一热,泪如泉涌,再也无法抑制了。
羽秋这回不劝她了。只要她不哭出声来,流泪可以让她心里好过些,尽不妨听其自然。
果然,眼泪中泻出了心中的苦水,嘉敏的心境渐渐平伏了。自己起床坐到镜子前面,从羽秋手中接过一块热毛巾,擦一擦脸问道:“我大姊到底是什么病呢?总有个病名吧!夏天生的是‘暑温’,现在呢?”
“听说是因为受惊经闭而起,是血分上的毛病。”羽秋答说,“我也问过阿蛮他们,谁都说不上来。女人血分上的毛病,最麻烦,最难治。”
“你能不能找张脉案来让我看看?”
“那一定可以,只怕看不懂。”
“我只要知道,大姊的病到底有没有危险?”
“这还用说?当然是险症。”羽秋换了副很郑重的脸色,“小娘子,你可千万不能着急忧郁,倘或自己不加保重,也闹个病痛,那可是件不得了的事。”
“怎么呢?”嘉敏觉得她有些言过其实,忍不住问说,“我自然不愿意生病,但如真的有了病,也不见得是件不得了的事。你的话,我倒不懂了。”
“生病也要看时候、看地方。小病生得不是时候、不是地方,就是件不得了的事。”
“你的话,听起来像有些道理。”嘉敏想了一会儿,歉然地摇摇头,“可是,我还是想不明白。”
“再也明白不过的事。小娘子倒想,第一,宫内许多不如意的事,够烦人的了,偏偏又添一个病人,时候赶得太不好!第二,在这里病了,自然是请御医来看,他们有他们的一套规矩,轮着班来,不能想请谁就请谁。运气好来了个医道高明的,可又没有人跟他打交道。‘望、闻、问、切’四个字,首先‘问’字上头就欠缺——”
“这话不对。”嘉敏打断她的话,“你不能替我说吗?”
“是!我当然要说,不过人微言轻,听不听全在人家。倘或在家,老夫人说了,医生自然字字记在心里,‘问’也问得格外仔细。在这里,御医可就没有那份耐心来听来问了。”
“话倒也说得不错。”嘉敏霍然惊觉,“我可真不能在这里害病!让御医耽误了,小病变成大病,大病就会送命。”
“正是这话!小娘子到底明白了。”羽秋又说,“只要心境开朗,起居小心,百病不侵。”
“心境是开朗不了的。”嘉敏叹口气说,“唉!我也真不知道怎么好了,不该来这趟的——不来呢,惦念得慌,来了反更憋得慌。”
“不要去多想了。上床看看书,吃点茶食消消闲。等倦了,拿书一丢去寻个好梦,最舒服不过。”
说着羽秋装了一果盘的杏干、桃脯之类的茶食,又杂抽了几本唐人的诗集,一起都安置在她床前。只待她上了床,便好去寻相好的姊妹,细叙别后光阴时,不道裴谷来了,指名相访。
羽秋心知他此来所谈,必与嘉敏有关,防着有些话是必须隐瞒的,所以有意将裴谷引得远远的,在回廊尽头站着交谈。可是嘉敏已经发觉,她掀开窗帘,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苦于只字不闻,只能在心头纳闷。
等裴谷离去,羽秋回转,她推开房门先迎了出去,喊住羽秋问道:“裴谷来干什么?”
裴谷来传宣旨意:明日上午,国主邀嘉敏相晤。羽秋心想,这话要实说了,她一定魂牵梦萦,整夜不得安宁,以瞒着她为妙。
于是她随口编了个谎:“裴谷来问老管家什么时候回扬州,好打点官家颁赐的仪物,让他带回去。”
“噢!”嘉敏有些失望,随手带了一本李商隐的诗集,悄然上床。
朦胧中,嘉敏被唤醒,夜来噩梦连连,余悸犹在,所以骤闻呼唤,惊出一身冷汗,一挺身坐了起来,急急问道:“国后怎么样了?”
羽秋一愣,旋即省悟。“国后没事!”她平静地说。
“小娘子请起身吧!我有好消息。”
“好消息?说吧!”
