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了!”李煜挥一挥手说,“再紧要的事,都搁到明天再说。我要写一两首词,试一试新造的纸。”
“是!”汝南郡公徐辽、文安郡公徐游兄弟,以及清晖殿学士张洎,齐声答应着。他们都深知国主的性情,填词作诗是他的第一大事,而且构思的时候,穷搜冥想,独坐如痴,除了侍奉笔墨的内监宫女以外,不容外人在旁,所以虽觉得还有好些军国大计,亟待他裁决,亦不能不遵命退出澄心堂。
接着是砚务官李少微进谒。此人籍隶歙州,本来是个有名的砚工。李煜的父亲元宗李璟,性好翰墨,特地将李少微召入宫中,设一个砚务官的官职,专置其人。李煜接位,扩大了砚务官的职掌,造砚以外,并管上用的笔墨纸张。此刻要试的纸,就是李少微花了一年多的工夫,反复监工试造,千锤百炼,精益求精的成品。
一展开来,李煜便喝一声彩。纷光致致,滑如春冰。定睛细看,纹理细密,竟像茧子。
“官家!”李少微是用沿自五代的称呼,叫皇帝为“官家”。他矜持地说:“御手试摸纸看!”
李煜伸手一摸,便舍不得释手了。“厚、软、腻!”他精确地用这三个字来形容赞美,“比薛涛笺好得太多了。”
李少微越发矜持:“官家,试捏皱了纸看!”
李煜如言照试,将纸角捏成一团,然后松开。李少微随即弯腰上前,将捏皱了的那一角,用手一捋,抹了几下,纸上微显折痕,但纹理并未折断。
“好极了!”李煜十分高兴,“薛涛笺太脆,经不起这一捏!”
“原说官家是法眼。”
“可惜!”李煜微感不足,“纸幅太狭,不堪做诏命。”
“‘宣麻’另有麻纸。”
麻纸共分两种,一黄一白——以黄麻和白麻,劈作细缕,做经纬嵌入纸中,细密坚实,纸幅阔大。用此“宣麻”任命将相,威仪昭然,可真显得隆重了。
“外观尽善尽美了无瑕疵,却不知道受墨不受墨?”
“待官家自己试!”李少微退后两步,躬身说道,“小臣在殿外伫待恩命。”
“试得好,自然有重赏。”李煜笑道,“在殿外等赏,可也太心急了吧!”
“小臣不敢!是想等官家试了纸,亲闻天语褒奖,好回去转述于出力臣工,同蒙恩荣。”
“这还罢了,我便当面试与你看。”
李煜略略沉吟,想起前一天黄昏在华林园开筵观舞的情景,随即提笔写下七个字:
晚妆初了明肌雪。
落笔之初,便知道真是好纸,因为感觉上笔锋流转自如,有心手相融之乐。写完细看,墨辉不滞不漫,恰到好处,越显得名匠李廷珪父子所造的墨,宝光隐隐,不同凡俗。
李煜只是笑,踌躇满志到极处,反倒无话。李少微当然了解他的心意,随即凑趣说道:“小臣要乞赏,乞官家赐封嘉名。”
“你是说给纸题个名字?”李煜细想了一下,“纸太好了,反而无可形容,就以澄心堂为号吧!”
澄心堂是大政所出之地,整个江南最紧要的一处地方,用来作为纸的名号,足见贵重。李少微也非常得意,随即磕头谢恩。
“你的龙尾砚、吴伯玄的笔、李廷珪的墨,”李煜指着书案上的文具说,“如今加上澄心堂纸,真是文房四宝。来!”
他召来内监,传谕赏李少微及他所属的纸工,朱绢两百匹,白银一千两。
“晚妆初了明肌雪。”李煜轻声念完自语,“这应该是《玉楼春》的起句。对!正该用《玉楼春》!”
于是玉楼春色,如在眼前。楼是景阳楼,在台城建康宫北面的华林园内;楼前有口胭脂井,又名辱井,是陈后主与张丽华躲避隋军逃遁之处。不过两百年前的《霓裳羽衣曲》,都几乎失传,何况陈后主至今,事隔四百多年,谁还记得“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的往事?
“人间能得几回闻”的《霓裳羽衣曲》,唱尽了唐玄宗在位前期的繁荣绮丽,但也唱来了惊天动地的“渔阳鼙鼓”。五代以来,兵革相寻,此象征开元盛世的太平法曲,久已失传。直到前年,才由李煜的爱妻——国后周氏,细按旧谱,妙造新声。
周后是已故司徒周宗的长女,小名娥皇,十九岁嫁给比她小一岁的李煜。她盛于容貌,更富于才艺,通书史,精刺绣,琴棋歌舞,无所不能,而公认周后的绝艺是琵琶。元宗亦好音律,将一具视作宝器的“烧槽琵琶”,特赐儿妇。就用这具可以媲美蔡邕的“焦尾琴”的琵琶,周后创作了许多新曲。而她最了不起的成就,终还是根据残谱,重现了盛唐遗音《霓裳羽衣曲》。
这是所谓大曲,也是舞曲。而轻歌曼舞,却由周后一手传授。昨天是为了欢迎一位嘉宾,周后特地在景阳楼前,传召宫娥,当筵起舞。李煜由“晚妆初罢,肌肤如雪”的妙龄少女想起,一面回忆当时的光景,一面低声吟哦:
晚妆初了明肌雪,
春殿嫔娥鱼贯列。
凤箫吹断水云间,
重按霓裳歌遍彻。
想到了吹箫的“嘉宾”,李煜记不起筵前醉人的是酒还是人,只记得怕酒多了出丑,为宫女所笑,必须逃席了。
于是回忆逃席以后的情形,是一个人躲到了光昭殿前,陈后主所起的“三阁”之一的临春阁,月下凭栏,悄悄为遥度的歌声按拍。不道有善解人意的宫女,暗暗跟了来,临风飘下香屑,为他解醉。那番情味,倒比身在急管繁弦之中,更来得令人难忘。
于是,“换头”的后半阕《玉楼春》,他也有了:
临春谁更飘香屑,
醉拍阑干情味切。
归时休放烛花红,
待踏马蹄清夜月。
用吴伯玄的兔毫笔,在澄心堂纸上写了下来,李煜重看一遍,觉得语语写实,而自然空灵,相当得意,随即揣起诗笺,向门外走去。
侍候在廊上的内监裴谷,一见便即喊道:“备檐子。”
“檐子”就是椅轿,为贵人宫中代步之具。李煜觉得到瑶光殿不过一箭之路,而且艳阳之下穿越花径,正宜步行,便摇摇手说:“不要!”
沿着花圃中的小径,曲曲行来,经过一座白石平桥,便是一弯清流所回绕的瑶光殿东面。殿前殿后,一片寂静,只听得“嘣嘣”的轻响——是北窗下,宫女的银针,刺破白绫所发出来的声音。
李煜不由得便吟出旧句:“烂嚼红绒,笑向檀郎唾。”
刺绣的宫女,听得吟哦的声音,抬头一望,随即匆匆起身,赶了出来,微笑着行礼。
“国后呢?”
“只怕睡着了,待婢子去通报。”
“不必!”李煜摇着手说,“我看看去!”
周后的卧处在瑶光殿西室,门关着,但碧纱窗却撑起一半。李煜探头内望,周后正搂着四岁的小儿子仲宣在午睡。母子俩的脸上都似浮着笑容,睡得那么恬适香甜。他有天大的事,也不忍去惊醒,何况,也只不过是想找爱妻一起来欣赏这阕《玉楼春》而已。
他蹑手蹑足向阶下走去,远离窗前,才低声嘱咐宫女,千万不可惊动周后母子。然后,他绕殿而北,走完甬道,到了歧路口了。
他站住了脚沉吟,而脑际一浮起那位嘉宾的影子,心头便没有来由地升起一股无可言喻的兴奋喜悦。于是脚步不折往东,不折往西,自然而然地一直向北。
北面是瑶光殿的别院,一带碧瓦覆护的白粉墙,围着一座画堂。院门开在南面,但正屋却是坐西面东。每天旭日临临,将一座施朱髹金的画堂,闪耀出万道霞光,一片瑞霭,真个如元宗亲题、高挂在上的匾额中所说:“紫气东来”。
元宗好佛亦好道,当年以此处为养静悟道之处。而这时候这里却安置着一位与黄冠鹤氅全不相称的嘉宾:周后同父同母的胞妹。
两姊妹相差十四岁,周后今年二十九,她的这个名叫嘉敏的妹妹才十五。十年前周后初嫁,嘉敏曾经随母入宫来会过亲。五岁的小女孩,了无所忆,等于未曾来过。以后,周宗病殁,她跟着母亲回到扬州原籍,一直就不曾来过金陵。十年工夫,长得娉娉婷婷,几乎连周后都认不得自己的嫡亲妹子,更不用说做姊夫的李煜。
然而不过半天的盘桓,李煜对她即已异常熟悉,因为他从嘉敏身上找到了她姊姊所失去的东西——少女的清纯。李煜在周家初见娥皇时,正仿佛如今嘉敏的年岁,长发披肩,骨清神秀,望去令人想到曹子建笔下的洛水神仙。那时他刚从有才而无行的冯延巳学词,曾为娥皇写过一首《长相思》:
云一緺,玉一梭,淡淡衫儿薄薄罗,轻颦双黛螺。
秋风多,雨相和,帘外芭蕉三两窠,夜长人奈何?
