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方过,正宫皇后便已经病倒在榻上,连上元节的赏灯会和宴席都委以惠贵妃全权处置。
黛玉走到凤仪宫门前的时候,早有宫女打开朱红宫门跪在两侧。银灰色圆领袍的正五品女官早已迎了上来,慢声细语地道:“皇后娘娘在后殿等着您。”黛玉微点了点头,踏入宫门,身后的宫门已经紧紧关闭,盈面拂来的便是浓烈的药材气息。
御窑烧制的金玉板,整齐铺列在宽阔明亮的宫殿之中,沉稳中自带着皇家贵气。金线压边的正红色长衣摆随着静谧的足音缓缓没入波斯进贡的软红地毯之上,凤衔滴珠轻盈盈垂落雪额,黛玉步履轻缓。
横殿金帐五色排穗垂落下来,剧烈的咳嗽声穿透重重金黄帐幕传声出来,黛玉整了整衣衫和头冠上前以国礼叩拜,道:“臣妾叩见皇后娘娘千岁。”金黄色的帐帘被掀起,皇后已经依靠着引枕坐起身来。
浅褐色中衣裹在她日渐消瘦的身形上越发单薄,蜡黄的脸色犹如枯木最后的生命力,淡淡含笑的招手让女官扶了黛玉起身,指了指一侧的彩粉鸟蝶鼓凳,轻轻地道:“坐到本宫身边来。”黛玉屈膝谢了,走到皇后床前,再谢了,方才在那鼓凳上坐稳。
挥了挥手,女官自带了服侍宫女躬身退了下去,皇后看向黛玉笑道:“北静王妃不用这样紧张,论起来你还要唤我一声皇伯母。”此话方才说完,已是禁不住气息呛喉,剧烈的咳嗽了起来。
黛玉起身走到她身侧轻拍着她的后背,轻声道:“皇后娘娘病的这样沉重,该让太医再来好好诊治才是。”喉咙里的嘶痒略好些,皇后笑着摇了摇头,让黛玉坐下,道:“我自个儿的病如何我自个儿心里明白。”枯黄的脸色像是枯木回光的最后生命力,黛玉瞅了瞅,心中微沉。
静默的空气中只有淡淡的茉莉花香缓缓从香炉之中飘散出来,冲散了屋内浓重的药味,“凤仪宫多年未曾燃放过香料,只因宫中药味太重,别说是你们,就算是我这个病重之人也闻不得。”
“此时虽是隆冬,时令的鲜花还有梅花。皇后娘娘何不命人折了梅花来?一则,梅花香气虽然清幽淡雅,但用不了半日,丝丝融入宫殿之中便能掩了药味。二来,梅花生来高洁优雅,置在玉瓶之中更添几分冬韵之美。病中之人长久观看,散去胸中不快。心境好了,病自然好的也就更快了。”黛玉这话十分的恳切和真诚,也全是她的肺腑之言。
皇后听着笑摇了摇头,道:“宫中的药味太重,没的让你们笑话我老人家辣手摧花,还是就这样焚着香略略掩饰过去也就行了。”这话说的黛玉微微笑了起来,道:“暗香浮动,丝丝入扣。焚香过多,对皇后的病情反有阻碍。”
皇后笑点了点头,道:“昔年常说北静王爷文武双全不知哪家闺秀才配得起,着实让圣上和我伤透了脑筋。如今瞧着你们琴瑟和谐,可见上天还是公平的,对他颇多眷顾,不至让他孤寡到老!”顽笑话让黛玉玉颜微红,低头浅笑,没有打算回应她这句话。她和水溶之间无需要别人的评价,只要她心中觉得好,水溶心中觉得好,就已经足够了。
皇后召唤黛玉前来的本意本不也不在此,话说到这儿,点到为止,静默了半晌,方才开口道:“黛玉还记得本宫先前赐予你的那柄玉如意吗?”黛玉应了一声,静静听着皇后的接下之言。
“那柄玉如意是先皇后初登后位之时,西域所进上。乃是用西域天山千年冰玉雕琢而成,名贵自是不必说,它代表的是天璧皇朝皇后的行使权,见到它犹如皇后亲临。我这样说,你可明白?”深思的眼眸落在黛玉清如玉的面容上。
黛玉从未想过那柄玉如意这样的名贵,此时闻听皇后此言,立起身来俯身下拜道:“臣妾无德无能,岂能承受皇后娘娘如此珍贵所授?”皇后微微笑着点了点头,道:“既已赐予你,便是你的。”黛玉默然,她心中已经明白皇后此时明说的意思了。
“论起武功才智,治国方略,沄儿是万不及溶儿!”按着黛玉的小手不让她起身,微微笑道:“今日本是你我闲话私谈,无须这样拘谨多礼。”默叹一声又道:“沄儿心底敦厚,但是心量有些狭窄,这些缺点我这个身为母亲的自然是明白。如今本宫尚且在位,他长子嫡子的地位尚不能为他保住什么,若是一日本宫去了,谁能护他周全一二?”