“官家请小娘子会面,只怕快着人来召请了。”
听这一说,嘉敏很着急,因为晨妆费事,光是梳头,就得好些时候,匀脸讲究细致,心急不得;倘或妆饰未就,已来宣召,岂不误事?
“你看你,”她不由得埋怨,“怎么不早叫醒我?”
羽秋倒是好意,因为看她睡得沉酣,不忍断了她的好梦,但此时无暇分辩,要紧的是能让她保持从容沉着的心情。
于是她说:“时候也不算晚。按部就班,一定来得及,只别乱!就稍为晚到一会儿,也不要紧。官家莫非还为此生气?”
最后一句话很中听。嘉敏的心思立刻改变了,不但不急,反而有意慢条斯理,存心打算晚到,倒要看看等人的是如何焦急。
果然,如羽秋所估计的,嘉敏按部就班地洗脸梳头,插戴完毕,正在换衣服的当儿,裴谷来召请了,说官家在瑶光别院等候相见。
“你先回去!”嘉敏隔着帘子发话,“就说我知道了。”
羽秋很诧异,不知她这样回答,是何用意。裴谷也听出话锋不妙,随即答说:“官家面谕,命我陪小娘子一起去。备得有檐子在这里。”
“好吧!”嘉敏矜持地答说,“你就等着吧!”
这一下,羽秋知道了她的用意。这样做法,可以抬高身份,也不算错,只是宫廷体制,官家威严所关,决不可过分,因而轻声说道:“略坐一坐,就走吧!让官家久等,到底也不好。”
嘉敏点点头,起立之先,又照一照镜子问说:“似乎不该用胭脂?”
羽秋明知她轻染双颊,因为胭脂用得恰到好处而得意,才有这样其词若憾的一问,却不便点穿,笑笑答道:“就是这样不浓不淡最好!”
“羽秋!”嘉敏突然收敛笑意,轻声问道,“见了官家,我脸上该是什么样子?”
这话也只有羽秋才懂:“当然不能愁容满面,可也不宜有笑容。就像小娘子胭脂一样,不浓不淡最好。”
“对!我懂了。”
于是出帘上檐子,裴谷前导,羽秋后随,缓缓向瑶光别院行去。一箭之地,在嘉敏一个念头还未转完,檐子已经停下来了。
掀开窗帘,一眼便看到李煜,他是如此逼近,使得嘉敏有措手不及的窘迫之感。唯有退后一步,低头唤一声:“官家!”接着,便待下跪行礼。
“羽秋!”李煜很快地说,“你扶住小娘子,不必行礼了。”
“是!”羽秋扶着嘉敏说,“应该到里面再行礼。”这是暗示嘉敏,从容应付。
嘉敏省会得她的意思,便索性随她摆布,扶入殿中,按照觐见国主的仪节,行了大礼,一切都随羽秋的暗示行事。
等她站起身来,李煜正待吩咐为嘉敏设座时,裴谷疾趋两步,躬身说道:“启奏官家,西屋已伺候下了。”
“好!就在西屋坐。”
瑶光别院的画堂,坐西朝东,所以西屋实在就是后厅。不知是有意还是无心,一桌酒果就设在嘉敏当时住过的后厅北轩。“潜来珠锁动,惊觉银屏梦”的往事,似乎是那么遥远,却又如此清晰,嘉敏说不出自己的感觉是怅惘还是亲切。
“小妹!”
为这一声所惊,她定定神环视眼前,方始发觉屋中只有她跟李煜两个人,久别重逢,不免有由陌生的感觉而来的羞涩。可是,在他那种柔和得如烟笼寒水般的眼光抚慰之下,那一分羞涩,也就很快地消逝了。
“我没有想到你会来!”李煜紧接着说,“你来得正好。”
“怎么?”嘉敏直觉地问。
“你想,我这几个月以来的遭遇!真正无复生趣。听说你来了,就好比在穷阴凝寒的千仞谷底,突然发现阳光。你不知道我心里的感激!”