娥皇的“云一緺”早就梳成宫妆高髻,如今正该移赠嘉敏——她那抛在枕畔的一弯黑亮的头发,真让李煜看得傻了。
忽然,门上碰出声响,倒让他吓一跳,定神细看,才知道误碰了名为“珠锁”的门饰。而这一碰,也惊醒了在画屏下、绣榻上面向里睡的嘉敏。
“姊夫!”嘉敏有些惊,也有些窘,一翻身用手撑坐着,首先就检点身上的衣衫,怕睡梦中有什么不雅的痕迹,落在姊夫眼中。
还好,一袭“天水碧”——淡绿色绣红白荷花的袖衫——衣纽扣得好好的,不算衣衫不整,仓促之间,也还可以见得君王。
“小妹!”李煜袭用娥皇对她的称呼,歉意地笑道,“扰了你的清梦!”
“本来也该起来了。”嘉敏踏下地来,定定神招呼,“姊夫请坐,失陪片刻。”
说完,她惊鸿避影似的,一闪身隐没在画屏后面,然后听得衣服窸窣。突然间,如一团彩云飞起——那件绣衫抛搭在画屏上,扬播出一阵非兰非麝的异香。
李煜的词兴又来了,脱口念道:
蓬莱院闭天台女,画堂昼寝人无语。
抛枕翠云光,绣衣闻异香。
“姊夫,”嘉敏在画屏后面问道,“你在念诗还是念词。”
“词。”
“词?”他听到她口中似乎念念有词,然后又听得她用欣快的声音说,“对了!是词。两句七个字,两句五个字,先用仄韵,后用平韵,不是《菩萨蛮》吗?”
“一点不错!”李煜很高兴,“小妹,原来你也懂词。”
“我哪里懂?刚才姊夫念的什么,我一个字都没有听出来。”
人随声现,嘉敏已换了玄色罗衫,白绸长裙,束一条红色丝绦,色彩夺目,吸住了李煜的视线,以至于使得他无暇去看宫女递上来的茶盅,只伸出手来,往一旁空抓。
嘉敏掩口一笑,接着微微瞪了宫女一眼,因为她也在为李煜的忘形而好笑。经过嘉敏眼色的警告,宫女才有庄重的神态,她谨慎地将茶盅递在李煜手里,说一声:“官家,请用茶!”
李煜喝口茶,定一定神,记起刚才中断的话头,接着往下说道:“小妹,我不相信你一个字都没有听出来。你骗我!”
“只听出四个字。”
“哪四个字?”
“画堂昼寝。”嘉敏紧接着问道,“姊夫,你刚才念的是旧作?”
这表示她没有想到他有出口成章的捷才。这倒也好,如果是即兴之作,那么“画堂昼寝”指的是谁,不问可知,而她亦就一定会要求自己再念一遍。虽然字面并无明显的绮语,但偷窥小妹昼寝,而且比作刘阮误入天台,说来到底是件有欠光明的事。这半阕《菩萨蛮》,能不能留稿,尚待考虑,自以掩藏为宜。
因此,他这样答:“是,是,是旧作。这首词不好,我另有一首词给你看。”
于是,他的那一首《玉楼春》和名匠心血浇漉而成的澄心堂纸,嘉敏做了第一个鉴赏者。当然,她重视的是词。她一遍又一遍地吟读,长长的睫毛掩映着黑亮的眸子,不断地随着字句的换行而眨动,仿佛暗夜中的星星闪烁。在李煜的感觉中,是那么遥远,远得高不可攀,而又是这样接近,近得伸手可摘。
突然间,嘉敏一惊,惊得一阵抽搐。这使得李煜也受了惊,同时发现彼此吃惊的由来,他不安地缩回了不知不觉中伸到嘉敏肩上的手。
两个人都有些忸怩,不过,很快地都恢复了常态。
“小妹,”李煜问道,“这是写昨夜的光景,你觉得怎么样?”
嘉敏定定神答道:“上半阕,我是身历其境。如今读了姊夫的词,舞步歌声,如在眼前。下半阕的情景,我就不知道了。”她抿嘴一笑,“我只知道姊夫逃席,原来是到‘情味’深‘切’的地方去了。”
慧黠的少女,总爱说这些隐约其辞的话,无须深辨。李煜只这样说:“就词论词,你倒评一评看。”
“我哪里敢?不要说是姊夫写的,什么人的词,我也没有资格评啊!”
“不要这么客气,倒显得虚伪了。”
这是激将法。嘉敏不愿承受“虚伪”之名,自然中计,她很用心地想了一会儿,不客气地批评:“结尾两句‘归时休放烛花红,待踏马蹄清夜月’,想来姊夫当时有那番不愿辜负月色的意思,曾经这样吩咐过。可是,姊夫昨夜并未回宫,这两句词就没有着落。这且不去说它。换头‘临春’的‘春’字犯重了——”
“小妹,”李煜对自己的作品也是很认真的,不由得打断她的话说,“填词在字眼上犯重是常有的事。”
“不但字眼犯重,境界也犯重。临春阁与‘春殿’,请问,何所区别?”
“这——对了!”李煜用指甲轻搔着头皮说,“是有些儿不妥。小妹,你看该换个什么字?”
“不如换作‘临风’,这才显得下面那个‘飘’字用得好。再说,高阁临风,用‘风’字是暗写临春阁,与明写春殿,前后照应,似乎韵致要好一些些。”
“岂止好一些些?好得太多了!”李煜心悦诚服得有些激动了,“小妹,你真是我的一字师!”
“姊夫,”嘉敏欣慰得意之余,还忘不了回敬一句,“你客气得虚伪了!”
“肺腑之言!小妹,我很高兴。你竟是我的文字知己!真的,文字知己。”
看他是那样认真的样子,说这些话时,脸都涨红了,使劲地做着手势,似乎唯恐她不信他是肺腑之言似的,倒使得嘉敏困惑了:自己是真的对词有那么高的鉴赏力,还是只因为格外喜爱他的词,整个心灵贯注其中,领悟得深了,才能说得出这番道理来?
在李煜的炯炯清眸逼视之下,她无法去仔细分辨自己的感想,同时也无法承受他这种视线,只矜持地微笑低头,轻轻答了一句:“姊夫,说得我太好了。”
“你原有那么好嘛!”李煜不自觉地又伸手过来,握住了她的手。
这回她不似刚才那样吃惊,只觉得心跳得厉害。他那只手温柔而有力,手心并不算很烫,但却烧炙得她喉头发干。于是,她试着去挣脱,而他却握得更紧了。
为了解除窘迫,她要找句话来说。一瞥之下,勾起多少年来的好奇心。“姊夫,”她很快地说,“我看看你!”
是这样一句话!李煜大为惊奇。他放开了手,微昂一昂头,做出一个不在乎人看的姿态。
她只看他一双眼睛,清澈而又蒙眬,如薄雾笼罩的寒潭。细细看去,右眼中有她的两个影子。“啊!”她高兴地惊呼,“到底让我弄清楚了,什么叫重瞳子!”
原来为此!李煜有着爽然若失之感。
“太史公说,大舜与楚霸王都是重瞳子。姊夫,”她含笑问道,“你佩服大舜,还是楚霸王?”她却又不等他开口,紧接着为他做了答复,“自然是‘力拔山兮气盖世’的楚霸王!姊夫,你不会以成败论英雄吧?”
“虽不以成败论英雄,我还是佩服大舜。”
嘉敏有些失望,而且立即表现在脸上,却又要强作解人。“我懂了!”她说,“你想做一位圣君!”
“何敢望此?我另有佩服他的地方。”
“是什么?”
李煜是在跟他的小姨妹开玩笑,但对话交换到关键上,他却笑而不答。因为小姨到底是小姨,开玩笑得有分寸。
而嘉敏以为他是词穷而遁,越发得理不让人。“是什么?是什么?”她咄咄逼人地追问。
李煜依旧笑而不答,旋即想到,这样的态度可能会惹她不快,便装得真像词穷似的说:“好了,小妹!我们不谈这个。”
“是不是?我就知道你说不出来。”
她那得意的笑容,使他有微微的反感,口一滑,到底把话漏出来了。“小妹,你的小名叫什么?”他问。
“姊姊没有跟你说过?”
其实说过,他有意否认:“没有。”
“那么,姊夫,你猜!”
“你姊姊叫娥皇,你不就该叫女英吗?”
