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懿赢了。
但他只赢了曹真,却没有打赢诸葛亮。
更没有赢得他自己。
在接下来与诸葛亮的对阵中,司马懿伤感地发现,自己受到了诸葛亮的摆布。
诸葛亮使出了八卦阵,在他面前大搞封建迷信活动,他却无可奈何。
比如诸葛亮的八卦阵号称有休、生、伤、杜、景、死、惊、开八门。他却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结果他手下的张虎、戴陵、乐等九十个骑兵冲进去后,一不留神就成了蜀军的俘虏。
唉,封建迷信害死人啊……司马懿这下有了切身体会。
更要命的是诸葛亮心胸一点都不宽广,没有做到优待俘虏。这九十个骑兵俘虏最后虽然被放出来,却被剥夺了人权——衣服脱光光,脸上涂乌黑,满是墨汁,还不能骑马,只能步行回来。
他们见到司马懿时说的第一句话是——诸葛亮让你多读兵书,把八卦阵了解多一点再带兵打仗。
气得司马懿几乎要吐血。
他这才知道曹真是怎么死的——被羞辱死的。
但司马懿不是曹真。他决定再做一回乌龟。引军退到渭滨南岸下寨,说不出来就不出来,打死我也不出来,以此来对抗诸葛亮的高智商。
武功再高,也怕菜刀;计谋再牛,也怕缩头。司马懿以为,自己并没有输,而是暂时的韬光养晦。就像他以前韬过养过的一样,只要熬过这段时间,改变时局或战局的玄机就有可能会出现。
果然出现了。
出现在一个叫苟安的人身上。
苟安是永安城李严手下的都尉,他现在的主要工作就是替蜀军解送粮米,然后到诸葛亮军中交割。
这样的工作很重要,也很寂寞。
苟安解决寂寞唯一的方式是喝酒。
解送的路有多长,他喝的酒就有多长。所以苟安走过的路不仅是米路,也是酒路。
一路米来一路酒,米中总有酒花香。
事实上诸葛亮也不反对他喝酒。每个人都有个爱好,喝酒总比吸毒好一点。诸葛亮反对的是喝酒误事。
苟安解送粮米到诸葛亮军中交割时,比预定时间晚了十天。
诸葛亮下令将他推出去斩了。
却没斩成。因为长史杨仪在这时告诉诸葛亮说,苟安是李严的人,而钱粮又多出于西川,要真杀了此人,以后没人敢送粮了。
苟安就这样捡了一条命,但他的屁股上却挨了八十大板——这是诸葛亮对他的惩罚。
毫无疑问,这是要付出代价的惩罚。
因为苟安发狠了。
他投向司马懿的怀抱,开始与诸葛亮为敌。这个世界,真是人人都有一张面具。今天我们是朋友,明天就是敌人,只要你得罪了我。
同样的道理反过来也存在——今天我们是敌人,明天就是朋友。就像苟安和司马懿现在的关系一样。
可司马懿不这么看。他不认为苟安现在和他是一条心的。对一个多疑的人来说,世界永远是可疑的。世界上的人也永远是可疑的。
相信一个人真的很难。
苟安却扑闪着一双天真无邪的大眼睛看着司马懿,表情痛不欲生。
这是火碰到冰的感觉。我以为离你近在咫尺,事实上却远在天涯。
司马懿怀疑苟安投奔他的诚意。如果用两个字来概括的话,那就是“诈降”。
这真是个难以洗刷的罪名。因为一个人的心到底是诚实还是欺诈,从外表上是看不出来的。
便试验。
试验苟安的一颗心,究竟是红的还是黑的。
司马懿提出的试验设想是这样的:让苟安回成都去散布流言,说诸葛亮是个野心家、阴谋家,早晚要称帝,总之就是要让后主刘禅相信,诸葛亮大奸似忠,大诈若信,一定要召回来问一个明白。达到如此目的,苟安的一颗心才能证明是红的,是向着他司马懿的。
毫无疑问,这样的试验是具有一箭双雕功能的。既验证了苟安的忠心,又打击了诸葛亮的忠心。
不错,司马懿相信诸葛亮对后主刘禅是忠心耿耿的,但正因为如此,刘禅对他的内查外调或者说不信任才能打击他的忠心。
聪明如诸葛亮者会问自己,这样的愚忠再继续下去还有什么意义?举什么旗走什么路的问题到底解决了没有?
呵呵,一切尽在试验中。这试验,是人性的检验机。阳光的、阴暗的、忠诚的、奸诈的混在一起,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真是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别有一番效果在后头。
人生真是难以抉择
诸葛亮果然受到了怀疑。
因为刘禅战胜不了自己的疑心,要召诸葛亮回来问一个明白。
诸葛亮也是冰雪聪明,在收到诏书之时就已明白,有人在刘禅身边搞鬼,目的却是极其阴险——让蜀军的胜利功亏一篑。
甚至,诸葛亮还看到了那个幕后指使者——司马懿。很显然,这件事情,唯一的受益者就是他了。
天意。
只能是天意。
诸葛亮惆怅地做如是想,突然产生光明战胜不了黑暗的感觉。
在战场上,司马懿被他打得变成了缩头乌龟;可在战场之外呢,司马懿操纵人心的阴暗面,让他受到怀疑,甚至有可能受到审判——光明与黑暗,谁比谁更强悍,真是一言难尽。
这是最好的机会,也是最差的机会。在蜀魏两军的对决中,蜀军从进攻者转变为撤退者,只用了宣读诏书的那一点时间。
这是诸葛亮的惆怅。
但是比惆怅更大的问题还在于——蜀军怎么撤退?