感激的是嘉敏。她真不能相信自己对他有着如此深重的作用,此行在他会受到这样大的鼓舞。也许他只是说得好,但就是假话,也不是随意能编得出来的。光是他用心编这两句假话的情意,便令人感激不尽了。
“不要伤心,千万不要伤心!一切都会变好的。”
听得他的慰劝,嘉敏才发觉自己的双眼已经润湿。“我没有哭!”她背转身去,用手背拭去泪水,想到有句话,正好在这无意中避开了正面的时候说,“请你也千万珍摄!上有圣尊后,下有黎民百姓,一身系国之重,决不能让大家失望。”
“是的,我听你的劝。”李煜停了一下说,“小妹,你回过脸来,让我看看你!”
她回身容他细看,自然而然也抬眼平视——李煜又瘦又黑,失去了平日俊朗的神采,但一双眼内,正从抑郁中透出喜悦的光芒。对她来说,这是心痛之中唯一的安慰。
“你憔悴得多了!”
“你也瘦了些。”李煜问道,“你母亲可好?”
由此开始才叙家常,叙旅途的景况,然后李煜谈仲宣如何夭折,周后如何惊痛成疾。
“可恼庸医!”他恨恨地说,“至今说不出一个究竟。说什么你姊姊的病,叫作‘郁症’。脉案中都是些教人不懂的话,‘阳失阴恋,络中空隙,阳化内风,鼓动不息,日就消烁’。不知说些什么!”
嘉敏亦听不懂他所背诵的脉案,只问:“该当怎么治法呢?”
“治这种病,非药石所能奏效,贵乎摒绝忧烦,开怀颐养。”李煜深深叹息,“唉!你姊姊就是心胸不开朗,所以难!”
这话与所谓“心疾”的说法,大致相符。嘉敏对周后的病,到此时才算有了一个大致的了解。可是对那句“心胸不开朗”,她却不知道他话中有话。她唯一感到困惑,也可以说委屈的,仍然是她为什么不能走近病榻,跟周后说话?
“他们说,大姊的病,是因为仲宣夭折,忧伤太过而起,精神有些错乱,见不得亲人,一见病就会重。所以,昨晚,我只是远远望了一眼,可怜!瘦得不成样子了!姊夫,”她很吃力地问,“连你也不能去看她吗?”
这是编出来骗嘉敏的话,李煜也知道,他是听裴谷所说。其实骗嘉敏的这套话,就是裴谷与阿蛮商量出来的。周后致疾之由,李煜也是最近才知道——起因于圣尊后宣示要迎嘉敏入宫,而加重于爱子的摧折。她本来就有气血不调的毛病,经此郁悒之事的连番打击,越发血气错乱,经脉不行,酿成几于不治的重症。
他很清楚地记得裴谷的话:“国后如今见不得的有两个人,一个是岐王的保姆,一个是后家的小娘子。一见勾起心事,病就越发不得好了。”追封岐王的仲宣的保姆,照看不周,是个祸首,拿她来跟嘉敏相提并论,唐突太过,使他很不高兴。可是他不能不承认裴谷的说法绝非无稽之谈,因而也就不能不勉强同意他所提出来的,将嘉敏与周后隔离的办法。
既然如此,这时候他就不能不帮着圆谎,而内心对嘉敏有无比的歉疚,便含含糊糊地答说:“我很少去看她,让她静养。”
“静养!”嘉敏怔怔地望着铺在砖地上的猩红“地衣”,好久才自语似的说,“早知如此,我不该来的!”
“这是怎么说?”李煜的声音中,失望多于疑惑,“你就只为看你姊姊一个人?”
嘉敏发觉自己失言了。无论如何有圣尊后在,专为问安,亦当不辞跋涉,何以说是“不该来”?而况扪心自问,此行原非只为探病,然则那样的说法,岂不是当面撒谎,显得太矫情了?
“原来你心目中只有你姊姊——”
“姊夫,”嘉敏抢着说,“不是这话!我本来就要替圣尊后来请安的。”
“这才是!不枉圣尊后对你的爱护。”李煜又说,“除圣尊后以外呢?”
这明明是在问:莫非全不念我?嘉敏了解他的意思,苦于不便承认,有意这样回答:“还有黄保仪。”
“还有呢?”