嘉敏顿时将脸一沉,再无言笑。李煜深以为悔,不敢再往下说,又略坐一坐,起身离去,抄近路回澄心堂去休息。
昼长人静,望着袅袅炉香,李煜的遐思又起,默念着那半阕《菩萨蛮》,舍不得弃去,便负手闲行,回忆着当时的情景,想将下半阕也作好了。
这首词的写法,在上半阕已定了格局——寓情于景,而当时眼中所见、耳中所闻、心中所想,已是艳景情浓,所以只须平铺直叙,便是一首好词。
这样定了主意,灵思泉涌,不过一盏茶的工夫,便有了腹稿。李煜兴致勃勃地取一张澄心堂纸,提笔写了下来:
蓬莱院闭天台女,画堂昼寝人无语。抛枕翠云光,绣衣闻异香。
潜来珠锁动,惊觉银屏梦。慢脸笑盈盈,相看无限情。
写完又看一遍,叹口气,念了一句李义山的诗:“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接着,一歪身躺在锦榻上,也想在梦乡中做一番小游。
无奈他抛不开“翠云光”“绣衣香”,盈盈笑脸,脉脉情眸。想起嘉敏侃侃谈词的情形,他突然心中一动:这首《菩萨蛮》到她眼前,不知做何想法?此情此景,身在局中的她,只怕一无所知,看了这首词,一定会惊异,会细想。这在她,不是昼长人静的此刻的一种绝好消遣?
这样想着,他一跃而起,在什锦槅子中,抽出一个小小的柬封,将那张词整整齐齐折好,封缄完固,然后提笔开了信面,只有六个字:“嘉敏大家清玩。”背后封口之处,画上一个花押,是他的别号“钟隐”二字。
“裴谷!”他喊。
“裴谷在。”
“拿这个送到瑶光别院去。”李煜吩咐,“面交本人。”
“是!”裴谷接柬在手,看了一下问道,“请官家的示,可要等候回信。”
“不必!你只交代清楚就是了。”
裴谷刚进瑶光别院,就听得仿佛争执的声音,他不便再往里走,在庭前先站一站,细听动静。
他听出来是“胖婆婆”的声音。她是周家的“老人”——嘉敏的母亲是周宗的继配,于归周氏时,带来一个乳母,以后成了周后和嘉敏的保姆。她在周家的身份很特殊,又生得胖,所以都叫她“胖婆婆”。
胖婆婆今年七十岁了,而精神健旺得很。平时照料嘉敏,无微不至,但也管得最严。嘉敏若是犯了她的脾气,当面排揎,毫不客气。
这时候胖婆婆是在责备嘉敏对李煜无礼:“家有家规,国有国法,临上船那天,夫人怎么交代的?”胖婆婆扯开嗓子嚷道,“不是说到了宫里,不比别处,要叫‘官家’,私下的称呼要收起来!你娘的话,你哪里有一句记在心里?先是‘姊夫、姊夫’的,到后来索性‘你’啊‘我’啊的!难道你自己不觉得刺耳?”
嘉敏惫懒地笑道:“一点都不觉得,原本就是姊夫嘛,莫非倒叫妹夫?”
胖婆婆的气急败坏与嘉敏的毫不在乎相映成趣,尤其是小的逗着老的,更显得可笑,所以在瑶光别院执役的宫女都轻轻地笑了。
到底身份有别,而且是在宫中做客,胖婆婆有种顾忌,不便过分较真。她叹口无言的气,摇着头退了出去。
于是裴谷咳嗽一声,提醒看热闹的宫女,宫女问知来意,随即为他通报。嘉敏也知裴谷是李煜的心腹近侍,又听说信柬要面交,便想到其中可能有些不足为外人道的话,因而拆信的时候格外小心,不肯有一个字落入宫女眼中。
宫女们亦很知趣,都悄悄退了出去,但窗外却另有人窥伺,正是那胖婆婆。她不识字,而且料想嘉敏亦决不会将信中的话告诉她,但是她自信有一双锐利的眼,冷静旁观,可以看透一切。
这一切都显现在嘉敏的脸上。起先是惊异,然后是迷茫,最后手托着腮,双眼怔怔地望着窗外的青天白云,口角挂着笑容——是那种连她本人都不知道在笑的傻笑。
胖婆婆几十年阅世,看尽了千奇百怪的闺阁情态,见此光景,心便往下一沉,无声自语:“坏了!对姊夫着迷了!”想一想,还是要做煞风景的事,便悄悄绕道到前门,推门入户。
嘉敏一惊,抬眼看是胖婆婆,却放心了,欺她只字不识,有意不收桌上的词笺。
“可是官家有书信送来?”
“不是什么书信。”嘉敏泰然答道,“写了一首词给我看。你不懂!”
“文墨上的字,我原不懂。不过,我吃的盐只怕比你吃的饭还多,总也有些懂的事。”胖婆婆四周看了一下,用低沉清晰的声音说了一句,“你可别给你大姊找麻烦!”
“什么?”嘉敏十分困惑,“怎么会给大姊找麻烦?什么麻烦?”
看样子还是真的不懂,胖婆婆也困惑了,想来想去,总觉得是不说破的好。一说破,倒是提醒了她,反而会一个劲往那方面去想,结果是弄假成真。
如今该怎么办呢?胖婆婆在想,女孩子的心像快将到来的黄梅天气一样,阴晴不可捉摸,要时时猜她的心思去防范,是件很吃力的事。一劳永逸的办法,莫如将她隔离开来,小姨跟姊夫难得见面,彼此淡忘,就不会有什么麻烦了。
打定了主意,便悄悄找了她的外孙女儿来商量。她的外孙女小名阿蛮,是周后贴身的侍女。
“听说小娘子这两天常做噩梦。”阿蛮口中的“小娘子”是指嘉敏,“也许是别院的地方太大了,有点害怕。”
“那,”周后说道,“就让她搬到这里来住。”
“这不方便。官家跟小娘子都会觉得拘束。”阿蛮说道,“我倒有个主意,不知道行不行?”
“说来看!”
“圣尊后不是最喜爱小娘子?不如送了她去与圣尊后做伴,岂不是一举两得?”
圣尊后就是元宗的皇后,李煜的生母。李煜即位,她理应尊为太后,为了她的父亲叫钟泰章,要避“泰”字的音讳,所以改称“圣尊后”。这位老太后与嘉敏有缘,爱如己出。周后觉得阿蛮的主意真不坏,不过,她也不能擅作主张,首先要得李煜的同意,其次要看圣尊后的意思。
于是,这天晚上,周后有意谈起其事。李煜听说嘉敏常有噩梦,自不免关切,但是,要将嘉敏移居圣尊后宫中,他却不以为然。只不知为何,好像觉得不便提出异议似的,因而他只咿咿啊啊地,采取了不置可否的态度。
这不是什么很急的事,见李煜似乎不大关心,周后也就搁置下来。一连三天,不见动静,真所谓“皇帝不急,急煞太监”,阿蛮却沉不住气了。
“国后,”她问,“想来回禀过圣尊后了?”
周后略想一想才知道她讲的是什么。“还没有!”她说,“慢慢儿再谈。”
夜长梦多。就这三天,李煜又到瑶光别院去了两次,只带一个小内侍,仿佛闲行看花似的,悄悄儿就溜了去。那正是发春困的季节,蜜蜂在百花之间穿绕,发出“嗡嗡”的声音,连猫狗都被催眠了,何况是宵来尽多乐事,夜夜三更始眠的宫眷?因此,这两次去,几乎没有一个人发觉——当然也有发觉的,只是些不相干的人,他们一见李煜示意噤声,自然唯命是从。
两次都是嘉敏的笑声惊动了胖婆婆,越是笑声响亮,越使她惴惴不安。因此,她催着阿蛮来讨个确实信息。
这件事应该找到机会顺便提一句,才能不着痕迹地隐然操纵。阿蛮到底年轻,识不透其中的道理,也没有那份才干,不免操之过急——其实只是脸色稍显失望,但已瞒不住周后的那双眼睛了。
“怎么?”周后问,“小娘子这两天又做了噩梦?”
做噩梦是假话,却不能不承认。“是的。”她硬着头皮点点头。
“做了些什么噩梦?”
这一问问得阿蛮张口结舌,无以为答,于是机关泄露了一半。
周后向左右看了一下,对其中一人说:“去拿茶来喝。看看闽中进的雀舌还有没有?”她又指着另一个说,“你去要些冰来。今年天气热得早,送冰的日子该提前了。”
烹茶得好些工夫,取冰的路也不近。将这两个宫女使开了,眼前只剩下阿蛮,她才问出一句要紧话来。
“是怎么回事?”她平静地说,“别藏在心里,说给我听!”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措辞当然要婉转,阿蛮谨慎地说:“其实也不过是胖婆婆过虑了。只为官家午后多闲,有时到别院走走,小娘子到底只有十五岁,礼节上头,或者不周,倘或落了什么褒贬,将来回扬州的时节,在夫人面前不好交代。”
周后静静地听着,听一句,想一句,渐渐地理会得她的言外之意,然而却不肯相信有那样的事。
“你说礼节不周,是怎等的不周?”
“那是胖婆婆的话。”阿蛮首先做了声明,“譬如说,小娘子只是管官家叫姊夫。”
“官家呢?”周后问道,“为这个称呼不高兴?”
“倒没有。”阿蛮答说,“国后知道的,官家向来不计较这些细节。”
既是细节,就无关宏旨,然则胖婆婆又为何看得如此认真?周后不免奇怪了。
“你说,会落什么褒贬?”