任何时候,撤退都比进攻更难。进攻是摧枯拉朽,撤退则是如影随形——敌人如影随形地黏过来打,那叫一个避无可避。
这是姜维的担忧,也是蜀军广大干部战士的隐忧。
不过诸葛亮却以为,这个问题不是问题。他设计的撤退方案是这样的:蜀军分五路而退。每日退军,添灶而行。比如今天营内撤一千兵,却掘二千灶,明天掘三千灶,后天掘四千灶。总之是一天比一天多,让司马懿看到这其中的变化。
诸葛亮的话说得很明白,不过很多人却听不明白。
这样的情形其实经常发生。听明白对方的话,却不一定能听懂。
在明白和懂之间,需要智慧、需要联想、需要由此及彼。
需要有对人生和人性的深刻体悟。
杨仪听懂了一点,却还有一些地方不懂。
关键是在“增灶”和“减灶”的用意上。很多年前,long long ago的战国时代,孙膑为了抓住庞统,用了添兵减灶之法,使得庞统同志顿生“宜将剩勇追穷寇”的豪迈心情,最后一命呜呼。现在诸葛亮要增灶而行,目的何在呢?
目的很简单,就是要让司马懿起疑心。
不错,增灶未必是增兵的象征,但万一是呢?不排除,不肯定,不非此即彼,这是疑心之人的通病,于是在首鼠两端之间,蜀兵徐徐而退,司马懿围着那些数字不断增加的锅灶打转转,始终不能、不敢痛下决心有所作为。
诸葛亮对杨仪如是解释。
杨仪这下全听懂了,但最后一个问题他不能不问。那就是诸葛亮对司马懿使过空城计。这些外强中干的把戏,司马懿上过一回当还会上第二回吗?
诸葛亮笑了。笑得很自信,也很沧桑。
他悲天悯人地看一眼杨仪,觉得他还是太年轻。年轻到不知世事的微妙,不知一个人的思维惯性。
在诸葛亮看来,一个人正因为上过一回当,他才容易上第二回。而一个从没上过当的人则不会轻易上当。这是人世间的上当法则,隐藏在上当法则背后的动力则是人的思维惯性。
所以在同一个地方摔倒是必然。尽管摔倒的人每次都能爬起来,发誓再也不会倒下,特别是在同一个地方倒下。
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诸葛亮进出其间,游刃有余,直指人心的微妙与不堪,其功力,可谓独步古今……但理论是理论,实践是实践。司马懿真的会围着那些数字不断增加的锅灶打转转,不敢有所作为吗?
一切还有待于检验。
司马懿没有围着那些数字不断增加的锅灶打转转,而是背对着它们。
他在沉思。
和诸葛亮在心里过招。
很显然,撤退的蜀兵有两种意图、三种可能。两种意图是真撤和假撤。虽然真撤的可能性大,毕竟诸葛亮现在是蜀国篡党夺权的首要嫌疑犯,他必须赶紧回成都为自己洗白,但会不会真戏假做,趁这个双方都心知肚明的机会诱敌深入呢?司马懿不敢排除这种可能性。
三种可能是蜀兵增加了、减少了以及不增不减。这三种可能性都存在,并且谁都不比谁少一些。不断增加的锅灶能说明什么呢?蜀兵增加了?很傻,很天真。蜀兵减少了?有可能,但不一定。重要的是看诸葛亮这么做的目的何在。蜀兵不增不减?也有可能,诸葛亮在搞迷魂阵,在下一盘很大很大的棋。
万事皆有可能。
司马懿在这些锅灶面前感触颇多,觉得人生真是难以抉择。
有那么一瞬间,司马懿似乎超越了自己——他断定这是诸葛亮在忽悠他,就像当年用空城计忽悠他一样,诸葛亮现在是在有计划地撤退。
这样的直觉在司马懿心头越来越强烈,以至于他就想做出决定——追击,消灭正在逃跑的蜀军。
只是在最后一刻,司马懿还是怀疑了。
怀疑诸葛亮,也怀疑自己。
空城计已成历史,现在的情况还是万事皆有可能。
他踌躇复踌躇,一直未能做出追击的决定——战机就这样错失了。几天之后,当司马懿得知蜀军已完成战略大撤退时,那真叫一个追悔莫及。
实践再一次无情地证明,司马懿还是那个司马懿。多疑的司马懿,首鼠两端的司马懿,一切都在诸葛亮算计中的司马懿。
他没什么大本事,就这么一点出息。仅此而已。这样的发现几乎让司马懿抓狂。
让他落泪。在没人的时候,悄悄落泪。
不折腾
诸葛亮站在了后主刘禅面前。
诸葛亮:你找我?
刘禅:对。
诸葛亮:错。
刘禅:什么错?