“还有?”嘉敏看着他那咄咄逼人的眼色,鼓起勇气答道,“还有个隐于钟山的词客。”
李煜笑了。那亲切而潇洒的笑容,在嘉敏并不陌生,可是与记忆中比较,微有不同,唇角下垂,笑中有愁苦之容,使得嘉敏隐隐心痛。
“姊夫,你真的要保重。”她忽然想到,“不要呕心沥血去作词!那是最耗心血、最伤精神的事——‘语不惊人死不休’,那句诗真害人。”
李煜又笑了。这是无话可说,而又不能不有所表示的表示。谈到词中甘苦,他觉得她毕竟还隔着一层——她只能解得词意,却不解词中的好言语,有时无须苦吟,自然会奔来心头腕底。
嘉敏也看出他这一笑,仿佛有着无可与言的意味,便即问道:“怎么?我说得不对?”
“哪里?”李煜急忙分辩,“你说的是好话,怎么不对?从今以后,我倒要听你的劝,作词只是寄情遣兴,犯不着太认真。”
这是泛泛的安慰敷衍。嘉敏有些不高兴,看了他一眼,将头扭了过去,望着别处,神情显得很落寞。
在沉默中,她隐隐听得“嗒、嗒、嗒”的一声又一声,忽高忽低而极沉着、极有韵律的声音,骤听不解,细听才知究竟。正要动问,李煜却先开口了:“你听见没有?是宫女在东池捣练。”
“听见了!”每到秋天,江南水乡,处处可以听见贫家妇女在河边用木棒槌捣练绸、除去杂质的声音,嘉敏所奇怪的是,宫中居然亦有这样的情形。但细想一想,也就不足为奇:宫女既可自己染丝,创出“天水碧”的新色,自然亦可以自己捣练,千锤百炼成柔软洁白的好熟绢。
正在这样想着,李煜说道:“我念首词你听!”接着,他用清朗的声音,慢慢念道:
深院静,小庭空,断续寒砧断续风。
无奈夜长人不寐,数声和月到帘栊。
这首词,浑成自然。嘉敏一个字一个字听得很清楚,眼前就仿佛看到李煜深夜不寐,辗转反侧,听西风断续传送捣练的砧杵之声,烦躁而无奈的情状。不言愁而愁自见,嘉敏又为他隐隐心痛了。
“这是为什么?”他问,“小妹,你总该知道。”
是为什么“夜长人不寐”?当然是念远。唐人诗中,多用万家砧杵之声示怀念征人之意。如今兵革不兴,江南亦无派在边塞的戍卒,那么这“断续寒砧断续风”中所引起的念远之情,自然是在扬州了。
意会到此,她只报以深情的一瞥。李煜当然亦不必再做追问,拉着她走到陈设着酒果的圆桌前,扶她坐下,斟酒相劝。
“这算是为你洗尘!”
就这一句话,又引起嘉敏许多感触。她回想春天第一次来探亲,大姊喜不自胜,处处抬举,特为设盛宴接风,传召教坊,杂陈百戏,自中午直到深夜方罢,都说“宫中好久没有这么热闹过了,是沾后家小娘子的光,才得如此尽欢”。以今视昔,当时的风光,恍如一梦。嘉敏借袖障面,将那一杯酒和泪吞了下去。
为了不愿让李煜看到她的泪痕,她装着酒呛了嗓子,转过脸去,假咳两声。等李煜递过一块罗巾来,她顺手先拭去泪痕,然后才回脸相看,强笑着一声:“这酒真冲!”
“是新酒。”李煜答说,“今年的官酒做得不好。唉!”
这也奇了!嘉敏问道:“官酒做得不好,又何用叹气?”
“你不懂!”
“原是不懂。懂了我就不会问这傻话了。”
话中有怨怼之意,李煜不免歉然。“不是我不肯告诉你,只为这不是什么可以高兴的事。”他低声下气地说,“公家卖酒,虽不是一本万利,却是官库一笔大收入。百官俸禄,半从官酒中来,酒做得不好,沽的人就少了,官库收入当然也少了,所以叹气。”
“原来如此!我竟不知道小民买醉,关乎百官俸禄。”
“你们长在深闺,娇生惯养,哪里知道民生疾苦、稼穑艰难?”