“怕大家背后有闲话,说小娘子没有家教。”
“这倒也是!”周后点点头,“我知道了。”
阿蛮的这番说辞不坏,一句“知道了”便是会有行动的表示,原该适可而止,她却画蛇添足地多了一句:“国后知道就好!”
“咦!”周后那双凤眼一抬,显得相当威严,“还有什么我不知道的事吗?”
阿蛮悔得要死,恨不得揍自己一巴掌。而她越是那种涨红的脸、自恨失言的神气,越惹周后疑心。
“问你啊!”她的脸一扬,最后一个字的声音也是上扬的。
情急智生,还是只有说嘉敏疏于礼节,借为掩饰。“小娘子怕也真是让夫人宠惯了。”阿蛮极力想装出自然的笑容,“在官家面前,也是‘你’啊‘我’啊的!”
“还有呢?跟官家谈些什么?”
“谈官家的词。”
“官家呢?”
“也是谈词。”阿蛮又说,“官家送了好些帖、好些新造的纸去,小娘子这两天练字的兴致好得很!”
周后释然了。娇憨的小姨,遇见好脾气而喜翰墨的姊夫,教她作词写字,有什么好猜疑的?
细想一想,只有一层不可解:这些事应是日常闲谈的话题,却何以从未听“姊夫”和“小姨”提到过?
* * *
嘉敏终于移居到圣尊后宫中了。
圣尊后的寝殿,规制崇宏,是李煜在圣尊后五旬万寿那一年,特地建来祝寿的,题名就叫万寿殿,位置在瑶光别院之东。殿后有一座佛阁,盘磴而上,高有百尺,宫中就称作“百尺楼”,通体楠木,形制与色泽都古雅非凡。李煜最喜登临此处,西望长江,北挹鸡笼山与玄武湖的爽气,令人胸次一宽,但以圣尊后礼佛之地,不可亵慢,所以他总是抑制着自己的欲望,只在楼前瞻仰。
嘉敏也喜爱这座经常为青山白云所衬托的百尺楼,觉得只望一望它那挺拔的影子,便有可以倚靠信赖之感。一颗心自然而然地就会定下来。因此,当圣尊后让她自己挑选住处时,她毫不迟疑地选定了万寿殿后面的友竹轩。
友竹轩的北窗,正对着百尺楼,东面是一个花圃,培养着几百盆来自闽中的“建兰”,这就是轩名友竹的由来。
花圃的尽头是一带粉墙,墙上砌出各种形状的孔窍,有方胜、葫芦、如意、书套,高与人齐,便于眺望——望出去是一片池沼,曲曲红桥,连接着一座水榭。当然,粉墙上开着门,要想荡舟采莲,开门出去就是。
嘉敏对她的新居异常满意。静室五间,拿最东面一间做了卧室;次一间供起坐;西面两间原是打通了的,就做了书斋。
布置刚刚就绪,听得宫女传报:“圣尊后来看周小娘子了!”
嘉敏急忙迎了出去,才发觉驾到的不止圣尊后,还有姊夫和大姊。他们俩正一左一右搀扶着满头白发、面目慈祥的圣尊后踏上台阶,后面随着一群手持巾栉、唾壶之类起居常用之物的宫女。她们看见春风满面的嘉敏,一齐都含笑注目,很明显地表露了欢迎的意思。
“真不敢当!”嘉敏闪在门旁,敛衽致敬,接着又叫一声,“官家、国后。”
“你还是叫大姊吧!”圣尊后说,“同胞姊妹,这样叫法,倒显得生分了。”
“是!”周后接口答应,然后向她妹妹嘱咐,“你就遵慈谕好了。”
“快起来!”圣尊后一面踏进门槛,一面说,“让我看看你的‘闺房’。”
于是,嘉敏领路,从卧室看起。圣尊后看得很仔细,认为帐门旧了,要另换一个,镜子不够光亮,必得重磨,真像是拿嘉敏当作宠爱的小女儿,唯恐委屈了她似的。
看到书斋,便是李煜的话了:“地方太大,陈设不够,显得空荡荡的,坐着都不舒服。我找个人替你重新布置。”接着便向左右的宫女说,“你们去看看,黄保仪在哪里?就说我找她。”
“保仪”是妃嫔的名号之一。黄保仪本名黄凤,世居汉水入长江之处的江夏地方,她的父亲叫黄守忠,是一员武将,不幸作战阵亡。于是黄凤流落湖湘,当时不过七岁。
以后元宗的将官边镐入长沙,发现黄凤虽幼,宛然是个美人胚子,而且秀外慧中,聪明异常,因而带回金陵,献入掖庭,做了为元宗添香的小侍儿。元宗善书法,是学羊欣一体,历年收藏的钟繇和王羲之的真迹,不下数百本之多,都交给黄凤掌管。
不想将门之女的黄凤,在这方面的天分特高,朝夕展玩名家真迹,手摹心追,居然亦成了一大书家,而且肚子里也装了千把卷书,虽不能撰制制诰文字,却工于尺牍,文笔清丽雅致,颇有可观。于是,元宗便将内府图书,亦交给黄凤管理。
李煜即位,立后之前,要选四位妃嫔,名号就叫“保仪”,黄凤是其中的首选。她的才貌与周后比较,各有所长,几乎无从轩轾,吃亏在是个自幼飘零的孤女,不宜正位中宫。而周后也知道黄保仪是个劲敌,不能让她得宠,所以利用皇后的职权,一直防止她跟李煜接近。可是这时候却无法公然阻止国主宣召黄保仪,只说圣尊后累了,该回前殿休息,附带将李煜也撮弄走了。
黄保仪很热心,亲自选取了一批名家书画和有来历的珍贵书籍,以及香炉、花瓶,指挥宫女悬挂陈设,稍不当意,就取下来重新布置,忙到日色偏西,方始就绪。嘉敏颇为不安,但也相当高兴,因为黄保仪胸有丘壑,不论是一瓶花、一把拂尘,都布置得十分妥帖,入眼便令人有恬适之感。
“保仪!”嘉敏盈盈下拜,“真感谢不尽。”
“不敢当,不敢当!”黄保仪拉住她的手说,“布置得不好,没有章法。国主见了,一定会责备我不用心,辜负委任。”
“不会的,绝不会!”嘉敏显得很有信心,“一定大大称赞。”
“不求有功,但求无过。”黄保仪平静地说,“做得再好,也有人会批评。”
“谁要批评这友竹轩的陈设不好,就是有目无珠。”
“不要这样说!如果有人批评我不好,你不必替我辩白,放在心里,我自然知道感激。”黄保仪说罢,告辞而去。
等送走了黄保仪,嘉敏心里在想,她的话很奇怪,倒像预知一定会有人批评她似的。那么,这个人是谁呢?
很快地她知道了,这个人就是她的姊姊。
“弄得这样杂乱无章!”周后摇着头说,“拿两间屋子打通,原就取其宽敞,让她左一个槅子,右一个槅子,分割碎了,好局促!”
嘉敏默然。她觉得那些多宝槅的趣味很好,随处流连,有余不尽,书斋又不是客厅,要那么宽敞干什么?
“天气热了。这屋里,东西塞得满满的,看着就心烦!”说着,周后的视线,不住左右探索,倒像立刻就要有什么行动的样子。
这下,嘉敏不能不防备了。“等天热了再说吧!”她说,“我刚搬来,就弄得大动干戈,怕圣尊后会厌烦。”
“也好!过几天再挪动。不必找她了,我替你出主意。”
“好的。”嘉敏顾而言他地说,“小乖乖呢?”
宫中上上下下都用“小乖乖”称周后的幼子仲宣。提到“小乖乖”,周后百虑全消,总是有极好的兴致,来谈仲宣颖异天真的趣事。
在嘉敏看,四岁的仲宣,实在太嫌淘气了些,与“乖乖”之名根本不符。而周后却认为“这个孩子将来会很英武”,她说:“不像他哥哥,太文弱,不能担当大事!”
周后对长子的不满,其实也就是对丈夫的不满,因为她的长子像父亲。嘉敏心想,将来国主的大位,或许会传幼而不传长。此念一动,旋生警惕,从来宫廷中的骨肉伦常之祸,往往起于继统之争,而无辜的人受到牵连,只为平时言行不谨,无形中表示了偏向,明哲保身,不闻不问为妙。
因此,她就不肯附和周后的看法,闲闲地又将话题扯了开去。她爱新却又念旧,提到瑶光别院的轩敞清静,周后记起阿蛮的话,便即问道:“说你常做噩梦,倒是为了什么呀?”
嘉敏愕然。她有过各种稀奇古怪的梦,午夜醒来,追忆梦境,常会脸红心跳,自感羞惭,却从未做过噩梦。然则周后的话是从何而来的呢?
一定有人在搬弄是非!这样想着,她的脸色就不好看了。“是谁说的?”她问。
周后也觉得诧异,不过她比妹妹深沉,平静地说:“这样看来,没有这回事。那一定是我听错了。”
“人家怎么说?”嘉敏很关心地问,“是不是说我讲梦话?”
这是“不打自招”。周后好奇心起,很想弄明白,她是讲了些什么梦话?因而诈她一诈:“是啊!说你爱讲梦话。”
“我怎么说?”