从身侧的玉枕下取出一个小小的镂空香囊放在黛玉手中,道:“我的意思你已经明白。这里面是一封本宫的亲笔谕旨,来日若是沄儿有何不周之处,当委托北静王将此香囊交与他手中。”
黛玉低头看着那香囊,小小轻巧的鎏金镂空香囊似有千斤重。心中长叹一声,缓缓收拢了手心,皇家的恩惠当真不是寻常人可以载重。这么多的恩惠和便宜,她拒绝不得,也不能拒绝。是皇恩加身,也是枷锁落定。
黛玉纤巧的身影湮没在重重帏帐之后,落地屏风后珠翠响起,应君平走了出来,“母后。”皇后点了点头,挽着应君平的手坐在身侧,稳沉的凤目落在轻晃的珠帘上,道:“方才母后和北静王妃的话你可都听到了?”应君平心中酸涩,点了点头。
“北静王妃是个极其聪明的女人,蕙质兰心,聪明敏锐却不外露。只要她愿意,再经历练,只怕无人可及。”喃喃低语,似在说给自己听,她的话语中有些遗憾。锋芒初现的时候,她已经是北静王妃。
“母后?”应君平不解皇后因何会如此说,疑惑的轻唤了一声。皇后也无意再在已成的事实上多说什么,拢着应君平的手,眼睛定定的看着她,道:“北静王府和皇家本是一脉相承的血亲。北静王才智卓越,若是有谁能力保沄儿登上东宫之位,惟他而已。”
“玉如意虽是个噱头,但,那代表的是母后的身份和权势。若是来日沄儿有何不妥之处,你又劝慰不下来,直接去找北静王妃,让她拿着母后的玉如意和香囊交给沄儿。”水沄素来孝顺,见到亲笔书函,又见如见亲临的玉如意,自会明白她的苦心。恩威并重,是她所能留下来的最后劝慰了。
听着皇后似是交代遗言般的话,应君平忍不住滴下泪来。皇后目光威凛,威仪陡射的凤目带着稳坐后位多年的威严和尊贵,“君平,你陪在沄儿身边也将近十年了。沄儿的性情你了解多少?”
“他虽聪明,但是在这个深宫之中却略逊一筹。身为中宫之后,更是稍显柔性刚毅不够。心地善良,但是也有几分狭隘心肠,许许多多的事情分辨不清是与非。记住母后的一句话,你虽贤惠稳重,但也不可太过。太过,物极必反!”
“母后。”应君平脸色登时煞白如纸,皇后定然是风闻了一些事情。皇后点头,淡淡地道:“苏小小是沣怡王府进献给沄儿的,存着小心才能使得万年船。母后听闻那苏小小温柔善良,极为体贴沄儿的心思,这样的女人要不得。若是除不去,改日必成心腹大患。”
应君平咬着唇瓣点了点头,看着皇后坚毅的面容俯身跪了下去,道:“母后放心,儿媳谨遵母后谕旨。”皇后点了点头,拉着她起身道:“王府长子必须出自你的肚皮,听清楚,既是嫡子也要是长子。”丝丝期盼的目光坚定冷凝。
应君平咬着唇瓣眼中含着丝丝泪意的点了点头,“母后放心,儿媳知道。”心中有些凄楚,水沄对她虽说仍是一如往日的敬重,但也代表着相敬如宾。想着如今渐渐得宠的苏小小,应君平的眸子沉了下来,既然有皇后的支持,她也该做些手段了。
皇后点了点头,叹道:“身为正妃必须要大度,更要端庄持重。虽说这是本分,但要懂得笼络夫君的心意。藏拙的同时,也要运筹帷幄,处事既要妥当手腕更要圆滑!”这是她的忠告,她相信应君平能明白,也能做得到!
“外面的宴席尚未散去,你先去吧。”应君平点头,出了寝宫便唤了门外侍立的女官和宫女进来,仔细的吩咐她们好生照顾着皇后,方才出了凤仪宫。
皇后定定看着应君平离去的身影,叹了一声,病重的身躯再也支撑不住倒在榻上。她纵使有再多的不放心,也只能做到这一步。前途仍是荆棘坎坷,走的主线是水沄,她所做的只是辅线,辅助他尽量平稳的走到那把龙椅上!
出了凤仪宫,黛玉怔怔的站在台阶上。入目可及的便是代表皇家威严的红墙金瓦,彩绘雕漆,雕梁画栋。高高的宫墙似于碧蓝天空接壤相连,似乎高的鸟儿飞断了翅膀也飞不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