这让嘉敏不服气,因为在她听来,话中有笑她幼稚无识之意。她自以为对世务经济亦非一窍不通,倒要道一番见解出来,让他知道自己不是懵懂无知的人。
“说官酒不好,沽的人就少了,这话我却不信。酒瘾来时,不管酒好酒坏,总要喝够了量才罢。官酒不好,不过背地里挨骂而已。”
“挨骂还少得了?‘皇帝背后骂昏君’,最好不闻不问。”李煜接下来又说,“少沽不是少饮,只饮的不是官酒。”
“莫非是私酿?”
“当然。”
“私酿犯法,不会依法处治吗?”
“唉!”李煜叹口气,无奈地说,“我又不忍。”
见此神态,不知怎么让嘉敏激动了。“姊夫,项羽也是重瞳子!”她冷冷地说,“你倒像他!”
李煜愕然。“我何敢望西楚霸王?”他看一看自己身上说,“我怎么样也看不出自己有一点西楚霸王的味道。”
“有的。”嘉敏便念一段韩信批评项羽的话,“‘项王见人,恭敬慈爱,言语呕呕。人有疾病,涕泣分食饮。至使人有功,当封爵者,印刓敝,忍不能予。此所谓妇人之仁也!’”
李煜有些窘,但并无不快,大笑说道:“好熟的《史记》!小妹,我为你在澄心堂设一个位置,你看如何?”
“那可不敢奉诏。澄心堂是平章军国大事的地方,哪有我插足的余地。”嘉敏略停一下,凛凛然地加一句,“君无戏言!”
这话在李煜听来刺心。因为他自知对她是有亏欠的,弥补这份亏欠只有一个办法:实现自己的诺言,迎娶她入宫,册封为妃。他疑心她所说的“君无戏言”,即是在提醒他要记住自己说过的话。
于是他想告诉她,圣尊后已经有过这样的表示,无奈是她的同胞姊姊阳奉而阴违,甚至为此致疾。如今病成这般模样,自然不便再提。
话已到了口边,李煜蓦地里省悟,大为不妥。他听裴谷说过,圣尊后愿迎娶嘉敏入宫的意思,当事的本人并不知道,此时揭破,周家亲姊妹就永难和好了。而况,嘉敏或许会追问一句:“万寿殿的慈谕,到底算不算数?”又将何词以对?
因此,他觉得话以说得笼统些为妙。“你说得不错,君无戏言。”他这样回答,“我说过的话,会记在心上。你放心好了!”
嘉敏将他这两句话,细细体味了一会儿,心里热辣辣地又怎么样也静不下来了。她觉得这样勉强坐着,不但是一大苦事,而且神思不专,应对之间会说错话,十分不妥。
于是她趁势答道:“姊夫叫我放心,我自然放心。今天还没有给圣尊后去请安,只怕会着人来召唤,我该回去了。”
嘉敏回到友竹轩,第一件事便是关紧房门,将李煜所说的话告诉羽秋。当然,接下来是征询她的意见。
“官家劝你放心,你就放心好了。”羽秋慢吞吞地答说,“一个人的一生,在前世就注定了的,谁也不能强求。逆来顺受,听其自然最好。”
“你倒是说的什么呀?”嘉敏嗔怪她说,“婆婆妈妈,倒像七老八十的口气。”
羽秋笑笑说道:“那叫我说什么呢?我又没有那么大的法术,能让国后跟圣尊后一下子都康复。宫里平平安安、高高兴兴的,才是办喜事的时候。”
嘉敏默然。她听懂了羽秋的话,老少两后,特别是国后的病,一日不好,就一日不能议封妃嫔。这样想着,对她大姊又关切异常了。
“明天,”她似乎下定决心,“明天我还要到瑶光殿去看看。”
一听这话,羽秋吓一跳,但如公然阻拦,反会引起她的疑心,越发坚持己见,因而改换了一个说法。“小娘子果真巴望国后早日痊愈,不如上佛阁去烧烧香。”她说,“光到瑶光殿去看看,无济于事。”
嘉敏与她姊姊不同,不甚佞佛。但此是无计之计,不妨一试,便禀明了圣尊后,带着羽秋上百尺楼去烧香。未曾礼佛,先做远眺。凭栏向扬州方向望去,不由得便想起杜牧的诗,轻声念道:“青山隐隐水迢迢,秋尽江南草未凋!”