“那要问你自己。”周后微笑着回答。
“我怎么会知道?说梦话,自己是听不见的,不然就不是梦话了。”
周后又笑了。这一次的笑,略有些窘,不过她也很富于机智,所以仍能保持从容:“梦话你虽听不见,梦中遇见些什么,你总知道!”
这一下,又使得嘉敏的脸发烧了,倒像说中了隐私似的——梦中确有“隐私”:她梦见自己的名字改成了“女英”,在夹道彩仗迎奉之下,午门钟鼓大作声中,入宫做了贵妃。
这是多荒唐的梦!只怕就是在慈母怀中,都羞道其事。然而她此刻又警觉到,不能不做回答,想扯个谎搪塞,偏偏意乱如麻,急切间编不出一个梦,因而越发急得面红耳赤。
“我知道了。”做姊姊的有些忍俊不禁,“春天也快过去了。”
这是说她在做春梦,当然,她不会想到那春梦中会出现澄心堂的主人。
“乱梦倾倒,没有什么好谈的。天快黑了,”嘉敏借故掩饰,“我唤人来点灯!”说着,她迅即转身站起。
就在这时候,圣尊后打发宫女来请嘉敏去尝今年初见的长江鲥鱼。侍膳也是周后的本分,姊妹俩一起来到前殿,陪着圣尊后进餐闲谈,直到起更时分,方始各散。
不知是择席还是心中隐隐然有什么丢不开的事,这一夜的嘉敏辗转反侧,直到曙色初现,方能入梦。睡得正酣时,忽然惊醒,只听得声声在叫:“官家!官家!”声音很细很尖,与众不同,细辨时才知是挂在廊上的那架白鹦鹉在作怪。
“小东西,絮聒得人烦。”是李煜的声音,接着,脚步声远了。
嘉敏自然不会再睡。一起身便有宫女告诉她,官家来过了,听说她尚未醒来,表示不必唤醒,又问宫女,嘉敏是不是喜爱友竹轩,平时何时起身。
“你们怎么回奏官家的?”
“自然是说小娘子喜爱这里,平时起身甚早,今天想必是刚搬来,还不曾惯,夜来睡得不甚安稳,所以失了时。”
“说得不错。”嘉敏很满意,“官家还说些什么?”
“还问起黄保仪,说与小娘子可合得来?我们回奏:‘很合得来的。’此外又说:‘开出门去,就是东池,小娘子很可以去划划船,散散心。’”
嘉敏心中一动,口虽不言,暗地里却打好了主意。梳妆既毕,她又到前殿去盘桓,陪圣尊后吃过午饭,看老人家神思困倦,是该休息了,便起身告辞。她先到花圃看了兰花,然后便说:“我们划划船去。”
于是向万寿殿的总管要了钥匙,打开便门。艳阳之下一片明亮的水光立即扑到眼下,使嘉敏想到了家乡,脱口说道:“扬州也有这么一个湖,比这里大,可没有这里精致。”
“要夏天才真好!好大的荷叶,就像一把绿伞,小船躲在荷叶下面,暑气全消,真正是人间仙境。”
嘉敏听这宫女言语雅致而有情趣,大生好感,便笑着问道:“你叫什么名字?我竟忘了。”
“我叫雨秋。”她一面扶嘉敏上船,一面答道,“风雨的雨,春秋的秋。”
“名字跟你的人,跟你的话,一样的雅。不过,太萧瑟了。”
“是!”雨秋微笑着说,“我自己也觉得有点无病呻吟的味道,小娘子替我改一改嘛!”
“好!我好好送你一个名字。”
“谢谢小娘子。”雨秋笑嘻嘻地答说。
于是嘉敏便替她想名字。两个字的事,偏偏思虑不能凝注,刚能专心,又忽然像是有什么令人牵肠挂肚的东西,将她的视线拉了开去。
这是怎么回事?她对自己发恨,索性闭上眼专心一致地思索。想起来了,自己还是惦念着李煜,朦胧意念中,以为他劝她到东池来划划船、散散心,是一种约会的暗示,所以不断地张望的,便是李煜的踪影。
了解了自己心神不定的缘由,也就有了很好的打算。“我们到水榭上看看去。”她对雨秋说。
不仅看看,实在是坐下来不想走了。好在水榭中有人照看,经常备着好茶和精致的点心,江南称为“茶食”,供国主后妃巡幸的不时之需,此时正好用来消闲等待。
等的自然是李煜。凭栏眺望,了无动静,而九曲红桥上却气喘吁吁地来了个胖婆婆。从嘉敏搬到友竹轩以后,她原以为可以放心了,哪知这天午后竟不见踪影,赶到前殿探问,说是圣尊后午睡以前,就已辞去,再到瑶光殿,也是扑了个空。胖婆婆这一急非同小可,却又不便逢人就问,只好顺着路一处一处去找,直到发现通东池的门开着,才想起可能是在水榭中流连。果然,猜得不错。
“教我好找!”一见面她少不得埋怨,“就到这里来逛,先回来说一声,也不碍事啊!”
“你也是,有福不会享!”嘉敏也数落她,“自己给自己找罪受,难道还怕我迷了路,找不回去不成?”
“还真是——”胖婆婆本想说,“还真是怕你迷了路,误闯到澄心堂!”但到底把话硬噎住了。
“歇歇吧!”嘉敏看她累得气喘不止,也觉得老大不忍,亲手扶她坐下,拿自己的茶递了给她。
“好,真该歇歇!找着你我就放心了。”
这样的话最惹她反感,不止于觉得受了束缚,而且也因为胖婆婆总是拿她当不懂事的小孩看待。如果不是有宫女在旁边,她一定会跟她吵,此刻只有在暗底下赌气,心里在说:总有一回教你找不到我,让你急个半死!
嘉敏这样想着便懒得再理她,眼望着粼粼的水面,默念着冯延巳的词句:“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自觉心湖中的波澜,犹过于眼中所见。
李煜心中也有波澜,他当然不会像他小姨那样,识不透自己的心情,因此他心中的波澜又过于嘉敏。
每一想到嘉敏,总会同时想到爱妻,于是歉疚之心与爱慕之思交织,有着作茧自缚似的恐惧。但是见着嘉敏的面,很奇怪地,那种恐惧的感觉,却又并不存在。
这天早晨原有个倾谈的机会:周后陪着圣尊后在百尺楼上做一月一度照例的检点,由佛龛看到长明灯,总有一上午的逗留,他很可以跟嘉敏从容盘桓。不想时机不巧,不忍扰她的好梦。临走时留下那句话,原本无意,哪知裴谷来报,她倒真的到东池荡舟了。倘或做个无心邂逅,一船共载,四外隔绝,很可以谈得深些,却偏偏又分不开身!
既然不能做自己想做的事,那就索性抛开了她,好好处理几件棘手的事,倒也是排遣之道。
为了排遣怅惘的情怀,李煜决定找几件麻烦的事来做。首先想到的就是行使铁钱这件悬案。
在即位之初,铸过一批铜钱,工精料足,铸得极好,名为“唐国通宝”。但至今不过三年工夫,市面上已尽是盗铸的私钱。制钱一千用铜三斤十二两,每一文钱合六分重;私钱一千只重一斤多,不过制钱的三分之一,轻如鹅毛,摆在水面上都不会沉的。
这一来物价自然大涨。群臣集议,吏部侍郎韩熙载主张改用铁钱。李煜也同意了,就派韩熙载监造。“钱样”出来,相当漂亮。唐朝最漂亮的制钱是玄宗的“开元通宝”,铁钱的制式大小,跟它完全相同。连钱上的文字亦都是用的“开元通宝”,只是改为篆字,出于与韩熙载齐名的礼部侍郎徐铉的手笔。
但是,钱虽漂亮,到底是铁的。铁比铜贱,在老百姓心目中,它的价值先就打了折扣。而且铁的来源比铜多得多,私铸更为方便。因此,大臣中颇有人反对其事。李煜一时委决不下,将那枚轮廓深阔、黝黑光亮的铁钱置在澄心堂,倒像一样小摆设似的,已经有个把月了。
现在,他决定要得出一个结果:用或不用。谈这件悬案,当然要召韩熙载,问问他对反对的意见有何辩解。
“臣不须辩解,只请官家自看。臣昧死渎奏,请官家暂忘万乘之尊,只当是个百姓,是喜欢用哪一个钱?”
说着,韩熙载将牙笏往颈后衣领中一插,在袖子里掏摸了一会儿,平伸双手,一只掌上是一枚沉甸甸的铁钱,另一只掌上是一枚轻飘飘的“沙壳子”。
李煜左看右看,终于敛手笑道:“我喜欢没用!钱者泉也,要大家喜欢,才能流通。”
“那,”韩熙载将手掌伸向徐辽、徐游兄弟,“请两位郡公选择。”
“钱当然是铁钱好。无奈积习难破,从来都说‘铜钱、铜钱’,提到铁钱,诧为怪事。”徐游又说,“有人说,铁钱一出,私铸更盛;又有人说,铁是要烂的。”
“这就是‘欲加之罪’了!”韩熙载抢着说,“铁器搁在那里不用,才会朽烂,流通的铁钱哪里会烂?果然烂了,照换新钱就是。”
“这倒是实话。”李煜说道,“我所顾虑的,亦就是怕私铸之风更盛。”
“私铸罪重,律有明文,临之以严刑峻法,自可抑制。臣以为律法宜增一款,用私钱者与私铸者同罪。如此则私钱不能流通,私铸不仅无利可图,反消折了本钱,还有什么人去做此傻事?”
李煜点点头,转脸问徐辽:“你看怎么样?”
“只怕百姓误蹈法网。”
“这话是怎么说?”
“如果百姓分辨不出是制钱,还是私钱,就会误蹈法网。”
“是何言欤?”韩熙载抗声相争,“公家铸制钱,选取精铁,征召名匠,特开大炉鼓铸,所出的制钱,大小、厚薄、轻重,画一不二,入眼即知。私钱安能比得了制钱?”
这番话理既直,气更壮,徐氏兄弟无可辩驳,只说得一句:“都请官家裁度。”
“细民好恶,往往视豪门大族为转移。臣愿官家下一道敕令,文武百官,首为之倡。臣不敏,应领官俸,请官家敕下户部,尽数折发新钱。”
“对!称新钱,不称铁钱。”李煜考虑了一下,决定用折中之道,“不妨新旧掺和并用。每十钱,以新六、旧四,配搭行使。”
“折中至当。”徐氏兄弟同声颂赞,“臣等不胜钦服之至。”
一个月悬而不决的一件大事,片言而解,李煜亦感欣然。接下来谈第二件棘手的事。
这件事也牵涉到韩熙载。他奉命“知贡举”考试进士,一共取了九个人。发榜以后,落第的士子,大发怨言。这本是科举常有的事,不足为奇,可是韩熙载有个政敌,却唆使这班落第的士子联名上书,攻击韩熙载徇情营私,说九名新科进士中,有五个跟他的交往密切,特别指出舒雅其人,说他与韩熙载一同狎妓,关系不同寻常。
韩熙载的风流放诞,是早就出了名的,而且帷薄不修,老而愈甚,家伎四十余人,妍媸不一,却无不有入幕之宾。当然,这是韩熙载所默许的。他跟最亲密的亲友说:“我是故意以此自污,避免入相。”意思是,长江北岸有赵家天子窥伺,南唐的宰相不容易做,“明哲保身”为妙。
这些最亲密的朋友中,就有一个舒雅。韩熙载视他为“忘年交”,老少二人,曾经扮作乞儿,到妓院行乞,以为笑乐。这是连李煜都知道的荒谬行径。
因此,落第士子对韩熙载的攻击,很容易为李煜所接受。特派徐铉为舒雅等五人复试。哪知这五名新进士,由舒雅领头,竟申述理由,拒绝参加复试。金榜早已高贴宫门,人人都知他们是新科进士,倘或贸然下诏,取消他们的资格,又怕引起非议,影响民心,因而成了僵局。
李煜对这件事,自然深感不快。后来还是韩熙载从中疏导,想出一个为国主圆面子的办法:重新下诏,御殿命题亲试,舒雅等五人方始应命。复试这天,李煜亲自巡视,显得颇为郑重。可是又有人进言,认为此举有损国威,大非所宜。
此辈的说法是,诏令复试而竟拒绝,便是抗命。抗命应该下狱治罪,今反加以御试的荣宠,无异助长士子的刁风。为了正纲纪、肃根本起见,一误不可再误,复试以后,一律黜落。
李煜认为这话颇有见地。他本心一向忠厚,做事一向寡断,但有时却会冲动,不计一切后果。在这件事上便是如此:五本卷子,一律为他用朱笔加上“红勒帛”——一条红杠子从头画到底,发榜竟是空前绝后的一片空白。
这才是一误再误,顿时招来无数非议。士林中且有闹风潮的模样,因而接连有人上奏,希望国主为了挽回民心士气,有所补救。这些奏章,李煜无法处置,搁置已久,这时候决心要做一个了断。
开口提到此事,韩熙载立即起身说道:“臣奉职无状,惭惶无地,请容臣先告退。”
“不,不!”李煜做了个手势,示意他坐下,“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不能再有浮言了。大家有好办法,尽管说,我无不依从。”
“臣处嫌疑之地,不便建言。”韩熙载看着徐氏兄弟说,“两位郡公,该为国主分忧才是。”
“请官家特降勒令,仍旧复了他们的进士,如何?”
徐游不以他堂兄的意见为然,“果尔如此,则是一误再误又三误。”他说,“总要归于不误才好。”
怎样才是不误?徐游却又说不出办法来。李煜仍旧只有向韩熙载问计,他叫着他的字说:“叔言,士林之中,你是前辈,他们都听你的话。你不妨打听一下,要怎么样处置,他们才不会再闹?”
“是!”韩熙载答说,“臣尽力去疏导。”
再下来还有几件大事商议,每一件都有难处,谈到日色偏西,方始告一段落。李煜觉得十分苦恼,也十分困惑,古往今来,为什么有那么多人想做帝王?做帝王的乐趣到底在哪里?
在瑶光殿的寝宫中,与周后闲话时,他说了他的这番感想,希望爱妻能给他一个解答。
但是,周后却根本不能了解他的心境,只当是国务过劳所发的牢骚,因而也就决不会给他任何解答,只顾言他地跟他谈家常。
“今天扬州有专人来,带来我母亲的信。”周后慢条斯理地说,“我母亲只惦念小妹,也关心她的婚事,我想问问官家,新科进士中可有出色的人物?”
提到新科进士,李煜报以苦笑。“九个人刷下去五个,那四个都是有妻室的。”他想了想说,“刷下去的那五个人之中,有个姓樊的,生得很不错,英气勃勃,像很有出息的样子。无奈——”他叹口气懒得再说下去了。
“这姓樊的是哪里人?”
“记不起来了。”李煜答道,“仿佛过江来的。”
“官家何不着人去打听打听?”
李煜当时允诺,事后却忘记了。而周后却颇在意,因为她为妹妹的终身着想,另有一套看法:第一,李煜的眼界很高,多少朝士看不中,却想到落第的举子中有这样一个英气勃勃的青年,不言可知,必有过人之处;其次,世家子弟,袭父祖的余荫,浮浅嚣张的居多,而且将来一定姬妾连房,捻醋争宠,有的气受,倒不如选取一个有出息的读书人士,感恩图报,必为闺中不叛之臣。至于官家选中的人,将来必然多方提拔,富贵不愁,即令眼前是个寒士,又有何妨?
因为是这样很周全的打算,所以周后急着想知道此人的人品家世。李煜听她催问,方始记起这件事,立刻将那亲试黜落的五本卷子调了来,灯下检点,才知道这姓樊的叫樊若水,江南池州人氏。再看他的试卷,文字异常出色,心中不免自愧,身为国主,却有意抑屈真才,实在无以自解。
就为了这份歉疚之心,李煜生出补过之想,便命裴谷派一个内监,渡江去访查樊若水。
“你告诉派去的人,要暗中查访,想法子见这姓樊的一面,看看他的志向。”李煜又说,“家世如何,更要打听清楚。此事不急,但要访查真确。”
所派的内监姓苏。苏内监曾经几次派过江去公干,自然知道那些取巧省事的门径。他一到池州,先去拜访县官吴仲举,假传诏旨,说国主命他来传谕,秘密访查樊若水的家世,而且要吴仲举为他设法安排,跟樊若水见上一面。
这种任务不难。吴仲举随即交代了下去,第二日便有了回音。
“樊若水本籍长安。他的父亲叫樊潜,做过本州的石埭县令,罢官以后,宦囊萧索,无力举家北归,流寓在江南,便占了池州的籍贯。”
“这样说来,倒是清官之后!”苏内监问道,“想必境况很窘?”
“是的。樊若水清贫自守,是个有骨气的寒士。”
“那么,怎的能见一见他?”苏内监又说,“官家交代,事要隐秘,所以跟姓樊的见面,要装作无意间撞着才好。”
“只要他在池州,安排见面不难。不巧的是,他三日前出门去了,哪一天回来,尚不可知。内相是先请回金陵复命,还是等一等再说?”