这首杜牧怀念扬州友人的绝句,她只念了半首,因为想到后面两句“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如果在这庄严佛地中念出声来,便太亵慢不敬了。
口中无声,心底有思。嘉敏思量的是风流杜牧在扬州的那些诗篇,因而勾起浓重的乡思,便随口问道:“羽秋,你觉得扬州如何?”
“好地方!自古繁华之地。”
“我倒看不出,也许是看不到。”嘉敏答说,“‘春风十里扬州路,卷上珠帘总不如。’我就不知道是何光景,只觉得扬州处处亲切。不像在这里,孤零零的,心里老是发慌。”
“小娘子是想家了。”
“是有那么一点。上次没有。”嘉敏转脸问说,“羽秋,这是什么道理?”
“大概,大概是秋天的缘故吧!”
“也许是。”嘉敏叹口气,“秋天,唉!哪年秋天,都比今年好过。”
“境由心造。”羽秋相劝,“莫想秋天的萧瑟,只想秋天的高爽,心里就好过些了。”
“对!”嘉敏想了好一会儿,深深点头,“对!凡事朝好处去想,就不会有那么多烦恼。我们进去吧!”
于是绕过回廊,由正门进入佛堂。入眼是一尊高手所塑的观音大士的立像,手拈杨枝,恬然下视。嘉敏不由得双手合十,默默垂眼,心里在想,应该祷告些什么?
等伺候佛堂的老婆子,燃爇了线香,递到手中,她已打好祷词的腹稿。嘉敏上香下跪,轻声念道:“广陵信女周嘉敏,虔求大士慈悲。一愿圣尊后康强,国后早占勿药;二愿合家大小平安;三愿得如所愿。”她的声音更低了,“信女私心所愿,必蒙菩萨洞鉴,垂怜默佑!”说罢,伏身在地,毕恭毕敬地拜了几拜。
拜完起身,又前后左右瞻视了佛堂,抬头看到那盏长明灯,不由得深深注视。
“瑶光殿的那间佛堂,我不曾见过。”她问那老婆子,“怎的长明灯会掉下地来,想是不曾安牢?菩萨也不保佑?”
“阿弥陀佛,罪过、罪过!”那老婆子合拢了手,诚惶诚恐地说,“小娘子休这等说,当心菩萨嗔怪!小王子与国后原是前世一劫,莫看今世做了母子,其实是来讨债的。国后一条命不曾讨了去,全亏平日信佛虔诚,不然就是子克母,不会母克子。如今不过吃了惊吓,有些病痛,算不得什么。可怜,国后想不开,有朝一日想开了,看小王子不过镜花水月,原该转眼成空,那病也就好了。”
“你的话倒也有些意思。”嘉敏感慨,“人,就是这个情分上不容易想开。‘欲除烦恼须无我’,善哉,善哉!”
那老婆子能言善道,装了一肚子因果报应的故事,随便讲了几个,就让嘉敏听得入了迷,直到近午时分方始下楼。临行时少不得有所赏赐,而且邀她得空到友竹轩坐,闲谈破闷。
到吃过午饭,嘉敏照例小睡片刻,醒来时,但见淡淡的秋阳,已上西墙。独坐无聊,嘉敏望着袅袅茶烟,心思飘飘荡荡,又有无所着落之苦。东思西想,想起羽秋的话,与自己许了羽秋的话:凡事只往好处去想。顿时有了计较。
“我们看看黄保仪去。”她站起身来,高高兴兴地说,“乐趣原是要自己去觅的。”
羽秋当然凑她的兴。好在周后卧病已久,宫中的规矩,松弛了许多。本来无事不准乱走,此时自由往来,在所不禁,说走就走,无须通知掖庭总管。
黄保仪与嘉敏投缘,接待得很殷勤。嘉敏在她那里看画吃螃蟹,玩到二更已过,方始归来,自觉是这一次入宫以来,心境最开朗的一天。
从此,嘉敏知道如何打发日子了,不是陪圣尊后闲坐,便是到各宫去访相熟的妃嫔。只为圣尊后与周后违和,不敢弄箫吹笙,但就是娓娓清谈,亦足以使她暂抛忧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