“我等。”苏内监说,“官家交代,此事不急,但要访查真确。我尽等不妨。”
于是苏内监在池州住了下来,每天由公家供应酒食,闲下来各处逛逛。一连半个月,樊若水犹未归来,吴仲举不免有些着急,因为供养苏内监的都是民脂民膏,吴仲举是个好官,当然要替百姓心疼。
为此吴仲举几乎每天派人到樊家探问,但总是不得要领。最后一次得到的答复是,樊若水在采石矶一带钓鱼,说不定沿江而下,直到京口金山寺去访高僧,不知哪一天才得回家。
归来无期,空等无益,吴仲举苦若相劝,才得将苏内监打发离境,算是松了一口气。可是他小事精明,大处却忽略了:樊若水何以忽发雅兴,远到采石矶去垂钓,而且一去多日,不见归返?他只要多想一想,就知道其中必有缘由。
这个缘由,还是起于樊若水进士复试的无端被黜。
他是个功名心切,而又褊狭不能容物之人。复试发了一张空榜,大以为恨,逢人就发牢骚,而且严苛地批评时政,说是国将不国,终难自保。
言者无意,听者有心。有个和尚,年纪很轻,而辩才无碍,先随他的师父法眼禅师,出入禁中,深为李煜所欣赏,说他是“一佛出世”。后来法眼禅师圆寂,就命他主持清凉寺,尊称为“小长老”。
而这个“小长老”,实在是宋朝派来的间谍,他的主要任务是,利用佛法蛊惑江南。鼓动李煜,大起佛寺,广聚僧徒,每日由官府设斋供养,食有不尽,一齐倾弃。明日再具新斋,谓之“折倒”。有心人识得此是“败征”,却还未想到小长老是有意引用《华严经》上所描写的“佛门富贵”倾害李煜,虚耗国力,松懈斗志。
这小长老平日亦喜结交文士,见樊若水心怀不满,便趁势劝他立功北归。立功之道,就是到采石矶一带去“垂钓”。
垂钓是假,测量江面宽狭是真。长江天堑,而金陵上下游有两处险要之地,一是京口,二是采石。其地在当涂西北二十五里,距金陵八十五里。采石矶突出江中,是天生的一个好渡口,相传秦始皇东巡会稽,经丹阳,至钱塘,就在这里渡江。其后从东晋开发江东以来,北方用兵,每每从采石趋金陵,是个江防的重镇。可是李煜自以为江面辽阔,天险无须设防,因而樊若水得以毫无阻禁地在那里畅所欲为。
他的测量方法很笨,但也很聪明。用一只小船,带一卷丝绳,先到南岸,将丝绳在巨石上系住,然后鼓舟向北,将绳子放了出去,直到北岸,在绳子上做了记号,回来用尺细量,便知从南到北是距离几何了。
当然,一次不够精确,但一而再,再而三地反复测量,毕竟得到了确实的结果。等他回到池州,苏内监已走了几天,听家人说是国主遣内监来传唤,以为事机或已败露,吓得连夜往北逃走,直投开封,去见宋朝皇帝。
在李煜,却是做梦也想不到,覆国祸机,已在此刻潜滋暗长。他甚至亦不太重视苏内监的报告,也就是不甚关心樊若水的一切——他几乎从来不曾想到过,作为一位一国之主,言出法随,凡有任何作为,应该尽可能贯彻到底,维持威信。而他总是凭一时的好恶爱憎,想到就做,做过丢开,何况派遣苏内监去查访樊若水的一切原出于周后的督促,只要有了结果,不问这结果如何,在他算是有了交代,就可置诸脑后了。
* * *
序入初夏,在宫中来说,第一件大事便是四月初八“浴佛”。
早十来天,清凉寺的住持小长老,便进宫恭请慈驾,届期临幸,供佛斋僧。圣尊后自是欣然许诺。周后向来亦是信佛最虔,更因为幼子最近常有病痛,不是发烧,便是拉稀,宣召了好些太医诊治,始终好一阵、坏一阵,焦急之下,禀明圣尊后,决定趁浴佛节这个好日子,祈福许愿。她们事先斋戒,并派内监在清凉寺禅房,特辟净室,老少两后,驻驾宿山,预备连烧三天“头香”。
到了四月初七一早,自台城到石头山这从东到西的九里路上,香车宝马,翠羽明珰。虽不似唐明皇携着杨氏姊妹临幸华清池那样,一路堕钗遗舄,随处皆是艳迹,但那番十里锦绣、半天氤氲的繁华景象,亦已经使得夹道相看的百姓如醉如痴了。
在这万千如花美眷中,独独少一个嘉敏。因为她小病初愈,太医切切叮嘱,必须避风,所以这罕见的灵山盛会,唯她向隅。好在她不似她姊姊那样佞佛,除了感觉寂寞以外,并不以不能随圣尊后一起礼佛为憾。
就是寂寞也容易排遣。来自澄心堂的清词丽句,最宜灯前月下,独自吟味。画堂人悄,无声无影,而在她的心目中,却有声音,也有形象——李煜,只要她想到,他就会清清楚楚地出现在她的耳际眼下。
又是珠锁潜动,惊觉银屏。嘉敏从脚步声中,分辨出是李煜已经进了友竹轩。她想装睡,倒要看看他做些什么,却又怕他因为不忍扰人午梦,来而复去。
就这难以委决之时,忽然喉头作痒,咳出声来。这一下便想装睡也装不成了。而李煜也因为自觉形迹似乎有欠光明,便抢先发声。“小妹!”他问,“可好些了?”
“噢,”她一翻身坐了起来,从容下地,笑着问道,“姊夫什么时候回来的?”
“上午就回来了。”他细看了看她的脸色,“精神似乎还不错。”
“本来就没有什么病,太医一定要我避风。拗不过他,只好听他的。”嘉敏接着肃然相问,“圣尊后安好?”
“兴致很好。美中不足的,就是你没有在她老人家身边。”
“是啊!我也很不安。”嘉敏的心思又活动了,想起清凉寺供佛斋僧,大开法会,梵音高唱,铙钹齐鸣的一番热闹,一时颇为向往,便提出要求,“明天姊夫上山,我跟了去。”
“还是静养吧!山上风大,受了凉不妥。”
“我完全好了,一点也不发烧了!不相信,姊夫你试一试。”
嘉敏毫无机心,根本不曾想到彼此之间该设“男女之大防”,牵着李煜的手去试测她额头的烧度。李煜内心虽有些微不安,但也很快地消失了,全神贯注在自己的右手上,一按到她的光滑的额头,不由得便想起“冰肌玉骨”四个字,舍不得将手再拿下来。
“如何?”
明明已经试测确实,李煜却不即回答,故意一摸自己的额,再次将手抚按在她眉际,做个比较的样子。然后,他一本正经地答道:“烧倒是退了,不过总以小心为宜。”他又说,“明天我也不一定上山。这两天事多,也烦。”说着,微微叹口气,脸上有抑郁之色。
这倒不完全是做作,李煜确有不怡之事。每逢令节,总有这样抑郁:只为以小事大,委屈多端,逢年过节,必得向宋朝进贡。如今端午将到,兼以开封大内新建文明殿落成,必须上表申贺,同时进奉一笔数量很可观的金银。金银在李煜是身外之物,宫中积聚甚多,不必向百姓征敛,只是身为国主,上表称臣,心有未甘而无可奈何,那种难宣的抑郁,最不易排遣。
嘉敏对时事不大关心,因而就不易了解李煜的心境,但是他眼中所出现的阴暗愁郁之色,却使她隐隐心痛。“姊夫!”她问,“你有什么难以解消的心事?这样子不快活!”
李煜本想诉一诉隐衷,可是话到口边,发现嘉敏那种由于关切而起的惶恐忧愁,便觉大为怜痛,也深有警惕。何苦让她为自己烦心?柔弱如此,不是能替自己分忧的人,即使能够,自己又何忍让她蹙眉?
因而他尽力鼓舞自己,硬抛掉心事,做出眉目舒展的样子笑道:“日子过得好好的,有什么难解的心事?你不要瞎猜。”
“那么,”嘉敏将信将疑地,“是我看错了。”
“你看到了什么?看我的脸色不高兴是不是?不是的!我没有什么不高兴。”
“真的?”嘉敏张大了眼,偏着头问,仿佛喜出望外似的。
这种稚气的表情,纯真专注,为李煜带来了极深的感受,这也是他在他妻子那里未能得到的。周后爱她的幼子,爱她的名位,但对于夫婿的爱,真而不纯,深而不专。而只有嘉敏,使李煜确确实实感觉到,她心目中唯一关切的只是“姊夫”。
为了安慰她,他必须让她真正相信他没有什么难解的心事,日子过得很快活。于是他看一看窗外的艳阳,踌躇着问:“你真的可以不必避风了?”
“早就不必了。何况,也没有什么风。”
“对!这样日丽风和的天气,出去走走也不碍?”
“好啊!”嘉敏高兴地笑道,“就这会出去逛逛!是不是上山?”
“不!”李煜手指东池,“我们到水榭去坐坐。你多带些衣服。”
“是!”她驯顺地答应着。
“你那个宫女叫什么名字?”
宫女很多,但眼前只有一个,这一个已成了嘉敏的心腹,名叫羽秋。
“她本来叫雨秋,风雨的雨,我嫌它太萧瑟了,改成羽毛的羽。姊夫,你看这个名字能用不能用?”
“怎么不能用?改得太好了。”李煜转脸吩咐,“羽秋,你告诉跟我来的人,我要用那只画舫,让他们马上预备,再要精致食盒伺候。”
“遵旨!”羽秋答应着退了出去。
“你该多穿些衣服!”李煜又说,“画舫好久未用了,从船坞中拖出来,也得些工夫,你尽可以从容。我上你书房里看看去。”
于是嘉敏亲自引导着到书斋,看李煜抽了本书,坐定下来细看,方始悄悄退出。回到卧房,羽秋已在守候,脸色显得沉重。
“怎么了?”嘉敏问道,“有什么事?”
“还不是胖婆婆?”羽秋低声答说,“官家一来,我就找人拖着她去打‘马吊’,绊住她的身子。不想裴谷从窗外经过,让她发觉了,她便要离桌来看小娘子。同桌的说她一家大赢,不放她走,此刻只在吵着要散场。等她一来,必不放小娘子出去;就放了,也一定寸步不离地跟着。”
这一说,将嘉敏的一团高兴扫了个干干净净。她颓然倒在椅子上,好久作不得声。
“我们有个计较,索性调虎离山,将她打发得远远的。”
“噢,”嘉敏马上又振作了,“是何计较?快说!”
“刚才官家不是说,圣尊后只为小娘子不在身边,觉得美中不足。倒不如写个请安帖子,让胖婆婆赍了去。”
“好!这一计妙得紧。”嘉敏化忧为喜,思路活泼,又想到了一个绝好借口,“我家不正捎了蜜饯来?正好进奉圣尊后供佛尝新。”
“这就越发调遣得胖婆婆动了。我去料理进奉的物件,小娘子便写起帖子来。”
嘉敏毫不怠慢,提笔在手,略略构思,很快地写成一个请安帖子,连同扬州新到、家制的一大盒玫瑰松仁蜜枣,都叫羽秋拿了,亲自到胖婆婆那里去交代。
“官家见谕,圣尊后只是惦着我,老人家这等垂爱,真正感激不尽。我要避风,不能赶上山去服侍,只有你替我去一趟!”嘉敏亲手将请安帖子交给胖婆婆,“帖子收好了!见了圣尊后,说我已经好了,千万不必垂念。这盒蜜饯不中吃,不过总比外面的东西洁净,佛前也可以供得。”
“这会儿就去?”
“自然是这会儿去。坐车去!不过你得快了,太阳下山以前赶到最好。”
“那——今天就赶不回来了。”
“这要什么紧?你也沾圣尊后的光,半夜里烧个现成的头香,求菩萨保佑你添个白胖孙子!”
这句话是有把握能碰到胖婆婆的心坎上的。只见她喜滋滋地站起身来,“马吊”赢了一大把筹码也不要了,走到床后换上簇新的一身出客的衣服。嘉敏和羽秋特意起哄,替她插钗戴花,闹着笑着,将她撮弄了出去;开了通东池的便门,眼看她上了预先要了来在等着的车子,沿着围墙,疾驰而去,方始回到友竹轩。
这一来嘉敏自己就没有妆饰的工夫了。好在她淡妆浓抹,无不相宜,轻匀脂粉,加上一件绿袖绣襦,就可以出门了。
也就是刚刚料理完毕,裴谷来报,画舫已经准备妥当,李煜便亲自来迎嘉敏上船。一见之下,大感惊异,因为嘉敏仿佛换了个人,眉宇之间,蕴含着无限喜悦,似乎踌躇满志,有了极称心的境遇。
“小妹,你的兴致好得很啊!”
“是的。今天让我无拘无束玩一玩。”
“好!”李煜欣然答道,“只要你说得出玩的方法,我一定让你如愿。”
“我要饮酒,我要看花,我要吟诗!”嘉敏挥着绣襦的袖子,大声地说,“凡是骚人墨客的雅事,我都要做到。”
“我奉陪。走吧!”
于是相偕出室,在宫女内监簇拥之下,上了画舫。舱中相当宽敞,当中一张紫檀玉石的圆桌,一半陈设酒肴茶果,另一半摆着笔墨纸砚。几案上高低错落地置放着十来瓶花,都是香味特浓的栀子、玉兰、蔷薇之类。
“饮酒、看花、吟诗都有了。”李煜吩咐,“开船吧!”
一篙轻点,画舫缓缓向池中行去。后面还跟着两条船,分载随从,在画舫上供使唤的,只是羽秋和两名梳抓髻的小宫女。就是羽秋,亦是不奉呼唤不进舱,而且是尽量避得远,好让李煜和嘉敏无所顾忌地谈笑。
“寻春须是先春早,看花莫待花枝老!”李煜微喟着说,“满眼新绿,我们来得已经晚了!”
“有新绿可看,还应感谢天公。”嘉敏答说,“今年的节气晚,不然,这时候已是‘绿叶成荫子满枝’了!”
她引用这句诗,毫不牵强,而言者无意,听者有心。李煜心头,无端一震,不由得就浮起一个疑问:嘉敏是不是知道“绿叶成荫子满枝”这句诗的故事?
故事出于唐朝的杜牧。史传上说:“牧尝往湖州,目成一女子,年方十余岁,约以十年后,吾来守郡,当纳之。比至,已十四年,前女子从人,两抱雏矣!因赋诗自伤云。”所赋的诗,题目叫作《叹花》,是一首七绝:“自恨寻芳到已迟,昔年曾见未开时。如今风摆花狼藉,绿叶成荫子满枝。”李煜在想,如果她知道这句诗的由来而竟引用,那就有了极可玩味的弦外之音了。
这不便问,一问不但忒嫌唐突,也忒嫌煞风景;不问呢,却又心痒痒地不好过。就在他一个人这样暗中嘀咕时,嘉敏忍不住又开口了。
“姊夫,你在想什么?”她问,“可是有什么感触,在构思作词?”
“感触倒有,不过不是构思作词。”
“那么想的是什么呢?”
那一泓秋水似的凝注的眼神,使得李煜想到了他那首《菩萨蛮》的结句“相看无限情”。这句话虽浅,但除了这样平叙直道以外,实在想不出更好的形容。
也就是她这双“相看无限情”的眼,锐利地割破了他心中的藩篱。于是定定神答道:“我在想你的终身大事。”
这句话太突兀了!嘉敏顿时双颊飞红,而惊多于羞,脱口说道:“怎的无缘无故想起这个?”
“哪会无缘无故?是你大姊关心你——”
接着,李煜细诉了经过。他的语气很平静,是谈正事只用理智,不杂感情的样子,不过视线却始终没有离开嘉敏。
嘉敏的脸上也很平静,倒像漠不关心似的,最后听到樊若水不知去向,苏内监徒劳跋涉,却有释然的轻松表情。
“大姊也真是!多管闲事。”
“怎么说是管闲事?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做姊姊的人,何能不管?”
嘉敏摇摇头,欲语又止。终于只是看了他一眼,将头扭了过去,幽思溶入水天遥处,无可捉摸。
“怎么不说话?”李煜笑道,“仿佛在生谁的气。”
“谁的气也不生,只恨我自己。”
“恨你自己?小妹,”李煜情不自禁地抚着她的肩,“是何恨事?能不能告诉我。”
嘉敏不作声,也没有任何希望他将手移开的迹象,好久,她带些恨声地说:“谁都能告诉,就是不能跟你说!”
李煜心头又一震。“就是不能跟我说?”他问,“为什么?”
“为什么?”嘉敏慢慢转过脸来,斜睨着,“你不是明知故问吧?”
话越说越玄,也越说越惊人。李煜在她那炯炯双眸逼视之下,自己能抓得住的感想,只有一个:谁再当她是个不懂事的少女,谁就是不懂事!
而嘉敏却又显露了少女的本性,仿佛自觉语言和态度都太过分而感到不好意思似的,冁然一笑,低下头去,拈弄着衣带。
视线一移转,李煜顿时有种如释重负之感,定定神,理一理乱麻一般愁喜难分的思绪,悄悄说道:“小妹,我实在得跟你好好谈一谈。”
她抬起眼来,矜持地答了一个字:“请!”
“这里不是深谈的地方。”
她没有作声,但抿着的嘴唇,不断翕动。他看得出来,是欲有所言,而存着什么顾虑的样子。
“说实话,你指我‘明知故问’,我不受!”
“我觉得我没有说错。”
“也许你没有说错,而是我粗心大意,应该知道的,竟忽略了。”
话说得很婉转,使嘉敏深为感动。即令还有怨怼,她也不忍再出口了。
“小妹,说真的,为什么你能告诉别人的话,不能告诉我?又为什么责我‘明知故问’?我应该知道的是些什么?请你告诉我。如果是我错了,我一定承认。”
口称“说真的”,其实倒真的有些明知故问。经过这片刻的折冲,他就是先前莫名其妙,这时候半猜半想,也可以大致了解,她对自己的终身大事是持有怎样的一个看法。
然而,嘉敏却相信他这几句话出自真心。她想了一下,用他的话来回答他:“这里不是深谈的地方。”
“那么,”李煜遥遥望着百尺楼,“我们另外找个地方去谈。佛阁上如何?那里上下隔绝,你说我听,话不传六耳。”
“不!”嘉敏摇摇头,“那是何等庄严清静之地,我们在那里谈些不相干的话,岂不亵渎了菩萨?”
“那么,你说呢?到哪里去细谈?”
哪里都不合适,她只好拒绝:“改天再说吧!”
话虽如此,她脸上的表情却明明白白地显示,希望有此密晤。李煜踌躇了好一会儿,终于下了决心:“这样,我来另做安排。”他问,“羽秋是不是可以信赖?”
嘉敏很快地答说:“可以。”
“那么,我让裴谷跟羽秋联络好不好?”
嘉敏考虑了半天,到底抿着嘴唇,深深地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